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笑着转移话题:“娘,才刚和砚儿说些什么呢?”

闻言,宣砚的眼眶立刻红了起来,哽咽道:“嫂子可别问,刚才娘大有交代后事的意思呢!”

流苏心里一惊,忙问:“这是怎么说?”

宣老夫人常常叹口气,往椅背上慢慢靠上去,道:“娘不是要你们担心,只是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恐怕是过不了多久,大限就到了。别的娘不担心,只是怕你和墨儿,还有唐络,纠缠不清,到时伤了自己;砚儿的终身大事,娘也担心的紧哪。”

流苏听了,心里难受的紧,将头靠在宣老夫人的腿上,道:“娘,您会长命百岁的,会看着砚儿出嫁,看着宣家越来越繁盛,您还没孙子孙女呢,可得等着流苏给您生一堆孩子出来,到时候全围绕着您叫奶奶。”

宣老夫人听了,也不答话,只是抚着流苏的头,微微红了眼。

三人又叙了会家常,流苏见宣老夫人已有倦意,遂使了个颜色给宣砚,两人结伴告辞,出了园子。

慢慢的走着,看着阳光透过指缝洒下的斑斑光影,流苏问:“砚儿,娘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宣砚沉默了半晌,缓缓说道:“我也不知,还是后来问抱琴知道的,抱琴说从今年入春开始,老人家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也请太医调治,用的最好的药材,却没什么用。她怕我们担心,也不明说,只说是开调养的药,没甚大碍。抱琴说,前几日她照顾娘时,发现娘小解都失禁了。”

流苏哑然,她一直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好,却竟然连老人家的身体情况都不知,听到宣砚的话,坚定道:“我不会让娘有什么事的,请最好的太医,一定要把她老人家的身体调理好。”话是说出口,心里却知道,依古代的医疗水平,恐怕宣老夫人是捱不过了。

眉头不自觉地紧皱了起来,心头沉甸甸的重,勉强扯开笑容,打趣道:“砚儿,看样子啊,嫂子得赶快把你嫁了,回去就得张罗呢。”

宣砚淡淡的笑了:“一切听凭嫂子做主,砚儿无所谓。”

流苏的笑容缓缓凝固,宣砚那样的笑容,假装着无谓,来掩饰那刻骨铭心的悲哀和痛苦,她终究没办法完全忘掉阴影吧,那么当初自己那样的做法,又真的是对的吗?那样残酷决绝的打碎宣砚关于爱情的幻想,对她又是真的好吗?

回到晚蔷园的时候,见到宣安在园外探头探脑的,荷包大喝一声:“宣安,干嘛呢!”宣安显然是吓了一大跳,原地蹦起后,将头往后一扭,看到是流苏,连忙行了礼,道:“夫人,这是少爷……”

“行了,”流苏不等宣安讲完,接过宣安手中的不明物体,问道:“少爷现在在哪?”

宣安赶紧回道:“在雅轩。”

流苏随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荷包,道:“荷包把东西拿回园子。”

宣安估摸着流苏是要去雅轩了,犹豫的开口道:“少爷最近忙朝事,废寝忘食,三餐不定,每夜子时入睡,寅时就起了。夫人这次去了,还请多劝慰几句。”

流苏的脚步一顿,原来他们竟已到了这个地步么,只能靠旁人,靠听说,来明白彼此的处境和苦乐。苦笑了笑,说道:“我自有数。”

宣安得到流苏的答复后,一颗心才放了下来,这几日夫人也不知生的什么气,对少爷冷漠疏离,少爷也疯了似的,将自己整个人全部投入到朝事里,眼睁睁的就见他消瘦下去。自夫人嫁进府后,少爷脸上才渐渐有了温暖鲜活的表情,可是这几日,却仿若弥散不去的坚冰般,冰封了所有真实的情绪,只有在让下人给夫人送去什么时,才会微微出神的笑着,温情和宠溺满满的溢出,却又隐含着一丝隐晦的痛楚和无奈。只愿夫人这次去,能化解开两人的结,不要再让少爷折磨作践自己了。

