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衣草安神助眠,而琥珀香…总给我一种安全感。其中原因我是清楚的,我之所以失忆是因为那年父母双亡,而琥珀香,是我母亲生前最爱用的香。

琥珀香给我的那种绵长的感觉,好像被人拥在怀里。

我将两种香兑在一起,一份薰衣草、两份琥珀香,混合在一起呈现出淡淡的金黄色。我在瓷质的熏香炉的小碗里里呈了小半净水,滴了几滴熏香进去,又在小碗下面点燃蜡烛。很快,香气萦室。

薰衣草本就是极好的助眠香,锁香楼所制的薰衣草香又纯度极高。纵使我每日制香,对各色香料都有了抗体,还是很快就抛开了一切胡思乱想,安静睡去。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盥洗毕,出门,去隔壁昭泊的房间叩了以叩,没有反应;再叩,还没有反应。拾阶下到二楼,叫住打杂的丫头小琢,问她:“公子呢?”

小琢放下手里的活,躬身道:“公子说女公子近几日太忙,他调些香给女公子调理调理,在最里那间。”

我走到最里那间隔间门口,推门而入,一阵香气扑面。昭泊手持着一只瓷杯,轻轻晃着,细细品着香气。见我进来,微微一笑:“陌吟,来试试这个。”

我依言走过去,接过瓷杯,在手里晃着品味。不能离鼻子太近,否则一会儿嗅觉就麻木了。

阖目凝神品了少顷,睁眼道:“檀木、沉香、龙涎香、依兰、玫瑰、丁香、栀子、薰衣草、草莓、苹果,可对?”

昭泊轻一点头:“大致对。我加了极少分量舒神香,给你助眠。”

舒神香,那是锁香楼独门迷香的一种。我嗔怒道:“有给未婚妻下迷香的吗?可见居心不轨!”

“居心不轨?”昭泊勾笑,“亏你还闻出里面有玫瑰和依兰,我要真是居心不轨,加一味广藿香多好?”

“你…”我双颊倏地蹿红,“这样没正经的玩笑你也说得出口!”

玫瑰依兰广藿香,简易的催情香方子。

他一笑,从我手中拿走那个瓷杯,问我:“喜欢么?要不要再加点什么?”

我想了想:“加点琥珀香吧。”

昭泊蹙了眉:“别了,虽然你觉得闻着舒服,但那就是饮鸩止渴,越贪恋那个味道你后遗症就越厉害。”

我咬一咬下唇:“那加点白莲吧。”

他笑应了,调好之后又拿给我闻了闻,我眉开眼笑:“这味道好,就这样吧。纪小姐那儿情况怎样?”

他一边取了个小瓷瓶装那熏香,一边道:“还好你昨天趁早去睡了,不然又得大骂。”

“…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①【请期】汉族传统婚礼中的一步,即是请人测定良辰吉日后,将结婚日期告知女方

云鬓乱·负情

他把塞子盖好,略用了些力将瓷瓶一放,瓷瓶与木桌相碰一响,他道:“上回书说到,纪家家落中道,程公子不离不弃,为纪小姐置办私宅。两人日日相伴,好不温馨!”

我嗤笑一声:“你个温润的公子样儿,学不像说书先生了。快说,下回分解是怎样的?”

昭泊轻叹一声,敛了笑意,指了指席子:“说来话长,坐。”

我坐下,他也在旁边的席上坐下,对我说:“昨天那些卿卿我我的场景…咳…你也看见了,他们两个这么过了有些日子,纪小姐就…给了他。”

昭泊说到此尚有些脸红,我直接脸上发了烫,瞪大了眼睛:“啊…他们并未成婚啊!啊…这么说你看着他们…”

“没有没有!”昭泊连连摆手,急斥斥地解释“我怎么会看那个!我看着不对,就躲出去了,等完事了才又进去的。”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完事的?”刚问出口,我就大悟了,眼睛瞪得更大,“你…你在门外…听了…?”

昭泊面色一沉,很是痛苦:“娘子…这是迫不得已…”

我咬咬牙,必须赶紧把这个剧情略过去,问他:“然后呢?”

“然后这样过了些时日…”

“…你听了多少次啊?!”

“别瞎想!这就是个过渡句!”昭泊怒道,缓了缓,被我搅得讲不下去,不耐道,“走,上楼给你看。”

“…我才不看!”

“…想什么呢!后面没有了!”

