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芳,你是本宫身边最贴心的丫头,或许今日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才一时糊涂…本官,不会怪你…”

珠润脸庞,温着一抹浅淡,如脂般温醇;

明明是救衍威胁的话,从那喉中发出,却宛若杏花春雨,丝丝入耳,迷诱股惑出了牵动人心的体贴和宽容。

宫外的料子…亏这些人想得出来。偌大的一座官殿,八百烟娇,成千的官婢奴才,布料开销极大,从哪儿还找不到一块市?就如那官缎,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就算损失一块,尚服局的人再精明,也断查不出来,何必要从宫外找?既然找了, 还要留下证据,难道是生怕不被别人发现么?

仙蕊太了解身边这婢子,外冷内热,向来是个软弱可欺的王儿。倘若没了她的帮衬,凭那块料子,就想定她的罪?她仙蕊在官里头几年了,还没见过这么便宜的事儿…

周尔清和郑玉面面相觑,都听出这话中有话,却无一人敢去接口。

唯有景宁轻笑不语,只走上前,将地上那素纹暗彩的绸缎捡了,然后,轻轻交到了低垂着臻首的婢子手上。

指尖相触的刹那,她微不可知地捏了她一下

“尔芳,纯妃娘娘是有这个本事,可你最了解你家主子,你觉得,她会帮你么…”

“尔芳,若是你家娘娘知晓今日你与我见面了,那偌大的怀恩殿,往后可还会容你?”

“树大,好乘凉。尔芳,你总要为你自己,为你妹妹,留条后路…”

轻声细气的话,犹言在耳。

尔芳蓦地抬首,正撞见景宁闪烁如星的眸光。

“尔芳,这儿虽然是怀恩殿,却有太皇太后为你做主,且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与太皇太后说出来吧。”章佳口阿敏温着声音,低低地催促

她是怕了这宁嫔了,眼看着人证就要临阵倒戈,还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要知道若真被这纯妃脱了身去,往后,可就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阿敏心上着急,猛朝着景宁使眼色。景宁却恍若未闻一般,却是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右侧的瑛华。

瑛华早前就得了太皇太后的属意,细节脉络,摸得门清,又见景宁点头,知道该她上场了,于是,即刻走将过去,一句一句,审得极是干脆:

“老奴且问你,具要老实交代,若有半句虚言,可不轻饶!”

尔芳颔首,又拜:“奴婢知道。”

瑛华点点头,用眼神指了指她手里的绸缎,“这布料,是从何处得来?”

“是纯妃娘娘让奴婢从官外找回来的。”

“作何用?”

尔芳犹豫了一下,微微咬唇,声如蛀蚋:“奴婢 起初不知。后来,奴婢亲眼看见…看见娘娘用那布料扎了一对巫蛊娃娃…”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一片哗然。

众人群情激奋,有幸灾,有乐祸,有唏嘘,也有嗟叹,斥责的斥责,暗骂的暗骂,谁都没注意到,跪在地上的仙蕊,唇角微不可知地句起了一抹冷笑。

瑛华还算镇定,轻咳了两声,等妃嫔们安静了,才又道:“那巫蛊娃娃,可是你放到承乾官的?”

尔芳没直接回答,却沉声道出了一件事情来:

“是…公主与娘娘说,太皇太后可能怀疑是钮祜禄皇贵妃所为…才让奴婢将那娃娃径自送到了承乾官去…”

话毕,众人又是一阵惊愕。

还未等太皇太后开言,图佳腿一软,慌不择路地跪在了地上,“皇额娘,是佳儿糊涂,可佳儿也是听宣贵人说的…”

她旁的不行,见风使舵的本事却是一流的。

景宁也没料到这图佳公主是这么个不经事的人,转眸看了一眼佟佳,仙蕊,竟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似乎在意料之中。

太皇太后甚是了解这位公主,叹了口气,也不忙着责备,反而将视线转到兆雅身上。

这宣贵人倒是十分镇定,明媚娇颜,几分靓丽,己分无辜。待行了礼,才轻声道来:

“太皇太后容禀,是贱妾多事,那日去了宁姐姐那儿,一时好奇,便问起了。后来,与姑母闲话,可能是被听到了些端倪。不成想,姑母竟透给了纯妃娘娘…”

