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骨气就被这么折煞了,灰溜溜地从龙门菜馆出来,坐在台阶上郁闷了好一阵子,得知消息的童橙橙驾着七色云彩来了。

尽管我和童橙橙说起这个梦时,我使劲强调着梦境有多浪漫,但童橙橙却坚信我是春心荡漾,做了个貌似纯洁的春梦。

她一边侮辱着我的清白,一边将我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意味深长地啧道:“微凉啊,你该感谢那恶魔老板,要不是他一巴掌拍醒了你,阻止你跨越雷池,你的清白可就毁了啊!”

我鄙夷地冲这个不纯洁的少女翻着白眼,然后对她的提醒表示感谢:“多谢足智多谋、看事情相当之全面彻底的橙橙小姐,小的这就回去将恶魔老板给供起来,每天上三炷香!我每天的泡面都由他先品尝!”

然后,失业后的我,拉着同样无所事事的她,为了挽回一点颜面,起码让心里不要这么憋得慌,于是我做出一个重大决定,那就是,做了这么久的跑腿汉,我叶微凉就嘚瑟到底吧,我去当大爷,去板着脸吃吃龙门菜馆里的小龙虾,我请客!

一路上,我与童橙橙吵吵闹闹,我嘲笑她的脸大,她嘲笑我的个小,但我们的手却一直紧握着,仿佛害怕,一松开手,就是天涯。

这就是我的十八岁。童橙橙是我唯一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

我叫叶微凉。一叶知秋的叶,微乎其微的微,凉彻心扉的凉。

其实,除了童橙橙,我还有一个好朋友。那就是我的猫,小又。它是我在葵花街捡到的,它有一身纯白色的皮毛。它看起来,娇小,柔软,脆弱,眼睛特别清亮。十八岁想象力特别旺盛的我从它的眼睛里仿佛可以读出刻骨的孤独。没错,刻骨的,就像我一样。既然刻骨了,就没有人可以从我的外在看出来了。

很久以前,奶奶临死前曾留给我一只叫葵花的猫。葵花的皮毛不似小又那般纯白松软。它很老很老了,连猫都是可以看出皱纹的,你们相信吗?它的皮毛是灰色的,仿佛是被时间带来的尘埃深深地覆盖凝结。它陪了我那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有可能奶奶的灵魂藏匿在它的眼睛里,看着我,有很深很深的疼爱。

可是,葵花死了。

是院子里的住户干的,他们残忍地踢死了它,最后将尸体丢在了垃圾堆的旁边。我还记得那天,我挥着一根粗粗的木棒,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而是一个失去挚爱的疯妇,对着刽子手们一顿乱打。

葵花死后的那三天,我像代替它被踢打时发出的声音,哭得悲怆万分。

没有人过来踢我,或者掐死我。日子还是要一样地过,沿着它既定的轨道,它不会改变,也不会因为一只猫乃至一个人的死,而变分毫。

正如葵花死了,我依旧要像生命力顽强的向日葵一样,勇敢地活下去。

我是叶微凉,我必须,勇敢地活下去。

Chapter 2

我和童橙橙高中在一所学风很差劲的学校念书,那里的男孩儿,都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旷课在网吧疯狂地打游戏,在角落里可以看到他们娴熟地灭掉烟头,打架斗殴,夜不归宿,或者是用各种手段追漂亮女生;而那里的女孩儿,通常都是化着五彩眼影,说话带着娇嗲的腔调,穿迷你裙和各色的丝袜,冬天也不怕冷,她们的桌子里很少有书,却是被各色的劣质化妆品或者漫画书给填满,和许多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频繁地更换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而我却是异类,我只和童橙橙在一起。我不和男生说话,我讨厌他们张口就是烟味的感觉。而那些女孩子,根本不会来和我说话。我成绩好,不但一直是第一名,而且可以将第二名甩得老远。可你要知道,在一所根本不像是学校的学校,学习成绩好意味着你会被排挤,你做作,你故作清高,你不合群。

