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墨安抚的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近日朝事芜杂繁多,急需处理,所以我去雅轩。你乖乖的睡,别瞎想,我得了空便来看你。如今你也有了名分,凡事也需多想想。平日丫头们若有什么不服的,便去找流苏。她不是故意针对你,只是小蛮也太没有规矩,你平日也该多管教管教。总之若有我顾不上的,便与流苏说,她自会帮你。”说完,又替唐络拉了拉被子,便转身走了出去。

唐络眼巴巴的看着宣墨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感觉到喉头一紧,鼻头就立刻酸了起来,泪水就下来了。只能躲在被窝里小声啜泣,边哭着边想到小蛮和宣墨曾说的让她成熟起来的话,心里对这个只会软弱哭泣的自己便厌恶了起来,却又没法子,眼泪反而更多。就这么哭着睡去。

宣墨已换上了平日的衣衫,推开雅轩阁楼的门,苍澜已在早早等着,见宣墨一身家常旧衣,打趣道:“新郎官新婚之夜放着温香软玉不要,到这来和我这个大老粗掺合什么!”

宣墨也不回应,淡淡问道:“要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苍澜一听宣墨平淡的语气,便不敢造次,宣墨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语气越平淡低沉,那心计就越捉摸不透。连忙摆正脸色,恭敬的回道:“属下查出来了,千真万确。”

宣墨像是料到般,道:“那么便按计划行事。”

苍澜闻言,一张老脸皱了又皱,思忖良久,一张嘴开开合合,终于鼓足勇气道:“少夫人那边……是否会亏欠太多?”

宣墨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恐怕她比我们还要早就已知晓,这场游戏,她不过冷眼旁观罢了。”

苍澜惊了惊,不可置信的问道:“这么说,这消息还是少夫人得到的?”接着抚着胡须感叹道:“倒不曾想到凌风雷竟教出了如此聪慧的女儿来!”

宣墨但笑不语,眼神不由自主的飘向晚蔷园的方向,今夜的她,可曾为自己伤过神?

新婚第二日,按照规矩唐络必须去瑞康园向老夫人请安。宣墨早早的便上了朝,唐络只得独自去请安。她因昨夜睡的不安稳,又哭了有大半宿,因此不仅早上起迟了,眼睛也是如同核桃般红肿。

待匆忙梳洗完毕赶到瑞康园时,老夫人早已等待多时了。流苏也早到了瑞康园,陪着老人家说些话,讲些外面市集的新鲜事,挑一些好听好懂的笑话逗老人家开心。

突然听到丫鬟在外报:“唐姨娘到。”流苏便停了口,望向门外。

唐络赶的慌张,天气又炎热,此时已是汗流浃背,本来独自面对老夫人已是十分紧张,乍一看流苏也在,立刻慌了,更是手足无措。老夫人本就不喜欢唐络,乍见到她匆忙仓促的样子和脸上的红肿眼睛,立刻就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就沉了脸。

唐络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怯怯的福了身,却没听到老夫人说“起来”,也就不敢动,只得继续维持着姿势不动。不一会,腿脚腰身立刻酸了,还是没听到老夫人的声音。只得大着胆子觑着眼瞧了瞧上面,却见老人家优哉游哉的喝着茶,似乎根本忽略了她的存在。过了许久,才略抬了下眼皮,也不瞧她一眼,冷冷道:“起来吧。”

唐络心里长舒了口气,起身瑟缩的站在一角。有丫鬟端了茶盘上来,端到唐络面前,意思是让她敬茶。唐络抖着手小心翼翼的端起茶盏,莲步轻移,朝老夫人走去,却突然不小心被长裙绊了一下,整个人立刻往前扑去,那茶盏不能幸免,在地上摔碎,茶水流了满地。

唐络战战兢兢的爬起来,一边蹲下去收拾一边带着哭腔说道:“我不是故意的!请老夫人莫怪罪!”一时情急,手又被碎片割了。

老夫人看的心烦意乱,骂道:“没用的东西!”

