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偏头看了看窗外绽放的愈发明丽的各色花枝,用猪苓洗了手,将残水泼了,边擦干手,边随口问身边的荷包:“少爷呢?上朝去了?”

荷包一早的脸色便不是很好看,几次看着流苏欲言又止,听流苏这么一说,脸色更是铁青了,吞吞吐吐的答道:“少爷今日没上朝……”

“哦?”流苏心里已大约明白了,口中仍佯装不知:“那少爷去哪了?”

荷包一脸义愤填膺,待流苏这么一问,倒豆子般的清脆:“少爷昨夜待夫人睡了后,就上缨络园了!”

果然如此,流苏心内暗忖。面色不改,在镜子前坐下,边施施然梳着发,边问:“你怎么知道的?满园子都传开了?”

“哪能呢。这宣家的下人个个都是锯了嘴的葫芦,是我立逼着宣安才问出来的!”说着将昨夜怎么被惊醒,怎么看宣墨带了宣安出去,又是怎么问出的啰里啰唆的讲了一大通。

流苏继续问:“那你有打听出那个缨络园里姑娘的底细吗?”

荷包一下子焉了,声音也低了许多:“没有,只知道那个姑娘叫唐络,她的丫鬟叫小蛮。”

“好了,”流苏端详着自己的妆容,淡然地打断了荷包,“走吧,去向娘请安。”

荷包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甘的叫到:“小姐……!难道你就这么算了?你都不生气吗?”

“气~当然气!”流苏边偏头理着自己的发髻,边不经心的说,“可是我昨晚想明白了,原来那种气愤,是因为他伤了我作为一个女性的自尊,是因为他没有尊重我,没有将我放在和他同等的位置上,是因为我的价值被忽略了。可是后来又转念一想,这种坚持和自尊,在这里,其实是多余的,没有必要的。”

荷包听得一愣一愣,云里雾里的呆样子把流苏逗笑了,拖长了声音软软的唤道:“走吧……!”

两人渐行渐远,语声也消失于远处。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慢慢的从树丛后走了出来,宣墨若有所思的想着流苏才刚说的话,她的思想总是这么独特,他从未想过女性也有自尊、价值,在他看来,所有的女人都是需要保护的娇弱的动物,就如同唐络那样。只有流苏不同,从来都只是淡淡的与他相处,不趋迎,不邀功,不为他特意装扮,不刻意讨他欢心。又或者是她本就不需要耍心机求他的宠爱吧,因她一直是独立的女子,聪慧而高雅。

他们什么都是对的,却错了最重要的身份,这样的两个人,即使相爱,那爱里又参杂着几分阴谋,几分算计,几分利用,那真爱,反倒是少得太不堪。罢了罢了,宣墨想,有些人,注定是要错过的。

流苏今日一进瑞康园,敏感的觉出了不寻常的气氛。宣老夫人不是一人,身旁还站着管家。宣家的奴仆多为家仆,这管家名为宣瑞,也是服侍了几代宣家当家的,此时已是白发苍苍,颇有些老态龙钟,一双眼睛却毫不含糊,犀利而精明。

宣家规矩,服侍过几代主子的老仆,地位是比小辈要高的。因此流苏先向宣老夫人请了安,又向宣瑞福了一福。

“好了,流苏,过来坐。”宣老夫人拉流苏坐下,凝重的神色不同往常,“流苏,今日娘有重要的事托付给你,”说着对宣瑞点了点头,只见宣瑞将一厚叠帐簿纸张推到流苏面前。

宣老夫人轻拍着那堆帐簿,目光慈祥的看着它们,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般。流苏已经知道宣老夫人的用意了,正要开口,被宣老夫人一个摇头止住,只听她缓缓地说:“流苏,这是宣家所有的账目明细,娘今日把它交给你了。不要怀疑娘的用心。娘知道,墨儿娶你,这其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可是娘不同,抛去宣家和凌家在朝中的对立不说,娘是真心疼爱你。娘虽老了,却不糊涂,知道你这孩子心地纯净,你是不求什么的,也不想从宣家,从宣墨身上谋取什么。我就喜爱你这点。可是流苏啊,你虽然不求什么,可是也要为自己做打算。以这形势下去,真到了那一日,娘在的话,还可以保你;娘不在了,你是自己家也回不去了,到时该怎么自处?拿着吧,你现下管这些,也许还能为自己谋份保障。”