我曾经偷偷难过,但除了好好念书,我学不会其他的事。我学不会每天与她们一起讨论八卦,讨论哪款香水比较有诱惑力,讨论着哪里又进了一批新衣服。

我没有太多的钱去买东西,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去闲谈。我在学习之余要干的,是好好打算我的下一顿饭该吃些什么,想着我在多久之后可以给自己打次牙祭。这就是我的生活。

当我知道,我考到了全市最好的大学时,我开心极了。我想,等我到了新学校,新同学应该会像我一样,友爱地和我握手拥抱。我会过得很好,绝对会的。

童橙橙充当起了我的护花使者,仿佛我去上学是一件异常神圣、不容侵犯的事。她昂首挺胸地抓着我的手,穿过旧旧的飘着豆花味道的巷子,目光憧憬地往我学校的方向而去。

童橙橙说她是羡慕我的,她也希望能考上像C大这样的好学校,扬眉吐气一番,可是她在学习方面的那根弦不是太灵活,用力一绷估计还得断,她进了F大。

我穿着童橙橙过生日时她那个有钱的舅妈送给她的裙子,她自己都没舍得穿,就贡献出来给我了。她一边看我穿上,一边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这才好看嘛,平日里灰头土脸的,去了C大人家估计会以为你是来应聘煮饭婆的。”

送我去学校的路上,童橙橙忽然被一个追魂夺命CALL给叫走了,她留下一个便当袋子给我,说:“微凉,这是我妈做的三明治啊,特好吃,你饿了就吃啊。你千万记得回来的路啊。我先走了,拜拜。”

人群拥挤,站在公交车站牌旁边,忽然有人推推我的胳膊,我回头看到一个浓妆艳抹,头上还戴着一个蝴蝶结的胖胖的姑娘,拿着N多个大袋子在我旁边气喘吁吁。袋子上有大大的LOGO,我叶微凉虽然是个乡巴佬,但也是个住在城里的乡巴佬,多多少少的耳濡目染也知道那袋子里的东西非便宜货,可能一小袋子就够我卖好几次身了。

洋气的蝴蝶结姑娘看起来像个暴发户,她喘着粗气道:“同……同学,你是不是去C大啊?”

这其实是很多余的问句,C大有它的专门公交接送学生。

看到我肯定的眼神,蝴蝶结姑娘的嘴一下子咧开了:“太好了太好了,你先替我拎着这些袋子,我再去超市买两盒巧克力啊!”

她说完,一把把东西塞到我的怀里,飞奔而去。我还没摸清楚状况,手上就多了几袋昂贵的香水啊、乳液、水晶项链,以及那些我只能在小摊上看到山寨版的正品公仔,这是啥来着?这貌似就是上次童橙橙装得财大气粗叫嚣着一定要买但是被价格打回原形的什么什么Whiz限定版积木熊,如果童橙橙看到一定会变身强盗对这蝴蝶结姑娘不劫财、不劫色,光劫这个公仔的。

我看得眼花缭乱,心慌慌地防备着看有没有人会趁机对我实施抢劫。

因为我抱着这堆东西,也很像暴发户!

我不禁诧异,这姑娘买这么多奢侈品去学校……干吗?莫非要贿赂领导?

要不,我带着这堆奢侈品潜逃吧!但想想不值得,我叶微凉就算再没出息也得背着巨额真金白银再逃吧!