流苏在旁一直冷眼看着,此时也觉得唐络的处境实在可怜,遂对老夫人说道:“娘莫动气,气坏了身子值不得。碎了也好,岁岁平安么。唐姑娘也是紧张才摔倒的,又把手划伤了,不如让她赶快回去包扎,敬茶不过是形式,相信她的孝心定是有的。”

老夫人巴不得眼不见为净,也不想为了唐络而和儿子起什么冲突,恰好顺了流苏给的台阶下,挥挥手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你回去吧。”

唐络临走时,感激的朝流苏瞥去一眼,只见她却淡淡的笑了笑。

才刚回到缨络园,荷包就跟来了,手中拿了一盒药膏,没好气的往桌子上一放,气呼呼道:“这是咱们夫人要我给带来的,说是治疗创口有奇效,并且不留疤痕。记住了,一日两次!”便恶狠狠的大踏步离去。

小蛮对着荷包离去的身影叉腰大骂:“谁要你假好心!”忿忿的咒了一会儿,还是走进室内替唐络将药膏抹在伤口上。

唐络低头看着替自己处理伤口的小蛮,低声问道:“小蛮,我是不是很没用?”

小蛮嘴角抽了又抽,敢情您老人家才明白?却又不能说出来,闷闷的道:“没有。小姐别瞎想。”

唐络也不知听进去没,一双眼楞楞的,看的小蛮直叹气。

缨络园里,流苏正惬意的随着椅子轻摆,她在现代时便极不喜欢夏天这个季节,一到夏天便蛰伏在了空调底下。到了这里,虽说因为环境污染没那么严重,夏季气温普遍较低,却还是觉得热。但是也有对夏季的喜欢之处,那便是夏季的傍晚了。

此刻傍晚的凉风习习吹来,空气里隐约浮动着植物开花后的暗香,假山,石子路,流水都被夕阳染上了昏黄的色泽。流苏搬了椅子躺在院里的葡萄藤下,仰头看那挂下来的一串串累累可爱的青葡萄,荷包从井里拉上一个西瓜,喜笑颜开的对流苏说:“夫人,吃西瓜吧?”

流苏偏了偏头,看到荷包抱着个大西瓜一脸期盼的样子,笑道:“剖成两半,一半给我,还有一半你拿去与姐妹们吃了吧,再给我拿个勺子。”

荷包应了。将西瓜剖成两半,立刻有甜蜜的汁液流了出来,她放了一半在边上,正准备将另一半切片,突然听到流苏的阻止声:“不用切了,直接给我拿过来,我用勺挖着吃。”

荷包立刻囧了,这也太没有大家闺秀的形象了,就唠叨罗嗦了几句,无非是要注意形象,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之类的,唠叨了半天,却看到流苏一副无所谓的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立刻住了嘴,垂头丧气的进屋拿了勺子出来。

一刻钟后,流苏盘起的双腿上放着半个硕大的西瓜,一手抱着西瓜,一手幸福的用玉勺挖着吃,吃完后便把西瓜籽吐在旁边的葡萄藤架下。荷包在远处默默流泪,如此彪悍的吃法,她那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夫人上哪去了?

宣墨一进门便见到这幅美人吃瓜图。他在原地愣了一愣,从来只看见流苏清雅从容的样子,行为举止永远完美的无懈可击,却不料她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只是抱着个西瓜,脸上单纯满足的笑容竟是如此幸福。而他,却似乎怎么也无法给她这样单纯美好的幸福。

流苏眼尖,看到了宣墨,随手拿起手绢擦了擦嘴,问道:“怎么来了?有事吗?”

宣墨心情复杂的在流苏对面坐下,看着她依然抱着西瓜吃个不停,说道:“今天在老夫人那边,谢谢你关照唐络。”

流苏扯了扯嘴角,算是笑道:“不用谢,我帮她纯粹是因为自己于心不忍,换做是另一个人,我也会帮。”说完便不再去看他,自顾自的吃着。

宣墨见无话可说,遂起身,叮嘱了荷包几句:“看着夫人,别让她吃太多。西瓜性寒,夫人体质本就弱,不宜吃太多。”

荷包应了,送了宣墨出去。回身看着仍然在吃西瓜的流苏,一时气急,冲了过去抢过西瓜,嚷嚷道:“夫人,别吃了,吃太多不好!你也是,这么不咸不淡的对少爷,也不留留他。”

流苏看着远去的宣墨的背影,懒懒的站了起来,吩咐道:“收了吧,传晚膳。”

宣府的下人们一直以来循规蹈矩,从不乱嚼主子舌头,近几日却一反常态,闲时几个人凑成一堆,絮絮的不知说些什么。

芽儿是缨络园里打杂的丫鬟,此刻成了中心人物,一堆丫头围住她,问道:“少爷真的接连十日都留在缨络园里?”