流苏悄悄推开雅轩的门,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室内,窗外粉墙一丛芭蕉的影子绰绰约约晃动在窗纸上,空气里弥散着纸张的芳香,那张红木桌子笔架上的各色毛笔微微晃动着,砚上微凹里浓墨还未凝固,一切恬淡安然,只有那靠在椅子上微皱着眉睡去的男子,在一室绚丽的光影斑驳中是浓墨重彩,明亮如斯的阳光,也无法驱散他周身的阴影,只是那样微蹙着眉,流苏却控制不住的隐隐心疼。

淡紫绢云形千水裙的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一路悄悄柔软流泻至宣墨身旁。睡梦中的宣墨敏锐的听到刻意放轻的脚步,倏地睁开双眼,眼中浓重的防卫和杀意在见到流苏的一瞬间瓦解,软化成一种欣喜和心疼,抑制不住的扬起唇角,揽过流苏的腰,将她拥进怀里,吻着她耳边的发丝。

流苏看着宣墨清俊的身形和眼下浓重的阴影,溢出一声轻叹:“明明关心我,为何却不来看我,就这么倔强么。”

宣墨难得的慌了神,语无伦次的解释道:“不是拉不下面子,只是知道你生我气,不想见我,怕你见到我更烦,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能让下人们……”说着,俊颜上竟泛起微红。

流苏忍了又忍,还是“扑哧”笑出声,宣墨见流苏笑了,如释重负,亲昵的细碎吻着思念已久的容颜,流苏一边躲闪,一边说道:“今日来,是有事情说。”

宣墨依依不舍的放开怀里的人儿,低哑着嗓音问道:“什么事?”

流苏抿了抿唇,低垂了眼,缓缓说道:“娘可能熬不过年关了。”

宣墨的呼吸蓦地重了起来,沉默良久,困难的挤出字句,问道:“娘怎么了?”

流苏的眼眶有些红,声音因为哽咽而有些含糊:“今晨去瑞康园里看望娘亲,听抱琴说起娘的情况,事后我就把替娘调养的太医招了来,问了清楚,原来他们几个太医都束手无策,现今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宣墨的拳渐渐握紧,苍白的骨节分明,喃喃自语道:“我竟然不知道……”

流苏一点点扳开他紧握的手,低低说道:“子欲养而亲不待,以前你忙于朝事,如今既然知道了,便好好陪陪她老人家吧。”

宣墨静静的拥住流苏,许久都未放手,光影中两人相拥的身影,一直静止仿若到了永恒。

贰拾玖

有诗云:此情可待成追忆。

很多年后的流苏,每每在仲夏夜午夜梦回时,回忆浅吟低唱,那些华服、胭脂、岁月,不过都是壁障。只有那段静谧时光,烘托成金属的温暖色泽,每每在片刻失神后,绽放出一抹释然的笑。那段时光,是她和宣墨唯一一段纯粹而甜美的日子,那之后的命运,便轰隆隆翻滚着巨轮,以无谓的姿态,将她和宣墨的桥段,塑造成她也未曾料到的模样。

瑞康园内,宣老夫人欣慰的看着宣墨和流苏离去的背影,颤抖着手端起太医开的一碗碗浓重气味的中药仰头喝下,抱琴在旁递上手巾,看着宣老夫人日渐枯瘦下去的身形,眼睛一阵酸涩,连忙装作揉眼睛,掩饰那即将流下的泪水。

宣老夫人眯起眼睛,她的视力已经衰退,很多东西,也日渐的看不清,幸而这场病,并未让她的脑子糊涂,有些事情,她心里如明镜似的。

抱琴边替宣老夫人捶着腿,边笑着说:“老祖宗,等您病好了呀,咱们去城北那家禅仙祠去住几日,念念佛,读读经书,倒也清闲,听说那祠里的斋饭可好吃了。”