回到三楼,昭泊找出那块羊脂玉平安扣,系了白线,在中间插了一支阅忆香,随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景象逐渐呈现。

是一个冬日的夜晚,白雪皑皑。纪小姐穿着一身白绿的袄裙站在院子里,程修偐从屋内走出,给她披了一件斗篷。

那是一件大红的斗篷,镶着毛边。纪小姐只看了一眼,便躲开了,垂首道:“爹娘离去不久,实不宜穿红,公子见谅。”

程修偐歉然一笑:“是我疏忽了。外面冷,进去坐吧。”

屋子里,程修偐将炭盆放在了纪小姐脚边,又为她沏了一杯热茶:“再过些日子天暖和了,陪你回羡城看看。”

纪小姐颌了颌首,颇为愧疚:“热孝未满,本不该离开羡城…”

程修偐眉毛一挑,略有责怪:“总是这个样子。疫病又怪不得你,你如果不赶紧避出来也是凶多吉少!再说,我是你夫君,你爹娘还能怪你不成?”

我指着眼前的画面评道:“看看,这个时候程修偐已经对她少了耐性了,她什么都没察觉,只是感激。”

程修偐从袖中取了一沓银票出来,道:“娘的意思,你毕竟还未嫁,我也不宜日日留在这。这些钱,留在这以备不时之需。”

素来温婉的纪云翟忽然急了,道:“说是未嫁,可我已经是公子的人了!”

“我知道。”程修偐伸手抚上她的鬓发,软语道,“我知道,但传出去终究于你不利,我怎能让你清誉受损。”

我听了这话难免冷笑,不屑道:“睡都睡了,现在又来说不忍毁人清誉,虚伪!”

恼怒之下,这话说得极为露骨,昭泊淡看一眼:“姑娘家的,说话活像老鸨。”

“…”我黠然一笑,细声细气道:“公子,您看妾这束玫瑰美不…”

昭泊抬头望天:“陆秀才,你时运不济啊…”

之后,纪云翟很长一段记忆里,没有程修偐。她每日自己在那所宅子里抚琴写字做女红,倒也惬意。这都是再家常不过的事情,其中的不少片段却成为她记忆中重要的部分被引忆香引出,想是因为她心里有他的日子,每一天都值得回味。到底是闺秀,她独自做事的景象,看上去总像是一幅安静怡然的画卷。

也许是因为知道故事的结尾,我在看这样静好的画卷时,总觉得阵阵凄凉——这个时候,程修偐大概已经变心了吧。

可怜纪云翟什么都不知道。

我有些想不通,就问昭泊:“当初花前月下,情投意合,程修偐怎么说变心就变心了?何况纪云翟和他已经…”

“恐怕就是因为纪云翟给了他,才更容易变心。身心皆交付,半分悬念也没有了。”昭泊顿了一顿,斟酌着道,“加上以前还有一层门当户对的关系在,现在纪家败了,程修偐难免要觉得亏。”

过了大概半个月,程修偐才又来看她。她看着他,一脸幸福,带着丝丝娇怯。她告诉他,她怀孕了。

程修偐显是一愣,随即脸上尽是笑意。这个笑,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当真很假,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低着头,声音软糯:“若是公子愿意,我们…尽快完婚吧。”

程修偐点头:“这个自然,待我回去告诉爹娘,择个吉日完婚。”

“好假!”我喊了出来,昭泊却道:“未必,这个时候就算程修偐略有不愿,但看在孩子的份上,择吉日完婚这话不一定是在骗她——毕竟那也是他的孩子。”

我继续往下看,程修偐的父母亲自来看纪云翟了。看得出,他们是真心的欢喜,拉着纪云翟嘘寒问暖。在这样的喜悦之下,他们已无所谓纪云翟未婚先孕的不光彩。再加上两家之前的交情,纪云翟早就是他们认定的儿媳了。

选定的日子,在一个月以后。因为纪云翟父母双亡,此事只能是程修偐的父母全权做主。

如果故事照此发展下去,必是一个美好的结局,一个和睦的家庭。

变故来得很快。

几天之后,程修偐又来找纪云翟,送给她一个香囊。香囊上绣着吉祥的图案,纪云翟凑近一闻就称赞好香。同时,我也闻到了这个味道,可见这个香气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只是一闪而过的香气,却让我一震,目瞪口呆。昭泊看向我:“懂了?”

我笑得艰难:“可怜纪云翟不识香…”

“所幸她不识香,否则心死得更快。”

纪云翟不识香,那股香气我却再熟悉不过,所有的调香师都再熟悉不过,那是上等的红麝!

