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抬起头来说话。”

景宁坐在炕上,询问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冬漠走过来将云腿桌上的油灯盏点得亮些,一并将西窗的木杵子支上,透进来一丝沁寒。

那女孩子低着头,声如蚊蚋,字字含了颤音:“回主子的话,奴婢卫氏·以菲。”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四月芳菲尽,长恨春归:

尔芳,以菲…

景宁叹了口气,透过这女孩儿的眼睛,仿佛能看见另一张恬淡安静的笑脸,“既入这宫门,便是这宫里头的人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如何?”

以菲将头垂得更低,敛身,战战兢兢地再拜:“奴婢谢主子赐名儿…”

景宁点了点头,示意冬漠先将她扶起来;冬漠会意,上前伸手去拉她,可刚碰到那纤细的胳膊,以菲就吃痛地“啊”了一下,冬漠一惊,下意识将她的袖子拉了起来。

烫灼的肌肤,早已红肿一片,手腕上,肘处,小臂内侧,满是紫红的伤疤,有的还化了脓;再扒开衣裳看那锁骨,一寸一寸,竟没一处完好。

冬漠眼圈一红,生生忍住了打转的泪珠。

景宁默然。起身下地,将那灯盏拨的暗一些,迷离下来的烛火,渐渐安抚了惶惶受惊的女孩儿。

“先带下去上药吧,身子伤成了这样,也是不能沾水的;秋静,你去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来。”

杂役通铺那样的地方,本就不是人呆的;尤其,从辛者库出来的罪籍,比起宫里头一般的宫女都要低贱一等。那里的婢子素日除了挑水砍柴,做针线活计,还要伺候那些年长的嬷嬷洗脸、梳头、洗脚、洗身子…一天要拎十几桶热水。通常从晨熹做到深夜,还要时时受责打,受辱骂。

以菲该是从入宫就在杂役房,两个月,是被打怕了…

景宁原是想给她换个新名儿的,可后来发现再去叫她,却似幽魂一般,无动于衷。索性作罢。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半月有余,因景宁宠着她,承禧殿里的人爱屋及乌,也都极护着,一点一滴的,终是让这个柔弱可怜的女孩子渐渐地恢复,性子也开朗了一些。

五月,熏风初入弦。

初夏的时节,池塘里的荷花都开了,满园阳光明媚,却不刺眼,柔柔的洒在那翠碧的荷叶上;暖风拂过,晶莹剔透的水殊轻颤,滴入水面,揉碎了一池粼粼的金色。

早膳过后,景宁坐在那小亭里纳凉。

红漆小方桌上摆了几道蜜饯,一盏粉底小茶杯,盛了上好的雨前龙井;这时,秋静又端上来一盘凉果,就着镇着冰块的桃花蜜酿,极是凉爽宜人。

辰时刚过,就有乾清宫的奴才来通报,万岁爷驾临。

景宁忙起身去接驾。

待两人又落了座,早有冬漠呈上一盏粉底茶杯,里头沏了新茶。他端起,凑到唇边,轻抿了一口,“余香袅袅,这茶倒是很好。”

确实好,内务府摘了新茶,头一拨送到慈宁宫、乾清宫和储秀宫,然后才是东西六宫的各寝殿;然而这承禧殿的雨前龙井,却是从乾清宫那边儿拨过来的。李德全亲自着人送,一并捎来了崭新的茶具和膳具。

景宁从善如流,也抿了一口,笑道:“皇上说的是。”

说到底,还是沾了他的光。

“听说,你从辛者库领回来了一个宫婢…”他问得漫不经心,随手一挑,从盘盏里头捡了一颗水晶梅子。

景宁轻笑,又是“听说”,每次来,都要听说点儿什么事儿,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万岁爷每次来都是特地打听信儿的。

“皇上的消息总是这么灵通。”

她若有所指地笑道。

“朕一向都很心明眼亮。”如墨黑眸睨过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阳光透过树叶筛下安静的花影,落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斑斑驳驳的,缱绻出一抹悠然静好。

景宁笑着往那杯盏里添了些茶,“可皇上说的那婢子,却是太皇太后派人送过来的呢…”

言下之意,与她无关。

他修眉挑了挑,转瞬,玩味地瞥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先巴巴地去钟粹宫寻人;没找着,又打发了人,见天的往浣衣局那边儿跑…”

这是丢东西了,还是掉了魂儿了!

