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慌了,连忙阻止道:“万万不可,况且这天牢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

奈何流苏已是下定决心,且竟然随身带了宣府的令牌,说道:“行了,快点准备吧。”

同样肮脏潮湿的天牢,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流苏亮了宣墨的令牌,牢头便恭敬的将她带到了越谨的牢房里,看到越谨时,流苏有一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面容清雅的男子,那个在放箭射向调戏舞姬的官员时狠厉暴戾的男子,竟然沦落到了如此的地步。

那蜷缩在墙角的邋遢肮脏的人,缓慢迟钝的抬起头看向来人。令流苏震惊的是那双眼睛,没有一丝光亮,灰暗颓败的绝望,看着那双眼睛,流苏原来准备好的说辞竟然一时间无法说出口,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皇上驾崩了,采妃陪葬。”

越谨的眼睛瞬间掠过一抹猩红,却又立刻恢复成一片死水,蠕动着嘴唇,低低说道:“那又如何?”

流苏几未可闻的叹了气,说道:“你甘愿吗?皇上在时,还可保你一命,如今太子登基,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你打算坐以待毙么?”

越谨闻言,竟然呵呵的冷笑起来,说道:“怎么?是宣墨让你来的?即使我活下来了,也不过是你们一颗棋子,最终也逃不了一死的命运,与其死在外人手里,不如死在自家兄弟手里来的痛快!”

流苏默然,虽然她此番并不是宣墨指使的,可是她确实有这种打算,此刻从越谨口中说出,她竟无语以对。

又听到越谨厉声说道:“凌流苏!你可知这次我败,是败在苏柒然的背叛上,可是他为何会背叛,他与宣墨达成了什么协议,你可又知道?可笑你一心为宣墨做事铺路,只怕最后和我一个下场!”

流苏心里如雷霆俱下,只觉得浑身如被泼了冰水,明明是还显炎热的暮夏,那寒气却如附骨之蛆,一丝丝钻如骨髓,她勉力抑制住颤抖,面上并不露慌张的神色,淡然道:“二皇子,既然话不投机,那么流苏就此告别。”说罢,急急转身,逃也似的离开牢房。

身后越谨发狂似的笑声如影随形追缠上来,凄厉的叫声在牢房里回荡:“凌流苏!我在无间等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流苏踉跄奔走,被罗裙堪堪绊住,幸好荷包扶了一把,在耳边说道:“夫人,小心!”

这才渐渐冷静下来,立在原地抚着胸口许久,才呼出一口浊气,搭上荷包的手,道:“去洛儿殷罢。”

洛儿殷显得有些冷清,想是皇帝驾崩,举国大丧三年的缘故。夏欢颜见流苏扶着荷包进来,连忙将她迎到楼上一处隐秘的雅阁,命小丫头去泡了惠明翠片,问道:“夫人今日来有何事吩咐?”

流苏仍有些心有余悸,喝了两口惠明翠片,方安定下来,听到夏欢颜如此说,笑道:“没甚要紧事,只不过闲了过来看看,这洛儿殷你打理的甚好,我也放心了,最近有什么消息没?”

夏欢颜打发走了服侍的丫头们,悄声说道:“前几日太子的三房来买胭脂,言谈间透露,说太子登基后,先要对二皇子下手。”

流苏点了点头,这点她已是想到了,又听夏欢颜道:“且太子防凌大人也防的紧,意思是想寻个罪名降了他的职,夺了兵权方才安心。”

说罢小心翼翼的窥着流苏的脸色,流苏沉吟半晌,道:“我早知道凌家必定会有一番劫难,却不想来的这么快,也不知爹防备了没。”

想了半日,又想到牢里越谨那番话,只觉得心绪纷飞,错乱复杂,索性不再想,转而笑道:“最近可有新品?我倒确实得买些胭脂回去。”

