索性不去理她,等她几时想通了再说。

如果成亲时她还没想好,那就把画册送给她…他陪着她一起看。

想到此,七爷才刚熄灭的小火苗又腾地燃烧起来…

***

严清怡等了几天没等到七爷回话,猜想七爷心里头存着气,默默叹一声,准备给他做身夏天穿的薄衫子。

刚裁好,正准备缝的时候,芸娘着人抬着三只箱笼进来。

里面被子褥子各四床,绣花枕头两对,套在外面的枕套两对,外加椅袱门帘等物,摆了满满的一炕。

清一色的大红,将糊窗纸都映上了红色。

芸娘笑道:“都是找的父母俱在儿女双全的绣娘绣的,针线活儿没得说,尽管放心。你的嫁衣做出来没有,有没有试过?”

嫁衣还是以前的那件,严清怡按照七爷的意思绣了富贵白头的图样。

至于尺寸,她还真没试过。

听芸娘这般说,便将嫁衣找出来比了比。

衣裳肥瘦可以,罗裙稍短了些,不过穿的时候不用太往上,勉强也能凑合。

就是这针脚…

芸娘知道严清怡的女红,以往她做的衣裳针脚既细密又匀称,毫无瑕疵,而眼前这件,针脚稀疏不说,有几处明显缝歪了。

若是别人,不仔细端量恐怕看不太出来,芸娘就是做这个行当的,这衣裳是敷衍还是认真,岂能瞒得过她?

便轻轻叹口气,“七爷大婚,少不得要闹洞房,能出入王府的都是什么人,想必三娘心里有数,何必落人话柄?还有两个多月,要是手脚利落点,二十天也就做出来了。”

严清怡默默地盯着嫁衣。

这还是去年七月份匆匆忙忙做的,她已经隐约猜到跟林栝亲事不会成,可心底仍是抱着一线希望。

一个人的言语会撒谎,可手底下的针线活不会。

这一针一线清清楚楚地彰显出她当时的心情,和那种患得患失的焦虑。

时过境迁,跟林栝已经成为过去,而七爷却是遵从了礼数,三聘六礼地过来求娶的。

严清怡长长叹口气,“我重新做。”

芸娘点点头,“我这就回去准备好料子让人送过来,顺便给你两个人分分线,打个下手。”

没多大工夫,便有两位绣娘拿着布过来。

袄子是用杭绸,罗裙则用绉纱。

六月天,正是热的时候,纱比绸布凉快透气。

两位绣娘动作很利索,一个给严清怡量尺寸,另一个拿着剪刀,“刷刷”几下就裁了出来。然后,一个俯在炕桌上描花样子,另一个又将裁好的布片粗粗地缀在一起。

严清怡见状,顿时来了豪情,寻出绣花架子支在窗口。

三个人闷头干了大半天的工夫,罗裙便初初有了形状。

其中一位绣娘笑道:“掌柜的估计错了,不用二十天,最多半个月就能完工。”

另一位也道:“肯定能,明儿我把罗裙上的如意纹绣出来,姑娘绣牡丹花,四天的工夫足够。袄子要麻烦些,秦嫂子受点累,先把边上的纹路绣出来,这样姑娘只绣花儿跟鸟儿,很快也就得了。”

三人商定罢,因见日影开始西移,两位绣娘便先行告辞,约定好第二天辰初再来。

严清怡低头低久了,脖颈有些发涩,便到院子里去松散松散筋骨。

天渐渐暗沉下来,暮色四合,周遭屋舍的房顶上开始冒出袅袅炊烟,凉风习习,隐隐带着饭菜的香味。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薛青昊的呼喊,“姐,姐,你看谁来了?”

严清怡转身,就瞧见一道瘦削的身形自薛青昊身后转出来。

那人不过十一二岁,生得白白净净的,相貌很周正,脸上既有孩童的稚气,又带着大人的老成。

“阿旻?”严清怡惊喜交加,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会来京都,几时来的?”

