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否认得斩钉截铁。

“别不好意思么。”黄骏揶揄地笑。

“你看我的眼睛,我像在说假话么?”夏小橘收起笑容,凝神而视,“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乐陶。”

“怎么可能?!别搞笑了!”黄骏向后仰身,架在额头上的Polo太阳镜几乎掉在地上,“还记得高中我骨折那次,你们来看我。那天你都要走了,看见大土进病房,转身就回来了,还说得两眼放光,非拉他参加运动会。你走之后我就说,凭我身经百战的经验,可以很确定,这女生对你有意思。”

夏小橘叹气:“你忘了,那时候还有另一个傻妞,就想多看某个花心萝卜两眼。”

黄骏转着眼睛,努力从记忆中发掘两个人过往甚密的种种迹象。夏小橘耸肩:“这些只能说明,我们是死党啊。”

“男女生之间哪来的什么死党?”黄骏嗤之以鼻,“至少有一方是心怀不轨的。”

这话无可辩驳。

想起陆湜祎,此刻都仿佛是别人的故事。这几个月来,夏小橘没有像从前一样,和他海阔天空地闲聊,或者揶揄笑闹地贫嘴,只能如此零零散散听说他断断续续的消息。他那样的男孩子,风趣体贴,和新加坡男生比,应该拥有绝对的身高优势,想来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吧。曾经和他提起,要是找女朋友,一定要让自己最早知道,好给他当参谋。然而夏小橘此刻远没有想象中的释然。曾经以为,当他有了新的开始,就又可以如最初相逢时那样坦然地做好朋友;刻意疏远他之后,总有一天会重拾两人深厚的友谊。可是,他已经走得那么远,虽然在一个和北京没有时差的国度,却好像已经进入另一个时空。现实好像向着和预期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如果他真的有了女朋友……夏小橘未待细想,潜意识里一个声音就说,“那么,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这些多多少少、深深浅浅的感慨,很快就被程朗的重新出现以及生活中其他或重要或琐碎的事情冲淡了。

(2)

夏小橘报名参加了暑期的社会实践,放假后暂时没有回家。几个高中同学过来北京玩,其中有人参加过当年与新西兰交流的夏令营,和那边的朋友还有联系。说起种种八卦新闻,难免提到林柚的名字。

“就是当初跳舞的那个女生,你猜她现在的男朋友是谁?”

“不是咱们年级的程朗么?当时我们就觉得他俩很配。”

“咿,你消息真闭塞,他们早就分手了。对不对?”女生用胳膊肘戳戳夏小橘,“你和林柚很熟不是?”

“哦。”她点点头,“过去好久的事情,别再提了。”

“好,不提不提,但你知不知道,她现在的男朋友是谁。”

夏小橘摇头:“应该是没有吧。”

“是谁,是谁?”难免有人兴冲冲地追问。

“Jason!”

“哇,是那个长得像汤姆克鲁斯的Jason么?”

“就是他咯!听说他去年为了林柚,特地跑来中国。”

“林柚不会是为了这个,才和程朗分手的吧。”

众人看向夏小橘,希望从她那儿得到一些内幕。她胸闷气短,憋了半晌,生硬地吐出两个字,“胡说!”

女生们并不介意,又叽叽喳喳讨论其他话题;男生们嚷着好饿好饿,说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侃。

“一会儿少说几句!”有人提醒,“程朗他们先去点餐了,见面可别提林柚。”

夏小橘一凛,包间不过在三楼,几十级台阶走得她心跳加速,久久不能平复。好在众人一拥而入,嘻哈打闹。她隔着攒动的人头,看见程朗和久不见的男生们热烈拥抱,把彼此的背拍得砰砰作响。他也看见她,笑着挥挥手。

并没有想象中的尴尬。

而心,没来由地被哀愁和无奈咬啮着。程朗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有片刻无语,站在窗边,夕阳渲染的侧影,似乎游离于人群之外。夏小橘在他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疲倦,随后是令她心酸的沉寂。她宁愿是自己想得太多,然而她的直觉顽固地跳出来,说那些开朗畅快的笑容都是伪装,这转瞬即逝的默然才投射出他心中最深处的凄凉。

