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贱婢,简直是放肆,看在你是宫正司典正给你几分薄面,竟还蹬鼻子上脸了,你家主子是哪位,敢和太后娘娘并称!若不是看在你们司正尔清的份上,定不饶你!”

沅颐被打得跪在地上,嘴角渗出血痕,她身后那些宫婢却没一个敢上前来扶她,捂着脸,她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不复方才的威严气势。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玉嬷嬷饶了奴婢吧…”

宫里头就是这样,不仅是妃嫔之间有品阶之分,就连奴才也要分三六九等。跟了哪个主子,在哪个宫伺候,都是分辨的依据。

宫正司是内务府六局之一,负责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这个沅颐是宫正司的典正,正六品的女官,在后宫中的地位已然不算低,可尚不及眼前的这个玉宁隶属慈仁宫,专侍皇太后身侧的宫婢。

“暂且饶过你这次,若是再有下次,别怪宫规无情!”玉嬷嬷说罢,看都不看她一眼,就从从容容地将景宁给带走了。

凉风如雾,徐徐地送来野丁香的味道。

本以为,这个玉嬷嬷会将自己送回景祺阁,或是,果真如她所说,将她带到慈仁宫。可左思右想,她都不明白,为何那个高高在上的仁宪皇太后会想帮她。

景宁心绪烦乱地跟着玉宁的脚步,却不防脚下不稳,绊倒一块石子,身子一侧歪,险些摔倒。

“前路坎坷,宁主子当心…”玉宁及时扶住了她,瘦弱老迈的胳膊,却是格外有劲力,丝毫不像个年迈的老者。

景宁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前路坎坷…

她回味着她的话,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前路,果真是坎坷得很。

参禅

地上丛生着凄凄艾艾的芳草,拓瓦方砖早已残破不堪,那残垣连天的缝隙,一直蜿蜒到不远处那方小小的井亭。

目之所及,是那杂草蔓延的井亭回廊,回廊上,静静的站着一个明黄宫装的女子,花信之年已过,却依然端庄静婉,风华依旧。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这是个寂寞的女人,凄苦半生,守着贞静,在那一处小小的慈仁宫,度过了寂寂年华,如今,芳韵不再,便是那身华丽尊贵的宫装,都染上了一层黯淡幽然。

果真,是仁宪皇太后…

景宁有半晌的错愕,心里沉着一口气,步履缓缓,走了过去。

“贱妾乌雅氏,参见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博尔济吉特?清如扶着危栏,敛着神色,仿佛正在沉吟什么,听见声音,才转过身,视线逡巡摸索,渐渐地落到景宁未施粉黛的脸上。

“宫女里头的女子,无一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而你却淡妆素服,不饰环佩,倒是难得!”温温静静的声音,平淡似水,仿佛那过了时辰的香茗,虽不再温热,却依然沁人心脾。

景宁挽着手,越发的卑微:“皇太后谬赞了,贱妾戴罪之身,当一心静思己过…”

她不提,她也不便多问,只当是碰巧遇上了。

博尔济吉特?清如点了点头,“人生在世,就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定会伤其身、痛其骨。宫里的头的人,安于平庸的太少,痴心妄想的却太过。你能这么想,很对…”

句句佛理,字字珠玑,这般平和的心境,在深宫内苑却是难找,只是这一褒一贬的话,却不似在夸她。景宁耳畔听着,依稀感觉出了一抹若有深意的味道。

“今日召你来,不过是参禅说佛,且随哀家来…”沉静半晌,博尔济吉特?清如才缓缓地开了口。

景宁莫名地看着那缓步走进佛堂的背影,却是不敢耽搁,快步跟了上去。

“吱呀”的一声,佛堂的门,在身后关上了,那些随时的宫人均守在门外,景宁走过去点燃蜡烛,取过来一支香,燎了,递给皇太后。

“北五所里头那么多宫人,知道哀家为何单单挑中了你么?”