严青旻看出她是真正的欢喜,眼眸里也泛出开心的泪花,沙哑着嗓子道:“长姐,好久不见,你可好?”

“嗯,好,”严清怡点点头,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叹道:“阿旻长高了许多,快比得上姐了…走,快进屋。”

辛姑姑见有客人上门,早打发月牙沏茶,又吩咐厨房加菜。

姐弟三人在厅堂坐下。

薛青昊满足地说:“这下终于齐全了,三弟还担心姐不愿意见他,非得要住客栈,我就说嘛,又不是别人,姐怎么会怪你?我也不怪你当初偷拿我的纸笔了。”

严青旻连忙起身郑重向薛青昊道歉,“以前是我做的不对,不该私自拿你的东西,二哥见谅。”

薛青昊乐呵呵地拍他一下,“我都说不怪你了,还给我来这一套,快坐下!”

严青旻不做,又对着严清怡深揖到底,“以前年幼不懂事,惹得长姐生气,在此也给姐赔个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严清怡听到年幼不懂事这几个字,就会莫名地联想到云楚青身上。

年纪小,并不是可以做错事的理由,也不是自己宽恕自己的借口。

只是,久别重逢,到底是件令人喜悦的事情,而且严青旻出落得这么好,看上去温文尔雅,已有几分文人士子的气度。

严清怡放下心底略微的不舒服,笑着又问:“阿旻怎么突然想起进京来了?”

严青旻笑道:“如果说冠冕堂皇的话,我该说想念长姐了,事实上是济南那边的人听说姐跟平王定亲,想来求个人情,以后能关照一下严家子弟。我还带了袁先生的信。”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只信筒。

严清怡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纸展开。

信上主要说的就是严青旻。

说严青旻在学问上进益很大,以他现在的水平,通过童生试毫无悬念。这几年严青旻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是在他日常行事谈吐中,时不时也会表现出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喜欢剑走偏锋独辟蹊径的野心。

故而袁先生迟迟下不了决心,是否该让他走科考之路。

京都人才济济,不乏高人名士,希望严清怡能够请个名师好生劝诫严青旻,以期指引他走上正途。

信中既有对严青旻资质的赏识与称赞,又有对他心性的惋惜与担忧。

严青旻何其幸运,能够有袁先生如此替他打算。

严清怡感慨不已,放下信,诚挚地问道:“阿旻,袁先生说希望你能在京都再读两年书,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

严青旻道:“京都有好几位大儒,文人墨客也多,如果能有幸拜见一二,跟着他们学习一段时日最好不过…对了,二哥没有再习武吗,怎么在王府里干木匠活儿?”

严清怡笑道:“这里是七爷的宅子,阿昊吃住都花费七爷的,所以每个月交一两银子。他还继续练着,不过并不用天天学,隔天学一次就成。”

薛青昊骄傲地说:“从这个月开始,我每天可以拿八十文的工钱,一个月合计有二两多银子。除了上交的一两,还能有闲钱请师傅喝酒。”

严青旻恍然,看着严清怡问道:“我住在这里是不是每月也得交一两银子?”

“不用,”严清怡道,“你还小,阿昊是今年才开始交,你也等到十四岁,有能力养活自己了再说。”

严青旻慢吞吞地道:“我手头上有银子,”从荷包里掏出那张二十两的银票,“来之前,祖父给了我银票,可以到钱庄兑换成银子,也可以直接当银子花用…”

第158章

正值月中, 圆盘般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际,洒下清辉一片。

窗户纸被照得朦朦胧胧的, 映出梧桐树枝桠的黑影。

严清怡大睁了眼睛,脑海里全是严青旻看似平静的面容还有他慢吞吞的声音, “这是银票,能当真的银子用。”

这话, 分明另有所指。

严青旻记得她当初撕掉的那张银票。

他肯定记得!