流苏的眼泪已经盈在眼眶,其实宣老夫人是知道的,知道自己不是真的如她口中所说的心地纯净,知道她也有些谋划,仍然把家业交给了她,甚至已经替她想的那么长远。她是真心的喜欢她,真心的把她当作一个自己宠爱的孩子对待。而凉薄的那个始终是自己,那泪在睫毛上盈盈欲坠,流苏狠吸了几口气,硬是将泪逼了回去,抬头向宣老夫人绽开明亮的笑容,自信道:“娘,您放心。流苏定不负您的期望。”

宣老夫人看向流苏的眼神中带着赞赏,回头对宣瑞说:“宣瑞,从今往后有账目上的事情,就直接向流苏汇报吧,不必告知我了。”

“哎。”宣瑞躬身应了。

流苏慌忙又向宣瑞行礼,口中说道:“宣先生,流苏年轻不懂事,还望先生以后多多指教。”

又寒暄了几句,便辞了老夫人回园去。路经那条枫树小道,流苏不自觉的朝那小道深处瞥了一眼,荷包顺着流苏的眼光望去,问道:“小姐,咱们要去会会那个唐络吗?”

流苏一笑,像是荷塘荡起了涟漪,眼里的笑意潋滟:“不用,谁先拜会谁,谁就屈居下风。她不急,我更不急。”看了看手中的帐簿,心里又加了一句:何况,现在可没空浪费时间在她身上。

雅轩里,宣墨盯着桌上的一封请柬沉思,苍澜沉声道:“二皇子此时设宴,且请柬上注明请少夫人也赏脸一同去,而他同请的又有凌风雷和太子,故弄玄虚,不知合意。我看,还是要慎重考虑的好。”

宣墨不自觉的皱了眉,既然凌风雷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那么太子也定是知道了。三皇子不足为惧,二皇子平日放荡不羁,与太子关系不好不坏,此刻突然有所动作,请了这些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想与他联手先除了太子,两人再内斗。二是靠向太子那边,把自己这个劲敌除了,接着兄弟二人手足相残。只是他还不知投向哪边更有保障,仍作壁上观,今日这宴,实是一种试探。只是为何特别注明携流苏同去呢?

正想着,门外丫鬟叩门道:“少爷,午膳送来了。”

宣墨一愣,今日怎么不是流苏亲自来?果然她昨日是心血来潮才来送的,心里竟隐隐的失望。揭了漆盒,先迫不及待舀了勺蛋羹,入口却不是昨日的美味,再一看,色泽材料均不同。顿时有些气闷,扔了匙,沉声传下去叫厨房管事的来。

周大娘听来报的丫鬟说少爷正生气呢,一路上提心吊胆,到了雅轩门口战战兢兢的将头垂了,抖着声行了礼:“少爷。”

宣墨也觉出自己无端的有些烦躁,不知是因为那请柬,还是因为流苏,或者是因为蛋羹。声音愈发的低沉,隐隐带着山雨欲来的气势:“昨日做蛋羹的厨子呢?怎么今日端了这种东西上来,以往我不讲究,是不是就代表你们可以继续给主子上这种难以入口的东西!”

周大娘更慌了,心像打鼓一样的跳,少爷以往一直不讲究吃食的,厨子放松之余,难免有些偷懒。只是昨日的蛋羹……突地想到,连害怕也忘了,抬起头惊愕道:“回少爷,昨日那蛋羹,是少夫人做的啊!”