│小说论坛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txt.│

心念

景宁眸光一滞,果然,凡事只要经过了内务府,就绝对瞒不住他。

“皇上英明神武,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她轻笑,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感激。自己多次出格,他都没动真格去严办,这份相护,相比对于其他妃嫔,不知多难得。

可终是不放心,顿了一下,她轻声道:“皇上,那婢子未经过钟粹宫的教习,又在杂役房吃了不少苦。等再过段日子,她熟悉了宫中规矩,臣妾就会将她送到慈宁宫去伺候太皇太后了。”

听她这话,玄烨轻轻地将手中杯盏放下,也不喝茶了,转而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目光看她,“闹了半天还是想好退路了。可那婢子,果真稳妥么?”

景宁明白他指什么,心里千回百转,想开口,却无言以对。

稳妥么?她只知道她姓氏名谁,出身辛者库贱籍,家中还有一父一弟;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宫里头向来都不收这样的人,遑论冒冒然地放到自己身边;更甚者,还要送到慈宁宫去。

可,她能丢开她吗…那个有着小鹿般动人眸子的女孩子。何况,这里头,还有一个尔芳…

“宫里边儿人多眼杂,本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你擅自将一个辛者库的罪籍婢子领进殿来,已经不是件好事儿,若是再出了什么岔子…”玄烨说得极认真,语毕,盯着她,黑眸深深,“若是再出了岔子,怕是连太皇太后都保不住你了。”

“臣妾明白。”她轻叹了口气,垂下眸,往杯里又添了些茶。

宫中手段,从来不是明刀明枪的。手段高明的会借刀杀人;手腕逊色的,也懂得离间挑唆。尔芳确实有这么一个妹妹,临终托孤,她也信她的真诚,可她们姐妹毕竟多年未见,这期间,以菲发生过什么事,见过谁,没人知道。倘若,她并不像表面那般单纯,怕真是要引狼入室了…

“要不,皇上看看她?”景宁低声问。

“你要让朕看她?”他似笑非笑地睨过目光,深邃如广袤夜空的黑眸,含着流光,忽明忽暗的,让人无端目眩。

景宁愣了一下,片刻,点了点头;

他唇角微挑,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既然是你想要,那就带过来吧,朕倒是要瞧瞧,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景宁有些腹诽他谨慎过了头,却还是转眸,递给了秋静一抹眼色,秋静立刻会意,退下去寻以菲来见驾。

离晌午还有几刻钟,微暖的阳光,明媚地洒了一院子。

角亭内没有多余伺候的宫人,以菲跟着秋静从寝殿内走出来,远远地就看见了那抹明黄清俊的身影,坐在方圆石凳上,恣意,温雅,迷离得仿佛融进了风里。

偶尔飘落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衣襟上,又被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摘下,手的主人是个精致婉约的女子,明眸善睐,灵韵多情,未语,先浅笑,引得他伸出手,惩罚般在她鼻尖刮了一下。

以菲呆了一下;

须臾,被秋静轻轻推了推,这才回过神来,蹑步走上亭子,肩膀微颤地下拜。

“奴婢卫氏·以菲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难得画了宫妆的她。今日竟是格外的脱俗。

他唇角噙着一抹笑,目光从她头顶扫过,片刻,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

以菲怯懦地起身,径自静立在景宁身后边儿。景宁笑着牵了牵她的手,转眸看向他,道:“皇上,这便是臣妾提过的那婢子。”

“看来还是爱妃教导有方,怎想这辛者库出来的,也能如此知礼。”他黑眸深深,目光掠过景宁,落在以菲的脸上,辗转出一抹嘲讽的笑。

以菲的头垂得低低的,攥着衣角,手心里潮湿一片。

景宁自然听出他话中有话,宫里头一向凉薄,“信任”二字又太重,自己本就是个疑心重的人,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的他。

故而转眸,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皇上不是信不过臣妾吧,臣妾好歹也是钟粹宫调教出来的,对宫中规矩是轻车熟路哪!”

他黑眸一眯,忽然将她搂进怀里,两人之间本隔了个圆桌,他长臂这么一揽,硬是让她整个前倾。桌子虽是圆的,可也生生咯得慌。

“爱妃这是在挤兑朕!”

