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情,我们都见得太多了,早已麻木了。麻木到面对魂魄尚未完全飘散的纪小姐,昭泊仍能泰然自若的炼出这瓶子香,哪怕在这个过程中,纪小姐的身体在逐渐变凉。

仅仅是片刻的怅然若失,我轻道:“白费了这么多周折,最后还是一死,也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昭泊脸上是他最常见的风轻云淡的神色:“心思好解,程公子伤透了她,却不等于她就此不爱程公子。她不过是想逼自己终了这份情,忘了琴技,没了初相识便有的那份默契,她便能强告诉自己配不上了。留下那份记忆,在余生慢慢回忆,挺好。”他执起那个瓶子,在手里把玩着,笑道:“再过几日,渤城有一场婚事。程、姜两家可都是大家,现成的贺礼,你且给命个名吧。”

我没有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瓶子,扭过头一声轻哼:“又逗我,现在明明对姜氏避之不及!”这话说起来很是无奈,明明心中不爽程修偐与姜氏,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他们大婚,没有人会多想已然魂归的纪云翟的。

我也只能暗道一句:报应,迟早会来的。已做心理安慰。

而相较于此,我心中更为无奈的是,看的记忆多了,现在常常看到开头就大体能猜到结尾,却还是要一步步地看着她走完这场悲剧。

昭泊把香放回了桌上“不送就不送,收起来也好。不过这可是上等的好香,耗了我四块羊脂玉,还有纪小姐那一缕香魂,还是起个名字吧。”

我撇嘴:“你制的香,你取名字啊!这种难题总扔给我!”

昭泊沉吟片刻,望着窗外,缓缓道:“她跳崖那一瞬,我是看着的。面如死灰,鬓发散乱。纪云翟…云翟…”默了片刻,我和他几乎同时说出了那个名字:“云鬓乱!”

几日后,我才有勇气打开瓶塞,轻晃着闻了一闻。一股极凄清悠长的香气,有一缕淡淡的桃花香。随着这香气,我又一次看到那一年的桃花盛开,她与他院中初见。他在她鬓边簪了一朵桃花,说了一句:“真好看。”

那是她这一生中听过的最好听的赞美。

部分香气散去,那一缕桃花香更为凸显。又是一年桃花盛开的时节,她满院的桃花飘香,她眼看着他为另一个女子簪上了一朵桃花,她忽然想起了他为她念的那首《桃夭》…

桃花香末,是一味淡淡的苦涩。

我看到她站在崖边,毫无留恋。她伸手取下鬓边的一朵桃花,在手中用力的揉碎…

松手,花瓣随风而逝。

她在崖边站了许久,回忆着他们的所有过往。他的端然长揖、他的温润一笑、他的无礼提问、他的不离不弃,以及,他在她心上狠狠刺下的那一刀。

最终,她纵身一跳…

正好起了一阵凉风,拂过正从崖上掉落的她的脸颊,吹乱了她曾经簪着桃花的鬓发。耳边的风声,是对她痴心的嘲笑。

云鬓乱。

那个名唤云翟的女子,在这样一个秋天为那负心人乱了云鬓。我曾心下为她不值,后来想想,值与不值,岂是我有权评说的?她若真觉不值,便会舍得让我提走那一段记忆了。

既然不舍,在她心里,便是值得的。

满庭芳·凌莲

活下去的那一个,究竟是谁?

——序言

离中秋不远了,阖家团圆的日子,却有人通过灵探找到我,说有生意要做,灵探问我见不见。

锁香楼所有需要经由灵探的业务都属机密,多是灵探们去找生意,鲜少有人能直接知晓这些来找灵探。但我爽快应下:“见!送上门的生意干嘛不做?要是发现什么问题,左不过就是提了她对锁香楼的记忆。”

翌日,我就见到了这个要和我做生意的人,凌莲。

能主动找上门,可见她对锁香楼的业务是有了解的,我也没多废话,直接问她:“姑娘想忘了什么?”

她的答案,让我和昭泊都瞠目结舌:“杀我全家。”

我看昭泊放在桌上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茶杯,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伸手在他臂上一按,问凌莲:“为什么?”