宣墨和苍澜均是一愣,两人面面相觑。宣墨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心里就轻了许多,莫名的便高兴起来,挥了挥手让周大娘下去,合上请柬,对苍澜说:“他既然敢请,我自然敢去。今日就议到这吧。”

苍澜看着宣墨颀长的背影步态轻松的走出雅轩,哑口无言。这还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大越朝重权在握最年轻的内阁首辅吗?这么多年来的官场生活,他已经学会把自己的情绪隐藏的极好,像是戏台上的戏子,随着生活脚本一直演下去。那个真实的宣墨,只有午夜梦回时,才会偶尔出现吧。

即使是唐络,也不曾这么轻易的撩拨起宣墨的情绪,流苏不过送了次饭,做了碗蛋羹,便让宣墨有了起伏波动。偏生她又是凌家的女儿,这样的两个人,如果纠缠下去……苍澜不敢再放任思绪想下去,眼光飘到那张请柬上,又是一个哀叹,憨厚朴实的一张脸,生生皱成了苦瓜。

这边流苏抱回了一堆账本,命荷包将桌子理清了,取了纸笔,做好了开始理账的准备。荷包服侍流苏多年,只道流苏心性多变,做什么都不能持之以恒。今日见流苏接了那么重的任务,正替她忧心,却见流苏回房便准备纸笔,倒是埋头理账的样势,心内自是十分高兴,安静的在一旁替流苏磨墨。

流苏其实心内惶恐,自己是一点也不清楚宣家有多少产业的,才刚嫁过来不到半月,自己也没料到宣老夫人这么快就将权力下放。事先没有打听,一点准备也无,此时千头万绪,竟不知该往哪理起。只得先挑了一本较薄的,看这上写着田庄二字,料到是宣家在乡下的庄子了,翻了开来从第一页细细读去。

这才知道宣家在京城郊外有一处庄子,共有良田200亩,流苏一换算,相当于13公顷,可是她却没这个概念,也不知道有多少大。那庄子大约几十户人家,平日宣府吃的菜蔬荤腥均出自这个庄子,每逢过年便由租头收了各户的租子交至宣府。流苏不由想到红楼梦里乌进孝交租那段,想着等有了头绪便试着减轻农户的负担。

因嫌这大写的十个数字写起来实在麻烦,流苏为了图方便,也顾不上荷包在旁,在纸上用阿拉伯数字涂涂画画。正奋力和账目作着斗争,突然听到荷包的声音:“给少爷请安。”

流苏循声望去,见宣墨穿着白色长衫,身姿挺拔俊逸,一头墨发用银色丝带束起,脸上带着清朗的笑容,似乎心情极好。

流苏站起身正想行礼,见宣墨几个跨步上前把她按回了椅子,一面看着桌上凌乱的纸张。

“娘把账目交予你了。”语气是肯定的,似乎早已知道,并不惊讶。

“对……”流苏答得颇有些心虚,毕竟自己的动机本不纯,加上也怕自己没有这能力管理好。

宣墨浅浅的笑开了:“刚开始都是难的,有什么不懂就问我,或者宣瑞。像这处庄子,每日供到家里的粮食菜蔬和野味都是有分例的。家里主子吃的米是上白米,奴仆是下白米,再根据时令的菜蔬野味的价格,折合成银子每日大约是3吊钱。到了年底交租子,大约是一户人家一两银子……”

流苏听着,有些犹豫的打断宣墨:“那……那你一年俸禄是多少啊……”

宣墨一愣,宣家有多处产业,自己又是高官厚禄,因此从不曾在账目上花大心思,此刻被流苏一问,突然有种感觉像是平常人家的妻子问丈夫要俸禄,计算着一年的吃穿用度,节俭着持家。那种真实的过日子的感觉才是生活的气息,生活的滋味。心里就一暖,答道:“我一年俸银180两,粟米180斛……”

还未讲完,流苏又是怯怯的一句:“那你收受贿赂吗?”

宣墨彻底呆住了,愣了片刻,笑容不可抑制的扩散开来,终于忍不住朗声大笑。流苏啊流苏,原来你也是有迷糊可爱的时候的啊!