听流苏这么说,夏欢颜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招手命小丫头把新制的胭脂拿上来,眉飞色舞的说道:“这是新制的胭脂,说起来倒有一段趣事。那日在咱们那院子制这胭脂时,苦思冥想就是少了一味材料,不得已只得停了工。却从外面来了个极为美丽优雅的公子,也不说话,就从袖中拿出了几个白瓷瓶子,这时方开了口,道是在每个酿制胭脂的石臼里加一滴那些瓶子里的液体进去,这胭脂就不落俗了。说完也就走了,本来我是不信的,谁知道这瓶子里是不是毒药,就挑了一瓶喂家禽,倒也没事。这才先试着加了一点,果然制成的胭脂色泽淡雅又妖媚,且有一股子甜香,却又不浓,恰到好处,这一批胭脂就是用那公子给的液体制成的,现下里那些液体都用完了,这胭脂也就这么一批,可说是绝品啊。”

流苏心里隐约有些知道,却又不能肯定,这时小丫头拿了上来,一看,果然如夏欢颜所说,色泽淡雅又不失妩媚,奇特的是那香味,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初闻时只觉甜香满鼻,后来却又蔓生出一种辛辣的淡淡苦涩味道,却也是极好闻的。

旁边夏欢颜尤兀自说着:“我也曾研究了许久,却始终未能知那液体究竟是什么。莫不是真遇上了什么花妖花仙的吧。”

流苏却手捧着那胭脂,心下感慨万千,那味道,她是知道的,苏柒然身上便染着这味道,是曼陀罗的芳香,花叶永不相见,恰似绝望而惨烈的爱情。正想着,夏欢颜在旁问道:“夫人给它取个名字罢?”

流苏盯着那精致盒子里的胭脂许久,艰涩的吐出一个字:“染。”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就叫染吧。”

刻意在街上逛了许久,流苏始终理不清思绪,只是潜意识里逃避着回到宣府面对宣墨,今日越谨一席话,恰是像把她从迷梦中惊醒。许久以来她一直做着那将头埋进沙里的鸵鸟,以为不听不看不想,她和宣墨的身份便不存在。两人就如同演一出戏,油墨浓彩,粉饰太平。非要旁人将真相如此坦裸的说出来,才不得不从沙里把头拔出来。

漫无目的的闲逛着,不觉夜色依然落下。朱雀街上,华灯一盏盏的亮起,流苏恰站在一个卖灯的摊位旁,不由抬头望着那些色彩斑斓光明的纸灯,一盏盏照亮了周围那一圈黑暗,柔和了一圈光晕。只是这灯火,却无法照亮心里深处的惶恐和怀疑,反似那被灯光衬着的黑暗,愈发浓黑的彻底。

灯火阑珊处,有声音温柔的唤道:“流苏。”流苏心里一惊,转身看到宣墨修长挺拔的身影,在灯光的阴影处站着。流苏动了动唇,终是说不出话,只是隔着斑斓的光影灯火,隔着满树的月光星影遥遥相望。

宣墨从阴影处跨步走出来,牵过流苏的手,温柔的替她拂去额前的碎发,问道:“怎的这么晚也不回府?幸好跟着你的暗人来向我报你的行踪了,不然你准备在街外站一夜么?”

流苏看着近在咫尺温柔的脸庞,几欲开口想问,想问问他究竟和苏柒然达成了什么协议,想问问他以后预备拿自己怎么办,想问问他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究竟有多重,种种疑问在心里翻滚着汹涌着,说出口的,却是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我们回去吧。”

罢了,她想,就这么下去吧,粉饰出来的太平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他们注定只能像两只各怀鬼胎的鬼魅,只能在黑暗中相互试探着触碰,等到天光大亮,那黑夜里衍生的情愫和风月,在刹那间便灰飞烟灭。

沉默的走着,忽听宣墨说道:“今日太子登基,甚是意气风发,只怕接下去要对付的,便是你们凌家,还是提醒着点你爹好,莫要吃了什么亏。”