这是孕妇极避讳的东西,接触多了必致小产。从锁香楼创始人余氏的手札里,其功效可见一斑——那是四百年前,大晋后宫嫔妃便常用此香去处理对手的腹中胎儿,用起来见效很快,得心应手。

但没想到,程修偐他…竟会亲手给季云翟红麝!

那是他的未婚妻,他的琴瑟之友!

不过短短几天,纪云翟就小产了。程修偐悉心照料,耐心安慰,在我看来何其恶心。

终有一日,仍卧床休息的纪云翟唤了程修偐两声,没有回应。也许是病中太需要人照顾,也许是她察觉到了什么,总之她起身下了床,到院子里去寻程修偐。

内院里,没有他的身影,只有一树树初绽的桃花开得正好。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我凄然道,“可她却还以为等着自己的会是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怅然一哂:“都说各花有各命,可同一种花,命运也可以是截然不同的。”

昭泊听着我的话,思虑了一会儿,道:“那取决于它们一开始入了谁的眼。”

各花入各眼,各花有各命。不过是取决于养花人罢了。

我转而笑道:“入了我锁香楼的花匠眼的,最后便是香气永留。”

细一想,其实,也都是骨肉消弭留下一缕香而已。

纪云翟颤颤巍巍地从后院到了前院,她看到了另一个女子。容貌姣好,语声婉转如莺,就如一年多前初及笄的她。

而在那女子身边为她云鬓簪上一朵绽放的桃花的,也是一年多前站在纪云翟身边的他。当年,他可以为了早见她一刻而翻墙入院。如今,却如此毫无遮掩的在她院中与另一女子相会。

纪云翟木然,就这样看着。

她看到那女子打落了程修偐手中的桃花,不悦道:“公子如是根本没打算娶我,就不要再假惺惺地去找我了。我渤城姜氏虽只是姜氏一族里极不起眼的一支,但毕竟也是姜氏,我不能做出这般败坏家族名声的事。”

我咋舌:“啊!竟是延绵百年的旺族家的女儿!也来拆人姻缘!还口口声声说不能做败坏家族名声的事!要是传到锦都族长那儿去,非把她就地正法!”

程修偐面对美人质问,不愠不恼:“怎不想娶你?只是她现在刚小产,于情于理我总该照顾一阵子。到时候叫我爹娘退了婚,才好跟你提亲。”他一笑,眼中似有狠戾,“你那香可真是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耶…渣男本质显露

云鬓乱·终章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这是《云鬓乱》的终章…不是全文的终章哈…

明儿开始第二个故事~《满庭芳》~~

嗯- -《云鬓乱》只是个小小的预热…

姜氏得意道:“当然,那是枫宁蕴香馆的红麝,大燕最好的。我花了大价钱去办这事,你可不许负了我。”

我登时轻笑出声,但不是因为她称赞蕴香馆的香:“纪小姐与他那样默契的琴箫合鸣,说负就负了,姜氏居然还信他。”

画面一转,这边程修偐端着一盘瓜子磕了起来。我瞪昭泊一眼,他赔笑道:“看得实在乏味,磕着瓜子心情还好点…”

昭泊看出不对之后,估计也就万分不舍地把瓜子又放下了,画面再一转,程修偐手里已经没了那盘瓜子。

纪云翟听到此处,再无力支撑,脚下一个趔趄,没哭没闹,开了口,语气生冷:“程修偐!你简直…禽兽不如!”

程修偐和姜氏同时回过头,姜氏先莞然笑道:“纪小姐,两年不见,变化不小啊!”

我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问昭泊:“这姜氏和纪小姐原本就是认识的么?”

昭泊道:“具体不清楚,但旺族之间互相有来往也正常。”

纪云翟指着程修偐,眼中毫无光彩,语声的颤抖中透着不可置信:“你…你怎么下得去手…这也是你的孩子…”

我还以为程修偐会假意安慰几句,好歹敷衍一下,可眼前的他却只是淡淡一笑,看着姜氏的双眸温柔如水:“纪小姐,我和你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我所爱之人,一直是阿珑。”

他语中已称纪云翟为“纪小姐”,却称姜氏闺名“阿珑”,泾渭分明。当初的琴箫之和,现在成了他讨好新欢的垫脚石。从前的万般甜蜜都被他轻巧地化作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听着只是气恼,却见纪云翟支撑不过,晕厥过去,画面一黑。

之后,画面又模模糊糊地亮了,似是初醒时看到的微光。耳畔声音响起,是程修偐母亲的声音,浓浓的无奈与笃定交杂:“阿翟,你放心,我们定是要让修偐与你完婚的。”

画面忽然清晰,纪云翟听到此话猛然睁开了眼,记忆中的景象就续上了。我们看到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声音却极是有力,带着切齿地恨意道:“我!不!嫁!”