这颠倒黑白的手段,她比起佟佳口仙蕊来自是逊色得多,可尚且能够自回其说。本来么,嚼舌虽不光彩,却并非不能容,毕竟,这官里边儿若是少了空穴来风,缺了捕风捉影,便就如一潭死水了。

太皇太后有些泄气,凤眸从在场诸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蹙了眉,怒其不争地呵斥:

“依哀家看,都是在官里头过安生日子过腻歪了,什么都敢无中生有,以讹传讹。往后,哪个再敢造谣生事,寝殿就要不要呆了,都到那北五所清净去!”

众人见太皇太后动了气,纷纷起身,谢罪。

“太皇太后息怒。”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将目光重新落到仙蕊身上。

本是针对她设的一出捉贼拿脏,众人这么一搅和,她倒好,竟成了那看戏的人。

“蕊儿,是以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仙蕊这时才抬眸,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温醇和善,哪有半分被拆穿识破的慌张模样。

“太皇太后,臣妾…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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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雪渐渐地停了。

怀恩殿内,被翻得乱七八糟,有官婢来拾掇了,一并顺手车羊的,拿走了不少精致器具。太皇太后也懒得管,遣散了在场各妃嫔,便在瑛华的搀扶下回了慈宁宫。

章佳口阿敏很兴奋,自等着事后的封赏,却因不见了景宁,一时无法,只得先怏怏地回了寝殿。

朱红的宫城内,一片银装素裹。

这样的天气,乾清宫那边一般是不会召妃嫔侍寝的。可后宫发生了如此大的事儿,自然将皇上都惊动了。不消半日,宫里头就已经传了个沸沸扬扬,不需李德全特地去打听,早有好事的小太监,一五一十地通报了,李德全再禀报给他,于是,今夜又轮到了她侍寝。

李德全来承禧殿接她的时候,才过申时。晚膳刚刚摆上桌,景宁连筷子都没拿起来,敬事房的奴才后脚就到了,后面,跟着笑容可掬的李德全。

“李公公,怎的这么早?”

景宁一阵错愕。转瞬,忙起身,招呼他进屋坐。

李德全满脸堆笑,也不推辞,进了寝殿,才笑呵呵地道:“万岁爷可说了,若是晚一些,怕宁主子又不知道去哪儿了,特地让奴才早早就来接您。索性,奴才没扑个空。”

景宁笑容有些僵,这准是他故意拿上次先去慈宁宫的事情寒碜她呢;

“劳烦李公公了!”

李德全捋了捋削尖的下颚,笑眯了眼睛,“宁主子哪儿的话…那是等您用完膳了,奴才们在这儿等您;还是先到乾清官,和万岁爷一块儿用?”

景宁看了一眼桌上未动的盘盏,吩咐秋静一并撤了,“那这就走吧。我准备准备,李公公稍等片刻。”

就算不吃了,她不敢让内务府总管等啊…

一路上,轿子走得很仔细。除了“嘎子嘎子”的轴木碾转,透过窗慢,还能听见抬轿奴才踩在雪上的声音,一步一步,很稳当。

等素帏小轿在乾清官寝殿前停了,景宁才被李德全扶出轿子,早有打着伞的宫婢在前面等着,看见她,忙上前几步,却是将她接进了东暖阁。

酉时,他正好在暖阁内批阁奏折。

外面的天还是亮的,微微迷蒙,连下来很微弱的阳光;东面的天空中阴翳着一团乌云,笼着高楼殿宇,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下雪。

暖阁内,升了炭火。

她走进去的时候,一股暖香扑面而来;香雾迷离中,他就坐在那明黄案几前,手里头还拿着一封奏折,剑眉微蹙,纠结了一抹深思。

“今夜居然还是臣妾,真是好巧。”

明明让秋静去敬事房报了备,说她天葵来潮,不宜侍寝,怎么还是她?真是怪了…

行了礼,即刻有宫人伺候她将身上的雪貂裘大氅脱了,露出了里头的一袭浅碧竹叶云纹的宫装。

“朕就没翻牌子。”他转身,将手里的奏章放到案上,才抬头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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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常