流苏也不恼,安静地在座位上待宣墨渐渐停住了笑,问道:“把家业交给我管理,你放心吗?”

宣墨仍笑着,不答反问:“你何尝不是?这么放心我夺天下?”

流苏笑着摇了摇头:“有些事情呢,不只是看过程和结果,也要看动机。你如果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那么高祖在位那么多年,你早该有行动。只不过是看太子无能暴戾,将来他若坐上皇位,受苦的是黎民苍生。所以你才未雨绸缪。不过二皇子虽然平日放荡不羁,像是无心皇位,但实则韬光养晦,城府极深,性格也不和太子那样暴戾,你为何不在他身上下注?”

宣墨俊逸的脸上极快的闪过一丝原始的嗜血和掠夺的残忍,说道:“你错了,其实二皇子心思单纯,平庸无为,不堪大用。不过他身后有神秘组织在支持,每次行动都是根据那个组织的指示做的。即使我辅佐他登上大典,也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这越氏江山迟早落入外姓手中。与其这样,我为何不亲自争一争?”

流苏来了兴趣,盯住宣墨问:“那个神秘组织,你了解多少?”

宣墨的脸色暗了下来,不甘的说道:“派出去的探子带回来只有一个组织的名字:染。但染的内部结构不明,组织领导者不明,只知道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

流苏讶异,本想问:连你也无法查出?看了看宣墨有些自尊受挫的脸色,终是忍住了。不过瞥了他一眼,不轻不重的又说:“无论你做什么,只要记住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宣墨心里一震,看向流苏的眼神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流苏啊流苏,你还有多少惊喜和震撼要带给我?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呵,明了他的意图,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点出。他似乎是娶了宝呢。

流苏看着宣墨稍霁的俊颜,心里只盼着他赶紧滚蛋好继续看账本,终于忍不住问:“你究竟来做什么的?东西忘带了吗?”

宣墨被一提醒,顿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懒懒的往椅子上一靠,叹道:“不知可有这个荣幸请夫人为为夫的煮碗蛋羹?”

流苏手里翻着账本,头也不抬:“没见我忙着呢!”下一刻,账本上便多了宣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手,一张带着诱惑笑容的俊颜在流苏眼前放大:“你煮蛋羹的话,下午便带你上街,可好?”

流苏偏头看向宣墨,宣墨也看着她,两人的眼光对峙了几秒,流苏绽开一抹明丽的笑容,娇声道:“能为夫君洗手做羹汤,可是流苏的荣幸呢。”

半个时辰后,流苏挽着宣墨的手迈出了宣家大门,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疑惑:什么时候他们竟然便的这么熟了?

缨络园里,唐络正烦扰着究竟是戴那支双凤纹鎏金银钗,还是点翠嵌珠步摇更适合,小蛮一脸愤恨的迈进房内,看到唐洛捧着镜子仔细端详头上的发簪,心里一股火烧的更盛,一个跨步上去就把唐络手中的钗夺下重重摔在梳妆台上,忿忿道:“你还带这些东西做什么!少爷带着凌流苏出门了!只有你整天在这缨络园里望穿秋水!”

唐络竭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那扶着步摇的手终是渐渐颓废的垂了下来,却仍是盯着镜中的自己慢慢说:“不会的,我相信墨。”那微弱的声音彷徨到连自己也不相信。小蛮忍无可忍地终于摔门而出,空荡荡的房间里留下一声几未可闻的叹息声。

流苏来到这个时代,只有在归宁那日的马车上瞥过市集几眼,今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逛街,难免有些兴奋。正东张西望的想看那日看到的繁华的景象,入眼所见却是极宽阔却冷清的一条街,街边一个摊子也无,只有两旁森严的高宅,每扇红漆大门前都有卫兵把守。宣墨在旁解释:“这是京城的爵禄街,在此居住的都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因此平日是冷清的。”

