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颜不理幺玖,就仿佛听不懂话似的左瞧瞧又看看。

幺玖恨恨地上前一步,踢了胡颜一脚,转身便走。走出两步后,他突然回头,想要吓胡颜一跳,却见她只是傻乎乎地蹲在地上。幺玖调皮地皱了一下鼻子,继续向门口走去,唇角悄然勾起,笑了。这个鬼东西,竟学那招招的伎俩,偷偷用棍子砸自己,可自己不是进进呐!

突然,背后有劲风袭来!

此力道不似前两次那样轻柔、没有敌意,以至于幺玖放松了警惕。这次的突袭十分迅猛,就像有预谋一般。幺玖本以为自己能躲得过去,却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胡颜,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

幺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所有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摇摇晃晃,试图让自己找到平衡,却只是徒劳而已。倒下去的那个瞬间,他想,那个妖物会趁机要他的性命吧?毕竟,他对她并不好。

也许,像他这种人,死了倒是干净了。不用再去想他的父母是谁,为什么会如此待他?不用去守着对死人的承诺,留在这个该死的地方!更不用每天撑着笑脸,活得那么累了。只可惜,不能继续站在台上唱念做打。他一直期望着,自己可以死在台上。他活着的时候,不像个人;最少死的时候,可以有尊严一些。不想,今天竟然着了道,要死在这个给畜生搭建的窝棚里。呵……和畜生一起,也好。

这一棍,砸得不算轻,震碎了包裹着记忆的那块遮羞布,将幺玖脑中那些刻意遗忘的东西都掀翻到了明面上。从他第一次被卖到现在的扭捏作态,那些丑陋至极的画面,令他不忍去看。他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比起明晚的堂会,此刻的死亡竟让他觉得是种解脱。然而,袭击并没有继续,死亡也不屑光顾他。

幺玖睁开眼睛,看见胡颜那张脏兮兮的脸凑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想要躲,却见胡颜压根不瞧自己,而是一把抓走了他放在篮子里的最后一个黑面馒头,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

原来,他的命还不如一个黑面馒头来得实在。

幺玖笑了,笑着笑着竟然泪流满面。

胡颜蹲在幺玖身边,看见他哭,有些好奇,便用手指点了点幺玖的眼泪,送进嘴里舔了舔。

这一舔之下,立刻欢喜异常!

一种淡淡的咸味,讨好着胡颜的味蕾。要知道,她在深山老林里转悠快一个月了,除了喝血补充了一些铁,一点儿带咸味的东西都不曾尝过!

胡颜立刻探下头,伸出舌头,照着幺玖的眼泪舔去。

幺玖正头晕目眩着、自艾自怜着、被胡颜这么一舔,立马精神了!

他瞪大了猫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胡颜,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鬼东西如此亲近他,难道是看中了他的颜色?难道说他的美艳已经锐不可当,不单令人类迷恋,就连对这种鬼东西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他……他知道这个鬼东西应该是雌型,但他……他……他实在难以从之!!!

幺玖刚想奋力反抗,却见胡颜又底下头,如同亲吻珍宝般舔掉他所剩不多的泪珠,就像在抚慰着他的伤痛一般。

幺玖觉得自己有些魔障了,不然怎么会觉得鬼东西在心疼他呢?事实证明,他确实想多了。

幺玖眨巴了一下水洗猫眼,略显尴尬地转开头,用双手推拒着胡颜,不敢再放任她靠近自己。他想起自己脸上混合着的泪水与口水,觉得既羞恼又尴尬,以及那么一点点儿的恶心和大大的感慨。他想用袖子擦擦脸,终究没有舍得。用手背蹭了两下脸后,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跳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也不看胡颜,低着头匆匆向门口走去。

走出门口,他又想起了那三棍子,便又噔噔地跑了回来,扬起下巴对胡颜说:“行,小爷知道你为什么敲我三棍子了。你是个好的,以后寻个其他路子表演吧,甭学这个,再把小爷敲死喽!”说完,瞪了胡颜一眼。只一眼,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身体竟微微一颤!猫眼瞪圆了几分!他也不管胡颜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趿拉着木屐,一溜烟地跑出了木头棚子。

他皱着眉,在木头门外落栓,然后揉着脑袋上渐渐肿胀起来的大包,呲牙咧嘴地回屋洗漱去了。

胡颜砸吧了一下嘴儿,觉得那个咸味儿还挺可口的。这就没有了,怪可惜的。下次,如何还能弄到那水亮亮、咸滋滋的东西呢?