宣老夫人笑容深沉,摇摇头,道:“我这病,我自己知道,那些药,喝了不过是为了安你们的心,想我这一生自嫁进宣府,也是荣耀加身,便是死,也没什么好怨的。只是我放不下那对冤家,有我在,还可以在旁撮合撮合;如果我走了,依流苏的性子,是不会去争取的,只怕墨儿就没这福分了。如今趁我这病,墨儿也在朝廷告假了一月有余,好不容易有时间可以与流苏相处,只愿这两人别再闹什么别扭了。”说着,遥遥望向两人离去的方向,眼中是挥之不去的担忧。

流苏和宣墨并肩走在园中,已是暮夏时节,虽是一片苍翠,秋的肃杀已是一点点渗透出来。流苏望着通往缨络园的那条道上,原本青色的枫叶,此时已微微转红,耳边突然听到宣墨低沉的声音:“流苏,这几日辛苦你服侍娘了。”

流苏回过神来,摇头道:“这是本份。”两人心照不宣的不再开口,谁都不愿提起宣老夫人的病情,因为知道无望,所以此刻的束手无策更显残酷。流苏看宣老夫人短短几日便暴瘦,心里隐约知道怕是癌了,在医疗条件如此差的古代,只怕是还要受尽病痛折磨。她自来到古代后,自己的亲父母并无太多温情,反而是宣老夫人让她真切的体会到了亲情,因此她服侍宣老夫人,真是真心实意,毫无怨言。

宣墨向朝廷告了假,日日与流苏一起看望母亲,探问病情,闲暇时也不出府,且拒绝了任何同僚的探望,只与流苏一起在府中对弈,有时两人各据一方椅子,各自看着自己的书,并无交谈,却自有默契和温情脉脉流淌。

每每此时流苏抬头,看那边安静的手执书卷的男子,一瞬间就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因为太美好,所以心里的恐惧也慢慢滋生,害怕这段时光,太易破碎,只怕稍一触碰,便溃败成尘土。

这日流苏正在厨房里忙活着,自从得知宣老夫人病了,她便日日亲自下厨替老人家搭配菜色,尽力做到营养均衡。正打着蛋,身后一股淡淡的藿香味道袭来,流苏手里不停,笑着说:“今日的药材是藿香吗?”

宣墨细心的替流苏擦去额上细小的汗珠,应道:“嗯,今日娘的药方里有藿香。你身体本就弱,也别太累了,有些事,自可交给下人去做。”

流苏将菜下锅,回身道:“知道了,我替娘去把饭送去就回来,你去书房等我吧。”

回到雅轩的时候,宣墨已在等着了。见流苏来了,沉静的将一封金边请柬递给流苏,流苏打开,赫然竟是凌家的印记,当下心里一凛,定下神看下去,原来是凌风雷的五十寿辰到了,于这月初六将会举办寿宴,广邀亲友同僚前去。

流苏不动声色的合上请柬,笑着说:“前几日想和你说的,爹的寿辰快到了,咱们可得想着准备什么寿礼,后来一忙,倒忘了。”

宣墨取出一个檀木镶金盒,推给流苏道:“寿礼我早备下了,你看看,可是否合你的爹的意?”

流苏觑了一眼宣墨的脸色,见他脸上波澜不惊,不禁揣摩着他的意思,打开一看,盒子里是一方砚,仿若白玉的色泽里缠着一丝丝红纹,宣墨见流苏一脸不解的样子,解释道:“这是青州蕴玉石砚,发墨不渗,磨之则有泥香。因红纹缠绕成心形,因而得名墨纹心。大越总共两方砚,一方已流落民间不可寻,这一方是宣家祖上流传的,听闻爹虽为武将,平日却酷爱文墨,对砚史也颇有研究,因此我想到送这方砚,你看可好?”

宣墨的解释淡然,流苏却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某些信息,他今天叫凌风雷为爹了,可知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虽为夫妻,宣墨在宣府却从不曾叫凌风雷为爹,不过是凌大人,令尊之类的称谓;这墨名为墨纹心,宣墨把自己当做墨作为寿礼,是否寓意让凌风雷放心,自己不会有谋逆之意?