或许程朗,已经知道。

夏小橘只觉得自己只看到冰山一角,苍茫海面下深藏着庞然的悲怆,他此刻的表情一帧帧定格,牵扯着她的心,一丝丝疼痛着。

吃饭时有人问到陆湜祎的近况,目光立刻齐刷刷转向夏小橘,她今天第二次成了瞩目的焦点。怎么总会被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缠上?她假装没看到众人眼中的问号,埋头苦吃。

“小橘最近太忙,都跑成橘子酱了。”邱乐陶替她解围,“她那个暑期实践要查资料,基本每天都要跑国家图书馆,连我都找不着她。”

“是啊。”夏小橘找到台阶,“我的自行车还丢了。”

“在学校里?”

她摇头:“国图门口,那天太累了,出门就直接坐上公共汽车……”

“把自行车扔在国图一晚上?”

“嗯。”她愤然举起筷子,“其实国图里面应该让骑车,至少也可以踩个旱冰鞋,太大了,走得我腿都要折了。”

程朗坐在圆桌另一端,一直微笑着看她比比划划控诉偷车贼和国图藏书的浩如烟海,这时插话道:“我过两天要去上海实习,你先骑我的车吧。”

夏小橘愣了愣。

他又说:“一会儿就去推着吧,正好顺路。”

程朗的提议,她向来不懂如何拒绝。

夏日里天黑得晚,吃过晚饭天还半明半暗。程朗打开车锁,说:“你试试看能不能骑得惯。”

夏小橘见是一辆坤车,立马回应:“没问题!”推到马路上骑着转圈,车把不松不紧,车闸也很好用,座位被程朗调得很高,腿可以完全伸展开,骑起来很轻松。她超过几辆自行车,挺直背脊,放眼看过去都是别人的头顶,开心得乐出声来。

只是自顾自地笑,没留心路口拐过来一辆汽车。夏小橘捏闸,习惯性地用脚支地,脚尖点了几次,就是没有够到地面。眼看无法维持平衡,她大叫一声,向左边跳下来,将自行车抛在右边。

“怎么了?”程朗大步跑过来。

夏小橘指指前轮仍在嗡嗡转个不停的自行车,大叫:“我觉得自己的腿也不短啊!”

程朗一直笑个不停,把摔歪了的龙头扭正,又推到修车铺,借来工具,把车座降低。夏小橘扶着膝盖,饶有兴致地看他蹲在车前,全神贯注拧着螺帽。 “你的自行车丢掉也好,否则早晚被你摔零散了。”他彻底检查了一遍,“你可千万别把我的车也扔在国图门前一晚上,虽然看上去破点,但贼不走空,放在那儿不拿白不拿。”

夏小橘心里暖暖的。

亲人就亲人吧。

一次又一次确信自己就此放弃不再爱他,这决心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击碎。夏小橘的目光黏着在程朗身上,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想念他牵挂他,怎样的伤心失落,都比不上这半年来的杳无音讯更让人度日如年。

这样的男生,林柚为什么不爱?夏小橘想不明白。而那个Jason有什么好?程朗都无法代替袁安城,难道他就可以?

“你最近怎么样?”她忍不住问,“哦,我是说,忙么?”

“还好,期末考得不错。”他顿了顿,“该怎么活,还怎么活呗。”

他知道了!夏小橘自然明白程朗在说什么,却无从安慰。

“是Jason么。”他语调平缓,“当初他看林柚的眼神就很不对。”

难道你当初看人家的眼神就很对?夏小橘暗想,觉得自己一身醋味。

“也许,近水楼台吧。”她说。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么?”

没准比你知道的多。但还是摇摇头。

程朗也摇头:“我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不管原因,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她以后嫁给别人而已。这种情况我已经想了很多次了,即使那样,我还不是要好好活着?尽管有那么一些时候,真TM难受!”他抬头笑了笑,“不过不用担心,我好得很。谁没跌过两个跟头呢?”