“朕就没翻牌子。”他转身,将手里的奏章放到案上,才抬头来看她。

入目的,是一袭翡翠碧绿:

堪堪立在那儿,像极了一盆滴翠的…蟹爪兰。

他先是愣了一下,转瞬,就忍俊不禁地笑了。

景宁见他日光怪异地盯着自己的身上瞧,顿时就心虚了,下意识地往自己身着上瞄,左看古看,却都瞅不出一点儿不妥来。

“怎么了…”

见她无所适从的窘迫样儿,他越发开怀,黑眸如星,晕出一抹亮灼的华彩,“下次别穿绿的了,不适合…”

景宁有些无辜,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更猜不透他缘何如此反常。他竟然和自己打趣…好端端的,还注意起她的衣裳了,往常,他可从不关心妃嫔花枝招展的衣着的。

半晌,他清了清喉咙,才又道:“听说,蕊儿被送到南三所去了…”

“嗯,”景宁顿时松了口气,走上去,将那灯盏点的更亮些,“是太皇太后的旨意。”

“什么罪名?”

“诅咒谋害皇后娘娘。”景宁老老实实地回答。

“巫蛊…”他眯了眯黑眸,眼底辗转出了一抹迷思 “怎么会?”

他陷入了沉吟,半晌不语;景宁却当他是一时难以接受。毕竟,佟佳,仙蕊一贯摆出的,是醇厚和善的样子,体贴,懒言,谁不愿意去亲近,不会去喜欢呢。

“纯妃娘娘温醇恬淡,蓬质温婉,大抵,是不会做出那么恶毒的事情来;可皇上若是现在去慈宁官,或许还能将人给领出来…”

她不好多言,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却殊不知,这话听在旁人耳朵,就如那喝了酸醋的小媳妇,自怨自艾,却偏要违拗了心思,将夫婿往外头推。

果然,他愣了一下,转瞬,眼底有潋滟如水的波光流转,就这么看了她很久:半晌,才勾起唇角, 笑道:“倒是个好主意。”

景宁低着头,没看到他的目光,兀自规劝道:“那皇上可要与太皇太后好好说呢,在怀巴殿,众妃嫔都看见了,证据确凿,若是贸贸然就被放了,传了出去,怕是不好…”

“那爱妃不妨给朕拿个主意。”他忽然凑近她,黑眸深深,辗转着玩昧笑意。

景宁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臣妾愚钝,没主意…”

他又是一愣,转瞬,笑得越发恣意 “若朕非要你想呢?”

景宁的脸瞬间垮了半边儿,垂了眸,却犯了嘀咕,“皇上怜香惜玉,却要臣妾来担罪名。这次是, 赏赐赏灯时候也是…”

话未说完,不妨腰间猛地一阵剌痛,她“啊”的叫了一声,才发现,是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还敢提上次,这回给你留个痕迹,下回再敢坏朕好事,可不轻饶你!”他说罢,煞有介事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也不知上次她使了什么狠劲,就那么一掐,竟留下一大块又青又紫的印子,半个月都没下去。

捂着腰肢,她哪里还敢再提,只得低声告饶,“臣妾不敢额。”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皇上不是要去太皇太后那儿,天色不早了,再不去,太皇太后可就要就寝了…”

“朕忽然不想去了… ”他一本正经地板起脸, 见她偷瞄过来目光,心下莞尔,面上却愈发正经,“朕要爱妃出谋划策,爱妃左右推搪,也不给个意见;就算朕去了, 也拿老祖宗的懿旨没辙不是!”

“其实,皇上不妨多等上几日…”

她声如蛀蚋,若有所指地道。

南三所不是个好地方。太皇太后也不过是想压制拿纯妃几日 不会当真一直关着她的。再等几日,或许,就会放她出来了…

“你还真当朕不知道你的鬼主意!”他睨下目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景宁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瞬的惊疑;可看那神色,却又不像是在诳她。

“臣妾岂敢,那主意,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早就下了的…”她小声道。

她充其不}过是顺水推舟,推波助澜。

“可都定妥了?”