正百思不得其解,宣墨收回盒子,淡淡道:“流苏,我别无他意,无须猜我的用意,不是曾说过吗,无须相互提防。”

流苏有一种被识穿的尴尬,干笑了几声,道:“那就送这个吧,多谢你费心。”说着便走了出去。

宣墨若有所思的看着流苏在阳光下的影子渐渐消失,流苏啊,你可知,凌风雷,并不喜欢文墨呵。

正月初六,平日冷清的爵禄街车水马龙,赫赫扬扬。着各品官府的官员们,鲜衣怒马,带着寿礼纷纷涌向凌府,一时间整条街热闹非凡,市集的百姓们指点着那些官员,脸上未免都露出羡慕之情。

相比起其他同僚的张扬,宣墨低调了许多,一顶青色软轿在众多高官的枣红色轿里显得朴素而平凡,轿内的两人却怡然自得,流苏斜歪在宣墨身上,手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掰着翠玉豆糕,听宣墨低沉带着磁性的嗓音读着书上的段落。

软轿颠簸,流苏还能忍受;只是一在轿中看书,立马就晕,但不看书又无事可做,遂想出了一个点子,专挑了那些自己喜爱的书籍,缠着宣墨给她念。

宣墨虽表情无奈,可是眼神却出卖了自己,充溢着满满的温柔和包容,挑了流苏爱听的故事,娓娓道来。读到好笑之处,流苏就掩了嘴呵呵笑着,如溪水般清澈的声音从指缝间流泻出来,柔软的躯体带着笑意微微颤动着,宣墨就有些震撼,只感觉为了这笑声,仿若什么都可以抛却,只愿陪着她青山绿水间蹒跚着慢慢变老。

流苏正沉浸在故事的情节中,宣墨却突然停了,不由得往上望去,恰好撞上那双温柔笑意的眼,只见宣墨宠溺的看着自己,一字一句吟到:“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流苏一愣,这词里竟有自己的名字,还未细细品味,宣墨又念道:“紫檀枝似流苏带,黄金须胜辟寒钿。”流苏笑了起来,看宣墨一双眼仿佛带着春雨繁花,温柔念道:“腾虯舞蛟矫欲去,流苏络带翩如仙”,又念道:“雕戈如云护中坚,流苏帐暖垂蜿蜒。”

流苏笑着起身,想去捂宣墨的嘴,忽听轿外跟随的宣安道:“少爷,夫人。凌府已到了,从哪门进?”

宣墨和流苏异口同声道:“偏门。”两人俱是一愣,相视而笑。

青色的软轿悄悄从偏门进了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凌府的大厅人声鼎沸,正中间龙飞凤舞的一个寿字喜气洋洋,凌风雷捋着胡子,微笑着边看管家收礼,边与来宾点头示意,喧闹中小厮高声叫唤:“小姐姑爷到!”

众人迅速安静下来,转身看向大门,流苏和宣墨跨进门槛,两人走向上座的凌风雷,俱是跪下,磕头齐声道:“祝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众人俱感意外,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凌风雷与宣墨可以说是对头,这桩婚姻的目的是路人皆知,不曾想尊贵如宣墨,竟然心甘情愿行如此大的礼,这时才都对宣墨身边的流苏刮目相看,心下都思忖:这女子不简单啊。

凌风雷见宣墨在大庭广众下给足了自己面子,面上禁不住露出得意之色,虚摆了个手势,道:“起来吧。”

宣墨和流苏起身,走向自己的席位,听上面凌风雷说了一套客套话以后,宴席就正式开始了。一时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康凤挤过一堆和他搭话的官员,终于挤到了宣墨身边,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又敬了一杯酒,完了才离开。流苏无意去听,也无意询问,只顾吃着眼前精美菜肴。突然一个丫鬟朝她走来,行了礼道:“大小姐,夫人有请。”流苏看了看这丫头,颇有些眼熟,知道是凌府以前伺候过自己的,遂朝宣墨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席。

丫头带流苏到了一扇漆器富贵花鸟镂空琉璃门前,恭敬的鞠了躬便离开。流苏轻轻推开门,里面长身玉立的男子似早已听到她的脚步声,应身转过身来。流苏一声轻呼,竟不知作何反应,沉默良久,问道:“伤可好了?”

