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淡然地放下车帘,也不看宣墨一眼,就闭上了眼假寐。她太累了,一时间接受了如此冷酷的现实,她要好好想想的不仅是如何生存下去,还有如何能活得惬意顺心。

宣墨一上了车,也不与流苏说话,只是瞥了眼她手掌上五个鲜红的指甲印和那略显疲惫的容颜,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唇边慢慢浮起一抹残酷的笑意,凌流苏,我对接下去的生活,真是越来越期待了呵!

流苏是被窗外啁啾的鸟鸣声叫醒的,身边照例没有宣墨,想是一早就去上朝了。自那日归宁回来后已经七日了,两人依旧相敬如“冰”,宣墨每日早早上朝,下了朝除了和她共进午膳晚膳外,其余的时间便在雅轩度过,到了夜里各自卧着一方锦被睡去,始终没碰过她。再这样下去,她这无所出的少夫人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可是她总不能霸王硬上弓吧?流苏一想到那幅她嘿嘿□,宣墨在她身下恐惧委屈的场景,就莫名的一阵恶寒。

罢了罢了,凡事莫强求。流苏坐到梳妆台前,心情愉悦的开始挑选首饰,她一向信奉把自己打扮漂亮了,心情才会好这句自创格言。于是招了荷包进来替她梳妆,荷包替流苏巧手挽了个成熟却不失风韵的发髻,流苏依然拿了那支树化玉石钗斜斜的插进乌发。

一边荷包捂着嘴嗤嗤的笑开,流苏媚眼一斜:“笑什么?”

荷包笑说:“这支钗啊,原来是少爷出外看中一块石头买下来命工匠制成钗的,放在这首饰盒里也没人瞧中,夫人一来就挑中了,还喜欢得紧,这不是和少爷的缘分,又是什么呢?”

流苏倒不曾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故事在里头,也不放在心上,笑笑说:“你又知道了?”

荷包撅起嘴:“真的嘛,是伺候少爷的宣安说的。”

流苏瞧着荷包委屈的样子,有些好笑,哄着荷包道:“好啦好啦,我相信就是了,替我拿那件大红丝裙过来,装扮完了还要去向老夫人请安呢。”

梳洗完毕,流苏搭着荷包的手袅袅娜挪出了门。原来自宣墨的父亲死后,宣老夫人就潜心向佛,传了话下去,除了重大节日外,平日无需请安,饭也不必一块吃,意思是不要打扰。因此宣墨宣砚平日都不去请安。

后来流苏想,老人家毕竟是想着儿孙承欢膝下的,平日一个人定也觉得寂寞,因而不仅日日去请安,闲时也常往那处去坐坐,宣老夫人不仅没烦她,反而欢迎得紧,日日念着她,想着听她讲那些新奇的事物。

出了园门,春日的暖风熏人欲醉,流苏放慢了脚步,欣赏那花园中的姹紫嫣红。宣府府邸占地面极大,前面的建筑主要是议事厅,包括一个正厅,两个偏厅,一个小花厅。各房住的阁楼均分布在后花园,宣老夫人的那处园子名为“瑞康”,宣墨以前的住处是一处名为“雅轩”的阁楼,书房睡房均在里面,自她嫁过来之后,便另辟了个园子,名为“晚蔷”,供他俩共住,宣墨平日处理公事仍然是去雅轩。宣砚的园子名为“蕙芷”,想是蕙芷兰汀的意思。这各处园子均有小道相连,大园内还有水榭竹桥,煞是幽雅。

流苏今日挑了一条平日未走过的小道,一步步慢慢走来,但见道旁栽满枫树,因是春日,那叶子仍是碧青的,一阵风过,那手掌般的叶子争相摇动,沙沙声不绝于耳,也别有一番情趣。

流苏只当这园内的小道四通八达,无论哪条均可通往目的地,不想这小道的尽头竟然隐约显出了一处陌生的园子。

荷包沉不住气,先喊了出来:“怎么还有这么一个园子!”