在他面前,夏小橘总有哭泣的冲动,只能默默陪在他身边,恍然之间,咀嚼高中青涩的幸福和孤独。

(3)

邱乐陶说:“我最受不了这样的男生,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对你太好。只会给你希望,害你以后哭鼻子。”

“可如果他不理我,我现在就会哭鼻子。”夏小橘的回答颇没有骨气。

“如果真这样一辈子也好。”乐陶一针见血,“总有一天他会有女朋友,结婚,生孩子。那么你呢?”

何尝不知道,这是事实。然而夏小橘颇有些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念,那一天没有到来,便当它不存在。

虽然不常见面,但每一次相逢,都成了镌刻心中的幸福画面。偶尔一起吃饭,也不特意找餐馆,就在食堂里随意吃点。然而夏小橘喜爱这样轻松自然的氛围,好像这样便真正成为了对方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客套的外人。吃饭后程朗都会主动收拾盘子,她就袖着手,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这习惯一直延续,经冬复历春。转过年来,二人都回家过五一假期,抵达时恰好赶上原来高中开运动会,便一同赶去看热闹。

中午从校园里出来,过了两个街口,去当初打牙祭的小饭馆。这儿除了家常溜炒,还有专门卖给学生的盒饭,两素一荤,上面放只煎蛋,中午时分生意好得不得了。

程朗感叹:“还是学生的钱好赚!小孩子都愿意吃个新鲜。其实你说这里做的,哪有家里好吃?”

“但当初大家都惦记着来吃。”夏小橘笑,“如果毕业找不到工作,我可以考虑回来卖盒饭。”

“你那点出息!那我只好在门口修自行车了。”

两人买了一份盒饭,程朗特意嘱咐要烫黄煎蛋,又帮夏小橘要了一碗紫菜蛋花汤。她之前一直嚷着说春天到了,需要控制饮食,只要喝汤,捡几个饭粒。

但此时犹豫了一下,她想,或许是自己多心了。然而在他的生活中,似乎隐约还有林柚的印记。

程朗只用力士香皂,不知是否潜意识里扔在缅怀和林柚的初次相逢。回想靠近他的时候,满怀清爽的气息,是一种哀伤的味道。

无论煎鸡蛋还是煮荷包蛋,他爱吃烫黄的,那也是林柚喜欢的做法。

终归是扎在心底的一根刺,夏小橘无力拔除,她无法放弃程朗,也不能逼他放弃过去,但至少可以选择不吃烫黄蛋。所以她点了一份炒饭。

“不减了?”程朗揶揄。

“怕你不够吃!有人总炫耀自己干吃不胖,也不知道是不是甲亢。”夏小橘多要了一只碗,从炒饭碟中拨出几勺。程朗瞥一眼:“嗬,猫食么?!”

夏小橘说:“我小时候也吃不胖,胃肠不好,吃多了就会吐。”

他笑:“小狗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吃多了就吐出来。”

汤碗大得像盆,两个人轮流举着喝。程朗又说:“你应该把碗放下,小狗都是直接用舌头舔的。”胳膊被夏小橘狠狠掐了一下。

她伸过手指,上面沾了一粒饭粒,本来是要程朗把手边的餐巾纸递过来,然而他很自然地伸手把她指尖的饭粒拈下来。转瞬之间,自然而然,夏小橘一时无语。

这样的时刻仍会让她心悸,一忽希冀,一忽彷徨。于是起身,说去柜台多拿些纸巾。

站在门前,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话音。夏小橘转头,看见陆湜祎和几个男生进来,就站在不远处。她忍不住飞奔过去,用手指着陆湜祎,想不出要说什么,只是“呀呀”地叫着。陆湜祎也指着她,两个人满面欣喜,异口同声:“啊!是你!”

夏小橘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陆湜祎说这一学期只有论文没有考试,提前交稿作为交流项目的结尾,刚刚从新加坡返回。

心中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好小子,回来怎么也不和我们打声招呼。”程朗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陆湜祎一怔,旋即一脸了然的神色。两个男生寒暄几句。夏小橘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是甜蜜,尴尬,还是愧疚。

小饭馆里人满为患,陆湜祎将新买的手机号码告诉二人,便和男生们一起出门,另找餐馆。“你怎么把他们放走了?”程朗笑问,“还剩下那么多炒饭呢!”