苏柒然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不喊救命?”

流苏听到他孩子似的挑衅,叹了口气,掩上门道:“这里毕竟是凌府,如果被凌府暗人发现,就麻烦了,还请你赶紧走吧。”

那眉目如画的男子站在房中的阴影处,面容有些温和的模糊,说道:“放心,伤已经痊愈了。出入凌府还是容易的,无须担心被我连累。”

流苏听出了苏柒然的讥诮口吻,皱了皱眉,道:“何苦把我当做恶人。我无心伤害你,毕竟你救过我,还为了我受伤,我可是那不知报恩的人?”

苏柒然淡淡的笑了,刹那间窗外夏日繁茂的枝叶都失却了颜色,目光灼灼,望着流苏道:“今日来,是问你一句:可愿意和我走?”

流苏站在明媚阳光下,坚定的摇头道:“不愿,请你不要如此固执。”

苏柒然轻轻叹了口气,那神色里有释然,有无奈,仿若早知道流苏的回答,却还是义无反顾的作好承受痛楚的准备,又问道:“倘若宣墨会伤害你呢?”

流苏从容的笑了笑,并不正面回答,只说:“这是我的选择。”

只一句话,苏柒然倏地感觉到左胸一点点的痛楚起来,并不剧烈,却缓慢而钝重,一寸寸刺进血肉,那浅笑嫣然的女子在明媚的光下,而自己在阴暗处,光与影,就如黑与白,永远是对立罢。一瞬间,流苏周身的光辉仿佛光芒大炽,直刺入心里。

苏柒然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不再看流苏一眼,流苏只觉眼前一花,苏柒然已没了影子,房间安静的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幻觉。

叁拾

“吱呀”一声,门再度打开,流苏吃惊的回过头望,以为苏柒然回来了,却没料到进门的是凌氏,见了流苏,激动跨上前几步,握住流苏的手道:“儿啊,想死为娘的了!我在大厅没见到你,想你也是回了自己未出嫁时的闺房再看看,怀念怀念,果然在这里找到你了。”又细细打量了流苏几番,感叹道:“为娘还担心你在宣府受欺负,如今看来,气色倒是好了许多,人也精神了许多,看样子娘的担心多余了。”

流苏不知该说些什么,面对凌氏,总无法产生亲切的感觉,只能微笑,问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凌氏絮絮叨叨的问了许多关于流苏的身体状况,夫妻关系等的琐碎事情,接着紧锁眉头,显得忧心忡忡,叹道:“你爹前几日和我说,这天下怕是很快要乱了,趁如今还太平,先热热闹闹的过个生日,只怕这可是最后一个生日了。”

流苏安慰道:“爹怎么如此悲观?”

凌氏用手绢拭了拭眼角,道:“这话说起来,姑爷也应该知道的,自从二皇子下狱后,皇上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了,眼见着虚弱下去,每日上朝也是精神萎靡,皇上龙体不适,底下的臣子们便蠢蠢欲动了,只怕姑爷和太子,都在摩拳擦掌了吧。”

流苏恍然大悟,如此看来,刚刚康凤附耳对宣墨讲的,应该就是这事了。耳边又听到凌氏说:“你爹也一直说,怎的你嫁去宣家如此长时间,那件事却一点进展也无,他是忧心的紧哪。”

流苏低下了头,道:“是女儿无能,无法找到证据为爹分忧。”

凌氏一把扶住流苏,感慨道:“儿啊,娘不是责怪你的意思,当初决定让你做这事,心里已是千难万难了,又怎么能怪你呢。是我和你爹亏欠你太多。”