被流苏一眼瞪去,乖乖的安静了下来。流苏紧走了几步,看见那园子园门半敞着,上题“缨络”二字,园内满满种着的全是枫树,并隐约的传来人声,流苏凝神听去,只听到两个女子的声音,其中一个高亢而刺耳,听她说道:“小姐,你就不气么,少爷已经七日没来咱们这了!”

另一个声音轻柔了许多,哀哀的道:“小蛮,莫乱说,墨他新娶了凌将军的独女,自然是要照顾好那边的。”

那叫小蛮的女子听了愈发不服,高声叫嚷道:“凌流苏她算个什么!娶她不过是为了牵制凌家,哪里就轮到她来和我们抢少爷了!她那个少夫人的位置,不过是空的……”

荷包气的浑身发颤,脸色煞白,几乎就要冲进去拼命,流苏一把将她拖住,摇摇头,不再去听那园中的对话,回身沿原路返回。待走至远处,荷包终于忍不住道:“夫人,您看这不识相的奴才……”

流苏笑得云淡风轻,拍拍荷包的手,说道:“不妨事,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没有威胁。走吧。”

一路走,一路思绪万千,那园子只有一条路通往,并不和其他园子相连,且那小道极为幽闭,若不是自己一时兴起寻着了这条道,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知晓还有这么个去处。那女子称宣墨时又以一个墨字相称,极为亲昵,怕是有宠在身。

这宣家,真是越来越不简单了呵,宣墨,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不欲人知?

流苏慢慢走回小道入口,这次不敢再挑那陌生的道走,只沿着平日走的熟悉的小路往瑞康园走去。宣老夫人早早的便等着流苏了,看到流苏终于前来,长长松了口气,流苏原以为少不得是要挨些骂的,正想解释路上有些事情拦住了,却不料宣老夫人拉住她的手,一双眼睛饱含担忧:“流苏啊,怎么今日来迟了?娘还以为你生病了,正要派人去呢。”

流苏一愣,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声音也就格外轻柔了许多:“娘,流苏身体好着呢,这不是路上一些事情拦住了,才来得晚了些。”又问:“娘,昨日送来的酸梅汤可还可口?”

宣老夫人笑眯了眼:“可口,娘正想着这春日犯困,要提提神,就有人送来这酸梅汤,说是少夫人特意命厨房做的,流苏啊,你的孝心娘看在眼里,日后定亏不了你。”

流苏低垂了眼,心内暗喜,口上仍说道:“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流苏是真心孝敬娘,可不求什么回报。”

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出了园门,荷包扶着流苏,问道:“夫人,接下去咱们去哪?”

流苏想了想,偏头对荷包说:“荷包,你先回咱们院子,把我带过来的嫁妆打开,那箱底有一柄短刀,替我取来,我去二小姐的蕙芷园坐坐。荷包应了一声转身离去,流苏且行且停,路上折了几枝开得正艳的桃花,向宣砚处走去。

刚走到园门,便看见宣砚一身劲装,正在树下舞一套剑法,流苏自是不懂的,但看她舞得如行云流水,潇洒俊逸,不由得叫了一声好,鼓起掌来。

宣砚听到园门处的叫好声,便停了下来,一看是流苏,有些羞赧,垂下头低低的叫了声:“嫂子。”

流苏快走了几步,携起宣砚走到房内坐下,将那桃花在宣砚眼前晃了晃:“瞧,嫂子可是送花来了。”

宣砚一边道谢,一边吩咐丫鬟将花插瓶,又要给流苏上茶,被流苏挡住:“不必忙,我坐坐就走,这不看这天气晴好,想来瞧瞧砚儿做什么的。”

这时荷包取了短刀进来寻流苏,流苏忙把那柄短刀递给宣砚,说道:“初见妹妹时也没准备什么礼物,今日就把这短刀送与砚儿,砚儿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宣砚见这刀鞘是黄梨木的,雕工十分精美,上嵌着五色夺目的宝石,抽出刀一看,刀身闪烁寒冰样的光芒,十分锋利,用手指轻轻一叩,“叮”的一声清脆如冰芒破裂的声音,又知道凌家乃当朝第一武将,兵器自是极其好的,不由得满心欢喜,也不推辞,爽利的收下,向流苏一抱拳:“谢谢嫂子!”