流苏回头一望,果然看到宣府也坐落在爵禄街的深处,应该是这条街官位最大的府邸了。

又和宣墨走了一段路,一个华彩辉煌的牌坊渐渐逼近,流苏立在牌坊下仰头看,见那牌坊上书三个大字:爵禄街。不由站着细细端详了一会儿。

宣墨在旁耐心的等待,边对流苏说道:“这是高祖亲笔题词的。”流苏点了点头,算是应了。转了身挽了宣墨继续往前走。离开了爵禄街,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各色小摊也多了起来,吆喝声,车马声,喧闹声不绝于耳。

流苏饶有兴致,每个摊子上都逗留了一会儿,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宣墨从未想到自己也有如此耐心,看着流苏好奇的如同孩子一样的神情,也不觉得乏味。这边流苏拿起一支发簪端详,那发簪上刻着吉祥如意花纹图案,缀挂了一串珠链,做工倒也精致,不由就多看了一会儿。宣墨在一旁轻声说:“你若喜欢,不必在这里买,不如去瀚珏轩看看吧。”瀚珏轩,流苏迅速在脑中搜索,记得荷包在自己耳边唠叨过,说瀚珏轩的首饰是如何如何的精美,又是如何如何的昂贵,全京城的姑娘都以拥有瀚珏轩的一件首饰而自豪云云。想毕,放下了那簪子,回首对宣墨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头上那支暗碧色的玉簪说道:“不必了,首饰无需太多,只要有自己喜欢的便好,我喜欢这支。”

宣墨挑了挑眉,便随了流苏的意。两人一路停停走走,半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流苏这才觉出有些饿,询问的看向宣墨,宣墨像是知晓似的,带着流苏转过一个路口,人声更加喧闹,比刚才的街道愈发繁华。宣墨体贴的护住流苏,悄悄地将她与拥挤的路人隔开,流苏装作不知,心里却有些感激。走了几步路,便在一家规模颇大的酒楼前停下,流苏仰头望招牌,心里已经料到不出那几个名字,抬头一看,果然见上书“醉仙楼”三字,不由微微笑了笑,小二早已迎了出来,躬着身道:“宣少爷,宣夫人,里边请!”

流苏随着宣墨走进大堂,但见满堂济济都是人,觥筹交错,喧声笑语。宣墨似是十分熟了,自上了二楼,推开过道的一扇雕花朱门,里面是一个雅阁,布置十分幽雅,靠窗一张红木圆桌,从窗口望去恰能见到整条街道的全貌。两人在桌边坐下,小二恭敬的在旁候着,宣墨问道:“想吃些什么?”流苏摆了摆手:“随意。”

宣墨本是不讲究吃食的,就对小二说:“就上一壶竹叶青,一壶龙井。”

小二应了便下去了,宣墨笑吟吟的看着流苏道:“记得洞房那晚,你可是唱的‘醉爱竹叶青’呵,等酒上了,倒要见识下夫人的酒量。”

流苏看着街道上行走的人群,突然就有些怅然,懒懒的道:“你还记得?当时我们俩还堤防对方如同防贼,不过半个月的时间,竟然可以对饮到醉,不得不说世事无常。”

这时小二将菜端了上来,揭开酒壶的泥封,正要给宣墨和流苏斟酒,宣墨一挥手,便放下酒壶退了下去。宣墨用力拔开壶嘴,竹叶青的清香便弥漫了开来,亲手给流苏斟了一小杯,自己却不喝,顾自斟了一盏龙井,细细品了,才开口说道:“世事无常,利益却是恒久的,你我今日能达成共识,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流苏倾身往前,盯着宣墨的眼睛,问道:“宣墨,我很好奇。你权力虽大,毕竟是文官。可那件事情,怎么也离不开兵力,你待如何?”