娘俩又不咸不淡的讲了几句无关要紧的话,便相携着进了大厅。

凌风雷在上座,见宣墨对流苏关怀备至,温柔体贴,且是真情流露,没有丝毫做作,在心底长叹一声,心想:罢了罢了,毕竟女儿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何苦为了这肮脏龌龊的黑暗宫斗葬送她的幸福,想自己也是一生纵横沙场,功名虽说是赚下了,对妻女却亏欠良多,今日女儿能找到幸福,也算是了却自己一桩心事吧,也就别再逼着她为自己做事了。

这场寿宴热热闹闹许久才渐渐散去,流苏坐在轿内,撩开轿帘望着天边寥寥的几颗星子,夜晚泥土和草叶的芬芳沁人心脾,宣墨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响起,显得有些疲惫:“流苏,明日我要上朝了,康凤带来一个消息,皇上罹患重疾,病情一日重似一日,怕是要有大乱,娘那边,就托你照顾了。”

流苏早已料到他不会甘心于那平淡安然的生活,可是真的听说到了,却还是一阵心凉,脸上却还是微笑着,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宣墨日日晚归,夜深人静,雅轩的灯依然亮着,流苏偶尔在深夜醒来,才发现宣墨不知何时在自己身旁拥着自己,可是即便是熟睡,却仍微微蹙着眉,眼下浓重的阴影分外明显。而当清晨自己醒来时,身旁已是空荡,只有若有似无的气息残留。

流苏也怡然自得,每日陪伴宣老夫人,读书,学着刺绣,似乎隔绝了一切外界的喧扰。

这日宣墨竟难得的在晚膳时节回来,流苏正在吃饭后水果,一看他的身影,纳闷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

宣墨吩咐宣安道:“让厨房做碗三鲜面。”才转过头笑道:“这几日皇上的身体好了不少,所以今日早点回来陪你。”

流苏笑着摇头道:“我可不需要你陪,你尽管忙你的去罢——晚膳吃面就够了吗?”

宣墨的语气云淡风轻,听在流苏耳里,却只觉心里沉甸甸的重,只听宣墨道:“怕是也只有这几日闲了,再过几日,如果皇上驾崩了,可就真的不得闲了。”

流苏心里度量了一下形势,依现在宣墨的实力,起义的时机定不会是立刻在皇上驾崩后,第一,京城大部分的兵力还在自己爹手上;第二,他若这时起义,没有一个好的名头,会有弑君夺位之嫌。因此时机还并未成熟,那么皇上死后的那段时间,就是他与凌风雷抗衡,为自己储备力量的时机了。只是不知他会如何拿到兵力,自己在这其中又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流苏这么想着,不自觉的一块一块吃着水果,浑然不觉自己竟吃了最不喜的杏子,等回神过来,才发现口中酸涩,于是苦着脸不停的吐舌头。

宣墨看着流苏单纯可爱的表情,这几日在朝中戴着的面具慢慢的卸了下来,脸上漾出温暖的笑容,也看出了流苏心里的疑虑,说道:“流苏,不管以后的形势会怎样,我会一直保护你,相信我。”

流苏勉强微笑着算是回应,心里却知道这个承诺如若要实现,怕也不是容易的。宣墨又问了一些家里的琐事,流苏一一把宣老夫人的病情以及宣砚的终身大事说了,两人商量了一番,三鲜面也上来了,流苏陪着宣墨吃完面,就叫荷包进来服侍洗浴,待洗浴完毕出来,却见宣墨依然埋首在一堆案牍里,遂轻轻走了过去,温柔却坚定的将宣墨正在读的案牍合上,柔声道:“歇了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宣墨习惯性的揉揉挺直的鼻梁,起身迅速的在流苏颊边偷了一个香,若无其事的走向床榻,说道:“也好,那便歇下罢。”