流苏看着宣砚欢喜的爱不释手的样子,微微笑了笑,提醒宣砚别把自己割到了,又不经意似的问:“砚儿,你可知道这园里,除了娘,你还有我和你大哥的园子,还有其他人住在什么园子里吗?”

宣砚头也不抬,继续摆弄这短刀,简短的答道:“没有了。”

流苏抿嘴一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红木桌子,紧盯着宣砚,慢慢道:“是么,那可能是我多心了,才刚过来的时候,不慎迷路,倒进了一个名为‘缨络’的园子,听那园里头有女子的声音,不知是何人居住?”

宣砚一丝怪异的表现也无,淡淡的说:“嫂子确是多心了,那园子早已荒废,恐是哪个丫鬟跑进去嬉闹了吧。”她的表情太过自然,流苏心内的猜测便更多一分。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砚儿了,荷包,咱们回吧。”流苏也无心久留,敷衍了几句便早早离开。

悻悻的回到园内,流苏气闷的紧,这宣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自己这级别顶多也就是一小蘑菇头,人家可是参天大树哪。

在美人椅上斜斜倚着,怨气也嘟囔着发了出来,流苏开始琢磨怎么消磨这大把时光,想来想去也无事可做,倒是能把在现代一直没空坚持练的瑜伽练下去,就唤了荷包进屋那一床厚实的褥子,自己先跳了起来作了些简单的伸展运动。

荷包正疑惑不解,以为流苏是要趁天气晴好晒褥子的,却见流苏接过褥子,挑了处阳光充沛的空地,刷的便把褥子铺开在地上,然后自己坐了上去,又低头思忖了会,回头笑眯眯的问她:“荷包,你会古筝吗?或者琵琶?横笛?洞箫?”

荷包讷讷的摇了摇头,她只是一个丫鬟,怎么会这些乐技,流苏小小失望了一下,本来嘛,做瑜伽时能有些舒缓的音乐是最好不过的,不过既然没有,也不会有很大的影响,静下心回想了一下那套瑜伽的动作,伸展了腰肢,放慢呼吸,闭上眼睛,缓缓的开始动作。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宣墨此刻只能想到用这两句来形容眼前的凌流苏。

原不过是遗忘了物件才回晚蔷园来取的,一进门,却被流苏迷住了眼,打动了心。

流苏今日穿这一袭大红纱裙,袖口袖着几朵祥云,胸前腰身用银丝勾勒出大朵大朵缠枝盛放的牡丹,更是红的诱人。原本这样的大红,便不是人人都可以压得住的,她穿出来,却偏偏媚而不俗,胸前一片雪肤在大红的映衬下更是显得肤如凝脂,低垂的鬓发斜插那枝暗碧色的玉钗,也不和大红冲突,反而那一点点的暗碧色将那红渲染得更是热烈诱人。

她此刻跪坐在褥子上,举起双手做着奇怪的动作,纱袖随着高举的手臂滑落,露出一段莹润白皙的藕臂,红衣雪肤,视觉上的冲突带给宣墨强烈的震撼。又见流苏闭着眼,脸上的表情安然平和,却又透露着妩媚妖娆。

第一眼见她,只觉像是还未长大的孩子,稚气未脱。归宁那日,看到的她清新脱俗,如莲叶般通透。这日见她,却又似是一团火,热烈诱人,眼角眉梢都染上了风韵,她却妖娆而不自知,那媚色里偏偏带着一点天真,无辜的朝他看来,先是不解的神色,接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慌忙跳起来,还差点被裙摆绊倒,慌乱的理着衣裙。

见鬼了!流苏在心里低咒,平日神出鬼没的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偏偏挑这时进来了,只希望他别把她当成鬼上身就好。

她故作镇定的看向阳光下的男子,那男子眉目如画,长身玉立,脸上淡淡的看不清表情,见她匆忙笨拙的样子,只是轻轻微皱了眉,却仍是好看得紧。

宣墨见她跳起,倏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调整好心情,挂上一抹看似亲和实则疏远的笑容,问道:“夫人见到我就这么激动吗?”

