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薛青昊对她说,林栝回来了。

严清怡惊讶地问:“这个时节回京,这么早就来催冬粮?”

“不是”,薛青昊摇头,“西北那边每年要朝廷拨粮,辽东土地肥沃,盛产蜀藜和稻谷,自己屯田的出产足够,不用拨粮。林大哥回来是因为…他娘子过世了。”

“真的?”严清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几时的事儿?”

薛青昊再度摇头,“我也不清楚,林大哥前天到车行找我,我才知道,没好意思多问。”

“那林大哥要不要守制?”

薛青昊道:“不用,林大哥说过完七七仍然回辽东,还说把家里钥匙托付给秦师傅,让秦师傅寻个经纪或者卖了或者赁出去,他以后想留在辽东,不打算再回京都。”

武将守制得少,尤其是妻孝,能容他回来操办丧事已经不错了。

可就这么一辈子留在辽东,也非长久之计。

林栝去年八月才成的亲,这还不到一年。

他的那位妻室想必年岁也不会很大,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又撇下林栝孤单一人。

严清怡嗟叹两声,掏出一小锭银子给薛青昊,“你跟林大哥虽没有师徒名分,却有师徒的情谊,你打听着他娘子几时出殡,在路边烧两把纸送她一程吧。”

薛青昊低声应了。

严清怡却迟迟不能释怀,林栝那么好的人,理应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才对。

为什么老天对他这么不公平,自幼失怙不说,婚姻也不济。

因为此事,严清怡接连消沉了好几天,索性闷头抄出来十几本《金刚经》,让薛青昊找了间寺庙散出去,这才稍感安慰。

一晃眼的工夫,就到了五月。

这天,钱氏跟魏欣出人意料地过来了。

魏欣原本就生得面貌精致,几个月不见,脸色越发得好,白里透着红,像是春天枝头绽开的桃花瓣,身上穿件银红色的杭绸褙子,墨发梳成紧实的圆髻盘在脑后,两边各插一支金簪,简单却很漂亮。

看这气色,就知道魏欣嫁到何家去过得有多顺心。

严清怡由衷地替她高兴,嘴上却打趣道:“快跟我说说,你婆婆给你气受了没有,你小姑欺负你没有?说出来,我和伯母给你出气去。”

魏欣羞红着脸道:“等我回去告诉我婆婆和阿薰,就说你背地里编排她们。看阿薰能不能饶得了你?”

严清怡笑着告饶,“知道你们是一家子,我是外人,我认错,认错还不成?”

钱氏笑盈盈地看着她们闹够了,这才道:“前天,安郡王妃找到老夫人,说过几天要下聘,你这边没个长辈应对,想请老夫人帮衬着。老夫人躲懒不想应,正好我刚办完阿欣的亲事,自认为办得挺体面,就自告奋勇地来了。”

严清怡再度行礼,“有劳伯母帮忙操持。”

钱氏笑道:“我也就是动动嘴,至于跑腿的事儿有宗人府和礼部的人去做…你这边嫁妆都备齐了吗?”

严清怡点点头,引着钱氏并魏欣去西厢房,“要绣的东西都在这里。”

钱氏诸样查验过,笑道:“难为你,备得倒是齐全。你们婚期定在六月初九,按规矩前半个月就是五月二十四,宗人府那边会来下聘。我听说礼书已经送来了?”

严清怡找出来呈给钱氏。

钱氏大致翻了翻,“先前恭王跟定王成亲,都是按两万两银子下的聘,女方家里留一半或者一小半,其余的折成嫁妆再陪送回去。我看你这聘礼至少也得两万两银子,你是如何打算的?”

严清怡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答不上来。

钱氏建议道:“你家里有两个弟弟,要不你留下六千两银子,给两人每人置办一处宅院?”

“不!”严清怡当即摇头,“不留那么多,最多留一千两,每人五百两。两人都是大男人,有手有脚,怎么养活不了自己?而且五百两也不是小数目,如果省吃俭用足够他们穿用一辈子,如果有本事可以做个小生意,能过得更好;如果是个没成算的,挥霍也就挥霍了,我不会再管他们。”

钱氏笑道:“那也好,正好从现银里拿出一千两,就不用折换物品了。这些东西,我找人另外写在嫁妆里。”

严清怡应声好,又道:“嫁妆我也有,之前七爷拟了个单子…”

第159章

严清怡又返回东次间从箱笼里将上次七爷给她的嫁妆册子拿出来。

钱氏双眸一下子瞪得老大。

平常的勋贵人家便是有五六页已经算是很丰厚了, 这可好,竟是一本册子,足足十几页。

魏欣捂着嘴“咯咯”笑,“亏我祖母还惦记你没有嫁妆傍身, 给我一匣子首饰嘱咐我交给你,你哪里来这么多嫁妆?”