程母正要给她喂药的手一颤:“阿翟…你听我一句,你爹娘都走了,你得有人照顾。男人终归是免不了纳妾的,但妻只能是你一个,我和你程伯伯不会再容他干出出格的事儿来!”

纪云翟躺在床上,一再摇头,语气平缓:“如果他只是负我,如果他只是另有新欢,我绝不会不肯嫁。可是…他竟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如此狠心怎能让我托付终身…”她如死灰的双目此时填满了坚定,“我便是就此死了,也绝不可能嫁给他。”

纪云翟的坚持让程母无计可施,终了只能重重一叹,在桌上放了一沓银票,离开了。

我们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纪云翟起身收拾行装。她洁白的中衣裙外披了一件褙子,淡蓝色的领缘上绣着宝蓝的兰花。

那是她与程修偐初见时的着装。

那一沓银票,她看也没看一眼,抱着琴出了门。

她走到了崖边,那天的风很大,吹得她鬓发散乱,画面之外的昭泊和我也感觉到了阵阵凉风。她抱着琴,刚要跳下去,被人拉回,是锁香楼的灵探。

这一拽猝不及防,手中的琴陡然掉落,落入崖底,无法再寻。她看着灵探的眼神,还是如死灰。

然后,她被灵探打晕了…

家中变故连生,想来那时,程公子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到最后,却是他狠狠地给了她致命一击。

无怪她会想跳崖。

一时间,我想去渤城找姜氏算账,无奈这个姓氏背后的庞大势力实是我不能惹的,甚至连碰触也不能。

我心中五味杂陈:“竟还是我锁香楼的红麝害她小产,缘分太奇妙,孽缘更奇妙。”

傍晚,我到了她房里,第一次这样仔仔细细地看着她。这本该是一张多么姣好的面容,现在却憔悴得难寻血色。

我对她,把锁香楼的秘密业务全盘托出,细细介绍,问她:“我可以帮你提走你不想要的记忆,你愿意吗?”

她默然沉思片刻,道:“我没钱。”

我一笑:“我知道。锁香楼名下蕴香馆所售的香皆是上佳之品,件件价值不菲,唯独炼忆香,不要钱。”看着她的讶异,我解释道,“世间之香众多,有些让人闻时喜欢,过后便忘了;有些则让人久久回味,引人思绪万千。纪小姐觉得,锁香楼的香是哪种?”

“自然是第二种。”她不假思索道。

我点头:“对。锁香楼的香之所以能如此,便是因为有忆香来做引子,只要少少一点加在香里,不会乱人心智,又能令人神往。小姐明白了?”

她神情淡漠:“各取所需,这样很好。”

“那,小姐想忘了什么?”我问道。其实我明知她的答案会是什么,不过就是想忘了与那负心人的一切过往罢了。

但实际上,她给我的答案并不是。她说:“那么,就麻烦姑娘帮我忘了琴技吧。”

我一怔:“什么?”

“我不想忘了他。”她抬头看着我,一片死寂的眼中泛起了光泽,“与他的一点一滴,我都不想忘。我想忘了琴技,不过是想了断这份情罢了。”

我愣了良久,才颓然道:“我帮不了你…所谓忆香,是用记忆炼香,无论是长是短,总要是一段或几段完整的独立的记忆才行——你的琴技,不是完整的独立的记忆啊!”

她的眼睛便恢复了死寂:“我知道了。”

当晚,纪云翟悄悄离开了锁香楼,没有惊动任何人。我听说后,追悔莫及,我还没有洗去她对于锁香楼的这一段记忆,如果她把这些秘密说出去,锁香楼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我在屋里急得直转,两个灵探在一旁看着我发愣。昭泊推门进来:“别担心了,她不会说出去的。”

我脚下一滞:“啊?”

“她死了。”他道,吩咐灵探退下,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喝了一口,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我定睛一看,是一只红色的瓷瓶,心中猜到八九分,蹙眉看着他。

“她跳崖了,途中被灵探看到,迅速来告诉了我。”他又喝了口茶,“我赶到时,她刚从崖上摔下,思绪未尽,时间刚好。”

明明是在述说一个人的生死,昭泊却神色平淡,我听着这些,神色亦是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