流苏也恢复了镇定,盈盈福了一福,避开他这个问题,轻柔的问:“怎么回来了?”

“来拿点东西,马上就走。”

“哦。”流苏不置可否的应了声,仍是站着,没有上前的意思,倒像是立等着他取完东西好立刻滚蛋。

这个认知让宣墨有一丝不舒服,只得甩了袖子进了里屋,发现屋子里几乎已全按照流苏的喜好来布置,花瓶,屏风,书画,全是依着她的意思摆放。与其说这是他们两人的屋子,倒不如说这是流苏私人的闺房。恐怕除了那床上还有他的气息外,其余是一点他的影子也无了。

取了东西,宣墨一刻也不多留,苍澜已在园门口等着,面色焦急,似乎有急事,宣墨直直的朝着苍澜走去,快走到园门时才回身叮嘱了一句:“公事忙,午膳我就不陪你吃了。”

听到身后流苏又是淡淡无谓的一个字:“哦。”宣墨挑了挑眉,看来不只是他对她无情,原来她也是同样呵。

流苏待宣墨走后,本想继续练的,却发现失去了这闲情逸致,只得懒懒的命流苏将褥子收起,闷闷的走进房内。

荷包抱着一床褥子兴奋地对流苏问东问西:“夫人,您刚练的是什么啊?这动作看上去怪异,您练时又觉得很行云流水。”

流苏转了转眼珠,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这可是好东西啊!练这套操可以强身健体,锻炼体型,修身养性……”讲了一大堆话,听得荷包云里雾里,最后一句总结:“你如果想学,我教你。”逗得小丫头一阵激动。

正闹着,小丫鬟来报:“夫人,午膳准备好了,在哪摆饭?”

流苏一想,宣墨是不来吃的,也不必去花厅摆一桌出来了,就叫小丫头挑了几样自己爱吃的菜端到房内,小丫头应了正要去,又被流苏叫住,只见她凝神思考着,问道:“少爷那有午膳送去吗?”

小丫头恭敬道:“有的,等会宣安会送去。”

流苏就绽开了一个甜美的笑容,对小丫头说道:“去把宣安叫过来,我有事情吩咐。”

小丫头得令而去。

这边荷包已经摆好了饭,流苏不急不徐的啜一口汤,挑了鸭骨慢慢吮着,便听到荷包附耳悄声道:“宣安来了。”

流苏放下筷子,用手巾拭了拭嘴角,缓缓起身,从容的说:“唤他进来。”

宣安进了房内,打了个千儿,请了安,低垂了头静默着等流苏说话。流苏接了荷包奉上的茶轻轻吹着,问道:“少爷现在干嘛呢?”

宣安恭敬的回道:“少爷此刻和苍先生在书房商量朝事。”

流苏点了点头,又问:“少爷平日喜爱吃什么?口味偏重还是淡,甜还是咸?吃辣吗?”

宣安一一答了:“少爷平日最爱吃鸡蛋羹,口味偏清淡的食物,喜咸不喜甜,不吃辣,还喜欢饮汤。”

流苏一口茶差点喷出,鸡蛋羹?宣墨最爱吃的竟然是鸡蛋羹?忍不住就要笑,整了整脸色,对宣安说:“今日你不用送饭去,我自会送过去。好了,下去吧。”

宣安应了,走出晚蔷园,竟松了口气,这少夫人看着年轻,却自然有不怒而威的气势,看样子也是一个有心的主子,只是不知她和少爷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又转念想:管这多作甚,自己不过是个奴才,伺候好主子就是难得的事了。因此摇了摇头,一径而去。

这边流苏揭了剩下的饭盒一看,果然有碗鸡蛋羹,清汤淡水,面上洒了几根葱花。她舀了一小勺放入嘴内细细尝了尝,发呆了好一会儿,突然拍拍手对荷包说道:“荷包,咱们去厨房!”

