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到一丛月季前,谢清平笑了两声,说道:“苏妹妹,你还记得吗?小时我们上私塾,有个亲戚家的孩子尤其的聪明伶俐,每每我们被先生点起来背哪段诗文什么的,都是背不出,那孩子就在此时琅琅上口的背出这一段,我们都很愤恨,相约好了不理那孩子,还写了约定按了手印,就埋在这丛月季底下,如今想来,那薄薄的一张纸,应该早化成泥了吧。”流苏目不斜视的昂然走过了这丛月季。

就这样,一整天都被谢清平拽着,听他讲两人小时的种种糗事,以至于流苏每到一株植物或者假山前,都要胆战心惊一番,提心吊胆过后,便是谢清平那万年不变的开头:“苏妹妹,你还记得吗——”

一直到了晚膳,谢清平的童年足迹总算是浏览完了,趣事也回味够了,总算放了流苏一条生路。流苏因一日里被谢清平折腾的累了,吃完晚饭早早便歇下了。只是明明身体很是疲倦,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习惯性的伸手去摸旁边宣墨温热的手,神出去却只撩到一把空气,才回过神来,心里顿觉空荡荡的不是滋味。

原来情这种东西,并不是轰轰烈烈嚣张跋扈的傻子都知道它来了,而是悄悄的,毫无声息的潜到你最最不注意的日常作息中来,等哪天它去了,便会倏忽的觉得很不习惯,进而思考它在没来之前,自己都是怎么过活的。这个不习惯,想来便是情了吧。

流苏默默想着,不知不觉的便入睡了。半夜时却突然毫无征兆的醒来,觉得心跳的尤其快,那心慌的感觉挥之不去,摸了摸额头,竟是冰凉的一片汗。流苏在黑暗中拥被坐起,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静夜里尤其清晰,总觉得似乎有什么灾祸在未知的前方虎视眈眈着。定了定神,流苏汲着绣鞋摸黑将灯点亮,摸了一个杯子倒了口冷茶喝,房门却突然被用力撞开了,流苏一惊,火光被外面的夜风吹的忽明忽暗,这明灭的灯光中,荷包的脸苍白一片,颤着嗓音道:“夫人,老夫人……没了……”

流苏手里的茶杯应声碎裂,清脆的瓷器破碎的声音在这浓黑的夜色里分外尖利的夺人心魄,流苏只觉得心里嗡嗡一片,那声音愈来愈响,渐渐在耳边振聋发聩,连忙又倒了茶喝下去,方冷静了下来,沉着道:“快传令下去,让小厮们备马车,我们现在就回去。”

荷包道:“宣安已和马车一起在外候着了。”

流苏应了一声,小跑着出了园子。凌氏和谢清平也被惊醒了,问了下人情况以后,也匆匆起来,三人恰好在花厅相遇。流苏也顾不得礼数,匆匆向凌氏行了礼,便要起身,凌氏无法,只得送了出来。匆忙间,流苏也没有和谢清平告别,只看到他一双眼没了平时的戏谑,深深的看着自己。

宣安想是在外已等了好一阵子,两个眼睛也是哭的通红,看到流苏出来,正要行礼,被流苏一抬手止住,只听少夫人说道:“快回府。”

宣府门口灯火通明,白绫分外刺眼,有哭声隐隐传出。流苏此刻已无法思考,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找到宣墨。沿途急走,下人们的请安声也充耳不闻,直楞楞冲到大堂,见那英俊的男子一身缟素,缕缕黑发在额前垂着,一双眼黑的愈发深沉,正指挥着堂里众人。

想是也看见流苏了,两人远远对望着,宣墨想给流苏一个安抚的笑容,那勉强弯起的唇角却承载着太多苍凉,竟比哭还悲戚。

宣安低声在流苏耳边说道:“少爷很晚才回的府,刚躺下没多久,抱琴就哭着找过来了。抱琴说:老夫人走的很安详。少爷就起身布置事宜,一直忙到现在,连口茶也没喝过。”

流苏慢慢的一步步走过去,眼前宣墨的面容一点点清晰起来,面容明明是沉静的,那双眼里却生出一丝彷徨来,沉沉的盯着流苏。流苏叹口气,轻轻拥住那僵硬的身体,在宣墨耳边说道:“先歇下罢,这边我来料理。”