景宁低着头,听着她一语双关的问句,思绪微转,缓缓地道:“臣妾被贬谪景祺阁,定力不够,心思尚浮,皇太后心慈眷顾,是贱妾的福气。”

她语带谦卑,却是不动声色地绕过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拿着香,博尔济吉特?清如端然朝着高座上的菩萨神像揖礼三下。烛泪肆意,高高在上的神像笼罩在一抹香雾轻烟中,宝相庄严,含了大悲悯,大智慧,静静地,守望着人世间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过客。

“机敏睿智,灵透善谋,难怪,皇上会倾心于你…”

景宁略微惊讶,敛身再拜,“臣妾已是冷宫中的人,皇太后折杀了…”

清如却摇头,淡笑,“如何能静,如何能常?唯我而已;如何多苦,如何多怨,只因不识我…若是心中有我,再多的错都是情;若是心中无我,再多的情,都是错…”

景宁静静地看着站在熏香的雕镂铜炉前的皇太后,青烟缭绕,在烛焰飘渺中,仿佛是那羽化欲去的仙,只因舍不得凡尘俗世的债与孽,辗转徘徊,不得超脱。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所谓人在俗世外,不动即亡;人在莲台上,不动,即佛。

景宁也拿过一支香,朝着堂上神像,深深叩首。

“妾不懂佛,却粗识世俗的道理。这人生在世,若是不能从内心去原谅别人,那就永远不会心安理得;同样的,若是不宽恕,不放下,苦了别人,亦是苦了自己…皇太后如此平和心善的人,定会福祚绵长,还是要宽心才是…”

博尔济吉特?清如侧过目光,含笑地凝着她,“还说你不懂佛,这番话,便是哀家这般常伴青灯的人,都不曾看破,你小小年纪,却是难得…”

这时,外头忽然有嘈杂地喊叫声传来,瞬间打破了佛堂片刻的宁静。

景宁惊讶地抬首,想这禁宫大内,向来是庄严肃穆,一律不允许任何人胆敢喧嚣声势,像这般混乱的叫声,倒是第一次听到。

“种如是因,结如是果,唯心而已。你且去吧,记得,万事当心…”清如将香插进香炉内,再不看她一眼。

景宁莫名,敛身揖礼,“多谢皇太后恩赏,妾告退。”

大火

等她走出佛堂,才过了未时,外面的天气依然很闷。

耳畔,那嘈杂的叫喊声音依旧喧嚣,她兀自莫名,恍惚间,竟是心慌得厉害。步步逡巡着往前走,忽然心绪一转,整个人都震颤了。

种如是因,结如是果。

种因,结果…

东厢。

福贵人。

秋静。

秋静…

景宁的心,已然呼啸欲出,双手握得死死地,她疾步飞驰,急匆匆地往景祺阁的方向跑。

门廊内,已然火光冲天。

人声嘈杂,呼救声充斥在耳,乱走一团的北五所变得昏黑而朦胧,热浪滚滚而来,扑鼻的焦灼味道,浓烟滚滚之中,不断有人往外跑,来不及穿戴整齐的妃嫔连滚带爬,容妆都被烟给熏花了。

景宁脚下一滞,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整颗心都凉了。

火。

熊熊的大火。

从景祺阁蔓延而来的火烧得熊熊,浓烟冲天,北五所东厢那边已经烧得一片通红。

潮湿的地方,平日里就连那日用的被褥都浸着一股子湿气,如何会起这么大的火!

景宁下意识地攥紧衣袖,不顾扑面而来的热浪,朝着人流的方向拼命地冲。旁人有识她的,有不识的,却忙着各自逃命,无人去管。偶有提着水桶的太监宫人,拦住她,却又被她狠狠甩开。

耳目轰隆,她心中悔恨,恨自己为何要小题大做,非要遣派秋静去福贵人那里,此刻若是她被困在里面,若是她来不及…

“主子,让奴婢伺候您喝药吧…”

“主子,天气凉,奴婢给您拿一碗热茶来!”

“主子的手艺真好!”

那个一直默默在自己伺候身边的女子,安静,淡然得几乎没有存在感,却是贴心地记得她的每一个喜好,记得她的所有事情,自己甚至从来不曾问过她原来的名字!

