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景宁心神一晃,顿时有种眩晕的感觉。

内务府的人知道了,不就意味着,整个后宫都知道了么…

午后的暖风微醺,带来一室燥热。

院中随处可听见蝉鸣,叫的人头脑发昏。

等董福兮换好衣裳,已经过了辰时,看着她盛装出席的样子,臃肿的腰身,裹着一团软绵,额上细密的汗,恐怕那背后早就被汗打湿了。

“要不先脱下来吧,待会人来了,再穿上!”景宁有些不忍地劝道。

董福兮的意识微微迷离,隐约有中暑的迹象,却是强打着精神,“无妨的,我一定要让皇太后看到我最好的模样…”

心明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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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福兮的意识微微迷离,隐约有中暑的迹象,却是强打着精神,“无妨的,我一定要让皇太后看到我最好的模样…”

景宁心下微叹,只好拿起团扇为她扇凉。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在漫长的等待中,过去了。

董福兮焦躁地起身,来来回回踱步,不断地探头去看门廊,却依然没等来一个人。可终究是孕妇,经不起太大的折腾,一直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她晕倒了。

夏竹和冬漠急忙将她扶到内堂,为了透气,解开了她身上繁复的衣裳。

“帮她把那些衣裳都脱了吧…”景宁低垂着眼捷,吩咐道。

夏竹微微迟疑,“可,若是皇太后来了…”

“皇太后是不会来的…”

临走出西厢的刹那,她留下了一句淡若轻烟的话。

有的人,聪明一世,有的人,糊涂一世。福贵人在后宫时日不断,可谓是步步为营,隐忍多年,可一朝入冷宫,从云端坠入泥淖,终究还是逃不过浮华虚名。倘若换作以前,精明如她怎会看不清形势,那仁宪皇太后是何等身份,如何会来探看一个冷宫犯妇!即便是破例垂青,可召见是极严肃的事,需谨慎对待,怎会随便派遣一个宫婢来传话…

终究被冲昏了头脑,天真的以为能一步登天。

景祺阁东厢这边望穿秋水的盼,其他妃嫔则是翘首以待地观望,然而,在符望阁这边,却显然平静许多。同样的一件事,佟太妃显然要犀利得多,也透彻得多。

她走到东厢廊坊的时候,佟佳氏芪珍就站在院子里,悠闲地修剪那些花木。

听见脚步声,她尚未抬头,就先淡淡地开了口。

“皇太后去了么?”

景宁一愣,半晌,抿唇苦笑:“原来太妃娘娘也知道了…”

佟佳氏芪珍低着头,一边将多余的花枝折断,一边轻轻笑道:“不过就是个意旨,她却弄得满城风雨,唯恐人家不知道似的。哀家又不是老糊涂,怎么会没听说呢!”

景宁轻轻扯唇,牵起一抹苦笑。

宫中的女人是冤家,但也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旁观者清的东西,当局者总是弥足深陷,可就算是作壁上观,可这冷眼中又充斥了多少兔死狐悲的无可奈何。

佟佳?芪珍看她叹气,哼了一声,“别怪我这个老人家说风凉话,这宫里头,谁能保得住谁,谁又是真心想保住谁呢?更何况你已经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有闲情去管别人!”

这话是事实。景宁又叹:“与娘娘想比,贱妾实在是庸人自扰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现在就算想管,恐怕也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了。佟太妃说的对,现下,安身立命才是关键。

“上一次,哀家与你说容你考虑,你今日来,可是想好了?”佟佳氏芪珍望着身前的花木,目光辽远。

景宁轻轻点头。

一入宫门身不由己,她没得选择。

“当年的事情很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说得清楚的,你与其来问哀家,为何不去问太皇太后,或者是仁宪皇太后呢…”芪珍尚未替她解惑,反倒先问出口。

景宁抿唇,“贱妾何尝不想,只是,太皇太后不管后宫多年,仁宪皇太后又深居简出,一心礼佛,贱妾一介冷宫犯妇,纵然想问,却也没资格去叨扰。况且这宫里头的人,对慈和太后的死一直讳莫如深,怕是并非不知,而是受了什么人的属意,不能说罢了。”

母仪天下,地位尊贵如先太后,并非只有皇帝才有权力处置过。更何况十年前皇上年幼,尚未亲政,当年的宫里头有太皇太后,有另一位皇太后,天大的事,要被隐瞒,并不是件难事。

佟佳?芪珍凤眸一闪,笑了笑,“你倒是通透!”