芽儿四下里看了看,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可不是么,对唐姨娘宠着呢。这几日,已经连去雅轩处理朝事都带着她了。”

周围的丫头叹声一片,说道:“那晚蔷园里的那位……”

芽儿不屑的撇撇嘴,道:“失宠了呗。”

众丫头不约而同的在心里嗟叹了一把,果然是侯门深似海啊,男人的心永远抓不住。前几日还宠流苏宠的无以复加,为了她不惜人力物力运冰,在水榭里专门搭了一个住处,她若喜欢什么,搜遍了大越也会给她搜到。不过短短几日,竟然就娶了唐络,流苏倒像是被打入了冷宫。

“唉……”众人长叹一口气,心有戚戚焉,纷纷作鸟兽散。

雅轩里,宣墨正埋头于公事中,听到叩门声,头也不抬的道:“进来。”

唐络捧了个托盘,小心翼翼的探头进来,说道:“墨,该用晚膳了。”

说着甜蜜的从盘里拿出一个海棠红瓷碗,道:“墨,这是我特意去厨房为你做的蛋羹。”说着将蛋羹往宣墨面前一推,期待的看着他。

宣墨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舀了一勺放入嘴里,不动声色的咽了下去,微笑着对唐络说:“络儿,你的用心我知道,可是以后别这么辛苦了。”

唐络虽迟钝,见宣墨吃了一口便不再吃,也知道有问题,遂自己吃了一勺,刚放入嘴里,便苦着脸吐了出来,吐着舌头叫道:“怎么这么酸!”

一旁跟进来伺候的小蛮翻了个白眼道:“肯定是小姐你把醋当作高汤放进去了!”

唐络垂了头,忐忑不安的瞄了一眼宣墨的脸色,低声说道:“是我糊涂了。”

宣墨安抚性的朝唐络笑了笑,揉了揉额头,起身说道:“这半天下来也乏了,小蛮留下来收拾,络儿陪我出去走走。”

宣府上下只道唐络近日受宠,风头无两,宣墨去哪都带着她,却不知宣墨竟从未在缨络园里留宿过。

这一夜宣墨安顿好唐络,依旧独自回到雅轩。一个人在石子甬道上提着风灯迎着天边微弱的星光向雅轩走去,脑里反复出现的,是那个在葡萄架下幸福的舀着西瓜吃的清冷女子,嘴角便不自觉的,浮现出了温煦而宠爱的笑容。

雅轩里幽幽的亮着一盏灯,那灯边,已有一个男子悠然自得的斜倚在椅上,听到宣墨进房的动静,眼也不抬,手中一封信便飞了出去。

宣墨随意的截住,瞥了一眼纸上的墨迹,淡淡道:“多谢。”

那男子冷哼一声,起身慵懒的走了出去,宽大的衣袂在夜风中翻飞,最终消失在拐角。

贰拾肆

朝堂之上,越高祖正襟危坐在龙椅上,已是老态毕现,只是眼神却依然精明而犀利。他扫着底下的臣子们,捻着胡须,问道:“众卿家可有要事相奏?”

楚王越谨虽低着头,眼神却向太子越肃瞟过去,恰好越肃的眼神也仄仄的望过来,两人的视线相撞,对视了几秒后,越肃不动声色的收回了眼光,依旧低垂了头。而越谨的嘴角染上了一抹暴戾的笑容,往旁边横跨了一步,躬身朗朗道:“儿臣有要事请奏。”

越高祖手一挥:“准。”

越谨的声音愈发响亮,道:“近日儿臣得到一封信。此信乃是南晓国国主亲笔所书。信里所说,是南晓国国主欲与大越的某人勾结,由南晓国出兵,那人在国内起义,里通外合,一举拿下大越,取君主之位而代之!”