许是有宣墨在旁的缘故,这夜流苏睡的极安稳。到了漏时三刻,却一阵钟声传来,苍凉而悲怆,一声一声不间断,这钟声极响,直传入流苏耳中,流苏睡梦中听闻这似催魂般的钟声,倏地便被惊醒,看到身旁宣墨已然坐起身,蹙眉细细听着。钟声越来越响,带了凄凉和绝望的凄厉回音,在这深夜里尤其惊心动魄,流苏觉得自己有些毛骨悚然,周身却突然一暖,原来是宣墨拥住了自己,只听宣墨在耳边轻轻说道:“流苏,别怕。这是宫里的禁钟,皇上驾崩了。”

流苏悚然一惊,才慢慢理解了那句话的含义,宣墨已经快速起身着装,温柔的在流苏额头上印下一吻,匆匆说道:“流苏,我现下须得进宫一趟,时辰还早,你赶紧再睡吧,明日还不知会有何事。”说着便唤了宣安备轿。等流苏反应过来,宣墨已是出去了,钟声依然响着,流苏将被子拢了拢,再无睡意。

宣墨一身素衣快马加鞭的赶到宫门,宫外已聚集了不少官员,俱是一身素衣,面带忧色,不住焦急的来回踱着,见宣墨来了,呼啦便围了上去,七嘴八舌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几日不是有起色了么,怎的就……”“太子登基的事宜也要准备了……”,宣墨沉静道:“大家先冷静下来,先得进宫看看具体情况再做定夺。”他一出声,周围原本焦躁的人群便奇异的安静了下来,等着宣墨指挥。

太子越肃也赶了来,脸上也没了平日的嬉笑,紧皱着眉,不住和身边的凌风雷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宫门缓缓打开,一个太监走了出来,将拂尘一甩,尖声道:“皇后娘娘请各位大人入宫议事。”

流苏一夜未睡,清晨起床时觉得有些头晕,正用凉水泼着脸,想让自己清醒点,门外宣安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显得有些焦急:“夫人,皇上驾崩了。少爷请您按品穿戴,赶紧去宫里,马车在外侯着。”

流苏听了,打发了宣安,连早膳也顾不得用,穿了一身素白,急急往宫里赶去。

在马车里掀了帘子往外一看,街上百姓俱是悲苦之色,那些杂耍的风月场所也全关了门,街上一派凄清气氛,便知皇上驾崩的消息是公告出来了。

马车一路疾驶,到了宫门,听得宣安道:“夫人,请下车。”竟意外的看到宣墨已在宫门外等候,见她来了,小心的扶下车,牵着她的手往宫里走。一路上向她讲解目前的形势:“皇上昨夜漏时三刻驾崩,今日入殓,先停梓宫于护国寺,做法事三天,然后前往皇陵出殡下葬。采妃等众多秀女陪葬。”

流苏一惊,握在宣墨手里的手一紧,哑声道:“采妃照例至多不过是送至冷宫,何以竟到陪葬的地步?”

宣墨的脚步顿了顿,轻声道:“太子。皇上遗诏太子登基,可是二皇子毕竟还在,太子怕夜长梦多,先向采妃下手,日后就是二皇子了。”

一路说着,已到了一处宫阁里,流苏望去,满眼苍白,宫里处处俱是白绫白花,那宫里也坐了一堆穿素衣的官员女眷,宣墨停了脚,说道:“你便在此处,等会出殡时,随着大队走便是。到了护国寺自有我安排的人在那,不用担心。”说完转身便走,没走几步,却又回转身,在流苏脸上轻轻一吻,低声道:“自己小心。”便转身大步走出。

流苏望着宣墨远去的背影不见后,才转身想找座位,却发现满室的女眷们俱是看着自己,那眼光羡慕的有之,嫉妒的有之,不屑的也有之,只得装作泰然自若的随便找了空的座位坐下。