“大越朝的全部军力分为三部分,其中禁军是主力,驻扎在京师地区,负责保卫皇宫安全,巩固皇室地位。禁军中有一支精强的以宿卫军为骨干的中央军,藉以居内驭外,巩固皇帝的独尊地位。这支军队的虎符,掌控在令尊手上。另外两支为乡兵和蕃兵,乡兵分布在全国的各个卫所,控扼要害。蕃兵驻扎在边境地区,维护国家安全。由兵部侍郎康凤统领。但是这两支的兵力远没有禁兵雄厚。我呢,没有任何军队。”

流苏听着宣墨云淡风轻的描述,看到宣墨势在必得的笑容,便知道这过程将是多么残酷,也不知道宣墨将会怎么对付凌家,怎么拿到兵符,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定,只得端起酒杯茗了一口竹叶青,甘醇甜美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也就渐渐安定了下来。

两人默默无语的吃着饭,各有所想,一时气氛有些凝重。门口传来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默,流苏回头一看,是宣安带着苍澜前来寻宣墨,苍澜的神色很是焦急,在宣墨耳边急急的低声说了些什么,就看见宣墨对流苏露出抱歉的笑容,口中说道:“夫人,朝中有急事,我需得去处理。失陪了,等会宣安自会护送夫人回去。”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出了门口。

流苏对着宣墨的背影比了个鄙视的手势,对宣安说:“下去候着吧,我再坐会儿,走时再上来服侍。”说完望着窗外的街景,自斟自酌,倒也惬意。突然一抹暗红突兀的闯入了流苏的视线,流苏被那抹红吸引去了注意,留神细看,是一个修长的男子,着一身暗红色的宽松长袍,衣襟大敞着,松松垮垮的搭在肩上,露出胸前一片肌肤,如瀑的黑发凌乱的洒在身后。流苏无端的觉出了那男子身上的颓废气息,是一种无视一切的漠然和对死亡的崇拜,不由心惊,刚想收回视线,却见那男子似有感应似的,缓缓抬头朝这边看来。

流苏第二次因为一个男子的容貌而愣住了,第一次是因为宣墨,这男子却和宣墨完全不同。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眉,斜飞入鬓中。一双漂亮的凤目如同初春解冻的泉水,清澈又带着冰棱的刺骨,那眼里一丝情绪也无,暗影沉沉一片。那男子看着流苏,薄唇缓缓勾起一个弧度,明明是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却依旧倾国倾城魅惑众生……

流苏被那笑容里的戾气惊到,倏地将身子退了回来,将自己隐藏在竹帘后,惊魂未定的灌下一口酒,藉以安抚急促的心跳。待了好一会,才小心的慢慢的探出去瞧了一眼,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抹暗红已经消失了。流苏松了口气,也无心再坐下去,唤了宣安进来,坐了马车回到宣府。

回了宣府,先去了宣砚的蕙芷园坐了坐,两人慢慢喝着茶聊了些闲话,宣砚今日显得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流苏的话。流苏本也心情不佳,想来宣砚这聊聊,却不想宣砚也没在状态,就觉得没意思,起身就准备告别。

宣砚正懒懒地靠在椅上,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发亮的拉住流苏,急切的问道:“嫂嫂,娘把咱家的帐交给你管了?”

流苏有些纳闷,点了点头:“是啊,有什么不妥吗?”

宣砚闻言,精神突然就好了许多,开心的说道:“没事,只是问问而已。那嫂子慢走,宣砚不送了。”

流苏仔细看了宣砚一眼,才转身走出了园子,一路走一路细想,宣砚一直是讨厌女装的,因为喜爱习武,也一直是利落的打扮。最近却突然开始穿起了女装,前几日还向自己要了荷包去替她梳头,并向她讨教了胭脂香粉的用法。莫非,是有了心上人?

这么想着,已到了晚蔷园,流苏进屋一看,晌午未看完的账本还堆叠在那,不由叹了口气,命荷包去泡了壶茉莉,自己重新端坐在桌前翻看。

除了晌午看过的田庄外,宣家还有两处房产,在京城的朱雀街上,租赁给了别人,每个季度去收租子,此外便再无其他产业。

这边荷包上了茶,流苏就着滚烫的茶水茗了一口,感觉到微烫的暖意抚慰了胃部,满足的逸出轻叹,继续埋头于账本。

当流苏从账本里抬起头时,天色已是黄昏了。流苏揉了揉发酸的颈部,做了几个伸展运动,朝门外叫了声:“荷包!”