肚子骨碌碌地叫着,胡颜捏下一块黑面馒头,却并没有送进自己嘴里,而是扔给了瘸腿小狐狸。

第十二章:沐浴

一夜翻过后,日头又开始逞能,耀武扬威地挂在天上,俯视万物生长。

燕家戏班分两个院子。唱戏杂耍的院子比较大,但住不下这些刀马旦们,于是就在临近戏园子的右手边,又租了一座小院,用来住人。为了方便,燕得林在两座院子中间挖了一处小门,方便刀马旦们直通向后台。

今晚有堂会,按理说可以不开罗,但幺玖还是站在了台上,认认真真地唱完了自己的戏。台下叫好声轰鸣,却好似进不到他的心里。

幺玖在燕家戏班里演得是花旦和青衣。幺玖是个戏痴,平时说话的时候,偶尔就会带出那么几分戏里才有的调调儿。幺玖第一次出现在胡颜面前,他耍得便是花旦的腔儿,却并非花旦的调儿。

幺玖饰演的花旦,泼辣、讨喜、羞涩、大胆,正如那妙龄少女。他饰演的青衣,举止稳重、端庄大气、唱功了得!一静一动皆成风韵。

一曲唱罢,他谢幕回到后台,卸了妆后,披散头发地打量着铜镜中的那个自己。他突然想起,胡颜舔掉他泪后的表情,是那般的知足,仿佛在品尝着琼瑶佳酿。他很好奇,自己的眼泪真的有那般美味吗?他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幺玖的戏迷不少,但大多数人都只拿他当个消遣的玩应儿。众人爱他在台上的唱念做打、一颦一笑一泣一怒,却不想在台下看他哭丧着脸在那里咿咿呀呀。因此,幺玖下了台后,无论何时都会笑脸迎人,只因他知道,自己若落泪,除了挨打之外还是挨打。哭着看别人笑,那里比得上笑看别人哭多呢。所以,不哭,只笑。

呵……如今,想要哭,却找不到那份值得落泪的感觉了。

幺玖伸出食指,探入口中,沾湿,然后在铜镜上,沿着他的脸蛋画下一条水痕,就像他的眼泪一样。

燕得林探头喊道:“幺玖,赵老爷的车来接人了,你他妈快点儿!”

幺玖将铜镜啪地一声扣在桌子上,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燕得林一愣,恨恨地骂道:“贱货!”一甩帘子,走了出去。

幺玖收了笑,冷眼往燕得林出去的方向扫了一眼,一甩衣袖站起身,塔拉着木屐,哒哒哒地绕过燕得林,向着后院走去。

燕得林怒吼:“你干什么去?!”

幺玖头也不回地回道:“拉屎!”

燕得林气得一个倒仰,忙转身去和赵老爷派来接幺玖的小厮说好话去了。

幺玖转身去了厨房,打开锅,直接上手从里面抓出来一整只蒸鸡,塞进了篮子里。

李厨娘拍着大腿,直喊着:“哎呦呦哎呦呦,使不得使不得,要是让班主知道你拿走了他的下酒菜,会打死俺的!”

幺玖嗤笑道:“打也先打死我,你怕什么?!”伸手,抓出两个白面馒头,塞进篮子里。待要伸手再抓,李厨娘已经拦在锅前,拿出了她捍卫贞操的劲儿阻止幺玖,于是,幺玖又得手了两个白面馒头。

幺玖说:“给我打一桶水到招财进宝的棚子。”

李厨娘气得胸口起起伏伏,挥舞着饭勺吼道:“老娘不干!要打水自己打,老娘……

幺玖劫话道:“你要是不送,我就告诉燕得林,是你偷了鸡送给我吃的。”

李厨娘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你……你当你说了,班主就信啊?!你说,老娘也会说!老娘就说,是你自己偷了鸡吃肉!”

幺玖贼笑道:“整个燕家班里谁不知道我幺玖从来不吃荤腥啊?呵……”转身,拎着篮子走了。

李厨娘气得一个倒仰,冲着幺玖的背影,使劲儿挥舞着手中的饭勺,却始终不敢真的将饭勺扔出去伤伤幺玖。

在李厨娘的辱骂声中,幺玖心情不错地哼着小曲,晃悠悠地走进了豢养着招财进宝四员大将的棚子。

招招、财财和进进已经出去觅食了,唯有他的宝宝被锁在棚子里,不得自由。

幺玖一拎着篮子进来,胡颜就从沉睡中苏醒了过来。她一边用鼻子在空中嗅着,一边爬起来,如同饿狼般盯着幺玖……手中的篮子。

幺玖将整只蒸鸡从篮子中拿了出来,对胡颜说:“这只鸡给你吃。”