严清怡浅笑, 眸光里不自主地带了温柔, “是七爷准备的, 说以后交给我管, 写在嫁妆里更名正言顺。”

钱氏着意地打量严清怡两眼,笑道:“我原本想岔了, 以为是个轻省活计, 看来还得多准备几个人手。发嫁妆那天,至少得四个婆子,这边两个看着往外抬,王府那边两个看着接应, 礼书也得多抄两份,发一抬就往上做个记号, 那边接一抬, 查验完也做个记号,两边对起来合个总账…另外什么东西摆在什么位置, 你心里可有数?”

严清怡没数。

安郡王送来礼书的时候, 她根本没看。

嫁妆单子却是认真看过的, 可那天她去王府, 心思都用在跟七爷置气了,并没有仔细考虑到底何处摆衣柜,何处安高几,墙上挂什么字画,而博古架上摆哪些瓷器。

此时听钱氏问起,这才觉得头大。

也才恍然想到,自己压根就没有考虑过以后的日子。

偌大的平王府到底有几座院落几处屋舍,需要多少丫鬟多少婆子多少小厮多少护院?

七爷在宫里,身边服侍的都是內侍,可王府里,內侍的人数是有规定的,七爷不可能把先前的人尽数带过去。

而她,除了辛姑姑并月牙几人外,并没有其余可使之人。

总不能嫁到平王府之后,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

严清怡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她从来不是这么没有成算的人。

曾经,她连跟林栝在哪里安家,买一处什么样的宅子,种几亩地都想得清清楚楚,可现在…竟是浑浑噩噩地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严清怡如梦方醒,连忙对钱氏道:“伯母今儿且受点累,除去聘礼嫁妆,我还另有事情劳烦你帮我拿个主意。”说罢,将钱氏请至厅堂,奉上茶水点心,然后取来纸笔,将想要经办的几件事情一一列出来。

钱氏看过,开口道:“你没经过事儿,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有些东西不用急,慢慢来就好,当务之急先把王府的护院备齐了。你嫁妆这么多,满京都的人都看在眼里,虽说现在海晏河清,可保不齐有贪图财物的亡命之徒,这外院的事儿,你给七爷提个醒儿。至于内宅里,不外乎是一个吃一个穿,再就正房伺候的,先凑够二十人用着…你要是信得过我,我有几个相熟的人牙子,这几天就让她们挑了好的带过来看看。”

“伯母这话说的,”严清怡诚挚地说:“从头几年刚来京都,就得伯母跟阿欣照看,后来更是时不时拖累伯母,如果伯母再信不过,我在京都里也没有可依仗的人了。”

钱氏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倚老卖老再多说两句,府里进人,姑娘务必得过目,除了挑那些上手就能用的,也得选几个看着机灵能干的加以调~教,以后立起来也能给姑娘帮把手。”

言外之意,不但要严清怡亲自挑,还得让她培养自己的心腹。

严清怡明白,辛姑姑并月牙几个虽然是来伺候她的,可根基上都是七爷的人。如果七爷一直对她好便罢,万一哪天七爷心思变了,她们几个也就靠不住了。

而且,人都有这样的心理,谁做主把她留下,她就会感激甚至依附那人。

严清怡点点头,以示记住了,又接着商讨其余事项。

***

此时的七爷,正在坤宁宫试穿他成亲的礼服。

礼服的式样没有定制,颜色却多是采用大红色。

针工局做出来两件,一件是深衣广袖的直裾长袍,另一件则是窄袖直缀,上面都是绣着白头富贵的花样。

七爷衣着向来素淡,乍乍穿上这么鲜亮的颜色,显得那张清俊的脸愈发地精致。

万皇后满意地笑,“两件都不错,广袖看着儒雅,窄袖显得精神。”

七爷思量片刻,“那就穿着直缀迎亲,穿了直裾拜堂。”

万皇后讶然道:“你要亲迎?前头老三和老四都留在家里待客,让礼部官员去迎的亲。”

七爷很认真地说:“我不跟他们比,我的王妃,我就要抬举她,给她这个面子,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羡慕她。”

万皇后“哼”一声,“从宫城到黄米胡同才一刻钟的路,你怎么不绕着满京城跑两圈?”

七爷眼眸顿时一亮,“皇嫂提醒得对,我先绕皇宫转一圈,然后再去迎亲。”

万皇后给气笑了,无奈地叹口气,“随你怎么折腾去吧,发嫁妆那天你记得提醒我,挑一对成色好的玉如意送过去…这是给你的面子。”

七爷道声 “好”,又道:“记得皇嫂有盆珊瑚树,不如一并赏了她,听说珊瑚能定惊明目。”

万皇后赌气道:“我还有串通天眼的菩提子数珠,有架紫楠木的炕屏,你怎么不要了去?”