此话一出,朝堂沸扬,众臣纷纷交头接耳,质疑越谨口中的叛国者是谁,又接着激烈的争论起了那信的可信程度,一时之间乱哄哄的如同菜市场。声音愈来愈响,嗡嗡的一片。只有宣墨安静的独自站着,似乎遗世孤立般。

越高祖旁边的太监总管服侍了越高祖十年,对越高祖的脾性也是十分熟悉了。见他不言不语,眉头却皱紧了,便知天子已是发怒了,连忙提高嗓门叫着:“请各位大人安静!”

可是太监尖利的嗓子哪里敌得过一群人慷慨激昂的辩论声,压根就被淹没在了喧闹声中,总管瞟了眼天子的脸色,心里暗叫不妙,急的团团转,奈何朝堂上的大臣们此刻已是浑然忘我,哪里还听的到其他声音。

喧闹中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突兀的响起,乒乓哐铛的分外刺耳,众臣一惊,纷纷停止了谈论,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却见越高祖手里还拿着一个青花瓷瓶,见臣子们纷纷转头看向自己,手一松,花瓶就在众目睽睽下碎裂成片片,与地上本就有的黑釉白花斑瓷碗碎片混成一堆。

越高祖好整以暇的又拿过一个瓷器,预备正摔时,众臣已是一起跪下,口中说道:“皇上息怒,臣罪该万死!”

请罪声后,一片宁静,安静的连漏刻里的滴水声都清晰入耳。越高祖这才放下瓷器,沉声道:“众卿平身。”又问越谨:“那人是谁?”

越谨朝宣墨的方向瞥去一眼,朗声道:“此人官居一品,兼任礼部尚书,另有特例的封爵赐府,正是内阁首辅宣墨,宣、大、人!”字字铿锵的余音在偌大的朝堂回荡。朝臣中又是一片骚动,却碍于天子之威,只敢窃窃私语。

越谨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道:“此乃南晓国国主的书信。”

太监接了,再恭敬的递给越高祖。

越高祖接了,意味不明的看了宣墨一眼,展开信快速的看完后,竟是怒极反笑,哈哈笑着将信一甩,薄薄的纸张便飘到了宣墨面前的地上,越高祖语带笑意,道:“宣卿家啊!你倒真是给朕一个惊喜啊!这上面,可是千真万确你首辅大人的官印啊!倒要劳烦宣卿家替朕解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雷霆大发。

宣墨早已跪下,等高祖发完脾气,沉着的说道:“秉皇上,此信确实为南晓国国主所书,那上面的印,也的确是臣亲手盖上去的。”

朝臣又是一片剧烈的骚动,各种意味的眼光纷纷落在跪在朝堂中央的宣墨身上。高祖闻言,又看到宣墨泰然的态度,气的扶着龙椅的手都开始颤抖,冲动的就想唤禁卫将宣墨拖下去,却竭力克制住,听宣墨接下去会说什么。

宣墨捡起地上的纸张,继续说道:“据臣所知,南晓国国主发了两封内容相似的信,其中一封是给臣的,而另一封,给的是楚王!”

不等越高祖有所表示,宣墨继续说道:“南晓国国主给楚王的信中,说到愿出兵帮助楚王推翻太子,登上大典。而给臣的信里的内容是想煽动臣助楚王一臂之力,一起起义。臣已修书一封,严辞拒绝,为了以示决意,在信中盖上官印,这封信是怎么到楚王手里的,恐怕也只有楚王知道,并且臣并未有心隐瞒,在今晨呈上的奏折中,臣已汇报了这件事。至于楚王那边如何表态,臣不知。如若臣未猜错,那封给楚王的至关重要的信,楚王定是不放心放在别处,因此应该就在楚王身上!”

众臣今早所受的刺激怕是比生平加起来还要多,几十双眼睛又从宣墨身上飞快的移到了越谨身上,越谨倒十分镇静,哈哈笑道:“信口雌黄!来,你们来搜!”