胡颜没有反应,只是眼中隐约泛起幽蓝色的光。

幺玖莞尔一笑,将鸡又放回到篮子里。

这回,胡颜不干了,差点暴跳如雷!她刚要扑向胡颜,却见胡颜将整只篮子递给了自己。胡颜伸手去扯那篮子,幺玖却又将篮子收了回去。胡颜暴怒,两只手那么一划拉,竟直接切断了篮子的梁。幸好幺玖眼疾手快,抱住了篮子,不然那只鸡连带着四个白面馒头,就要扣地上去了。

幺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禁不住偷眼看向被抓出一道道深痕的铁链子,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胡颜的指甲。上次他过来的时候,就发现铁链子上不对劲儿的地方。只不过,他实在想不出,到底是何种利刃能将铁链子砍成那样。今天,他使计一试,便试出来了。他真是万万没想到,那指甲竟然锋利至此!若那指甲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一划……幺玖觉得,他最近可能受凉了,竟有些尿频。

也许,他应该将那个鬼东西送走,放回深山老林去。可是,他又觉得,既然自己买了它,就不应任它自生自灭。它若离开了他幺玖,如何能活?光是那些财狼虎豹和猎人,就够它喝一壶的!再者,他总觉得,它……是她。

得,就当他日行一善吧。

幺玖扬起最为无害的笑脸,颤抖着上前一步,递出篮子:“喏,你吃。”

胡颜显得十分谨慎,并没有马上伸手去接篮子。

幺玖将篮子往胡颜的怀里一塞,胡颜自动抱紧篮子,一扭身蹲在地上,掏出鸡就往自己的嘴里塞。她嗷呜一口咬下一大块胸脯肉,噎得直翻白眼。

幺玖忙蹲下,用力拍着她的后背。

胡颜好不容易将噎住自己的鸡肉吞进肚子里,也顾不得幺玖就在身边,继续一口口地吞咽着。

幺玖再次伸出手,胡颜立刻警觉地瞪向幺玖。

幺玖笑吟吟地说:“我帮你把捆绑在手上的腰带解开呀。”他盯着胡颜的眼睛,带着一分讨好和三分鼓励,以及七分的认真,继续道,“但是,你需要保证,不许伤害我,可以吗?”

胡颜回视着幺玖那双好似琉璃般清透的猫眼,竟觉得有些好笑。她没有给予幺玖承诺,却是将双手递了出去。

幺玖避开胡颜的指甲,颤抖着手指,将裤腰带解开。

胡颜的手臂上裹着兽毛,倒也看不出伤到没有。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心思一转,扯了根鸡腿递给幺玖。

幺玖,受!宠!若!惊!啊!

他开心地摇着头,说:“我不吃,不吃肉,你自己吃吧。”

胡颜锲而不舍,又抓了一只白面馒头给幺玖。

幺玖看着胡颜那乌七八黑的爪子,感觉她已经将自己对白面馒头的好感打击得体无完肤。

紧接着,胡颜又做了一件让幺玖震惊不已的事儿!她竟然将篮子推到了幺玖面前,示意他自己拿东西吃。幺玖觉得自己又些傻,竟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咧!天知道,他们才认识两天。

胡颜见那白面馒头诱人,禁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却仍旧摇头道:“我不吃了。现在吃了,没准儿等会儿还得吐出去,怪可惜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似有不忍,不知是对那白面馒头,还是对自己即将遭遇的一切。

胡颜发现,自己又变聪明了。她竟然知道对人施以利诱。虽然没成功,但不妨碍她再接再厉。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但凡不能意会的问题,可以动手解决。

胡颜决定先礼后兵。她扯了扯铁链,抬手指向挂着钥匙的方向。

幺玖知道胡颜的意思,但却不想成全她。若他将她放开,她一准儿要生出是非。届时,凭他之力,又如何能保全她?莫不如先拴着她,磨磨她的性子。

在胡颜与幺玖的尴尬对视中,门突然被推开,李厨娘抱着一只大木桶,咣当一声放在了地上,沉着脸转身便走。

幺玖将大木桶拖拉到胡颜面前,累得气喘吁吁。

胡颜一边啃着鸡肉,一边围着大木桶转了一圈。

李厨娘去而复返,拎着两桶热水,哗啦啦地倒进大木桶里,转身走出木板棚子。

幺玖想了想,追了出去,喊道:“等会儿。”

李厨娘站住,脸色不好地问:“啥事儿?!”