流苏沉默的点点头,宣墨本不是多话的人,两人便这么无声无息的走下去,流苏有一瞬间的怅惘,是否人生就如季节的流转,是不可回顾的路。

叁拾贰

今日是寒露,鸿雁来宾,雀攻大水为蛤,菊有黄花。

晌午时抱琴过来了一趟,说是老夫人说许久没热闹过了,晚上全家人一起吃个饭罢,流苏点头应了,派了府里的小厮去趟宫里告诉宣墨今日早些回来。

天气终是凉了下来了,每天的日子淡然的如流水般淌过,平静的仿若流苏心里的那些担心只是幻觉。

缨络园前那条小径的枫叶已是深红色了,远远望去,像是一团霞烟般。流苏带了荷包,悠闲的望着那些红叶,向缨络园走去。荷包在旁有些怨气丛生,拎在手上的包裹因为她的愤怨而被挤压成了各种形状。

流苏悠悠然说道:“荷包,你手里那包裹里是给唐姨娘的冬衣。”

荷包闻言,讪讪的停住了手里的蹂躏,嘴上却还是抱怨道:“夫人,何必给她送什么冬衣,任她在缨络园里自生自灭不就好了!”

流苏呵呵笑道:“我倒不是心疼她,且她也用不着我心疼,自有宣墨会料理好吃穿用度,只是既然当了宣家的少夫人,那么典范的样子还是要做出来的,没的给别人嚼了口舌去。况且今日娘说全家吃个饭,怎么说她也是宣墨拜了天地娶过来的,不叫她也不合礼数。”

荷包没了言语,跟着流苏进了璎珞园。

但见满目萧瑟,若是换做以前,怕是小蛮早冲出来说些冲撞的话了,如今却静悄悄一片,流苏心下感慨了一番。主仆两人走进了室内,见里面干净整洁,只是少了那些宣墨送给唐络的布娃娃,就在流苏愣的当口,天儿从内室走了出来,见了流苏,慌忙行礼,便要赶着泡茶去。

流苏抬手唤住了她,问道:“唐姨娘呢?”

天儿向内室里努了努嘴,轻声说道:“躺着呢。”说完便赶去泡茶了。

荷包撩了帘子,流苏放轻脚步走进去,但见满室幽闭,唐络斜倚在床上,手里一个娃娃翻来覆去的看。听见人的脚步声也不回头。

流苏轻声叫了一句:“唐姑娘。”

唐络倏地回过头,眼里一丝光彩因为看到的不是宣墨而立刻又湮灭,勉强扯出笑容,要下地行礼,口中道:“夫人怎么来了?”

流苏命荷包扶起了唐络,笑道:“这不天气转凉,怕姑娘这里冬衣还没准备,所以特地送过来了。再者来传一句话,娘说今晚大家一起吃个饭,你也去吧。”

唐络原本黯淡的眼睛又亮起来了,想是晚上能见到宣墨的缘故罢,又与流苏道了谢,闲扯了几句。

流苏见话已传到,也不想多坐,连茶也不曾吃一口便出了园子。

荷包跟在身后幽幽一叹:“正是应了那句话: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啊。”流苏脚步一顿,来了这里将近半年,几乎忘了自己的穿越身份,此刻听荷包讲了这句话,才蓦然意识到,原来无论是古时还是几千年后的现代,女子最最重要的,还是独立。如果为了一个男人而活,那么这样的生活必定不会是长久圆满的。她好歹也有个势力庞大的娘家,而唐络可依仗的,就只有宣墨那点宠爱了。

这样想着,心情就有些低靡。待一回到晚蔷园,看到桌上的一堆账本并许多杂物,立刻收起伤春悲秋的心情,开始查账。

因是秋日了,府里的事务就多了起来。先是朱雀街租赁出去的房子一个季度要收一次租子了,再是那处京城郊外的庄子收了不少庄稼菜蔬,此刻全运到了府上,再冷下去便不务农事了,因此租子也要趁早收掉。再则府里上上下下的衣物也该换成冬衣了,被褥也得重新翻出来再日光下晒晒,有些阁楼的窗纱因过了一个夏季,颜色褪去不少,也得换新的。因此流苏这几日也是日日忙乱。

好容易忙完手头的活儿,抬头一看,已是暮霞似锦了。流苏连忙唤了荷包进来,梳头装扮起来,又去厨房做了一个菜,才往瑞康园走去。

瑞康园里灯火璀璨,细细听去,欢声笑语。流苏快步走了进去,朗声说道:“娘,说什么这么热闹呢!”