景宁听他有此一问,更落实了心中想法,于是,索性点头,“还没,明日便要去纯妃娘娘那儿了。”

他嘴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她不会拒绝的,蕊儿是聪明人。”

南三所很荒僻。

段横残垣,墙壁剥落了一层又一层,露出灰褐色土砖。斑驳的垂花门上,落满了皑皑白雪,烤蓝彩绘早已褪色,被铸蚀得只剩下一块块的雪花白。

景宁操着手炉,踏着满地积雪,亦步亦趋地走进二进院。眼见那窗纸破烂,冷风嗖嗖的往里灌,看样子,是够冻人的了。

佟佳口仙蕊就被关在里头倒数第三间, 门外有两个年长的老婚婚守着, 满脸的凶相。

打开门拴,唯有她一人进去。秋静在外头等着,顺带手,将带来的暖酒和香酥鸭孝敬给宫正司的这两位官人。

绕过满是灰尘的屏风,走进内堂,就看见那鬓角微乱的女子正坐在破席上。数九寒天,这南三所里头还是春夏时候的用度,竟连床保暖的棉褥都没有。

“臣妾拜见纯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景宁朝她躬身揖礼。

仙蕊的脸色冻得发白,蜷着身子,模样虽然狼狈,却不见一丝的憔悴黯然,眸光晶亮, 笑得极是从容。

“进了这南三所,哪里还是什么娘娘,宁贵嫉真是太客气了!”

这儿并不是冷官,却也简陋之极,可比起北五所来却不知道要好多少。

太皇太后究竟是没想真心处置她,否则,单就巫蛊诅咒这一条罪状,就足以将她废到符望阁;可又不想让她太有恃无恐了,索性因禁至此,去去那满身的自负和傲气。

景宁将榻上的稻草拾掇走了,坐过去,将手里的雪貂裘大氅披到仙蕊身上。这还是从怀恩殿拿的,尔芳熟门熟路,拴了一件最保暖的,又烧了双耳菊花瓣铜炉,一并带了过来。

仙蕊也不拒绝,将那大氅紧紧裹在身上,又喝一口景宁递过来的香茗,暖气入怀,驱散了透骨的寒意。

“娘娘,这儿的饭莱不好么?”

桌上原封未动的红漆食盒,隔了半个时辰有余,里头的晚膳该是早就凉透了。

仙蕊漫不经心地摇头:“没胃口。”

大概是怕什么人趁机浑水摸鱼,在这吃食里下毒吧。景宁了然地笑了笑。

“纯妃娘娘,臣妾来,是代表皇上,代表太皇太后来探望您的!”

她故在最后那几个字上,加了重音。仙蕊挑了挑眉睫,却是神清气闲:“那你当真是有心了,也替我多谢皇上,多谢太皇太后。”

“娘娘就不恼我么?”景宁忽然有些好奇。

仙蕊轻笑,将掌中茶盏递还给她,“恼你又如何?此地,只有你我二人,难道要我用这茶杯,划了你的脸来泄愤么…”

细腻瓷片,触手一片温润;景宁品味着她的话,不由轻轻笑了。

这便是后宫的女人,百般手段,千种算计,步步花开妖娆,步步暗藏玄机。这识人与认事的本领,早已淬进了骨子,修炼成精。谁说恼羞成怒之后,就该横眉冷对,撒泼怒骂的呢?那是市井泼妇;宫里头的士子,深谙的是筹算智诈之道,讲究的是斯文雅致之举。就算果真光火了,亦要做出一股从容淡定的皇家味道。

“说吧,究竟想让本官做什么?”仙蕊眉目含笑,定定地看向她。

连尔芳都收买了,若真想害她,不会单抖出些无中生有的事…

景宁也笑,暗里惊心她心思之深沉:“娘娘看得如此透彻,那臣妾就不拐弯抹角了。倘若,娘娘能施以援手,莫说是出着南三所,就算是将来晋封升迁,亦不是难事…”

仙蕊玩昧地看着景宁。

设局,拿脏,先是一闷棍,接下来再晓之以情,施舍恩惠;让她明知是计,却偏偏没辙。太皇太后这一招, 果真是高啊。

“本宫如今,还有的选择么…”她嘲讽地一笑。

“娘娘是明眼人,更是聪明如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直相信,娘娘会做出最明智的决定。”

外面的风势依日猛烈,屋里却渐渐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