幺玖从袖兜里掏出五枚铜钱,递给了李厨娘。

李厨娘微愣,表情变得不太自然。

幺玖忍痛将铜钱塞进李大娘的手心,压低声音说:“我今儿要是伤得重了,明天估计就爬不起来了。你帮我送两个馒头,给她。”下巴一歪,指向木棚里面的那位,却见胡颜正趴在大木桶上,探着身子,咕咚咚地喝着洗澡水呢!幺玖忙扑过去,一把将胡颜拉起,扭头又对站在门外的李大娘喊道,“再给她送点儿水。”

李大娘点了下头,收好铜板,回了厨房。

幺玖见胡颜吃得差不多了,便挽起袖子,气势如同地喊道:“来!我们沐浴!”

燕得林一脚踹开门板门,吼道:“沐你娘!赶快走,别他妈让老子陪笑脸,老子不是卖笑的!”

幺玖扫眼胡颜,垂下眼睑,慢慢放下袖子,淡淡道:“你若卖笑,非饿死你个王八羔子不可!”

燕得林被激怒,转动着大脑袋,四处寻摸着趁手的东西,想要打幺玖。

幺玖冷笑一声,十分从容地从燕得林的身边走过,视他如无物。

燕得林恨极,却又不敢真的伤了幺玖,只是大步追了出去,满眼狠厉地咧嘴笑道:“你可劲儿地傲!老子看你今晚能不能囫囵个地回来!”

幺玖关好木板门,细心地挂上木栓,这才看向燕得林。他眼中的色彩变得十分浅淡,干净得仿佛能折射出人类的丑陋灵魂。他说:“我若回不来,就当给你省粮了。”

燕得林望着幺玖的背影,觉得心中无比烦躁,干脆一甩手,去赌一把算了!

第十三章:坊主白子戚

幺玖抿着唇坐进马车里,沉着脸无声前行。快到地方时,他哼起了小曲,脸上渐渐有了笑意。他眨了两下眼睛,那笑意便如溪水般,泛起了粼粼波光,令人迷醉。

赵府里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一群道貌岸然的人围在一起戏耍着幺玖。他们笑,幺玖也笑。他们看幺玖是个供人玩乐的下贱货,幺玖看他们是丑态百出的烂心肝。夜还很长,幺玖希望他能笑到最后,然后拿上银子,回到燕家戏班。

燕家戏班的木板棚子里,胡颜取下兽皮,搓掉一身泥垢,套上破破烂烂的衣裙,裹上外袍,跪坐在稻草上,用手指梳理着干涩的长发。

她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体现修长略显单薄,但该有肉的地方却也不差分毫。那一双美腿藏在衣袍之下,若隐若现,竟为这豢养宠物的木板棚子增了几分秀色。

胡颜半眯着眼睛,在思考一个问题——她是谁,为何出现在此地?

胡颜凝思细想,渐渐对自己有了一个认知。她想,自己可能是练摊算命的。否则,不会在看到幺玖的的第一眼,就下意识地帮他看了命数。那时,她脑子尚不清醒,只看出胡颜是男生女相,命格卑贱。

今日,她又细看了他两眼。只道是天嫉红颜。如此命格,若为女子,定辗转于勾栏,受尽人间凄苦,最后远离红尘万丈,落发为尼,青灯常伴,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这便是先苦后甜。

若是男子,则出生富贵,却命犯太岁,不得不屈身于人下,一生凄风苦雨,最后不得善终。这便是先甜后苦之命。至于不得善终会落在哪一点上,凭她现在的状况,是掐算不出的。

胡颜通开长发,将其甩到身后,伸手摸了摸铁链,扬了扬自己的指甲,却并没有用指甲去割铁链。她的指甲固然锋利,却并非削铁如泥的利刃。一想到指甲残缺不全,她就禁不住心疼。

算了,姑且再等一等吧。

胡颜眯眼望向外面,估摸了一下时辰,暗道:应该快回来了。

不多时,独眼猫头鹰、笨土狗和瘸腿狐狸回来了。

三只动物被阻隔在木板门外并没有多长时间。但见瘸腿狐狸爬到笨土狗的头上,用前爪抓着木栓使劲儿拖拉,几次之后,门栓掉落在地上,三只动物叼着自己今日得到的食物,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木板棚子。笨土狗用脑袋一顶,又将木板门关合在一起。

三只动物警觉地打量起胡颜,确认她是这里的住户后,便不在搭理她,躲在离她远远的地方,享受起自己的美食。

胡颜拿起一块兽皮,为自己做了一双简单的鞋子。鞋子的样子并不美观,但比她神志不清那会弄的不知强了多少倍。至少,胡颜自己很满意。

燕家戏班这边的顶梁柱幺玖去赴堂会,燕得林百无聊赖之下又犯了赌瘾,一头钻进赌坊,堵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待输得只剩下一条裤衩,还欠了五十两的赌债之后,这才被护院踹着屁股赶到了后院的一间厢房里,去拜见这家赌坊的坊主白子戚。

燕得林还想翻本,拎着没了腰带的大裤衩,舔着脸,挤着笑,苦苦哀求着:“白爷,您高抬贵手,再借点儿银子翻身呗。”

白爷一身玄色锦缎,斜倚在榻上,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桌面,闭眼听着小曲。忽闻燕得林出声,抓起手中的茶盏,照着燕得林的脑袋瓜子便砸了下去!