厅里的人闻声转头望去,见灯光的华彩下流苏一身霞影纱玫瑰香云锦衫,因秋夜寒凉,又在外罩了一件玫瑰小褂,三千青丝挽成一个涵烟芙蓉髻,还是只有那支碧玉簪子斜斜插着,眼波流转间语笑嫣然,华彩流溢。

宣墨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一窒,竟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

宣老夫人看到流苏,心里一喜,嘴上却怪着:“我们这边正在说呢,以为今日定是墨儿最迟呢,却不想墨儿来了,你还没来,在忙什么呢。”

流苏一看,果然见宣砚和唐络都已落座,宣墨一双漂亮的眼睛在灯光下像是笼了薄雾的一对玄玉,目光深沉的望过来。又听老夫人这么说,笑着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酒,道:“是流苏来迟了,流苏这就自罚一杯,也算是讨了娘的福气,这酒喝下去啊,必当益寿延年!”说完,豪爽的将一杯酒喝尽。

宣老夫人早喜笑颜开,说道:“这府里上上下下都说我疼你太过,今日看来,这疼可是值的呢!”

又说笑了几句,宴席便正式开始了,流苏自然是坐到宣墨身边的,下位便是宣砚和唐络,底下丫鬟嬷嬷站了一地。唐络低垂了头,只吃自己面前这一碗菜,宣老夫人许是得病后想开了,倒也和颜悦色的,不再为难唐络。

饭吃到一半,有丫鬟又端了菜上来,流苏连忙起身,亲手将菜放到宣老夫人面前,口中说道:“娘,我想着秋日到了,难免会有些热气干燥,这是我才刚做的菊香文蛤盅,秋季进食,最是能疏风清热,滋阴润燥,对娘的身体也好。”

老夫人笑眯眯的吃了起来,流苏也便坐了下来,却感觉自己放在膝上的手一暖,低头一看,宣墨轻轻抚过她的纤纤玉指,接着慢慢收拢,将自己的手包进他的手心。

流苏挣扎了一会,宣墨却握紧了,丝毫不动,也便随他去了。一餐饭吃的甚是其乐融融,宣墨时不时的讲几个笑话,逗老夫人开心,连唐络也抿了嘴轻轻的笑。

这边宣墨刚说完一个笑话,顿了一顿,缓缓开口道:“娘,关于砚儿的终身大事,我倒看中了一个人……”

话未说完,老夫人急急的打断,迫切的问道:“是哪家的公子?”

宣墨笑了笑:“说起这人,娘也是见过的。是康凤的侄子,名叫裴航。今年刚弱冠。容貌生的极好,现在康凤手底下做了一个正五品守备,我看他虽年少,却有雄才大略,因此就留意了。就看砚儿和娘的意思了。”

一时间席间无人说话,流苏看了一眼宣砚的脸色,见她神色淡然,似乎置身事外,心下便有些嗟叹。宣老夫人思忖了良久,手指轻叩着桌面,道:“裴航这孩子我倒确实见过,模样心性都是难得的,我看着也挺好。只是砚儿的意思……”说着眼风便向宣砚瞥去。

宣砚平淡的听完,见询问自己的意见,只是微微笑着说:“一切但凭哥哥嫂嫂和娘做主。”

宣老夫人明显是松了口气,说道:“既如此,寻个黄道吉日,先让他们把亲事订下来罢,等过了大丧不得嫁娶的时限,再成亲罢。”

流苏默默地记下了,宴席上又恢复了一派温情,待一席饭吃完,又陪着老夫人说了些话,直到老人家面露疲惫之色,一旁的抱琴也打着眼色,一群人才站起来告别。

夜深露重,流苏不禁拢了拢身上的小褂,用余光瞥了瞥唐络一番望着宣墨欲言又止的楚楚可怜样,心里冷笑几声,对身旁的宣墨说:“你去送送唐姨娘吧。”

宣墨的身影一僵,再回头时一双眼眸里如寒冰般的光芒若隐若现,冰凉的看着流苏,抿着嘴唇,声音中隐隐有怒气,问道:“这么想把我推给她?”