荷包的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急忙道:“少夫人,您那么尊贵,怎么能下厨房呢?”

流苏也不管,径直朝了厨房走去,荷包只能跟在身后。那管厨房的周大娘见了流苏慌忙行礼,心内忐忑,莫非是不满意哪道菜所以来问罪的?

却见流苏满面笑容,温和的说:“周大娘,可否借厨房一用?”

那周大娘听了哪有不应之理,连连答应着,带了流苏到了厨房,自己退在一旁待命。

这边流苏忙活了起来,挑了两个鲜鸡蛋打在一个官窑烧制的粉青釉碗里,加了少许料酒,快速的打匀,搁在一旁备用。又去选了两个白蘑菇和一个大冬菇,细细的切丁,又翻出了一些干虾仁和火腿,也切丁备用,接着烧了滚烫的开水注入原本打好的鸡蛋里,搅拌均匀后,将冬菇蘑菇丁,虾仁火腿丁,均匀的铺在蛋液上,一点调料都不加,就直接放入蒸笼蒸。

待熟了出笼后,洒了几根碧嫩的葱花,那嫩黄滑溜的蛋羹上点缀着蘑菇的白色,冬菇的黑色,虾仁和火腿的红色,又有葱花的碧绿色,让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流苏小心地把蛋羹放入漆盒里,又挑了厨房现有的一些菜色,提了漆盒向雅轩走去。

宣墨正和苍澜密谋什么,听到门外小厮报:“少夫人来了。”脸色立刻冷淡下来,把一叠纸收拾妥当,才说:“进来吧。”

流苏进了书房,看见宣墨和苍澜的脸色都有些难看,灿然一笑:“夫君,忙朝事归忙朝事,饭还是要吃的。”说完从漆盒里小心捧出一叠叠菜色,用手巾裹了乌木镶银的筷子递给宣墨,用白玉双环碗盛了米饭放在宣墨面前。然后便告退,一双眼始终没有乱瞟,神色自然而坦荡。

两双眼睛盯着流苏走出了书房,待不再听到脚步声,苍澜率先开了口:“我原以为凌家的女儿只有一股子热血气,做事横冲直撞,却不想是心思剔透,放她在你身边,你要小心。”

宣墨也不答话,若有所思的看着最眼前那色泽诱人的蛋羹,舀了一勺放入嘴里,嫩滑的蛋羹立刻在舌尖融化,带着菌类、海鲜和火腿特有的鲜味,滑入喉咙,在胃里带来满足的餍食感。不由得一勺勺停不住的吃完了,还意犹未尽。

吃罢,传了下去:“今日厨子做的甚好,赏。”

流苏并未直接回去,在雅轩外站了一会儿,见从里面跑出一个小厮,捧着几两碎银朝厨房的方向跑去,便抿嘴一笑,这才优雅的转身步态轻盈的朝自己园子走去。

荷包在旁一脸纳闷,这个少夫人,她真是越来越不懂了,自从撞了墙嫁了人,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忖度着流苏的脸色,小心的问道:“夫人,明日还送吗?”

“不送。”流苏笑得那叫一个妩媚。

“那……少夫人今日是心血来潮?”

流苏神秘的摇摇手指:“没听过吗?要拴住男人的心,就先要拴住男人的胃。”

荷包愈发迷糊了:“可是您也没告诉少爷那蛋羹是您做的啊!”

流苏呵呵的笑起来,望着荷包巴巴的眼神,语气里带了些恶意:“让他自己发现,不是更有趣吗?”