燕得林刚要“哎呦”出声,站在他身侧的护院忙一把卸了他的下巴,紧接着将其按倒在地,不许他乱动。打手没想到燕得林如此的没有眼水儿,竟敢扰了白爷听小曲!若是白爷怪罪下来,他这个护院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唱曲儿的小女子吓得声音一顿,偷眼去瞧面沉似水的白爷,见白爷又闭上了眼睛,也不敢耽搁,忙甩开衣袖,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待小女子唱完,白子戚轻轻地动了动食指,小女子这才偷偷地嘘了一口气,躬身退出了厢房。

护院松开燕得林,将他的下巴归位。

燕得林一抹额上的血,想要开口骂人,却迫于白子戚的淫威,愣是将那口怒气咽进了肚子里。他吸了吸鼻子,恨恨地瞪了护院一眼,转头看向白子戚的时候,已是满脸堆笑的怂样。他佝偻着腰,提溜着裤衩子,谄媚道:“白爷好兴致啊。都怪我是个愚笨的,来得不是时候,差点儿扰了白爷的雅兴。那啥,白爷,我是个实诚的粗人,也不会那虚头巴脑地一套,您再借我个十两,不不,三十两,再借我三十两,我燕得林翻了本,少不了您的好处。”他伸出手去比量银子数,害得裤衩滑落,漏出了大半个白嫩的腚,忙又收手拉住裤衩,尴尬地咧嘴直笑。

白子戚微垂着眼,也不看燕得林,而是直接问道:“你能给爷什么好处?”

白子戚的声音不冷不热,就像在唠家常一样,却令燕得林觉得有些冷,暗道这天看着暖了,不穿衣服还是挺凉的。

燕得林不傻,见白子戚说出此话定是有所图,忙将吐出去的话往回拉:“白爷您要钱有钱要美人有美人,我能孝敬您的,也就是这颗心了。”

白子戚抬眼看向燕得林,一张脸不冷不热不怒,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他说:“燕老板这皮,够厚的。我正缺一双鞋底,此事就拜托给燕老板了。”说完,继续闭目养神。

护院得了吩咐,扬起斗大的拳头,照着燕得林的脸便砸了过去!

燕得林吓得不轻,尚未交手便怂了,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护院这一拳轮空,险些闪了自己的老腰。

燕得林求饶道:“白爷白爷,饶命饶命!这银子我不借了、不借了……”

白子戚微微皱眉。

护院会意,喝道:“你这龟孙子还有胆子借钱?!你这段时间加里加外欠下的堵债可有二百二十两了!说,你准备什么时候还?!”

燕得林耷拉下肩膀,嘟囔道:“有银子自然就还了。”

护院一脚踢出,踹在了燕得林的腰上。

燕得林痛得嗷呜一声,扑在地上,好半天都爬不起来。

护院扬起拳头,照着燕得林的脸便砸去。

白子戚道:“且慢。”眼睛随之张开。

护院住手,燕得林松了一口气,暗道:这白子戚也没有外面传言得那么可怕嘛。他见了老子,还不是手软?!

白子戚站起身,踱到燕得林的面前,教训起护院:“要顾全燕老板的颜面,怎能打脸?”

燕得林点头附和道:“那是,那是……”

白子戚垂眸,看向自己伸出的双手,一边欣赏着,一边凉凉地说:“我说了,只要皮。”

第十四章:割耳

白子戚的手,十分漂亮。他的掌心优雅,手指修长,母指肚圆润中泛着淡淡的粉,指甲片干净得仿佛玉片雕琢而成。他的长相清秀,眉眼修长,鼻峰挺秀,一张薄唇微微泛白。若此人是邻家哥哥,展颜一笑,定会比太阳还璀璨,让妹子们羞红了脸。只可惜,此人是白子戚,他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阴冷刺骨的感觉,笑起来的时候却好似一把尖刀刺入你的胸腔!这人有些邪,专干那些令人唾骂的营生。