她以为她是为监视自己而来,武断地否定了她一切,不信任,不关心,甚至是处处提防,可此刻,她恍然明白了她的好,却已经…

秋静。

秋静…

发了疯似的往里闯,火势凶猛,甚至烧到了屋外的院墙。

周身热浪浓烟,呛得她喘不上气,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红彤彤,一片焦灼浓黑,正待她要大声呼喊,烟火滚滚的浓雾中,忽然走出了三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人。

“主子…”

仿佛隔世的轻烟,景宁蓦然回首,却看见,衣衫褴褛的秋静,扶着已然奄奄一息的董福兮,从大火中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七品官服的中年男子。

没事,她没事…

景宁走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剩下了长长叹出的一口气,此刻情势紧急,她不得多问,只得帮忙扶住福贵人,共同扶持着往景祺阁外跑。

有惊无险

这是有史以来,北五所起的最大的一场火。

做善后的,是内务府的人,火势尚被熄灭,李德全就急匆匆地来了,满脸大汗,整个人仿佛浸了水,浑身都湿哒哒的。

“宁主子都好吧,可吓坏奴才了,这事儿闹得,好端端的,怎的就起火了呢!”

旁边为福贵人诊脉的,是那个从火中将她们救出的中年男子,七品官服,此刻灰头土脸的,满身的熏烟,正是御药房内廷采办白启。他一接到秋静的消息,便遣人去通知了李德全。

“福主子吸入了太多浓烟,身子恐怕扛不住,还得等太医院的人来了,方能下药。”

在宫里头,弱者,坐待时机;强者,制造时机。如今,景宁坐困北五所,便是坐待时机都是一种奢求,更遑论与那些位高者耍心思,玩手段,可,她总有一些机敏巧思,为自己铺路搭桥,化险为夷。

御药房的白启,便是其中一个,皆由为福贵人送药之便,与她传递消息。本以为这仅仅是一条暗线,却不想,关键时刻,倒是起到了救命的作用,他救得虽不是她的命,她却万分感激。

“今日多亏了白大人,景宁在这儿叩谢了…”

她说罢,当真朝她躬身揖礼,白启受宠若惊,赶忙起身虚扶一把,“宁主子严重了。”

李德过来伸手将景宁扶起,“是啊,保住了命是最要紧的,况且主子吉人天相,大火之时竟不在景祺阁,奴才真是为您捏了把汗啊。”

景宁听言,抬起眼,正对上李德全若有所思的目光。

没错,她真的是吉人天相。

若是自己未被皇太后招去贞顺门外的佛堂,真的很难想象,此刻,是否,也就凶多吉少了。

“宁主子,李公公,太医院的人过来了,下官先行告退了。”白启朝着景宁行了个礼,便匆匆告退。

李德全见状,也不再多话,招呼身旁的人,将奄奄一息的福贵人扶到北五所西面的符望阁。

当景祺阁,已然黑烟撩撩,火光冲天的时候,储秀宫那边的天气,却依然明媚晴好,万里无云。

那宽敞华丽的庭院中,花开欲然的紫薇,高高低低,丛丛簇簇,还是一如既往的锦绣艳丽,生气盎然。午后的阳光炙热耀眼,透过浓密的花叶,静静地筛下斑斑驳驳的疏影。

花树下,放置了一张镂空雕花的藤椅,椅上佳人小憩,悠然如画。

这时,远处脚步声急促,匆匆而来,打破了这一片静好的时光。

“娘娘,那边来人禀报说,事情都办妥了…”

赫舍里?芳仪眯着的眼缓缓睁开,挥了挥手,让身侧打团扇的宫婢退下,然后,睨着目光看向身前的老太监,慢条斯理地道:“可有什么人发现么?”

卑躬屈膝的太监一脸谄媚,深陷的眼窝,透着一抹精光内敛,“回禀娘娘,并无人知晓,那个放火的奴婢,老奴也打典过了,娘娘请放心。”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其间却是藏了血雨腥风。藤椅上的人“嗯”了一声,慵懒地侧身换个躺姿,“你做得很好,且回去继续给本宫盯着,有什么事,记得速来回报…”

老太监听言,敛身揖礼,奴颜屈膝地道:“老奴谨遵皇后娘娘意旨,老奴告退。”

那佝偻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视线中,赫舍里?芳仪眯着凤眸,看着看着,半晌,那原本端和的面容,陡然冷了下来。