嘴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的唇紧贴着她的耳际,仿佛情人间窃窃私语的呢喃,却又在她的腰间,恨掐了一把,嘀咕,“又提!为了一个下人,就敢落朕的面子。”

景宁的小腹挤在桌子上,想挣脱,可碍于旁人在场,只得硬挺着;半晌,实在撑不住了,挤给他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皇上,臣妾知错…”

“还提不提了?”

“不敢了,不敢了…”

她小声地讨饶。不知为何,他很在意她是包衣出身的事,以前尚没有,后来却越发明显了;在他跟前说说便罢,偏不能去和别人讲,更不准旁人提起。尽管,自己本就是旗下人的包衣。

他哼了一下,松开钳制她的手,须臾,眼底闪出一抹堪比秋湖潋滟的眸光,睨了睨自己的腿。

景宁这下算是知道得罪他的下场了,偷眼看了看身侧的秋静,依然是垂首静立,可那上扬的嘴角,透露了一抹忍俊不禁;身后,以菲早已羞红了脸,刘海儿遮住了眸光,不似在笑。

到底还有一个厚道的人。

景宁扯了扯唇,任命地走过去,轻轻坐到了他的膝上,未等坐稳,就被他搂近怀里;索性是初夏,风里夹杂着一丝凉,两人这样抱在一起,还是挺暖和的。

“皇上这又要试探谁了…”

她低头把玩着腕上的碧玺手串,极轻极轻的声音,只有他能听见。

他眸中闪过一抹犀利,转瞬,笑着睨她,“你又知道!”

景宁叹了口气,素日里他是不会这么和妃嫔亲近的,起码她从未见过他与其他宫妃这般。可此刻院子里除了秋静,就只剩下了个以菲;她知道,他是在给她排除威胁,可实在想不出,这么做,究竟要让以菲看什么。

两人一言一语,见招拆招,可旁人见了,却是暧昧得不行。

秋静不想打扰,便拉着以菲,这就要告安退下;可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以菲忽然挣开秋静的手,提着裙子,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皇上,请为奴婢做主。”

院中,偶然刮过了一阵清风,花树婆娑。以菲睁着一双小鹿般的眸子,含着泪,眸光盈盈闪动;她没跑上流亭,却跪在了那满是石子的小路上,膝盖咯得生疼,硬是给忍住了。

他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须臾,将玩味的目光落到景宁的脸上。

景宁先是愣了一下,转瞬,眸光淡淡,轻声道:“以菲,圣驾面前,不得冲撞。”

地上的人儿兀自垂泪,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去,唇齿微启,那一字一句,颤若哭泣,“皇上,请为奴婢做主…”

半晌,听不到头顶上有任何回应,她心慌得厉害,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说,“皇上容禀,奴婢的姐姐原是宫里头的侍婢,可自从奴婢进了宫,她就一直至今下落不明。奴婢怕她已经…”

“以菲!”

蓦地,景宁厉声呵斥住了她。

她早已从他怀中起身,而他也没栏着,只一并站了起来,走到石阶前,扶着朱红亭枉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女子。

“你说,要朕为你做主?”

逆着光,他整个人就笼在一层辉煌里,周身泛着蒙蒙光晕,遥远而不真实。

以菲泪眼朦胧地点头,复又磕了个头,怯懦泣诉:“求皇上救救奴婢的姐姐…”

他半晌不语,景宁知道,他是在等着她的意思。

微微叹气,她轻步走下亭子,跪在以菲身侧,“皇上恕罪,这婢子初来乍到,未经过教习便被臣妾带进了承禧殿,冲撞圣言,是臣妾的罪过。”

以菲颤了一下,泪眼婆娑地去看她,只一瞬,便失声痛哭。

秋静将以菲带走了,再没有任何挣扎;景宁抚着廊柱,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两月前,她刚到这儿来时,那惊慌怯懦的样子。

“你认为朕太过了?”

他懒懒地拄着石桌一角,抿了一口粉底杯盏内的香茗,云淡风轻。

“不,”景宁转身,微徽摇了摇头,“皇上看得比臣妾更透彻。”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还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到底是自己疏忽了。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放下茶盏,伸手,朝向她,眸光淡淡的,“过来。”

│小说论坛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txt.│

温情

她顺从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未等他开口问,便轻声道:“以菲的姐姐,就是怀恩殿纯妃娘娘身边的那个宫婢,卫氏·尔芳。”

他眸光微闪,“哦”了一声,“就是在梅林里上吊的那个?”