白子戚喜穿锦缎衣袍,通体玄色,不加任何修饰。领子高高竖起,挡住脖颈,衣袖略长,挡住手指,别人只能隐约看见他的指甲。

护院得了白子戚的吩咐,二话不说,双手一搭一扭,直接卸掉燕得林的双臂,然后从后背抽出一把匕首,照着燕得林的后背就割了下去。

燕得林连连惨叫出声,双腿发软、躲闪不及,被匕首生生地割起一片肉皮。他顾不得擦血,连滚带爬地扑向白子戚,耷拉着双臂,用身体蹭着他的大腿,哭喊道:“饶命饶命,白爷饶命啊!白爷宽限几天,我尽量……不不,我马上就还!”

白子戚一脚踢开燕得林:“这话,听腻了,不想再听。”转而低低一笑,吓得燕得林差点儿尿了!白子戚接着道,“燕家戏班里有个幺玖,爷要了,你明个把他送来。”

燕得林微微一怔,立刻摇头道:“白爷白爷,这个不行,真不行。”如果把幺玖给了白子戚,他的燕家戏班也就倒了,就算他想挂着羊头卖狗肉,也得有只羊头不是?

白子戚的眼中渗出几分狠辣,眉梢轻轻挑起:“怎么,不给?”

燕得林见指天发誓啥都不管用,说尽好话更似放屁,他心里明白,白子戚今个儿这一遭,就是冲着幺玖去的。他倒不是心疼幺玖,只不过一想到幺玖曾经说过的话,他就禁不住打个寒颤。他知道幺玖的底线,踩过了底线,幺玖真敢砍死他,然后再捅了自己。可是,眼下这个事儿要是不扛过去,他怕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护院见燕得林犹豫不决,再次扬起了手中的匕首。

燕得林一狠心,尖声喊道:“住手!住手!白爷,我都听您的!快让他住手!”

白子戚坐回到榻上,阴阳怪气地问:“想明白了?”

燕得林连连点头,目隐狡黠之色:“想明白了、想明白了,您让幺玖陪一晚,是他的福气!”

白子戚淡淡道:“我看你还是没有想明白。”冲着护院扬扬手指,“拉出去吧,别脏了爷的地方。”

燕得林吓得不轻,不敢再耍心眼,跌坐到地上,喃喃道:“不行不行,白爷,真不行,他若走了,燕家戏班就散了。”

白子戚用中指敲了敲自己的左耳。

护院手起刀落,地上已然多了一只耳朵。

燕得林的惨叫声震耳欲聋,但与赌坊里吵吵嚷嚷的声音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待燕得林疼得死去活来后,白子戚捏出一只小瓷瓶,拔下盖子,踱步走到燕得林的身前,蹲下,一边将金疮药倒在他的耳朵上,一边语重心长地劝道:“有些事儿,早早应了,免得受这些皮肉之苦。别人再金贵,能抵得过自己?燕当家,你就是心太善。听说,你媳妇好不容易怀上了,可别被你折腾没喽。”

燕得林只觉得全身如坠冰窟!昨天胡颜进门,吓倒了凤花。凤花醒后,说啥都要去医馆里瞧瞧。燕得林觉得这娘们家家的就是没事儿找事儿,就算被吓坏了又能咋地?看病,那得浪费多少银两?他原本不肯去,凤花却闹得严重,他火了,扬手给她一个大嘴巴。后来,凤花才说,她可能怀上了,让他领着去看看,别吓没喽。

燕得林高兴啊。他娶了凤花五年,凤花的肚子里从来没有怀过娃儿。他原先也动过纳妾的心思,只不过那时候条件不好,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也就歇了心思。后来,他亲爹找来,自己继承了这燕家戏班,眼瞧着日子好过了,他却被勾栏院里的小骚货们迷得不轻,一身子的劲儿都给了那几个惯会挖银子的娘们儿,哪还有精力纳妾?

燕得林带着凤花冲冲赶去了医馆,找大夫给看了看。果然,竟诊治出了喜脉!为了这事儿,他乐得半宿都没合眼。他今天一早特意吩咐李厨娘买了只鸡给凤花补补身子,还从自己的口粮中掏出一瓢白面,做成白面馒头给她凤花吃。

凤花怀有身孕的事儿,他人并不知情。燕得林纳闷,白子戚是怎么知道的?当然,眼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凤花不能有事!他的儿子,更是不能有事!

至于幺玖,给人就给人吧!

燕得林一狠心,猛点头,咬牙道:“白爷,这事儿我应了!”