夏小橘胡乱拨几口,坐立不安。

“我就说,怎么把他们放走了呢。”程朗结帐,“要不要我帮你要个餐盒,把炒饭装上,你追去给他们,也省得浪费。”

“都像鸡叼过似的,怎么好……”

“还是小狗啃过的呢。”程朗笑眯眯看她,“还不快去,走远了就追不上了。”

陆湜祎和黄骏等人叫了外卖,带到运动场吃。夏小橘找过去时,他们和体育组郭老师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神侃,正在逼问这一年多来,陆湜祎在新加坡可有什么艳遇。看见她过来,黄骏立时说:“哎,那边有个美女!”

众男生齐探头:“在哪儿,在哪儿?”

老郭怒道:“不许打师妹的主意,人家都是小孩子!”

黄骏推陆湜祎:“没你什么事儿,在新加坡不知道多少姑娘围着呢吧,至少还有你总挂在嘴边的蓝衣mm。幸福的人,快去买点饮料,让我们大家心里平衡平衡。”又说夏小橘,“你也别看了,女子八百米,都比你跑得快,看了你会受打击的。”

她知道黄骏有心让自己和陆湜祎单独相处,心中感激。两个人出了侧门,路边的小贩一如当年,卖着羊肉串、烤鱿鱼、烤鸡翅,还有菠萝。

“要不要吃点什么?”陆湜祎问。

夏小橘摇头,“吃过了。”

“一个炒饭,你吃那么多干吗?”他不容分说,帮她要了五串羊肉,一串鸡翅,等待的时候又塞过一块菠萝。

“你要撑死我啊!”夏小橘嗔道。

“这要是原来,也就是你的开胃餐。”

“你别破坏我的减肥大计啊!”

“果真,瘦了一些呢。”

陆湜祎沉默片刻,犹疑地问:“你们……怎么联系上的?”

夏小橘一愣,虽然早知道他会误解,可以是不知如何回答。他所说的“联系”,显然不是说这一日如何碰头。

陆湜祎看出她的停顿,说:“编,你就编吧!可别骗我啊,火眼金睛的。”

“一直都有联系啊。”夏小橘耸肩,“不过一直都是朋友而已,好朋友。”

说完,二人无语。

纵然,我值得爱的是你。

“你不是说,不需要任何人么?”陆湜祎缓缓地问,让她哑口无言,“黄毛丫头,不要学别人说大话。”他“呵”地笑出来,“你还是需要朋友的吧。至少,有人能请你吃个菠萝,羊肉串什么的。”

“能像现在这么聊聊天,就挺好了。”夏小橘由衷地说,“听说,你在新加坡有女朋友了?”

陆湜祎未置可否,只是呵呵笑了两声。没待夏小橘插话,他紧接着就说:“以后有机会请你吃饭好了!”

这是什么呢?是报喜,还是“赔罪”?这一年多来,夏小橘常常担心他一去不返,却又不敢主动联络。希望他可以借此摆脱过往,真正开心快乐起来,或许可以开始一份新恋情;但又怀念他的关心体贴,不知如果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被人取代,将如何是好。两种矛盾心情激烈交锋,不分伯仲。

“是把女朋友带来,引见一下么?”问这句话时,心里有些酸涩。

“是让你多吃点,把嘴堵上!”陆湜祎瞪她。

“黄骏刚才不是说,你总提起一个女生。难不成是他编的?”

“哦……”他笑了笑,“报到那天我看到她,拿在手里的可乐洒了一身,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

“像谁?”

“过两天就觉得,谁都不像。”陆湜祎摇头,“人家文静得很,可不是那种能疯能闹,精力过盛,别人说一句她能顶十句的女生。”

夏小橘心中温暖,那些彼此调侃,嘘寒问暖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此时故地重游,相识六年的种种历历在目,他们那么重要那么深刻地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那些关怀和情谊,如何能痛下决心一笔勾销。

“我们还是好朋友吧?”她问,“你过生日,我还继续送你正版金庸哟。”

陆湜祎笑:“一共只有十四套啊。之后就不是朋友了?”

“怎么会,一直都是!我可以改成古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