那时候他才七岁, 竟然一直记到现在, 而且特地在这时候提起来打她的脸。

严清怡百思不得其解, 严青旻为何对她的敌意这么大。

从幼时到现在,她自问并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

以前家里生活艰难,是她辛辛苦苦赚了银钱供他读书, 也是她隔三差五买点零嘴小食给他和薛青昊解馋。

唯一觉得于心有愧的就是, 她跟薛青昊都随了薛氏去,独独把他留在严家。

可那是她能决定的吗?

薛氏与严其华合离带走了薛青昊, 而她是严其华怕惹麻烦上身,把她赶出家门的。

她又以什么理由再带走严青旻呢?

况且,那段日子她跟薛氏拮据得恨不能顿顿喝稀粥, 又哪有心力再顾及他?

再者,说到底, 她也不过是姐姐, 是个刚十一岁的姐姐。

他为什么要把诸般责怪都加到她的身上?

是不是, 这就叫做多错多?

是不是最初她就不该多管, 这种种事情就落不到她头上了?

严清怡重重叹口气, 想起严青旻要读书的事情,又是头大。

她根本一个士子都不认识,连章越都还是七爷出面请的,又哪里认得什么大儒名士?

实在不行,让严青旻跟薛青昊一道好了,就只怕章越不肯收。

毕竟薛青昊就是跟着认字读书,而严青旻却是巴望着科考举仕,两者大有不同。

严清怡思量来思量去,直到外面隐约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才终于有了困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挣扎着起身,叫人唤了薛青昊与严青旻进来。

先对薛青昊道:“今儿你跟秦师傅告半天假,去客栈把阿旻的行李搬过来,再往翰林院问问章先生,说阿旻也想跟着你一道读书,问他方不方便,如果不方便,问他能不能推荐个合适的先生。”

又对严青旻道:“往后你就跟阿昊一起住着,那几个跟你来的人,你是要留下还是让他们回济南府?”

严青旻犹豫数息。

他在济南府进出都有小厮跟随着伺候,原以为薛青昊也是过着使奴唤婢的生活,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小厮使唤,还得去干粗活交饭钱。

遂道:“让他们都回去吧,顺道给祖父带封信报个平安。”

严清怡应声好,打发了两人出去。

刚吃完饭,两位绣娘准时来了。

严清怡打起精神绣了半个时辰,绣着绣着就觉得头沉眼花,耳边像是有无数苍蝇“嗡嗡”飞个不停。

勉强又支撑了两刻钟,实在坚持不住,歉然地对绣娘道:“我昨晚没睡好,头晕得厉害,今天就这样吧,明天再接着绣。”

绣娘见她脸色确实不好看,嘱咐了几句让她多休息的话就告辞离开。

严清怡将炕上的布片整理好,把丝线都放进针线笸箩里,正收拾着,突觉身下似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

她往净房里一看,竟是来了癸水。

难怪没精打采的浑身不对劲。

严清怡找出来行经物品,又取张两尺见方的小棉垫子铺在褥子上面,几乎头刚挨着枕头,就阖上了双眼。

这一觉睡得沉,等醒来时,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昏黄幽暗的光。

有人静静地坐在桌旁,灯光斜照他脸上,半边明半边暗。

严清怡讶然,“七爷?”

七爷转头,极快地走过来,关切地问:“你怎么样,好点没有?”

“我没事,”严清怡笑着摇摇头便要坐起来,可稍一动,就感觉身下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

七爷已坐在床边,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有没有发热?”

他的手实在太凉,严清怡本能地往后缩了下,答道:“没有,就只是困。”

七爷问道:“昨夜没睡么,一直睡到现在,适才令人喊你也没喊醒。”

“睡得比平常稍微晚了些,”严清怡敷衍着回答。

只这一会儿,感觉又有血出来,她着急去净房更换垫着的布条,可七爷在这里…万一经血渗透裙子,岂不被他看了个正着?