说着双手平举开来,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禁卫们看了看越高祖的眼色,见他翻出宣墨递上的今晨还未来得及阅的奏折,果然上有书信这事,便紧锁了眉头,沉吟半晌,终于稍稍点了头,禁卫们便立刻上前去,一点点仔细在越谨身上摸索。

越谨双手双脚大开,毫无惧色,却听到在他背上摸索的那个禁卫说道:“还请楚王褪下里衣。”越谨也不笨,听了这句话,便知道事出有变,立刻变了脸色,慌张的朝越肃看去,却见越肃也是一脸疑惑的表情,似乎茫然不知所以,只能在心里暗自焦急。

这时朝臣的眼光全汇聚在他身上,龙椅上越高祖的眼光如鹰隼般犀利,命道:“脱。”

越谨左右无法,只得脱了里衣,见禁卫在衣服上摸索了一会儿,便确定了位置似的,双手一用力,嘶拉一声,丝绸便碎裂开来,飘下了两张轻薄的纸张。

禁卫将那纸拣了,恭敬的递上去,越高祖接了,脸色如寒冰般阴沉,看完其中一张纸张,一字一顿读道:“大越楚王台鉴:昨夜寡人夜观星相,见北宫玄武室宿及土司空光芒耀眼,跋扈非余星可比。寡人以为,贵国太子昏庸无能,暴戾无信,而楚王雄浑霸气,恰如明星,怎奈形势所迫,屈居于他人之下。实为寡人所嗟叹!因寡人愿与楚王纵横合谋,自当竭尽心意,助楚王荣登大典!书短意长,余客后叙。盼即赐复!”

又换了另外一张,念道:“南晓王赐鉴:辱蒙垂询,略陈固陋。鄙人早有此意,怎奈一己之力单薄,不过日日嗟叹怨骂耳!今得贵人相助,自当奋发图强,定不负贵人之意!”

边念着,边将信扔在越谨身上,怒骂道:“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可是你的笔迹,你的楚王印!”

越谨已是心凉彻底,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颤抖着拿起信,见那上面的字迹确实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便知辩驳无力,只能瘫软在地,求助的看向越肃,越肃见形势逆转急下,保住自身已属不易,更怕越谨将自己供出去,早将自己缩在人群中间,怎么也不看越谨。

越高祖见越谨竟然不辩,一怒之下大声喝道:“楚王越谨、内阁首辅宣墨,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将两人摘去顶戴,押送天牢容后再审!”

禁卫应了,上前要去摘两人顶戴,宣墨似乎早有准备,自己摘了顶戴脱了官服,也不用禁卫押送,淡然的走了出去;越谨浑身无力瘫软,任由禁卫架了出去,留下身后朝堂里一群愕然震惊的官员和心凉彻底的越高祖。

沿着石阶一步步小心的走下去,两旁墙上的火把幽幽的闪着暗红色的光芒,将那阴森恐怖的四周墙面照的斑驳一片。空气里浮动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混杂着血腥味和馊饭菜的味道,火光忽明忽暗,不时照亮隐藏在黑暗中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

石阶湿滑肮脏,流苏在牢头的带领下,搭着荷包的手一步步极为小心的迈下去,提着灯笼映照过一个个牢笼,在一个牢笼前停下。牢头开了锁,恭敬的朝流苏鞠了躬,说道:“宣大人就在里面,宣夫人请,不过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还请夫人抓紧时间。”

牢里那个男子丝毫没有遭遇牢狱之灾的狼狈和落魄,身着白色的囚犯服,却依然一身清贵之气,优雅而从容。见流苏来了,清雅的朝她微笑,笑容中又带着责怪:“宣安怎么带你来这腌臜之地。”

流苏也笑:“不碍事。给你送些吃的和穿的,好歹要在这里留几天。”

宣墨看着流苏蹲下身,从食盒里拿了什么出来,那水蓝色的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顺着她下蹲的姿势在肮脏潮湿的地上逶迤铺开,就微微蹙了眉,心里隐隐有不舍,只觉得想将她永远保护在单纯美好的世界里,而不想让她看到这世间许多龌龊事。

流苏拿了碗碟和箸,道:“这是我去厨房刚做的蛋羹和粥,还有几样小菜。想必你在牢里也吃的不好,先填填肚子。”

宣墨安抚道:“不用担心,不出三日,我定能出去。”

流苏道:“我知道,不过三日也不是好熬的。”起身要走时,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身问道:“那件事,可以结了吗?”