流苏奇了,心内腹诽道:好歹她也跟着你这么多年,为了你也算吃尽了苦,冷落了她那么多时日,今日好不容易她能见到你,自然是去陪陪她的好,这可是为了你着想。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是见到宣墨那双如寒冰般的眸子,还是把到口的话咽了回去。只得摸摸鼻子,当做自讨没趣,沿着石子小径走去。

没走几步,身后却被一股强力拉扯,一阵晕眩,人竟然到了宣墨的怀抱,流苏抵着宣墨的胸膛,抬起头刚想说什么,温热的唇便覆盖了下来,这吻不同于以往的温柔,带了些粗暴,更像是带着惩罚的意味,不轻不重的在流苏的唇上啃咬,带来了一阵酥麻。渐渐那吻移到耳边,流苏敏感的耳垂因为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倏地变成通红,然后便听到耳边宣墨低哑的嗓音:“我有多久没碰过你了?”

流苏的脸唰的变红,感觉如被煮熟的虾子般热腾,不由庆幸在这夜色中看不出来。因入秋以来,府里多了许多事情忙碌,而宣墨又因为太子刚登基,有不少国事须得辅佐,太子又昏庸无能,少不得在朝事上多花些时间,因此也是殚精力竭。因此往往是宣墨回府时,流苏已是熟睡了;流苏醒来时,宣墨又早去上朝了。

宣墨见流苏低垂了头不回答,轻笑一声,将流苏拦腰抱了起来,流苏只觉得身子一轻,耳畔秋夜的凉风呼呼吹过,一看,宣墨竟然一路抱着她回了晚蔷园。

流苏拼命挣扎,奈何腰身被宣墨扣紧,且她的力气哪里敌得过宣墨,眼睁睁看着晚蔷园内的丫头们红了脸捂嘴笑着。到了门口,宣墨挥了挥手,门便被震开了,房内的荷包吃惊的抬头看向门口,见到眼前这状况,立刻便明白了,也不用宣墨开口,笑意盈盈的退了出去,还体贴的带上了门。

流苏心里彻底绝望了,心想,这面子可是丢大了。突然天旋地转,自己被抛到了床上,接着温热的躯体便覆了上来,上方那个英俊男子的眼神带着笑意融融,唇角温柔的浮起爱意,说道:“流苏,给我生个孩子罢。”

叁拾叁

流苏觉得近日里她该是劳碌命犯了,怎的入秋以来便没闲暇过。这日刚召了各房的大丫头们分月钱并冬衣、手炉等物件,荷包手里拿了一封帖子笑吟吟的进来了。

流苏忙着手头的事,头也不抬的问道:“谁投的帖子?”

荷包开心的道:“是咱们家的人送来的,说是老爷说了,夫人您的清平表哥来京了,近日就在咱家住着,所以老爷想请夫人回家小住几天,与清平少爷叙叙旧。”

流苏的手猛的一抖,账簿上一滴浓黑的墨水便滴落扩散开来。心里有些慌张,毕竟自己可不是正牌的凌流苏,本以为凌家人丁单薄,却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表哥来!定了定神,想着还是从荷包嘴里不动声色的打听些消息较好,却没想到荷包见流苏的反应,以为是流苏高兴,也就更加起了兴致,眉飞色舞道:“我就知道夫人听到这个消息会很开心,想当初您和清平少爷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后来他逃婚逃了出去,四海为家,也就没怎么见到了,今日竟然回来了!奴婢都有些想看看清平少爷变成怎样了呢!”

流苏“呵呵”干笑了几声,敷衍道:“如此甚好,我也有些想念表哥,也不知他在外游历,碰到些什么有趣的事儿,倒正好说来听听。”

第二日,流苏便向宣老夫人说明了此事,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并家常用的物什,命荷包挽了一个包裹,准备回凌府。宣老夫人少不得叮嘱了几句,又说代她向亲家问好等句,流苏一一应了,正要走时,看到宣墨从外走进来,像是匆忙的样子。

流苏立在原地,笑盈盈的对朝她走来的宣墨说道:“怎么今日这么早下朝?”