七爷察觉到她的不耐,眸光刹时黯淡下来。

严清怡暗暗叫苦,片刻,硬着头皮道:“七爷到厅堂喝盅茶可好,我不太方便。”

七爷没作声,默默地起身往外走。

严清怡急忙掀开被子。

铺着的垫子上有斑斑暗红。

果然是渗了出来。

严清怡长出口气,赶紧到净房清理完,换上干净裙子,净过手脸,又擦了点香脂以掩盖身上血腥味。

终于收拾利索,这才神清气爽地走到厅堂。

七爷并不在。

辛姑姑道:“已经走了一会儿,说是回宫用膳。”

严清怡瞧一眼更漏,已是戌初一刻。

平常人家酉正之前就该用过饭了。

之前万皇后曾跟她说过,七爷饮食作息都是按着时辰来的,非常有规律。

今天却是迟了这么久。

遂问道:“七爷几时来的,来干什么?”

辛姑姑回答:“约莫申正时分过来的,听说姑娘一直睡着没醒,就进里间了,没说什么事儿。”

这就是说,他在她身边守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而她刚睡醒就把他赶走了。

严清怡愣住,一时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有愧疚,有酸楚,还有隐隐的一丝失落。

辛姑姑道:“姑娘晌午就没用饭,我去吩咐把饭端上来,再迟怕是要积食。”说着走了出去。

片刻间,月牙提着食盒进来,将饭菜一道道摆出来。

严清怡肚子里空空的,却是毫无胃口,只略略喝了半碗粥,夹了几筷子青菜就推说饱了。

因吃得少,也无需消食,喝过半盏茶,就上炕翻腾出针线笸箩。

却不是绣嫁衣,而是接着之前七爷那件未完工的薄衫子继续缝,一直缝到将近子时,困意上来才放下针线。

五天过去,她的罗裙绣完了,七爷的衫子做好了,经期终于也过去了。

期间薛青昊告诉严清怡,章越见过严青旻之后,觉得没有十分的把握教他,就拒了。七爷另外说定了曾经教过他的方学士给严青旻授课。

方学士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擅长策论,否则当年万皇后也不会选中他给七爷授课。

严清怡感慨不已,考虑许久,将才做好的衫子包起来亲自送给七爷。

到了神武门后,刘五让严清怡在马车上等着,自己熟门熟路地请小火者进去报了信,不大工夫小郑子甩着袖子大摇大摆地出来。

刘五悄声道:“严姑娘来了,就在车里,七爷方不方便出门?”

小郑子大吃一惊,连忙走到车前,恭敬地行个礼,“七爷一早去了户部,要不姑娘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报个信儿。”

严清怡撩起车帘,笑着摇摇头,“七爷正事要紧,不用打扰他,我就来送件衣裳…七爷最近身子可好?”

小郑子应道:“跟以前差不多,只是七爷最近核对粮米种子发放、察看各地上报的春耕情况,太过忙碌,所以又有些咳。倒是没喝药,厨房里每天都炖了萝卜汤来喝,今儿稍微见强。”

严清怡思量片刻,笑道:“我记得以前咳嗽时吃姜丝炒鸡蛋挺管用的,要是七爷能受得住姜味,就让厨房炒点试试…七爷的身子,还得劳烦公公多经点心。”

“应该的,应该的,”小郑子乐呵呵地说,忽而压低声音,“七爷亲自做了一盏花灯,四面画的都是姑娘小像,每天晚上都得盯着看一阵子才能入睡。”

严清怡顿时羞红了脸,忙将手里包裹递过去,“现下还凉着,过几天天儿暖了再给七爷穿。”

小郑子应一声,接了包裹。

严清怡本以为七爷看了包裹,总会托人送个信儿,没想到盼了好几天,却是没有回音,心里略略有些着恼,对绣嫁衣也没了先前的劲头。

磨磨蹭蹭地,终是过了二十天才绣完。

此时已经到了四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