莫要怪她狠心,要怪,就能怪那个乌雅氏的婢子,若不是她自诩聪明,偷梁换柱,为保惠贵人,栽赃嫁祸给了董福兮,她如何能这般轻易地下手!既然,绥寿殿那纳喇氏的贱人暂时不能动,那么,一个被贬谪的女人,动了,应该没什么了吧。

白皙纤细的手,缓缓地抚上自己已经滚圆的肚子,那精致尖细的指甲,剔透晶莹,套了缤纷彩绘的水晶护甲,格外华丽精美。

孩子,做娘的,可是为了你,煞费苦心。你也一定要争气,一定要争气…

道破

偌大的景祺阁,烧了。

熊熊的大火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

当浓烟散去,原来的红墙小院,都被烧得一片焦黑,就如同曾在那里住着的太妃和太嫔,如花美眷,如今,都化作了断壁残垣。

里头的人,有一些,逃出来了;但大多的,并没有幸,逃出生天:逃出来的人,长吁短叹,感慨惊心;没逃出来的那些,没有人敢去想,敢去了解,那死在里头的人,究竟是哪些。

而景宁却庆幸,福贵人平安,秋静平安,其他的人,她已无心无力去管。

随身之物一概不剩,都在那场大火中烧为了灰烬,景祺阁中幸存下来的人,被内务府的宫人照应着,迁到了符望阁。

劫后余生,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满身的狼狈。

景宁拉过忙碌布置的秋静,满眼歉疚,轻声道:“若不是我的疑心,也不会遣你去福贵人那里,此番,你幸免于难,我这心里总算是落下一块大石。”

“主子,这火,并不是从东厢烧起来的…”此刻房内无人,秋静压低了声音,低低地道出始末。

景宁一愣,“不是东厢?”

地处潮湿,这火烧得委实蹊跷,可看到景祺阁内一片火海,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东厢的福贵人。可,竟不是那里…

“主子,这火,是从我们的寝房那里烧起来的!”秋静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

当她匆匆赶到东厢福贵人那里,心里惶惶不安,没等到酉时,就去了御药房,去找那个叫白启的人,可等他们返回,正巧赶上了东厢偏殿着起大火。

景宁也是一颤。

是侧殿,竟是她的住所!

“主子,那个时候火势着的太大,奴婢只来得及进去拿出这个…”秋静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竟是那块螭龙玉牌。

手,已然皮开肉绽。

红肿焦灼。

一块温热的玉牌,就静静地躺在秋静满是伤痕的掌心里。

“这东西是皇上赐的,关键时刻可安身保命,主子要随时戴着才好…”

耳畔,低低地响起秋静清淡温吞的声音,景宁怔怔地看她,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宫中有太多的女子,然而,如秋静这般默默扶持,默默守望,实在是太少太少。在后宫能做到无愧于心已是难上加难,更遑论是善良美好,可她却做到了。

仿佛是大梦一场,景祺阁的一场大火,很快就成了过眼烟云,被风一吹,就散了。

冷宫中那些未遭劫难的太妃和太嫔,仿佛都是些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从最开始的窃窃私语,到后来的过目即忘,仅仅,是几天的时间。

自从搬进符望阁,景宁和福贵人住的更近了,原来隔着两道院墙,如今,依旧是东厢的二进院,却是面对着面,一人住一间。

那场大火之后,夏竹,这个曾一直随侍福贵人的奴婢,消失了。

内务府的人清点被毁的景祺阁,发现了一些太妃和太嫔的尸首,虽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仅存尸骨,但从位置从身上首饰,依然能够分辨出身份。唯有夏竹,从大火开始着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

自从在景祺阁东厢内看见南星草,景宁就一直在猜测夏竹的主子,此番一场大火,她的身份,却是不攻自破。

到底是低估了她的心计和手段能为一国之母,能在过去几年内,连续除掉那些怀了龙种的宫人,除掉那些年幼的皇子皇女,怎会是一般的人!自己知道她那么多的事,以往有用处,她才会姑息她、留着她,现在,入了冷宫,没用了,何妨除掉。

倘若那时没有被皇太后召去,即便被宫正司的人带走,能够侥幸逃过大火,恐怕,也会被冠上那放火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