宣墨替流苏拂去飘落在发间的一片落叶,温柔道:“近日忙乱,不能陪你回娘家,已是十分难受了。今天你要走,自然再忙的事也要推了,回来送一送你。到了家里,切不可再挑嘴了,你虽不爱吃那些菜,但对身体是极好的,不要因为没了我在身边督着你就不吃了。”

流苏脸一红,是因为宣墨竟当着宣老夫人的面就说了这肉麻的情话;宣老夫人并一众下人倒是开了眼界,宣墨这温柔体贴的一面倒是真的难得见到。

又磨唧了一会儿,终于起身要走,将将要走时,又被宣墨一把拖住,流苏翻了翻白眼,预备听他老人家又有什么吩咐,却见宣墨沉吟了半晌,才在流苏耳边酸溜溜的轻声说道:“此番回家,可提防着你那清平表哥,别被他言语或者行动上占了便宜去。古往今来,表哥表妹暗生情愫的事可是如过江之鲫,你……”

流苏嘴角抽了抽,及时的掩住宣墨的嘴,口中一叠声道:“晓得了晓得了。我去了,赶紧着兴许还能赶上午膳,你放心罢。”

宣墨笑着扶了流苏上车,又看着马车驶去,才回身唤了宣安往朝上去议事。

流苏赶到凌府时,还真恰巧赶上了饭点,凌风雷去了朝上,流苏便只和凌氏一起用膳,流苏眼风扫了一圈,并未见什么生人,正要开口问时,凌氏夹了一筷子椒盐排骨放入流苏碗里,说道:“清平才刚出去了,说是多年未见京城的景致,此番要好好瞧瞧。”

流苏正吃着那块夹过来的排骨,听到凌氏这么说,便胡乱点了点头。却听凌氏惊讶的问道:“流苏,怎么今日竟然吃了排骨了?以前你都是不碰的啊!”

流苏愣了一愣,原来的凌流苏竟然和自己一样,也是不吃排骨的。只是最近因宣墨日日在旁督着,非得眼看着她吃下去,她竟然也就吃了。想到这里,当下心里一凉,自己对宣墨的情竟已这么深了么?

发愣的当口,凌氏已用完了膳,流苏也就草草扒了几口饭就算吃完了。凌氏自去了内室午憩,流苏本也由丫鬟领着到了自己原来的闺房,奈何思绪翻飞,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拢了拢头发,信步走出房外。

园中几株菊花冒出了几个花骨朵儿,还没完全绽开,流苏瞧着也是累垂可爱,正细赏着,听到身后一声惊呼:“苏妹妹!”

流苏转过身来,眼前一个男子身着紫红紫红的一件衣衫,流苏被那鲜艳的颜色晃的闪了神,再回神时那男子便如同一根紫红紫红的木桩子,直楞楞的插到自己眼前来。那木桩子面上带着傻笑,嘴上不停说着:“苏妹妹,可让我见到你了。”

流苏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料到这便是自己那清平表哥了,遂行了礼,道:“流苏见过清平表哥,多年未见,甚是思念,待备了好茶,定邀表哥一同叙旧。”说完后又回思一番,觉得这话说的是滴水不漏,应该没出什么错。

却不想那清平并不领这个情,一双眼含着嗔怪将流苏死死盯着,盯的流苏心里发毛时,才哀哀叹了一句:“苏妹妹,不想你长大了,却和我生分了。以前你跟着我上树下河,掏鸟蛋捉小鱼,可都是糯甜的叫着我‘平哥哥’的,不想今日才一见面,竟客套的紧。”

流苏因了那声“平哥哥”,全身抖了一抖,抬头却见清平眼巴巴热切的看着自己,像是期待着她再叫一声“平哥哥”,心一横眼一闭,抖着嗓音叫道:“平……哥哥……”叫完后又抖了一抖。

却没料到流苏这为难挣扎纠结的表情在清平看来却是羞怯害臊可爱的紧,脸上便笑开了一朵牡丹花,很是自来熟的携了流苏一同坐在了园中的凉亭内,吩咐下人去泡了好茶,拿些点心,摆出一副预备促膝长谈的样式来。

流苏这才有机会细细的看对面的清平,清平一对剑眉斜插入鬓,一双眼也如虎目一般,明明应该是英气勃勃的面容,却不知怎的竟生出稚气的样子,仿佛还没长开般。再配上他今日这紫红紫红的一件衣衫,流苏竟然生出了这表哥其实比自己还嫩的错觉。

清平见流苏打量自己,甚是开心,哼哼唧唧的摆出了几个姿势,问道:“苏妹妹,我是不是比以前好看英气了?”