整个下午流苏都在想尽办法打发时间,看了会书,在阳光下懒懒的晒了会太阳,突然见房间里有架古筝,兴致立刻来了,净了手,端正的坐在古筝前,做足了姿态,一下手却是一阵零碎的毫无规律的单音,流苏也不在意,摸清了哪根弦上的哪个位置是哪个音后,兴致勃勃的将脑中还记得的一些简单的歌曲给一个一个音的弹了出来。荷包在一旁的脸色和便秘般痛苦,斟酌万分,终于开了口:“夫人,以前教您的老师曾说过,您的琴艺还需多多磨炼……”

哈!流苏乐了,瞧这小丫头,什么多多磨炼,她压根就没有琴艺!经过这些天有意无意的打探,终于从荷包那知道了原本的凌流苏是怎样一个人。虽然身在武学世家,从小却对练武没有任何兴趣,对女红啊,琴棋书画啊,也是样样不通。爱好又广,这段时间爱上诗词了,就学了几天平仄韵律;那段时间爱上种花了,又学了几天园艺,却始终样样不精通,脾气又倔得紧。凌家就这么一个女儿,也不舍得强迫她,因此就形成了这懒散的性子。

流苏心里想:这原来的流苏性子倒是与她有些相像,平日看似消极懒散,实则倔强的很,要让她做不是自己愿意的事,顶是宁愿折了刚烈也不愿服从。就暗暗下定决心,要代替她好好活下去。

一个下午终于被流苏消磨过去,天边开始染上暗色。流苏本打算一个人进晚膳的,不想宣墨一脚垮进了门框,疲惫的在椅子上坐下,疲惫不堪的揉着眉心。

流苏看了他一眼,原本不准备理睬他,反正两人之间一直是这么生疏的,但看宣墨眼底一圈淡淡的黑影,如玉的脸庞更显苍白,薄唇似乎都淡去了血色,一个人在椅子上休憩,他周围的空气无端的就稀薄了很多。

终是不忍心放他一人不管,泡了一盏碧螺春,悄悄放到他身边的矮几上,低声说:“喝口茶吧,晚膳就准备好了,吃完饭就休息吧。那些事情,要忙也不是几天能忙完的,何苦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说完便识相的离去。宣墨睁开眼睛,盯着流苏的背影,终是拿起了那盏碧螺春,浅浅的啜了一口。

门外丫鬟来报:“少爷,少夫人请您过去花厅用晚膳。”

到了花厅,流苏优雅的喝着汤,似乎等他许久。宣墨一瞟桌上的菜,以简单而朴素的蔬菜居多,且无最爱的鸡蛋羹,眉头皱了一皱,欲传厨房管事的,流苏像是料到他接下去会有什么行动般,放下勺子,对宣墨温柔的笑道:“不用传厨房的了,是我要他们别做蛋羹的,菜也是我吩咐下去这么做的。”不等宣墨有所置喙,又是盈盈一笑:“一日进食一个蛋足矣,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这几天你又忙,进食宜清淡,不宜太补,所以才叫做了些清淡小菜。”

宣墨平日并不讲究吃食,只要有一碗鸡蛋羹便可。他不说,厨子自认为合主子胃口,更是想着法子往鲜美大补的方向去,因此每日的菜色可谓是山珍海味,有时未免太过油腻。

今日听流苏这么一说,心内突然有些异样的感觉,自他长大成人一步步爬上高位,争斗算计里摸爬滚打着,心已是疲累的麻木,母亲自从父亲去后便心如死灰,潜心向佛,也并不多在意他。虽然自己有唐络,她却是再迷糊娇弱不过的一个人,事事都倚仗着他照拂,因此仿佛这是第一次有人给了他些许的关注和温馨,心内五味杂陈,眼里就多了些冰封面具松动后的暖意。

流苏见他虽然呆呆的,面色却缓和了很多,那卸去了平日完美的无懈可击的面具的容颜,显得真实了许多,有人味儿了许多,又不免带些孤独和零落,暗地里就突然滋生出了丝丝缕缕的心疼,心里有些柔软触动,一时竟然伸手握住了宣墨的手掌,盯着他的眼睛低低的说:“你不必防我,宣墨,我无意算计你。”

只这一句话,宣墨似从幻梦中惊醒,蓦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是凌风雷的女儿,淡淡的将眼神敛了,温和的看向流苏,说出的话却凌厉无比:“夫人的确冰雪聪明,想必凌老将军也说了不少关于我的话。你本可以继续装下去的,我也可以继续容你下去的。今日说了这话,倒叫为夫的难做人。是如你所愿让你哪天寻到了我谋逆的证据交予凌老将军处置,还是现在便休了你或者……凌少夫人出了意外香消玉殒?”