宣墨吞了一口粥,道:“是,要劳烦你了。”

流苏皱眉,思忖了半晌,道:“我知道了。那么我先出去了,你在牢里好生保重。”

接着浅蓝色的飘逸裙角便在远处的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消失不见。

马车里,流苏闭着眼似乎在养神,荷包看窗外的街景看的累了,放下车帘,嘟囔道:“少爷明明很好啊,宣安那小子就是沉不住气,鬼哭狼嚎的闹的全府上下都以为少爷怎么了,幸好夫人沉着。”

流苏微微扬起嘴角,想起今早宣安一路哭叫“不好了!”,一路狂奔,沿途踢碎三盆茶花,撞倒两个丫鬟,将破坏力发挥到极致的场景,就不由得好笑。

她好不容易让宣安平静了下来,才从他断断续续逻辑碎裂的语句中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于是先传话下去,让全府上下沉住气,不要慌张,心里已有了主意,知道宣墨这招是成功了。又去瑞康园好生安慰了宣老夫人几句,才去厨房做了几个小菜替宣墨送去。

回想中马车已到了宣府,流苏下了车,命荷包去缨络园里将小蛮叫来,自己先回到晚蔷园,想好了等会要问的话,才喝了一口茶,荷包已经将小蛮带了过来,说道:“夫人,小蛮来了。”

流苏点点头,说道:“荷包把小丫头们都带下去, 门口守着,别让闲人进来。”

小丫头们福了身便退下了,流苏将眼神落在小蛮身上,小蛮见流苏盯着自己,只得不情不愿的行了礼,也不等流苏说起身,自己就起了身。流苏也不恼,也不想绕弯子,不咸不淡的抛出一句:“楚王入狱了。”

小蛮的神色茫然而迷惑,反问道:“和我说这个做什么?奴婢可不认识什么楚王的,他入狱与我何干。”

流苏笑笑,从一旁的盒子里拿出了四条手绢,细心的重叠在了一起,盯住小蛮道:“那么这个图案你可认识?”

小蛮上前一看,脸色镇定自若,道:“这四条手绢的确是奴婢的,不过夫人把它们重叠在一起形成的形状,倒确实别致新颖,夫人果然蕙质兰心。”

流苏扫过小蛮藏在袖中握成拳头的手,虽然想竭力克制,却还是透露了一丝丝的颤抖,冷下脸,道:“不愧是楚王身边第一探子,在宣府两年至今才被发现,你已经可以向你主子交代了。这次他败,不是败在你手里,是败在他自己身上。”

小蛮的脸色发白,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了,便也不再装下去,头一昂,眼神卸下了小蛮平时的娇蛮和天真,换上了真实的冷酷和锋利,整个人便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问道:“你们是怎么知晓的?”

贰拾伍

流苏悠闲的茗了口茶,瞥了眼小蛮青白的脸色,笑着摇摇头道:“现在知道这个又有何助益?唐络已被我支开,你趁此刻速去缨络园收拾好你的东西,等会宣府的暗卫自会带你离开,去找个没人知道你身份的地方,嫁人生子,平静的过完这辈子,忘记自己的过往和身份,如何?”

小蛮虽身份败露,但那骄傲和冷酷的气势仍然在,似乎无所畏惧。此刻听到流苏这番话,脸色反而变得十分古怪,定定的站了半天,也不知在想什么,突然露出悲怆的神色,低低念道:“楚王,小蛮来世再为你效忠!”说完,竟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往脖子上一横,就渐渐瘫软在地,身下一滩鲜红色的血慢慢的蔓延开来。

荷包从屏风后冲了出来,惊慌的指着地上的小蛮尖叫道:“她死了!”

流苏淡淡的“嗯”了一声,道:“就算她不自行了断,也绝不容她活在这世上。我不过不想污了自己的手,才说了那番话。她既为楚王身边第一得力助手,对楚王定是死忠,我让她忘了楚王苟且偷生,对她来说定是一种侮辱,以她刚烈的性子,自会以死明志。其实过程无所谓,因为结果只有一个。”

说着厌恶的瞥了眼满地的血迹,掩鼻道:“让暗卫进来,将尸体处理了。”便拂袖离开。

身后荷包望着流苏的背影低喃道:“夫人,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声音虽小,流苏依然听见了,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是啊,怎么变成这样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呢,现在看来,原来自己的本性,不过也是如此凉薄自私的人。