七爷理直气壮回答:“皇嫂若是愿意赏,我就要。”

万皇后笑骂声,“年岁越长,面皮越厚,等你有了孩子再说…我这东西都是留给你们的。”

七爷转头吩咐旁边的宫女,“去取纸笔,把皇嫂这句话记下来,就写戊亥年五月十日巳正三刻,在坤宁宫当着你我的面儿说的,别以后皇嫂舍不得了假说忘记。”

万皇后忍俊不禁,笑道:“去,赶紧离了我这儿,以为是来看我,原来就是算计我的东西。”

七爷就势告辞回了和安轩。

小郑子正站在门口翘首期待,瞧见七爷的身影,急忙迎上前,“刚才严姑娘来了。”

七爷愣住,转身往神武门那边走。

小郑子赶紧道:“我说七爷在坤宁宫,严姑娘就没等,把王府那边的图样子要去就走了。”

七爷皱眉,“要图样子干什么?”

“不知道,严姑娘没说,想必不是重要的事儿。”小郑子刚说话,觑着七爷脸色,立时改口,“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不我去问问?”

七爷冷着脸道:“备车,我自己去。”

小郑子应声好,突然想起来,“青柏出宫不在,要不等他回来?”

七爷道:“不用,就到黄米胡同,没多少路,你跟着吧。”

不多时青松驾了车停在和安轩门口。

小郑子扶了七爷上车,小心地问道:“都快午时了,七爷想在黄米胡同吃饭还是回宫吃,要不要打发人先去送个信儿。”

七爷没作声,掀开车帘往外面瞧,片刻才答:“不用。”

青松驾车驾得快,约莫盏茶工夫就到了,岂料严清怡并不在。

辛姑姑道:“姑娘说去接薛少爷一道到王府那边瞧瞧,午饭在外面吃。”

七爷话不多说,转身走出门,对青松道:“先往荣盛车行,然后再到王府,路上留点神,看能不能见到刘五。”

青松答应一声,等七爷坐定,“啪”地扬起马鞭,驱车前行。

七爷坐在车里,看着车外疾驰而过的树木房舍,心里竟然有几分的忐忑与期待。

算起来,他有两个月没见到严清怡了。

起初是心里存着气懒得去见她,后来则是成心的,他就想知道,他若是不去找她,她会不会主动给他写封信。

总算她还有心,知道给他做衣裳,还知道过来找他。

算了,他一个大男人,跟个姑娘家置什么气?

待会儿与她一道吃点东西,一起去看看王府。

上次她扯着他的袖子不放,说怕迷路,这次怎么不怕迷路,知道他在宫里,就不能稍等会儿?

想起她那双带着盈盈水光的双眸,和那双用力拽着他的手,七爷长长叹口气,唇角却不自主地弯了起来,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正思量着,就感觉马车渐渐慢下来,七爷刚要开口询问,侧头看到不远处树下站着的两人。

男的身穿件靛蓝色的裋褐,腰间束一条浅灰色布带,脊背挺直身姿如松,是林栝。

而严清怡穿件嫩粉色收腰袄子,月白色挑线裙子正站在他对面。

三月时,她穿得多,显不出身形来,现在穿得单薄,已经能看出胸前美好的轮廓,而腰身收得紧,盈盈不堪一握般,纤细柔软。

两人相向而立。

繁茂的树叶垂下浓浓树荫,将炽热的炎阳挡在外面,也给他们隔绝出一块完全不被人打扰的空间。

不是说她来接薛青昊吃饭,然后去王府?

怎么竟会跟林栝在这里?

七爷顿时黑了脸,沉声道:“回宫。”

小郑子也瞧见树下两人,暗暗叫声苦,大气不敢喘一声,默默地缩在马车的角落里。

严清怡丝毫没有注意到斜对面的马路上,有辆马车停了数息,很快就离开,她也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林栝。

她去荣盛车行找薛青昊,而林栝正好自荣盛车行出来,恰恰碰了个正着。

既然遇到了,严清怡不可能当作没看见,便从马车下来,略略问过他妻子的丧事和辽东的情况。

只不过寥寥数语,七爷掉头刚走,他两人也分手告别。

严清怡在路边等了少许时候,薛青昊气喘吁吁地跑出来,“林大哥明儿启程,秦师傅说跟我一道去送行,耽搁了会儿。”

“我知道,”严清怡笑笑,“刚才正好在门口见到他,聊了几句。你想吃什么?”