蝴蝶结姑娘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拎着几袋子让我垂涎已久,广告也做得特别唯美的月儿泉家的巧克力。

“哎呀,你真是矮呀。拿着这么多袋子,都见不着脑袋了。”蝴蝶结姑娘“咯咯”地嘲笑我,仿佛我是个小丑似的。

我撇撇嘴:“我矮怎么了,我矮是江南小女子的特性,这叫娇小。”童橙橙都说了,她特羡慕我可以撒娇的身材,她那一米六五的身高,要撒娇起来,还真是有点儿别扭。不过童橙橙忘记了,我有撒娇的资本,却没有撒娇的资格,没有人会将我捧在手心,为我的啼哭而伤心紧张,没有人。

没有说句谢谢的蝴蝶结姑娘拎回了一半的袋子,然后说:“要不其他的你也给我先拎着吧,下车后你再给我。”

我很想拒绝,可又觉得不好意思拒绝。叶微凉一向都是这样的软柿子,好捏极了。

我们在公交车上被挤得跟压缩饼干似的,最可恶的是,这车里不仅仅有去C大的学生,还有来坐免费车的大叔和大妈。他们用一双双貌似饱经风霜的眸子瞅着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犀利极了。

蝴蝶结姑娘总算开口说:“喂,你叫啥啊?我叫曾轻。”

我尚未反应过来,这位名叫曾轻的姑娘就给我个白眼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叫曾轻,该叫曾重啊?哼,少瞧不起人啊,我体重虽然重,但是我的名字不重,我的名字不重,但是我的梦想很重,你懂吗你?”

好有哲理啊!我还真是不懂,我愣愣地站在那里,觉得挨了当头一棒,而且是闷棒。我很想知道,C大里的同学们是不是都跟眼前这个模样时尚、思想更时尚的非主流姐姐一样呢?

当头一棒的感觉,看来舍不得离开我。

当我下车后将所有的东西都塞还给曾轻时,她终于用鼻孔对我说了句“谢谢”,而缺少安全感的我终于腾出手来看看东西是否安稳地在身上。

曾轻忽然尖叫:“哎呀,叶微凉,你的包怎么破成这样!”

是啊,我的包怎么破成这样,长长的一道口子冲我咧着嘴巴笑。“嗡”的一声,我脑袋里仿佛闯进了无数的蚊子,愣怔了半晌,才发觉钱包没了。

钱包里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有我厚厚的一沓学费啊!

我当时真希望手上有把叉子,可以让我顺畅地自插双目。

我还不够强悍,没有童橙橙在身旁,我会手足无措,完全迷失了方向,慌得直想撞树。

曾轻举着一大堆袋子,费力地用一根手指托了托她的黑框眼镜,然后问我:“叶微凉,你有帕金森综合征啊?你抖这么厉害。”

教导主任有着鹰钩鼻,眼睛小得跟被缝合的伤口似的,不过虽然没有犀利的眼神,却不影响他有犀利的态度。

“我们学校可没有拖欠学费的习惯。若逾时不注册,就当你退学了哦!你也知道的,想进我们C大的人很多,他们挤破脑袋都进不来呢。你却不交学费?”

我硬着头皮解释道:“老师,不是不交,是迟点交。”

“总之不行!叶微凉同学,我知道你家境可能差点,但是学费是必须交的啊!学校不能为了你打破规矩哦!”

无论我如何苦苦哀求,鹰钩鼻先生就是咬紧牙关不放松,我若今天不交,就甭想明天再踏进C大的校门了!

进了C大,是我叶微凉唯一能撑起自己天空的一条路,一个希望,我怎么能随随便便放弃呢?

于是我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我的悲惨命运,适时来两滴恰到好处的眼泪。

我并不是一个太擅于表达自己的人,尤其那些真正疼痛的元素和神经,总是害怕别人来惊扰。于是只说了奶奶生前我们辛苦持家,以及她去世后我周旋在爸爸妈妈重新组建的两个家庭之间的苦楚。我讲故事的技术还是不错的,以前我给童橙橙瞎掰故事的时候,常常说得她泪花闪烁,扑过来说:“叶微凉,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何况,我现在在说的这个故事真的属于我,属于我在天国的奶奶。

我当然没有说,我爸爸是个赌鬼,而我妈妈刚摆脱一个赌鬼又嫁了一个酒鬼。

末了,我吸吸鼻子说:“老师,拜托您了,我会尽快缴清学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