白子戚站起身,眉目舒展,又看向自己的双手,满意道:“我就欣赏燕老板这样的人,为己之利,罔顾他人性命,端得是黑心烂肺,与众不同。”

燕得林嘴角抽搐,暗道:白爷您太瞧得起老子了,老子如果是黑心烂肺,您就是全身上下冒个坏水、吐口口水都能毒死一村儿人的瘟神!

护院上前一步,帮燕得林接上双臂,将其恭恭敬敬地搀扶了起来。

燕得林痛得直抽冷气,却敢怒不敢言,生怕自己走不出这个鬼地方!早知道是这结果,他说什么也忍住赌瘾,不来了。哎,悔之晚矣。

白子戚继续道:“寻个地儿,让燕老板签字画押。再取十两银子,给刘老板压压惊。”

燕得林一听还有银子拿,当即笑得不见眼珠子,抱拳恭维道:“白爷大义!大义啊!幺玖跟了白爷,这才真真儿是享福来着。”这话,也就是顺嘴胡说。

白子戚眯起了眼睛,似在想象一件自己肖想已久的宝贝,整个人都隐隐亢奋着:“你知道何谓美人?”

燕得林微愣,没想到白子戚会突然发问:“啥?”

白子戚用食指抹了一下自己淡色的唇瓣,犹如回味般自言自语道:“美人,明眸善睐、手若柔荑、一笑倾城、瑰姿艳逸、万种风情……呵呵,皆如红颜枯骨,终会老去。苍天无眼,竟任由红颜垂暮!”轻叹一声,缓缓又道,“美色其人,美人其色,都应怜之。”

燕得林没太明白白子戚的意思,什么红颜枯骨,什么苍天无眼,扯那些犊子干什么?还不是要走了他的幺玖,毁了他燕家戏班的顶梁柱!他不想听白子戚在那瞎感慨,只想拿着银两回家看看凤花,却不得不装出受教的样子,点头哈腰地听着。

突然,白子戚眸光一冷,泛着警告之意:“燕老板,幺玖被你卖给了行走商人,可别记错了。”

第十五章:蒙打

夜色降临,月儿悄然升起。

胡颜估摸着三只小动物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便掀开遮挡气味的兽皮,从篮子里抓出一只她特意留下的鸡腿,在三只小动物的极度渴望中,将其掷到挂着钥匙的小铁环上。鸡骨头卡在铁环里,想要吃道鸡腿肉,就得将钥匙一起取下来。

三只小动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是瘸腿狐狸首先发了攻击,笨土狗和独眼猫头鹰紧随其后。大家纷纷扑向了挂着钥匙的位置,各显神通地想要吃到鸡腿。

胡颜静静而立,等在一旁。突然,她微扬起下巴,在空气中嗅了嗅,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血腥味!

很浓、很重、很新鲜的血腥味。

这味道令胡颜躁动了起来。

就仿佛一只小手,轻轻地拉着她的所有感官,诱惑着她的渴望。

胡颜在木板棚子静静而立,眼睛紧紧盯着血腥味飘散过来的方向,手指在一寸寸的收紧,体内隐藏着的渴望令她无法冷静。

她轻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尝试着分析自己的这种躁动。她不想成为喝人血的怪物。只要一想到自己会趴在某人的尸体上,不停地大口饮血,她就禁不住皱起眉头。很好、很好,看来自己并不嗜血。

既然不嗜血,那么为何会如此渴望?看来,自己离恢复只差捅破那层薄薄的膜了。

胡颜稳下心神,告诫自己不可急躁,手指垂在身侧,下意识地勾画着什么,那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十分怪异的图案。那图案隐隐有些发亮,却是转瞬既逝。就像高手练剑时产生的剑芒一般,犹如实质。实则只是体内的真气外泄,在空中留下一道虚渺的痕迹而已。

胡颜突然张开眼睛,眼中迸发出迷人的色彩,犹如两颗钻石般折射出万千光束,最后又隐隐地包裹在内敛之中。她的唇角勾起一抹令人痴迷的浅笑,有些自负,有些狂傲,甚至还有些嘚瑟。

她像是想通了什么,摇头一笑,伸手想要打个响指,却在看向那三只小动物的时候,悄悄地将手又放下了。这个时候,惊扰到它们三个,显然不理智。

哎,高兴就高兴好了,不必要让另外三只小东西知道嘛。

三只小动物一阵乱扑腾过后,瘸腿狐狸终究爬到了笨土狗的头上,踮起脚,去抓鸡腿。独眼猫头鹰飞起,在屋内跌跌撞撞地试飞了一圈后,直奔鸡腿而去,却因定位不准,一头撞在了木板上。鸡腿连同钥匙,被它的翅膀扫落,砸在了瘸腿狐狸的头上。瘸腿狐狸张嘴去叼鸡腿,笨土狗突然抖动脑袋,将瘸腿狐狸抖落,张嘴就要去咬鸡腿。独眼猫头鹰这次出爪极准,一爪抓起鸡腿,扑腾着翅膀,在木板棚子里飞起,大有炫耀之意。