流苏挣扎为难了一番,因不知道他以前究竟是个什么模样,默了一默,最终违心的说道:“表哥确实有男子气概了不少。”

清平更开心了,笑嘻嘻的也不知在想什么,突然面容一敛,作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问道:“苏妹妹,那宣墨对你可好?”

流苏自见到他以来,一贯的就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现在猛的见到他正经严肃的表情,愣了一愣,半晌才答道:“好的,宣墨对我不错。”

清平做出长吁的样子来,叹道:“如此甚好。”转而立刻又是嘻嘻哈哈的表情,絮絮叨叨的开始讲起这些年在外的游历来。

流苏见清平眉飞色舞,不仅口头言语甚是生动,肢体言语也很丰富,于是靠了软榻,捧着一杯茶,权当听说书了。

听清平一路说下来,流苏也大致理清了思路,原来这清平姓谢,母亲是凌风雷唯一的一个妹妹,也就是自己的姑姑,十五岁上嫁了凌风雷的一个部将为妻,只生了谢清平这一个儿子,却不想部将却在一场战役中壮烈了,自己姑姑那一颗心就全扑在清平身上,早早张罗了婚事,想着清平成家立业。

清平生来便不是那沉稳持重的性子,被母亲这一逼,三年前以壮士断腕的决心,留书一封,出走了。

虽然谢家这三年也派出了不少人寻他,奈何谢清平就如同一条泥鳅般,神出鬼没不说,每次还逃的尤其的顺溜。这才在外逍遥快活了三年。

如今不知怎的,大约是黄道吉日老天开眼,这不孝顺的清平突然懂事了,自己偷偷回了家,说是要求一个功名,谢母自然是喜不自胜,早几日便来凌府,求自己的哥哥给谢清平谋个职位。凌风雷就这一个胞妹一个侄子,又怜惜他们孤儿寡母,便将谢清平收到自己的麾下,先做了个军里的文书。

虽然谢清平讲起这些陈年往事并自己在外三年的所见所闻,眉目间闪烁着的乃是自豪荣耀的光辉,听在流苏耳朵里,却只觉得这一桩桩一件件丢人的事情,实在是叫自己无颜与别人说这是自己的表哥。

对面的清平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讲到暮色四合。凌氏大约是知道他们兄妹多年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讲,竟然也不来催他们吃晚饭,只是让厨房做了些糕点送过去。

待天边几颗星子冒出来时,清平还在回顾他和苏妹妹的过去,展望他和苏妹妹的未来。流苏偷偷的打了个呵欠,继续摆出一副专心受教的模样听清平唠叨,思绪却神游了,想到谢清平此次回京,定不是他口头说的如此简单。只怕是凌风雷知道现下局势不稳,特特招回他做一个帮手,他那逃婚出走的三年,怕也不是这么简单,许是凌风雷三年前就布下的局也未可知。

正神游着,耳朵里飘进几个字,道是:“江湖上一个名叫染的组织……”,流苏心下一凛,聚精会神的听清平讲那染的事情。清平此刻红光满面,两眼放光,荡漾着一股敬佩之情,讲道:“彼时我恰好游历在一处名为青峰山的地方,在那山脚处,恰好看到一窝土匪,自称是染,正抢劫着一处田庄。那土匪极为猖獗,田庄里的人完全没有还手之地,我看的火起,奈何形单影只孤身一人能力有限,不得已只得在旁躲着,预备等那染抢完了再出去看看有没有幸存的……”,讲到这里,接到流苏飘过来的鄙夷目光,尴尬的笑笑,摸了鼻子继续道:“正在这时,突然又有一队人马过来了,我觑了一眼,见那队人马俱是白袍加身,袖口绣着极精致的金边缠云纹,衣袍处却是大朵大朵的古怪花样,一队人绣的那花是有花无叶,另一队却是有叶无花,真真漂亮。只见那些人下了马,挥舞起绣袍,那是行云流水,如砍瓜切菜般,将一群土匪砍了个干净,其中为首的一个人说道:‘我们宫主说了:染的名字不是你们这起无名鼠辈能盗用的,本可饶你们一命,毕竟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既然用了我们的名字去干那龌龊之事,便留不得你们了。’说完,一个鞭子甩过去,那土匪的首领当场就毙命了。我和那起田庄里的人这才知道才刚那些土匪是冒名的,那白袍的才是真正的染。处理完那些土匪,这些人便翻身上马,临走时丢了一锭金子在地上,便绝尘而去。”