暗示

说罢,她放下手中的铜壶,拿出巾绢,试了试额角的汗,“但你可知,当年先帝爷的第一个皇后,是太皇太后的侄女?”

景宁点头。

先帝以幼龄登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觊觎王庭,为了稳固皇权,太皇太后不得不用那最稳固也最保靠的方式联姻。

可偏偏先帝是个情种,舍弃后宫,只为一人。他的第一任皇后,是出自蒙古科尔沁部的女儿,博尔济吉特氏,也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嫡亲之女,被先帝贬谪为静妃;而那第二任皇后,便是如今的仁宪皇太后。

当年,先帝最宠爱的妃子董鄂氏病逝,先帝力排众议,以皇后之礼葬之,并追封为孝献皇后。

皇后犹在,妃嫔病死,却追封为皇后,这对每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不能忍受的。可当初的博尔济吉特皇后却选择沉默,选择了顺从,足见这个女子安静深沉,隐忍而耐得住寂寞。

“当年,太皇太后铁腕平川,雷令风行地铲除一切潜在的阻力,只为确保皇权。而太皇太后为先帝爷打理出来的后宫,每一个女子的存在,都有其用处,都是为了稳固庙堂上的斡旋…”佟佳氏芪珍眯着眸,缓缓地摩挲着那朵团簇的花,没有用力,随手一碾,那看似结识的花团,就碎了。

妃嫔翘楚,姿容婉约,当年那董鄂氏的女子一入宫,立即就夺得了三千的宠爱。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终日留宿承乾宫,流连忘返,将后宫八百烟娇弃如敝屣,美人一恼,便是牵动得那本就不稳固的朝堂越发混乱。

于是,这个出身不高,对后宫制衡只有弊而没有半点好处的女子,就成了整个后宫的一块心病,成了太皇太后的一块心病。

皇家手段,从来都是缜密布局下的血雨腥风,宁枉,勿纵,对待绊脚石,永远是除之尔后快董鄂妃的红颜薄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同样的道理,一宫之中可以容得下多个妃嫔,却难以容下那专宠的一人;能够容得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并存,却容不下地位相等的两个太后…”芪珍说罢,转过身来,眸若碎星璀璨,闪烁着厉厉微芒。

景宁此刻却是傻了眼,额角盗汗,背脊上一阵阵的发凉。

一宫,难容两位太后…

如今,在慈仁宫的仁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同样是科尔沁部的女儿,同样,是太皇太后的嫡亲之女;而皇上的生母佟佳氏,原来不过是镶白旗将领的女儿,尔后母以子贵,整个佟佳氏的宗族才推恩为了镶黄旗的地位。

照佟太妃的一番话推算下来,当年一系列事情的真相,不是就要呼之欲出了…

可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倘若真相果真如她所想,那么,当初贬谪北五所前,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言,不是会一语成谶!

“太妃娘娘所说的,可否属实…”一字一顿,景宁咬着牙,低声问她。

“哀家可是什么都没说…”佟佳氏芪珍笑眼弯弯,深陷的眼窝处隐隐泛青,精光内敛,亮得吓人,“不过是你所问,哀家好心为你解惑罢了…”

脚步虚浮,景宁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离开符望阁的,只记得,那日头晒得刺眼,晒得人头晕,可脚底手心却是凉的,刺骨的凉。

但她不知道,在她离去的刹那,背后,佟佳氏芪珍微不可知地勾起唇角,透出,一抹淡若轻烟的笑靥。

宛若罂粟花开。

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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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离开,景宁再也没有去过符望阁。

在经历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变故之后,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力行范围,此行与刚来时的设想也已然大相径庭。终究是宫廷的秘密啊,就像是那深不见底的隧洞,幽暗,深邃,藏了无数未知的凶险。

太皇太后是何等人,历经四朝,有最卓绝的政治手腕,最狠辣凌厉的心计手段,从最初作为政治联姻的纽带嫁给崛起于白山黑水的太祖爷,到后来,力排众议,斡旋纵横,终于在两大势力的制衡下,将幼子推上帝位。

一路走来,太皇太后经历过太多的血雨腥风,倘若当年果真是她所为,那么,多年辅佐的祖孙情意,便会在她的禀报之后,化为乌有。可,即便她去禀报,太皇太后会承认么?皇上回信么?