薛青昊无谓地说:“都行,要不买几个包子在车上吃,旁边有家包子店,做的青菜包子非常好吃。姐在这里等着,我去买。”说罢,撒丫子冲出去,很快地捧着个油纸包回来。

两人上了马车,将包子分着吃完,又喝了盏凉茶。

薛青昊抹抹嘴问道:“姐怎么想起去王府了?七爷隔天就过去溜达一趟,你怎么不跟他一道?”

严清怡笑道:“我本来是打算叫上七爷的,可他另有别的事情。我自己走摸不清方向,就想接上你,也免得大热天你还得往那边走。”

薛青昊“嘿嘿”地笑,“我对王府可熟悉,你想去哪里我带着你,不过我得先跟工头说一声。工头厉害得很,看见活儿干得不仔细或者偷懒,抬脚就踹。幸亏我学武反应快,不等他踢到就躲开了。”

严清怡道:“那你是偷懒了?”

薛青昊摸摸耳朵笑道:“天这么热,一直干活谁受得了?我就是偶尔歇一下,不过活计干得很仔细,我替你监着工呢,肯定没有偷工减料的地方。”

姐弟俩说说笑笑,没多大会儿就到了积水潭。

刘五将马车停下,月牙陪着严清怡跟薛青昊从平王府西路的侧门走了进去。

上次,严清怡是从角门进的,只跟在七爷身边走,稀里糊涂的没辨清方位,这次带了图纸,每走一处便对照着图纸看一看。

王府的西路和中路分别是大五进的院落,两路之间有条宽约七尺的夹道。院落后面是座后花园,其中建了七八处亭台楼阁。

而新圈进来的东路,除了那面镜湖之外,另有处小三进的院子,和两处正对着湖面的五开间轩室。据说,当年的三皇子最喜欢请了戏班子在湖边唱戏。

因为中路是正房,所以在原本的公主府门之外,又按照亲王府的规制建了座气派的宫门。从宫门进去,是府门,再进去穿过第一进院,是座五开间歇山顶的正殿,叫做中和堂。

中和堂平日应该不开,只有祭祀或者大典的时候才打开。

第三进是敞亮的穿堂,穿过穿堂就是原本叫做澹怀堂的畅合院。中间的明间是平常起居待客的厅堂,东边两间是卧室,西边两间布置成书房,摆着顶天立地四只大书架,另有书案书桌等物,最西头的梢间还安放了床榻以供歇息所用。

厨房原本有两处,西路和中路各有处大厨房,此次修整,七爷又单另在畅合院后罩房开了间小厨房。

这样饭菜做好了,就能够趁热吃,而且吩咐饭菜也方便。

在后花园的最北面,盖着两处排房,是府里丫鬟的住处。至于小厮以及成家的仆役,西路旁边另外有数排下人群房。

严清怡走了整整一下午,两条腿都快溜断了,终于将王府各处屋舍分辨了个清楚。

夜里吃过饭,稍微消了消食,一头栽到床上。

这一觉睡得香甜,直到日上三竿才醒,吃过饭又对照图纸把几处紧要地方记在心底。

再过一天,钱氏带着人牙子上门。

严清怡与钱氏并辛姑姑三个人齐掌眼,瘸子里面挑将军,终于选定十六人。

辛姑姑在宫里当差多年的经验有了用武之地,受命教导这十六人的规矩礼仪。

而严清怡的小日子如约而至。

许是因为连日劳累的缘故,这次竟然有些痛,而且拖得时间长,足足延续七天才完全利索。

癸水一走,严清怡便痛快地泡了个热水澡,等她神清气爽地从净房里出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再过一天就是过大礼的日子。

而她已经有许多时日不曾见到七爷,也不曾收到他送来的只言片语了。

这些天,七爷也没闲着。

平王府终于修缮完毕,瓦工跟木匠尽数撤了出来,他早就委托青松安排好的护院住了进去。

除去畅合院喜房里的家具留待发嫁妆那天抬过来之后,其它屋舍的家具尽都摆放妥当,又吩咐婆子们仔仔细细地擦过两遍。

各处假山怪石花木藤萝也都一一整理修剪过,一派繁盛。

严清怡忙得想不起七爷,七爷却时时惦记着她,想得狠了,便吩咐青松驾车到黄米胡同转一圈,也不进去,就停在门外静静地待上两刻钟。

小郑子想不明白,私下里跟青柏嘀咕,“七爷这是怎么了,都走到门口了,要是生气就进去训一顿,要是想念就进去看一眼,在外头瞎转悠有什么用?他来来回回好几趟,严姑娘根本不知道,岂不是白跑了?”

青柏笑道:“男女之间的事儿你不懂,以后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