凌莲的答案再次让我们瞠目结舌:“荣华富贵。”

昭泊手上动作骤停,杯身与杯盖相蹭一响,拂袖离去,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发怒。因为锁香楼的规矩,当事人自己提出炼忆香,不是亏心的生意,免费去炼,各取所需,不得拒绝;如果遇到了亏心的生意,例如杀人越货,但凡价格合适,也不得拒绝。

虽是冷血,也有道理。谁也不会平白想取别人性命,其间终究是有利益纠葛的。锁香楼到底是商家,我们没有闲心去管别人了利益纠葛,只与顾客有利益纠葛。换句话说,事件万般皆浮云,满足顾客需求才是正道。

在这方面,昭泊的心理承受度反倒比我低了。我如此淡定估计是因为血液里流传下来的冷漠。

话虽这么说,我还真没做过什么正经的亏心生意,谁知遇到的头一桩就是这么…完全的违背伦理纲常!

也难怪昭泊不悦,要是凌莲提出的是“杀了竞争对手”“杀了负心人”或者“杀了我没人性的婆婆”这类要求,估计我们都能表示理解坦然接受…

但她说“杀我全家”,我们就不能理解了…

我有点不知道如何继续,她脸上笑意凌厉:“杀我全家,再给我一段新的记忆,让我忘记是我杀了他们。”

我更不能理解了…

她又说:“你也可以只做后一半——给我一段新的记忆,让我忘记是我杀了他们。”这意味着她可以找别人杀她全家。

纵使我不该问原因,但我还是问了:“为何…”

“荣华富贵。”还是这个答案。

我深吸了口气,再问:“是怎样的荣华富贵值得你赔上全家性命…”

她不答。不答就不答,我想知道总能知道的。

我告诉她这生意太大,我要同昭泊商量,请她在锁香楼小住两日,她欣然应允。

面对昭泊阴沉的面色,我只能说:“如果我们不做,她也会找别人做。还不如先拖住她,兴许还有转机呢?”

我在给凌莲准备的晚饭里下了药。十足的分量,起码能睡上两日。

饭菜端上桌,凌莲夹了一片桂花糯米藕送到嘴边,停住,笑颜艳丽:“姑娘想看清是怎么回事就直说,这样的手段太下三滥了。”

我阴谋失败,正尴尬,昭泊衣袂飘飘地走进房中道,语中有丝丝寒意:“杀自己的全家谋得荣华富贵,凌姑娘的手段岂止下三滥!”

凌莲不以为意,语中略有懒意:“两位要看便看吧,怎么看?”

她既然自己愿意,还省得放倒她了,她醒着,还多个人加以讲解。

我在她手上系上红绳,在平安扣中间点燃引忆香,自觉地系上白绳——如果让当事人看到我们在以她的视角看记忆,有点奇怪。

景象开始,是六七岁的凌莲,我不禁扯了扯嘴角:这得多长啊!

凌莲的爹是香料贩,她娘是锦都姝香楼的调香师。怪不得迷药这么容易被她识破…

所谓同行是冤家!

咦不对…怎么又一个凌莲…

凌莲双眼空洞地开了口:“那是我的孪生姐姐,凌菡。”虽然我们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在看,但她仍是自己的视角,全然把自己投进当初的记忆中。这种情况下,周围的真实景物是看不真切的,双眼也往往会失神,这是正常反应…

那好像是元宵灯会上吧,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小姑娘穿着一模一样的粉嫩嫩的齐胸襦裙跟着父母看花灯猜灯谜,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灯会上不仅仅有各色花灯可看,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摊子。包括算命的摊子。

凌莲的爹走到近前,问那算命先生:“先生,帮我算一卦。”

那算命先生摇头晃脑:“要算什么卦啊…”

她爹说:“算算财运。”

算命先生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问了他的八字、他妻子的八字,最后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

算命先生最会看人心思,一问一答间已明了他是急于发财,捻着胡须,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句:“六道轮回,邪物作祟。”凌氏夫妇皆是不解,急问他:“先生何意?”