从袖中取出那枚小小的玛瑙指环,她攥在手心中,死死地攥着,任那坚硬的边缘生生硌痛了她的手指。

兔死狗烹,她绝不会让事情演变到那种地步,绝不会。

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去了几日。

康熙十二年八月二十七的这一天,云淡风轻。

明媚的阳光,暖暖地晒在屋前那一片油绿油绿的蔓草上,泛着微微光晕。此时,空中的风已经开始变凉了,清爽宜人的天气,带走了景祺阁常年浓重的潮气和霉味。

连着几天闷在屋子里,景宁的脸色都逐渐变得阴郁晦暗了起来,今日起得微早,眼见外面的天色不错,索性开了房门,搬了个小扎,坐到门口的回廊上,缝补衣裳。

上次为福贵人绣过那幅吉祥福禄的绣品,她已经许久都不动针黹了,如今再拿起针线,不免有些生疏。

远远地,秋静从院门外进来,手里,还拖着一盘精致的凉果。

她不曾抬头,一边走针飞线,一边轻声问道:“福贵人那边都还好么?”

自从过了上次的风波,福贵人整个人明显都消瘦了,满腔的欢喜最后化为了泡影,那种从最高处跌落最底层的痛苦,是常人无法理解的。索性冷宫里鲜有人知,除了那些内务府的宫人,没有其他的人会故意来嘲讽,为她省了不少闲气。

“主子放心,东厢那边一切安好。”秋静说着,将凉果端进屋内,然后走出来,静静地站在门廊上,看她一针一线地穿引如梭。

“主子的手艺真好!”

原本破旧的地方,绣了一方锦簇繁花,针脚细密,淡雅精致,或明或暗的五彩绣线,勾勒在淡墨宫装的裙摆上,仿佛花香如梦,栩栩如生,绽开了一抹明媚的春天。

“这还是我当年入宫时,穿过的第一件旗装,虽然破了,却是一直舍得不扔。”景宁抿唇,微微有些陷的眼窝里,透着一抹勉强的笑意。

秋静心疼地看着她,却不知如何宽慰。

自从那日从符望阁佟太妃那里回来,主子的精神就越发低落萎靡,从来都是个淡定从容的人,却不知为何变得如此消沉,就连福贵人请她过去谈心,都被拒绝了。

沉下口气,她咬咬牙,还是低低地开了口,“主子,白大人那边,多次询问那包药草的药效…”

药效?

景宁满目复杂,半晌,却是笑了,些许苦,些许无奈,“你倒是不妨让他来亲自看看我的情况,到时候不用问,也知道效果了…”

她有些自暴自弃,自顾自地补衣裳,却没有注意到秋静更加担忧的神色。

低着头,她手上不停,可那针却渐渐地偏离了滚边,不知缝到了哪里,原本细密的针脚也乱了。可,那双原本混沌的眼眸,却渐渐地由迷离,转到了清明

低着的头微微抬了抬,她伸出手,轻轻地攥住秋静的裙角,“你的宫装也破了,我来给你补一补吧!”

秋静一愣,却是忙不迭卑微地摇头,“这怎么使得,主子金枝玉叶,如何能屈尊降贵,主子折杀奴婢了…”

景宁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唇角,“哪里是什么金枝玉叶,我也是曾内务府出身的奴婢啊,况且,如今身在冷宫,就更不是什么主子了!”

她说着,便牵过秋静的裙摆,膝上的针线笸箩缤纷多彩,装着满满的绣线,取出那浅绯色的一种,配了配色,便开始穿起了针。

那般认真的样子,纤纤素手,缓缓勾引在自己的裙摆上,秋静怔忪地看着她,震惊之余,心底里,蓦地浮起了一抹动容。

“主子,这使不得的…”

她局促地摆手,下意识地后退,却又被景宁给扯了回来。

“别动,外面有人看着呢…”

景宁的声音轻轻的,未抬头,那眸中,已然带了一抹内敛的精光。

太后

秋静目光一滞,眸光闪烁着,微微侧目,用余光去瞥门廊外那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果然,在朱红的门槛处,人影曈曈,几抹墨绿色的衣裙,随风摇曳,时隐时现。

看那架势,是有备而来。

“主子,这…”

秋静有些慌了,心绪飞转,却是下意识地将手攥紧。想她们一介冷宫中的人,与人无尤,平白无故的,怎会招惹是非,莫不是东西六宫那边过来,特地寻事的…

“待会儿,你拿着这笸箩去东厢福贵人那里,若是我酉时还没去,你就到御药房,找那个叫白启的人…”景宁拉着她的手,悄然私语,叮咛嘱咐。

说罢,她轻轻推了推她,然后,故意大了声音,道,“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细心,怎的裙子破成了这样,我这儿白线不够了,你快去福姐姐那儿取一些来!”