景宁点了点头。

尔芳原是包衣出身,家中极为体面;可入宫几年后,父兄获罪被革了职,家眷一律入辛者库,成了罪籍。她因选宫多年,又是从储秀宫选怀恩殿的,索性才没丢了差事。

可以菲却没有那样的好命,年纪小,刚够资格入宫,就成了罪臣之女。宫里头的规矩严苛,下五旗的辛者库贱婢一概不能进宫伺候妃嫔。命好些的,就去行宫、王公府邸当牛做马;命差的,便是去守陵寝,做杂役。

“当初,尔芳之所以一力将所有罪名承担了下来,便是因为太皇太后答应她,让以菲进宫来当侍婢。”景宁低下头,缓缓道出始末,“她该是在慈宁宫的,可收一个没经过教习的婢子,又太唐突了。”

以菲不是被选核进宫,不好直接放到钟粹宫去,太皇太后也不想太亏待了她,索性安置到承禧殿来。一则景宁知晓其中缘由;再来,因为她也曾是被悉心调教出的宫婢,教习什么都不懂的以菲,再合适不过。

“你没与她讲过前因后果?”他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景宁摇头,“没有。”

她没与她说过始末。也不会说。

她是尔芳拼尽生命也要眷顾的妹妹,所以她本是希望给她一个最简单的身份,或许,在这宫里头,就可以过得平凡些。可正如荣贵人说过的,进了这宫,便没有不相干的人…

“可你今日又欠了朕一份人情,”他敛着黑眸,笑眯眯地看她,“要怎的谢朕?”

原本唏嘘不已的心绪被他这么一搅和,如红炉点雪,彻底烟消云散了;景宁笑了笑,又想起上一次他问同样的话的时候,脸不禁就红了红,耸肩,打趣,“那就以身相许呗!”

“在这儿?”他故意暧昧地看着她。

她笑着从盘盏里挑了一颗蜜饯儿,喂到他嘴里,“皇上还是吃梅子吧!”

两根纤白的手指夹着那蜜汁乌梅,缓缓送入那薄唇,他张口便咬,如墨的黑眸如夜火,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然后,一并将那梅肉和她的指,含入了嘴里。

纤细的指尖,被那滚烫濡温的舌一寸寸的包裹,吮吸着,轻咬着,仿佛要将酸甜的味道一点一点尽情品尝。

景宁脑袋“轰”的一下;

在那双雾暖春融的黑眸注视下,她整个脸像火烧了一般烫;胸臆中狂跳,景宁耳热头昏,呆呆地瞪大盈盈的双眼,甚至忘了将手指头抽回来。

院子里,轻悄悄的,静得只剩下了脸红心跳。

不远处的宫婢早已羞红脸藏了起来,折退回来的秋静见状,羞涩地转过了身去。

等他津津有味地品味完了,景宁的双颊已经红得滴血。

“很甜。”他煞有介事地咂咂嘴,黑眸流彩亮灼,伸手也捡了一颗梅子,凑近她的唇瓣,“要不你也尝尝?”

他是说一不二的九五至尊,在妃嫔面前一向保持着最优雅从容的气度,恰到好处的宠,恰到好处的敬,从不曾做出如此让人脸红心跳的举动。此刻,却是浪荡极了,就连素日清淡俊雅的笑,都带了丝丝的魅惑风流。

那手,就在唇齿前横着,景宁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面上尴尬,一着急,攥住了他的手腕:

“皇上,下人们都看着…”

她是宫妃,入了后宫,讲究的是肃穆妇容、静恭女德,除了床第之事,御奉君主,从不敢媚上邀宽、以色侍君。因在先帝时期,董鄂一妃专宠后宫,结果酿成祸患,太皇太后慎以宫人美于色,便是薄于德;皇后素来也不喜冶艳女子,以至于后宫争宠,一向不敢在情欲淫乐上面太过放肆。

她低声央求,他却一本正经地抿着唇,手指又凑近了些:

“朕的手可举半天了,爱妃也不捧捧场…”

近在咫尺的梅子,都快贴在她唇瓣上了,景宁违逆不过,只得张开小嘴,飞快地将那梅咬了下来,吞入腹,连嚼都没嚼。

“甜么?”他促狭地看着她,深深黑眸,像是融进了春暖花开的潋滟。

景宁顿时垮了脸,五官都挤到了一起,“酸的…”

酸得倒牙。

他“扑哧”一声笑了,信手搓了搓她的发顶。他拿的,可是汁水最丰的那种青梅,不酸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