算命先生闭目不言,右手手指不住拈着,似是在算,实是要钱。凌父忙不迭地掏了钱塞在算命先生手里。

算命先生睁开了眼,目光又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发问:“可是双生女?”

凌父连声应道:“是,是!”

算命先生“嗯”了一声:“她们两个,只有一个是你的女儿。”

凌父大惊,与妻子茫然相视,又问:“先生何意?”

算命先生遂又微阖双目,摇头晃脑:“可是有一人额角有胎记?”

我闻言向凌菡凌莲看去,果然其中一人额角有块红斑,但看不出是凌菡还是凌莲。与我相对而坐的凌莲忽抬头看向我,似是竭力地拨开眼前的回忆要与我说话又寻不到我,我忙道:“姑娘说吧,我在。”

凌莲抬手拨起了留海,额角一块红斑。

画面里,凌父也撩开其中一个女儿额前的留海,问算命先生:“先生说的是这个?”

算命先生徐徐点头:“嗯…”

凌母继道:“可这不是胎记,是小时候不小心磕的。”

算命先生好似愣了一瞬,又道:“若是胎记,便是恶灵所化;若是后添不消,便是恶灵附身。”

这是什么谬论…

凌母慌乱地搂住凌莲,眼中尽是焦灼担忧:“那…那怎么办…”

“恶灵若在,你家昌盛不了。”

“这…这…”凌父瞪着眼睛,“你是要我…杀了自己的女儿?”

算命先生似没想到他们会如此深信不疑,又愣了一瞬,摇头:“不可。她终究是你女儿,你若亲手杀她,必遭天谴。”

凌父凌母都松一口气,又问他:“那该如何?”

算命先生又摆出看似掐指而算、实则要钱的收拾,凌父有掏了钱给他,他却仍是这个动作。

最后夫妇二人将浑身的钱尽数掏出给他,为求一解。

算命先生方叹一口气,慢慢道:“实则无解,只能力求平安。”

“先生请讲!”

“今后,对外你们只有一个女儿;对内…”算命先生看着凌莲,狠意顿生,好像真的在看厉鬼一般,“对内,不得叫她真死了,却要用狠手段将恶灵逼走。”

凌母犹自搂着凌莲,问他:“先生,怎么知道恶灵有没有离开我女儿?”

“那疤痕愈合,便是走了。”算命先生道,“不过…”

“不过什么?”

“尽量避着恶灵,不近她身,能保你家从此平步青云。”算命先生给自己圆着谎,又道,“但既是恶灵,人间苦难是极难把其逼走的,你二人便能勉励一是,至于能不能奏效、什么时候能奏效,我是无法担保的。”

见夫妻二人半信半疑,算命先生神色有点慌,又装神弄鬼道:“我说的对与不对,过些时日方见分晓。”他一点凌父,“不出三月,你定有灾。那是神欲将你点醒,你若还执迷不悟,定难活命。”

夫妻二人面色皆是一白。

“香快尽了。”昭泊说着熄了引忆香,将香根收起来,“姑娘也歇歇。”

他对凌莲的态度,已不似起初那样生硬。凌莲的父母对算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那么凌莲回家后会过上怎样的日子…

我想也不敢想。

昭泊也想到之后会是怎样的景象,便对我道:“你回去歇着吧,我留下看。有些东西,你还是不要…”

我断然摇头:“我接下的生意,我要负责。”也许看完之后,我就能体谅凌莲的心思,帮她了却这个心愿。

凌莲缓一缓神,双眸恢复正常,笑意苦涩:“就是这么一番话,让我苦熬了十年!这十年,你们根本无法想象我是怎么活的…”

她抬起头,神色痛苦不堪:“人间地狱…”

我眉头紧蹙:“你父母还真毫不做他想地回去…折磨你?”