说完,她示意她离开,可秋静却踟蹰地看着她,梗着脖子,迟迟不动。

她不愿留她一个人,又怎能留她一个人…

景宁却断然起身,将怀中的针线笸箩塞到她手上,发狠地,推了她一把,“快走,若是迟了,我的手就算再巧,也补不好你的裙子了…”

秋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攥得紧紧的手握成了拳,半晌,转头就走。

主子,等着奴婢…

时值正午,阳光开始变得焦灼,景宁敛着眉目,见秋静安然无恙地消失在视线中,才复又安然地坐回到小扎上,眼睛微微眯着,挽着手臂,悠悠然抚弄腕上的碧玉手串。

玉珠晶莹,颗颗寒凉,她极有耐心地一颗一颗数着,方才数到第五颗,那隐在门廊外的几个人,才轻轻然,踏进了院内来。

“奴婢们,给宁嫔主子请安!”

来人清一色的墨绿色宫婢装,旗髻,平底的绣鞋,为首的那个,是个中等年纪的嬷嬷,满脸端肃,持着手,恭敬地朝她行了个礼。

景宁微微抬首,看了她一眼,却是调开视线,不动,亦不语。

视若无睹,倨傲哂然,沅颐见她这般样子,却依然恭敬端和,丝毫不以为忤逆,反而朝着身后那些年轻的宫婢挥了挥手,让她们让开一条道路,复道:“宁主子,我家主人有请,请宁主子随奴婢们上路!”

平直温吞的语调,却是一字一顿,命令般不可回绝。

景宁轻轻扯了扯唇角,透出了一抹冷意。

上路?

黄泉路么…

“盛情相邀,岂有推辞之理,只是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

冷宫中,她识人不多,能有这种本事遣人来“请”她的,更是罕有,想来跑不出东西六宫的人,可对付一个已然贬谪的妃嫔,何须这般阵仗:是为了争宠?她被贬谪久已,什么争宠会争到这景祺阁来;是寻衅?事隔多时,单单挑这个时候寻衅…

“宁主子,您跟着奴婢一去便知。”

沅颐说罢,身后那些宫人越发朝着她围拢而来,气势强硬,丝毫不允许她拒绝。

景宁轻轻地笑了,“好吧,既然如此,劳烦嬷嬷前方带路了…”

掸了掸裙摆上落花的芳尘幽香,临出门的一刻,她幽然回眸,望了一眼身后的寝房,然后,便施施然,跟着来人,走出了偏殿。

意外

贞顺门内,是最为荒僻的北五所。

门外,矗立着皇城角楼,角楼的东面,坐落着一处孤静清幽的佛堂,平日里少有人烟,不曾修葺,已经荒废了许久。

她从未来过这里,跟着宫婢一道走,曲曲绕绕,甚至认不清前方的路。

花盆底儿的旗鞋踏过那些残破的方砖,磕磕绊绊的,可那些宫人却丝毫没有给她缓步的机会,看着她们冷厉的面孔,她禁不住猜测,是不是要将她带到什么隐秘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处决。

可正当她的这种想法冒出来,却立即被否决了。

因为,前方,忽然出现了另一群宫婢。

浅灰色宫装,料子是上好的云锦,统一的旗髻,清一色花盆底的旗鞋,端庄从容,无论从装束还是气势上看,都明显高出了身边这些墨绿宫装的宫婢很多。

“传皇太后意旨,召景祺阁犯妇人乌雅氏,速去慈仁宫觐见!”

为首的也是个嬷嬷,却已然上了年纪,一副慈和的面孔,可深陷的眼窝中总透着威严,说罢,便朝着身后的宫人挥了挥手。

沅颐见状,却上前一步,径直挡在了景宁身前。

“玉嬷嬷有礼…”

玉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却是笑了,“我倒是谁呢,原来是宫正司典正的沅颐啊。怎么,内务府很闲么,值得你特地跑腿过来带人!”

沅颐的脸色白了白,硬着头皮道,“都是奴才命,主子有吩咐,奴婢不敢抗命啊…还望玉嬷嬷通融,不要让奴婢为难…”

未等她说完,玉宁轻步走上来,张手,狠狠地给了沅颐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