流苏淡然地看着宣墨,那眼神带了悲悯,漠然的说:“你不能休我,否则少了牵制凌家的棋子;也不能杀我,现在还不是时机和凌家树敌。我不是故意说那话好让你信任我,只是人这一生,生下来便是受苦的,不过都是求着微末的生的同时,摒弃更微末的生。我不想这已是疲累的生,还要分心来算计防备。”

“我爹的确和我说过让我找到你谋逆的证据,却没和我说过当今太子荒淫残暴,不堪大用。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知道,待皇上驾崩,太子继位,天下百姓必定遭殃,民心尽失。你于彼时起义,或者编造陷害太子毒害皇上篡位,或者任何一个借口,便可有名正言顺的打着仁义之棋推翻太子,自然受众人拥戴即登大典。这些于我又有何害?这天下到谁手里都是一样,贤者强者当之无愧,何须在意所谓谋逆篡位的说法,再者太子继位,我们凌家的下场可想而知,落在你手里,或许还可以保全,我为什么要阻碍你?我乐见其成!我不是我爹,没有他那样愚忠和固执,我甚至可以帮你,与其将我当敌人般防备,不如多一个同党,不是更好?我们这样的粉饰太平,真的有意义吗?”

一席话说完,室内一片宁静。宣墨不说话,手指无规律的叩着杯碟,发出轻轻的几声叮咚。空气湿重而凝滞,隐隐浮着躁动和张力,仿若只需小小的一个触碰,便会毁灭爆炸。

流苏竭力维持着镇定,凭她刚才那些话,她已经可以死百回了。可是她在赌,赌宣墨的谋略和野心,赌他不会杀她。她全身的感知全部凝聚在宣墨身上,死死盯着他每一个表情变化,心里这一刻还如同岩浆般炙热,下一刻又突然仿佛被抛进了冰水,忽冷忽热交替着,甚至想,杀了她也好,也许她一死,就又能穿回自己熟悉的那个年代。

时间慢的几乎停滞,流苏几乎已绝望了,却看见宣墨的唇缓缓扬起成一个漂亮的弧度,眉眼弯弯,伸手夹了一筷虾子放到流苏碗里:“夫人趁热吃吧,凉了便腥了。”

流苏全身一下子松懈下来,一点点将屏着的气息呼出,想拿筷子夹菜,才发现手竟然不自觉的微微颤抖。无意识的吃着宣墨夹过来的虾,机械的咀嚼着,却味同嚼蜡。

许是坦白了心迹的缘故,这一夜两人之间莫名的亲近了许多,卸下了防备和伪装的心分外轻松,也平添了许多话。

只是宣墨像是秉持着什么原则,抑或是信守着对谁的承诺,没有对流苏做出任何亲密的行为。流苏闭着眼,那女子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那日的对话又在脑中重现,宣墨,怕是为了她吧。流苏的心里奇怪的又涨又酸,明明她不爱宣墨,可是想到他因为另一个女子“守身如玉”,却又难受的紧。她骨子里,原是个憧憬一生一世的爱情的人,她和宣墨之间,与其说是婚姻,不如说是阴谋。可是这个男子毕竟冠着夫的名义,丈夫丈夫,一丈以内方为夫,她却似乎离他千万里。这个认知,更让她多了一层挫败,胡思乱想着,终于沉沉睡去。

宣墨一直没睡着,沉思的盯着身边流苏熟睡后显得单纯的容颜,凌流苏,究竟是怎样的女子?那日新婚之夜,她和他作了交易,签下了契约,显得再精明不过,原以为她是城府极深的女子,以后几天加倍留心注意了她,却见她安分守己,每日不过去向娘亲请安。