这世上,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他们既然败了,那么便该认命。而她,在那次楚王府的宴会上,发现楚王府的标记是一朵银盏花,无论是杯碟的底部,金碧辉煌的大厅装饰,马车的徽记,甚至是箭头的雕刻,都有一朵小小的银盏花。本也没有放在心上,只不过觉得有点意思,后来回了宣府,应唐络的要求多去了几趟缨络园,无意中发现小蛮的手绢几乎都是透明的薄纱,上绣一片小小的也不知是什么花的花瓣,也就留了心。事后便去浣洗宣府上下各位主子及那些大丫鬟的丫头们处要了小蛮的手绢,竟共有好几条除了花瓣方位不同外一模一样的薄纱手绢,她就试着将手绢叠在一起,赫然一朵银盏花便跃然于眼前。从那时起,流苏便已有了疑心,只是不敢确定,小蛮扮演的丫鬟太逼真,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和娇蛮,那没有丝毫心机而只会与她当面起冲突的性情,确实起了障眼的作用。

直到夏欢颜那日在洛儿殷服侍恋奴时听到她怒骂宣府的一个下人勾引楚王,于是提笔写了信给流苏,流苏便确定了十之八九。她还神秘兮兮的献宝似的说与宣墨听,却不想他早也早起了疑心,两人一商量,便上演了那出独宠唐络,将自己打入冷宫的戏码。

本来是无需如此动真的,不过为了让小蛮彻底相信,流苏才动手打了小蛮和唐络,接着与宣墨起矛盾,而宣墨看似在对唐络的内疚和与流苏的冷战下,娶了唐络并专宠于她,日日带她进书房,又寻借口与她离开单留下小蛮,特意给小蛮制造机会。再加上之前流苏为了宣传胭脂铺的事专门去了趟兵部侍郎康凤的府邸,康凤在朝中是靠拢宣墨这派的,于是便让小蛮误以为流苏和宣墨已经在策划谋反之事,当夜就给越谨发了暗号,越谨便从苏柒然那得到了所谓南晓国的国书,派探子给了小蛮,小蛮便在书房用宣墨的印盖了上去。

越谨本是与越肃商量好了,兄弟联手先将外人除了,越肃在这事上也没少动手脚,一切完成后,兄弟俩自以为一切天衣无缝,却没有料到苏柒然的背叛,越谨自己的里衣被缝上了那代表谋逆证据的国书和用自己笔迹写的信,竟是丝毫不知。因此那日在朝中被打击的措手不及。

说到底招数并无甚新奇,甚至显得简单而粗糙,但是宣墨为了成功,将自己一同搭了进去,他知道,只有自己也牵涉其中,越高祖才会有一丝相信,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后来的事情,流苏并不知晓,她不知宣墨从哪里来的南晓国国书,他不说,她便也不问。无论两人怎样亲密,总有人和事,像梗在喉咙的刺,只能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碰。

三日后,当宣墨从阴暗漆黑的牢里出来,一抬头被那阳光刺得闭上眼睛时,心头竟掠过恍如隔世的感觉。流苏早带着丫鬟小厮在牢外等候,见宣墨出来了,扶他上了马车,驾回了宣府,一切似乎又恢复成了平日的样子,只是这三天来发生的事情,却足以撼动天地。

三天来,越高祖下令搜遍了宣府和楚王府,在宣府自是搜不出什么,在楚王府却顺理成章的搜出了私制的龙袍和玉玺。越高祖一世英明,只是人愈老,彷徨无所从感愈盛,更是牢牢的抓住身边所拥有的一切,见越谨叛逆的证据赫然确凿,怒火攻心,也不再多考虑和思忖,下令抄了楚王府,废了爵位,打入天牢。

只是三个儿子中,越高祖最喜爱这个二儿子,而越谨的亲母采妃也是受尽宠爱,听闻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又哭又闹,十八般武艺都用上,总算是保住了越谨的命,只是在天牢囚禁着。

越谨一倒,宣墨在朝中的势力又雄厚了几分,三天来宣墨这派的官员不断请奏释放宣墨,大有逼君之势,越高祖又查不出什么证据,只得官复原职,将宣墨放了出来。自此,朝中形成了凌风雷率领的太子党和宣墨这派对抗的形式。

滴答的水声清澈的回响在偌大的空间里,纯白如牛乳般的水雾袅袅的在空中飘扬开来,轻柔的浮动着,突然一阵涌动,似乎被人的行走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