女眷中也不乏流苏熟悉的,果见康凤的夫人方芳芳悄悄挪了过来,和自己打了招呼,大约是知道自己丈夫归属于宣墨这派,而今却是太子登基,眉目间也尽是愁容。

这场葬礼足足做了将近一月的时间,光护国寺的法事便庞大而复杂,流苏被日日的诵经声聒噪的几乎头昏眼花,护国寺里有流苏的住处,宣墨也拨了几个丫头服侍,只是日日不见人。

好不容易做完法事要出殡,又在京城演扛了十天,终于到了出灵这日,先烧了“法船”, 灵车队伍最前面是六十四个引幡人,高举着万民旗伞,后面紧跟一千六百二十八人的卤薄仪仗队,举各种兵器、幡旗、烧活,后跟杠夫,身穿孝服,分三班,每班一百二十八人,棺木后面则是全副武装的宿卫军,最后是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流苏便在这队伍里,其中还有京城各大寺庙道观的和尚、道士、尼姑、喇嘛身穿法衣持法器念经诵咒,超度皇帝亡魂。还有一些人在起杠到落杠的路上不停地撒纸钱,举目望去,一片白色海洋。

待全副葬礼做完,众人均是松了一口气,文武百官们松动了筋骨,纷纷到女眷安歇处寻找自己的家眷,流苏疲倦的坐在椅上,冷眼看着周围女眷们见到自己丈夫时的撒娇神态,心里知道葬礼虽是完了,宣墨应该还是忙着,宣安也不见踪影,想了一会,正决定麻烦方芳芳的马车将自己载回宣府,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而来,正是宣墨,眉目间清减了不少,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见到流苏,未语先笑。

流苏乍见寻来的宣墨,本是没什么的,却突然间就生了种种委屈,闻着宣墨怀里熟悉的气息,张嘴就在宣墨肩上咬了一口,宣墨一僵,立刻又好笑的看着流苏如小兽般气鼓鼓的委屈表情,捏了捏流苏的鼻子,道:“我们回家,可好?”

叁拾壹

“替我束发,可好?”

流苏正随意挽着一头流泻的秀发,听宣墨如此说,先是一楞,继而笑起来,接过宣墨手中的梳子,梳理起如流泉般的发丝。

窗外清晨的辉光沐在宣墨身上,柔柔的泛起一层光晕,宣墨以那样安静的姿态随意坐着,唇边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闪烁的光影将半边如玉的侧脸照成光辉,如谪仙般优雅;另外半边却在阴影下看不清颜色,如邪魅般蛊惑,两种风情却又奇异的融合在一起,流苏霎时就有些移不开眼睛。

旁边放着发冠和发带,流苏偏过头梳理着宣墨的发,不妨自己的头发因偏头的动作柔顺的滑落下来,与宣墨的发纠缠在了一起,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扬起两人纠缠的发丝,两人俱是一愣,却都没有动作,静静看着那缠绕的发丝在风中扬起又落下,只听宣墨低低念道:“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流苏心里一惊,连忙掩饰着笑道:“别耽误下去了,今日太子登基,你万不可迟了。”说着伸手将自己的发捋回,替宣墨冠好了发,又服侍他穿戴完毕,看了一眼,只觉得他英气勃勃,丰神俊朗,自有清贵之气。

宣墨照例叮嘱了流苏几句,无非是天气将冷,生冷的菜蔬水果不要多吃;若闲的慌就去康凤府上坐坐,如果要出府去街上逛,势必得多带几个护卫暗人之类的话,流苏笑着都应了下来,推宣墨出了门。

身后荷包捂着嘴巴吃吃的笑的欢,流苏瞥了她一眼,板下脸来问:“笑什么?”

荷包丝毫不惧流苏故意装出来的严肃神色,说道:“我瞧咱们少爷一到了夫人面前就和老婆子一样罗嗦了,倒丝毫没有大越第一首辅的样子。”

流苏也撑不住,淡淡的笑了起来,说道:“准备准备,咱们去趟天牢罢。”

荷包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时觉得不妥当,遂问道:“夫人去天牢是探望……”

流苏一边挽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回道:“二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