小丫头应门而入,脸色很是难看,流苏瞥了一眼,淡淡说道:“传下去,叫厨房摆膳吧。”说着,站起身来推门而出,正准备去花厅用膳,眼角瞥到宣安急匆匆的也不知往哪去,遂开口叫到:“宣安!怎么就你一人,少爷呢?”

宣安听到流苏的声音,心里暗暗叫糟,只得停了步子向流苏打了个千儿,恭敬的说道:“少爷往朝里议事,还没回呢。”

“哦?”流苏瞥了一眼宣安手中折叠整齐的男衫,“那这换洗衣服是给少爷带去的?”

宣安很想腾出手抹一把额上的冷汗,只能硬着头皮回:“是,朝中急事,少爷说今夜就不回了,让我拿几套衣衫去。”

“既是如此,去吧,好好服侍少爷。”流苏有些倦了,挥了挥手放宣安离开,看着宣安走的更急的背影,又看到荷包盯着宣安几乎冒火的双眼,心里已经知道了。也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纤腰轻摆,款款往花厅走去。

宣墨自在醉仙楼被苍澜匆匆叫走,与几个朝中一派的官员议事直到傍晚,才疲惫的回了宣府。暮色四合,宣墨心里突然无端的怀念起流苏的淡定和从容,直想赶紧回到晚蔷园里,却不料半途突然有娇小的身影拦在路中央,柔柔的向他行了礼:“墨,你回来了。”

宣墨赶紧扶起唐络,责怪道:“怎么不在园里等我?吹了这半天风,不要受寒了才是。”

唐络乖巧的起身,一双杏眼期盼的看着宣墨:“那,咱们回去吧。”

宣墨看着唐络殷切的眼神,终是不忍心拂了她的意,牵了她的手,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小蛮远远的看到自家小姐终于把宣墨带了回来,在心底大呼一声,兴奋地吩咐小丫鬟摆好晚膳。就凭唐络那性子,如果不是自己给她出了这主意,只怕她要在缨络园里等到死,也不懂得主动去给自己争取机会。

这边唐络和宣墨进了门,唐络口中边问:“还没用晚膳吧?”边拉着宣墨到饭桌旁坐下。早有小丫鬟盛好米饭,摆好箸匙。宣墨也确实饿了,拿了筷子便吃。

唐络在对面看着宣墨有些急切却仍不失优雅的进餐,一心想服侍他,便动手盛满了一瓷碗的冬瓜排骨汤,想端给宣墨。宣墨伸手去接,就在这一接一送的瞬间,唐络的手滑了一下,一整晚汤就这么倒在了宣墨身上,瓷碗破碎的声音在安静的暮色中分外刺耳。

宣墨在汤汁泼在衣上的一瞬间便站起身来,狼狈的抖落衣上的污渍。一旁小丫鬟见状,早去内室拿了干净的衣衫,唐络惊慌失措的连声道歉,想去帮忙又不敢,畏缩的呆在原地,看到宣墨微微皱起的眉,眼眶就红了起来。

宣墨这边已换上干净衣服,见到唐络怯怯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她拉过来,温柔的替她拭去泪水,哄到:“哭什么呢,我又没怪你,乖,别哭了啊!要怪就怪那碗汤,来,把它全部喝光!”唐络这才破涕为笑,两人亲热地吃完饭。丫鬟已经备好了热水,唐络遂起身对宣墨说:“墨,我去沐浴,你好好休息吧。”

宣墨疲惫的放松自己躺在太妃椅上,微微点了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闭上眼养神。

唐络披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出来时,见宣墨依然闭目养神,心里不禁有些心疼,再加上也想示好,遂轻轻的走到他身后,问道:“墨,我替你梳发吧。”