说完,谢清平仍摇头晃脑的兀自回味着,喃喃道:“只是不知那花究竟是什么花,怎生这般古怪……”

流苏不知怎的,才刚听到有关染的事情,便不由自主的提起一颗心,待听完,知道只是极小的一桩事,苏柒然甚至没出面,心里就有些踏实。又听到谢清平这自言自语的几句,低低道:“那是彼岸花,曼珠沙华,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谢清平眼放异光,握住流苏的手,感慨道:“苏妹妹,三年未见,你竟如此有学识了。”

叁拾肆

流苏向来有些择床,在凌府的第一晚也就没有睡好,翻来覆去的直到天边有些鱼肚白,才微微打了个盹。园外啁啾的鸟啼声很有些烦人,流苏揉揉眼睛,翻了个身,正准备再睡时,突然想起才刚依稀看到自己床前立了个人影。这一念头如同一盆冷水,将流苏的睡意浇了个精光,立刻睁开眼睛,才发现面前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谢清平。

流苏小心的又缩回被子,一边寻找荷包的身影,一边问道:“表哥,怎么这么早?”

谢清平站在流苏床头,表情很是沉痛,扼腕道:“想不到苏妹妹你竟然变的如此疲懒,想当年我们可是天刚亮就起了床,一起出府去体察民情,了解物价。不想如今这个时刻你竟然还在床上。我已经叫了荷包去打水了,你速速起来沐浴,咱们去园里寻找我们童年的足迹罢。”

正说着,荷包捧了脸盆进来,谢清平抛了一个眼风过来,说道:“苏妹妹,我在园中等你。”便转身出了门。流苏被那个眼风劈的抖了好几抖,转过来对荷包说:“荷包,表哥怎么进来了?”

荷包觑着流苏的脸色不是很好,小心翼翼的答道:“奴婢本来也不让清平少爷进来的,可是架不住清平少爷要硬闯,而且夫人您小时和清平少爷经常玩在一处,奴婢也就没拦着了……”

流苏放轻了语气,道:“虽说小时玩在一处,可如今大了,自然该有男女之别了,以后还是注意着点好。”

荷包点头应了,服侍流苏洗漱完毕,果见谢清平已经等在花厅了。

与凌氏、谢清平吃完早膳,凌氏自然去忙自己的了。谢清平拽着流苏兴致勃勃的在偌大的凌府散步。

踱到一株桃树底下,谢清平唏嘘了两声,指着桃树说道:“苏妹妹,你还记得吗?你八岁那年和姑父吵架,就躲到这株桃树上,姑父愣是找了一天也没找到,后来你在那桃树上,饿了就摘桃子吃,到了晚上,终于不想吃桃子了,又下不了树,在树上一直哭,才引来了姑父姑母,救了下来。结果因桃子吃多了,闹了一晚上肚子,哈哈哈哈!如今想来,委实可笑啊!”谢清平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流苏的嘴角抽了又抽,默默的走过了这株桃。

又来到一处墙角前,谢清平感叹了两声,说道:“苏妹妹,你还记得么?你十岁那年,姑父家来了个远房侄女儿,因生的粉团子般可爱,又是客人,大家都疼着她。你心里不舒服,每每看到那侄女儿摇摇晃晃过来,就躲在这墙角准备吓她一吓。吓到她哭了,你才心满意足的跑开。”流苏面无表情,拐过了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