凌莲轻笑:“本也只是信了一半,回去之后对我态度是冷了,可也算不得差。后来过了一两个月,一天我爹卖完了香料,回家的路上遇人抢劫,钱都被劫走不说,还挨了一刀。结合先前算命先生的话,他就信了。”她笑里的讽意愈发明显,“我爹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一心想着怎么多赚的钱。何况他有两个女儿,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儿,少一个,根本不疼不痒;至于我娘…起初她是为我好,想把恶灵从我体内驱走。可后来,过了两年吧,家境竟真逐渐好转了,她也就对我愈加无情了。”她又是一笑,“估计是次数多了,她也就麻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满庭芳·炼狱

我颇有怜悯地道:“姑娘好好歇歇,我们明日再看。”

凌莲却是摇头:“不碍的,你们继续吧,早一天了事早一天痛快。是不是睡着也照样能看?那我把那藕吃了好了。”

我咬着下唇,犹豫道:“可是即便睡着…你还是会在梦里看到我们看到的东西…”

凌莲坦然一笑:“熬都熬了这么多年了,再看上一遍,何妨?”

凌莲吃了一整盘桂花糯米藕,然后沉沉睡去。

昭泊取出新香,续上旧香,在羊脂玉平安扣里点燃。

从景象中看,应该已是凌莲所说的两年以后了。凌家夫妇衣着已不似逛花灯那日朴素,皆是绫罗绸缎。家中也住上了三进的宅子,锦都那个地价,寻常人买不起。

一想后面可能出现的场景,我忍不住地寒颤。昭泊把椅子拉到我身旁,握住了我的手。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我才知自己的手已是冰凉一片。

啊,这是她家刚搬进这所宅子的那一天。

收拾好各间,安排好住处,凌母和凌菡都回了房,凌父从马车里“拎”出来一个人。

瘦瘦弱弱的一个人,蓬头垢面。一身衣裤也破旧不堪,那条裤子短得,甚至遮不到小腿。

是的,这是九岁的凌莲!

只片刻之前,我看到的还是那个一身粉色齐胸襦裙的白白嫩嫩的小姑娘,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实在难以接受。

但我清楚,实际上已经是过去了两年…

一番深呼吸,继续往下看。

凌父拽着她,走进那三进宅子的第二进。走进西厢房,我打量着四周,西厢房里没有布置任何家具,似乎是不打算住人。

我暗自思量着他是不是要让这个女儿住在这间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但我低估了这位父亲的狠毒…

用脚踩了一踩,试试周围的几块砖,其中一块,传出架空的声音。

凌父掀开那块砖,拽着凌莲走进去。

那块砖底下,是砌好的楼梯。

我愕然:“暗道?”

“…其实我觉得暗室比较合理。”昭泊道。

确实,十几级台阶之下,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长宽不过七八丈,一人多高。

凌父毫无怜意地、恶狠狠地将凌莲扔下,还不忘重重地踹上一脚:“恶鬼!这间地窖是叫道士来作过法的!看你再祸害我家!”

两年的光阴,已将凌莲折磨得虚弱不堪。一踹之下无力支撑,伏在地上,连连喘息。凌父也不多看他,转身就上了台阶,回到厢房里,扣上那块地砖。

四周陡然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一阵心惊,那一刻,我对凌莲当时的恐惧感同身受,我想要不顾一切地跑上去寻找阳光。

手心持续传来的温暖提醒着我,这与我无关。握着我的手一紧,黑暗中传来昭泊的声音:“别怕。”

我应了一声。

耳畔响起充满恐惧地急促的抽噎,我以为那是地窖中的凌莲。细细分辨竟然不是,不只是——我同时听到了两个声音,一个哑一些,是地窖中的凌莲;另一个很真实,是床上躺着的凌莲。

果然,再次目睹这些的她,还是会恐惧。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到她床边,握住她的手,试图用昭泊给我温暖的方式带给回忆中的她一点温暖。

床上的她,安静了些。

周围的景象还是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引忆香的那一点点微弱的火光。

我低头一叹,再抬头,看到一个男子背对着我,地上大滩的血迹染红了他的衣衫…

“啊…”我被那一滩红刺痛了双眼,瘫坐在地上。昭泊摸黑过来扶我,语声焦急:“怎么了?我把香熄了吧!”

我摇头:“不必。”便从袖中取了琥珀香出来,凑近一闻,顿觉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