宣墨睁开了眼睛,笑着说:“好啊。”

唐络遂拿了象牙梳,松开宣墨的发带,一头墨发如瀑布般倾泻了下来,她拿着梳子,从头到尾一缕缕的通顺下来。

唐络本意是好的,下手却没有轻重,坚硬的梳齿重重的磕在宣墨的头皮上,梳时也拉扯得严重,宣墨忍住痛呼,微笑着从唐络手里救回自己的头发,回头说:“好了,时辰不早了,歇下吧。”

唐络不疑有他,听话的放下梳子,替宣墨褪去衣衫,两人铺了绣被躺下。唐络很快就睡着了,呼吸缓慢而绵长,只是睡着了也不安稳,一双手脚不时地往宣墨身上挂,宣墨睁大双眼盯着黑暗的虚空,明明是累了,躺下却丝毫无睡意。躺了许久,终是放轻手脚,轻轻地下了床,披上外衣,唤了宣安提了风灯,在夜色中离开了缨络园。

主仆两人就着风灯微小的光芒往晚蔷园走去,初春的夜还有些寒冷,一阵夜风吹来,宣安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嘀咕着:若主子以后都要像这样两处跑,那他可就没安生觉可睡了!这么想着,困意涌上,更期盼赶紧走到晚蔷园。

远远的见到晚蔷园中楼阁在黑暗中的剪影,那屋内竟然还透出一丝光亮,像是诱人的温暖诱惑着夜归人,宣墨心里涌起奇异的感觉,仿佛因着那点灯光,从未有过的对家的期望,就这么悄悄地如藤蔓般的攀援上心脏。

不由加快了脚步,推门进去,迎面便是柔和温暖的光亮,空气里隐隐涌动着细细的暖香。梳妆台前的流苏听见开门声,诧异的回头,一看是宣墨,奇怪的问道:“不是说朝中急事,今夜不回了吗?”

宣墨转念便知道这是宣安的说辞,褪下衣衫,笑道:“朝事议完了,想着毕竟是家里舒服,所以赶回来了。怎么还没睡?”

流苏继续回过头对着镜子梳理长发,口中答道:“看账本忘了时间。对了,叫厨房做了夜宵,红枣杏仁粥,要吃点吗?”

“也好,是有些饿了。”宣墨在唐络那也并未吃好,倒确实有些饿。

流苏遂唤了小丫鬟盛粥,自己走去挑了挑油灯,又捻了安神香放进香炉,这时丫鬟已摆好了箸匙。

宣墨边喝着粥,边对流苏说道:“后日晚上陪我去参加一个宴席吧,凌大人也会去,你先准备准备。”

流苏问道:“什么宴会?”

宣墨详细的解释道:“二皇子摆的宴席,请了太子和凌大人,另外还有我和你,于后日赴会。”

流苏仔细品味了宣墨的寥寥数语,恍然道:“他是想探探风头?”

宣墨赞赏的对流苏点了点头,转念想到二皇子的背后组织,蹙眉道:“只可惜仍不了解那组织的背景,不然也可有所防范。”

流苏被一提醒,倏地想起一件事,问道:“宣墨,那醉仙楼的幕后老板,是你吧?”

宣墨似乎早料到流苏会知道,一点也不惊讶,淡淡的承认:“是。”

流苏又问:“酒楼鱼龙混杂,是收集消息的好地方?”

宣墨又答:“对。”

“可惜,从这个渠道却不易得到有价值的消息?”

宣墨这下倒是有些意外,抬头问道:“你如何知晓?”

流苏笑了笑:“酒楼极易收集消息,是大家都知道的。你能在酒楼设暗线,有心人自然不会轻易的在酒楼传递消息。何况如果是从酒楼里的客人口中说出的,也不大可能是隐秘的有价值的消息,甚至可能是有心人故意设的局。因此我才不看好。”

宣墨挑了挑眉:“那依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