今日中午她突然送饭过来,自己几乎是立刻的便猜出她的来意,她却真的仿佛只是来送饭的,没有任何有预谋的神色,当时他想,苍澜的提醒是对的,这个女子不简单。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向他坦诚,眼神那样的清澈,没有一丝龌龊的意味。细细分析了他的计划,她的处境。甚至说可以帮他。她说:这天下到谁手里都是一样,贤者强者当之无愧,何须在意所谓谋逆篡位的说法。那时的她仰着头,朗声说着自己的信念,透着自信的气势。她说:人这一生,生下来便是受苦的,不过都是求着微末的生的同时,摒弃更微末的生。这时的她,那神色中却又带着悲苦。

她都明白的,知道他对她的防备,他对她的利用。却仍是像只蚌,张开壳,毫无防备的向他坦露出最柔软的部位,同时预期着即将而来的痛苦。正是这赴义般的明白,她的酸楚就一点点的慢慢的浸润了他的心。

宣墨看着流苏熟睡中天真而不设防的容颜,不由自主的伸出手,一点点,又一点点的靠近,终是碰触到了流苏娇嫩的肌肤,立刻又如被火星灼到,闪电般的缩回,心里的震撼排山倒海而来,不可思议的盯着自己的手,苦笑了笑,掀了棉被下床,披了外衣轻轻开门,走了出去。

荷包在外伺候着,也不敢深睡,只是浅浅的打个盹,预备着流苏起夜时伺候。这时听见轻轻的一声阂门声,立刻惊醒,睁开一瞧,竟是少爷。迎了上去听候使唤,却见宣墨摆了摆手:“不用你,睡去吧。宣安跟我来。”

留下疑惑丛生的荷包,让宣安提了盏风灯,在夜色里往那种满枫树的小道方向走去。隐隐的看见缨络园乌黑一片,宣安上前敲了门,深夜里声音特别响亮:“开门,少爷来了。”

唐络已经索然无味的睡下,睁着眼睛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宣墨这么多日没进过缨络园,只是派人安慰了几句,不过是近日太忙,得空必来相看的推托之词。这时听到小蛮兴冲冲的推开房门,大声嚷着:“小姐小姐,少爷……少爷来了!”

唐络一个翻身便下了床,满面的笑容就急急地迎了出去,半途又匆匆折回来,手忙脚乱的在梳妆台上抓了梳子胡乱的梳了几把头发,随便挽了个髻,拿起一根簪子簪上,又在衣服堆里撩起了一件衣服匆忙系好,拢了拢头发,才小跑着去园门口迎接宣墨。

宣墨见暗色里一个娇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向他跑来,小蛮提着风灯在后焦急的叫嚷:“哎呀我的小姐,慢些跑!”那身影到了他眼前,突地一个趔趄就要向地上摔去,伴着一声惊呼,宣墨眼疾手快的一把接住,这时才看清唐络头上挽了个松松散散的发髻,插了支富丽的碧玉玛瑙瓒凤钗,此刻也是摇摇欲坠,几缕发丝随风飘散。身上是松垮的一条衣裙,领子也无翻好,脚下汲着绣鞋,也是匆忙中没有穿好,一双莹白如玉的脚瑟缩不安的互踩着。

宣墨心里就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想起几日前,他忙完公事回晚蔷园,也是很晚了。那园里竟亮着一盏灯,像是专为着怕他晚归看不清路似的。虽然他放轻了动作,难免惊动了里面熟睡的人儿,看见流苏从卧室走出,神态安然的替他斟了茶,那时的她披着一头直顺乌发,亵衣外披了薄纱,丝毫没有猝不及防的慌乱神色,安静沉稳的替他斟茶脱衣,服侍完毕,打了个呵欠,便又袅袅娜娜的走回卧室睡下了。

本是忍不住想说唐络几句,让她以后沉稳点,眼睛却看见唐络脸上欣喜的笑容,以及眼神里满带着的依赖和期待,宣墨愧疚之情就油然而生,把责备的话吞了回去,牵起她被夜风吹凉的手,细心替她暖着,两人相拥着进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