胡颜看准时机,用脚尖踢起棍棒,将其一端抓在手里,快速向前一刺,插入挂着钥匙的铁环里,将鸡腿怼了出去,将钥匙带了回来。胡颜对自己的眼神和手法都挺满意。

突然,门板子被人一脚踹开,燕得林一手举着灯笼,一手拎着铁棍,出现在门口。他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耳朵上还包着一大块白布,并用一条白带缠着脑袋,固定着那块白布。这打眼一瞧,就跟掉了碴儿的地缸似的。

他来势汹汹,目瞪欲裂,仿若和胡颜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杂一看见胡颜的所在,就要提着铁棍上前,却在看清楚胡颜的样子后,脚步微顿,手中拎着的灯笼啪嚓一声掉落到地上,缓缓地燃烧起来。

燃烧着的火光下,胡颜犹如坠落凡尘的仙子般悄然而立。虽然她的脸上尚有未曾洗掉的草药汁,显得脸有皱纹肤色蜡黄,如同老妪,但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那张令人倒胃口的脸,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燕得林做梦也没想到,那个浑身兽毛的鬼东西,竟有如此颜色!若非美人脚边有几块零散的兽皮,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个贼老天果然照顾他。这不,他前脚刚卖了幺玖,后脚就得到一位活脱脱的大美人!

其实,此刻的胡颜并非绝色,只不过燕得林这一晚失血过多,又经历了太多惊心动魄的事,心态上便有些偏激,变得易怒易喜易悲。如今乍一看胡颜,只觉得惊为天人啊!

燕得林贼心不死、色心又起,精虫瞬间上脑,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口中还嚷着:“让爷疼个……”

胡颜错身躲开燕得林的恶狗扑食,随手一棍打在燕得林的脑袋上,发出一声闷响。

燕得林皮抄肉厚,只觉得脑袋发晕,却并无昏倒之意,可怪就怪在,他的眼睛在眨动了两下之后,人竟慢慢悠悠地躺倒在地,就跟碰瓷儿闹笑话似的。

胡颜十分从容地解开自己脖子上的铁链,然后淡定优雅地从燕得林的身边走过。

燕得林暗道妇人之仁,刚要偷眼去看胡颜,却被一棍棒砸在喉咙上,痛得他两眼一翻,差点儿死过去。他张嘴想要呼叫,却发现自己压根儿就发不出声音!棍棒再次落下,直接打在他的嘴上,十分狠厉地敲碎了他的四颗大门牙!燕得林心中一凛,暗道不妙,那美人看似柔弱可欺,没想到竟是个心思歹毒、下手极狠的!

他试图抓起铁棍反击,右手手腕却被胡颜打断;他想要撒腿逃跑,左脚的脚骨却被胡颜一棍子砸碎。他痛得直抽搐,一波接着一波的汗水涌出身体,耳朵上血再次蔓延过白布。他的心中升起一股恐惧之意,渐渐明白胡颜之所以不打昏自己,是为了让自己清醒地感受这些痛苦。她不要自己的性命,却专挑最疼的地方打。一下接着一下,看似轻柔得跟闹着玩似的,只有燕得林自己知道,每一下砸在身上,有多痛!可惜,他喊不出。

面对死亡,没有一个人能淡定如常。更何况,像燕得林这种欺软怕硬的孙子。他想求饶,想跪地磕头,求胡颜放过他,但是,他动不了,只能眼看着那样一个纤细的女子,一下接着一下地挥舞着棍棒,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身上。

这种清醒着受刑的疼,无法忍受。此时此刻,燕得林竟产生了“如同能死就好了”的想法。也许,这就是报应!

燕得林不是硬汉,最后还是昏死了过去。

胡颜不是好人,一棍子就将他打得醒了过来。

燕得林哭了,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若他早知今日,当初……当初就先下手打杀了胡颜。可惜,没有后悔药吃。

胡颜打得舒坦了,停下手,将木棍的一头,抵在了燕得林的双腿间。

燕得林,吓尿了,一张脸白得跟鬼似的,一身肥肉抖得跟羊痫风似的。他满眼惊恐,望向胡颜,真的悔不当初。如果还有机会,他一定将她当祖奶奶一样供着!再也不敢生出其他歪门邪道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