仿佛千万年的时光过去,那静止不动的人方缓缓点了点头,由流苏牵着手,走回了晚蔷园内。流苏给宣墨铺好了被子,正欲转身出门去厅里料理丧事,却被宣墨一把拖住,流苏呆了一呆,便感觉到自己被拥进了一个熟悉的怀里,那人将头枕在自己的肩窝上,肩膀处渐渐的便有温热的湿意一点点弥漫开来。流苏僵着身子不敢动,任由那湿意濡湿了自己的衣衫,良久,宣墨才放开流苏,却立刻转身背对着她。

流苏也不点破,转身去了大堂料理丧事。

这一忙就忙到天光大亮,种种事宜俱已备好,下人们也都有了各自的职责。只待选个吉日入殓出殡了。

宣墨向朝上告了假,在府里也帮着料理。依然是那沉稳的样子,流苏看着宣墨,恍惚觉得仿佛那晚在自己肩膀上落泪的男子,只是一个梦而已。可是她知道,那不是梦。

展眼到了出殡那日,爵禄街上来来往往一条白茫茫人流,宣府里也是悲声震天。凌风雷并凌氏与谢清平也都来吊唁,面色沉重的让宣墨节哀。宣墨静静看着棺木中仪态整洁的老夫人,听到身后一群悲声。宣砚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堪堪被人扶着;唐络也放声痛哭。只是这一众嚎哭中,却独独没有流苏的声音。

宣墨往旁边望了一望,看到流苏坐在他身边,一双眼睛大张着,看着棺木里的人,浓密的睫毛下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她不似旁人,并不哭出声,只是无声泣着,眼睛大大的睁着,像是要逼着自己承受这痛楚,看的出是十分哀痛了,却还是不哭出声,一排贝齿紧紧咬着下唇,那苍白的唇里便隐隐渗出几丝鲜红。

宣墨握住了流苏的手,将她的头按到自己胸口,低声道:“哭出来罢。”

那娇小柔软的躯体一僵,渐渐软化了下来,流苏用手指捂住自己的眼睛,大片大片的水渍透过指缝滴落在宣墨的衣襟上,蔓延成一片湿。

僧人们超度完毕,便该是下葬的时辰了。眼看着那棺木被放进墓穴里,宣砚大叫一声,发了疯似的扑上去,更是放声大哭,众人皆手足无措,却突然见她哽咽了几声,便昏了过去,连忙手忙脚乱的抬了下去安歇。棺木也终是被掩埋上了。

宣老夫人过世后,偌大一个宣府清冷了许多,像是空荡了不少。又值黄叶飘零的秋日,那萧瑟的意味就明显了许多。抱琴那几日哭的死去活来,待老夫人下葬后,宣墨本是想将她和入画等其余几个丫头拨给流苏宣砚和唐络使,或者索性放回家去。却不想这抱琴性子十分刚烈,那日跪下来哭着说自己当初是人牙子卖进来的,本就没家。宁愿不要月钱,只日日两餐饭便可,也要守在那瑞康园内打扫,维持原本老夫人在时的样子。流苏听后,倒也感慨了一番,便就许了她的心愿。

宣墨依旧天天去上朝,不同的是回来的明显早了许多,夜夜拥着流苏入睡。两人像是突然意识到此刻自己身边只有彼此般,格外珍惜起来。在最初的那些彷徨痛苦的日子里,全是依靠着彼此,将那苦痛略略冲淡。

叁拾伍

荷包将饭端上桌的时候,脸色很有些难看。流苏看了看碗里半黄的糙米,再看看宣墨碗里同样的米饭,不由得苦笑了笑。

宣墨淡然的扒了一口饭,眉微不可查的皱了皱,伸手拿过流苏的碗,回身问荷包道:“府里还有上白米吗?”

荷包敛眉道:“有的,不过只剩几十石了。”

宣墨立刻吩咐道:“让厨房给夫人做一碗白米粥来,不用做我的。”

荷包点头应了正要下去,却被流苏止住,望着宣墨柔声道:“我哪里就这么娇嫩了,大家能吃的,我也能吃,不用特特为我破例。况且府里现在也不富裕,能省则省。倒是你,这么些日子以来,呕心沥血精疲力竭,你倒该补补。”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宣墨终于叹着气妥协了,低低道:“委屈你了。”

流苏笑了笑,拿回自己的饭,就着几样小菜吃了起来。

流苏出生于80年代后,一路长到20岁,也是顺风顺水,从不曾有过什么动荡,安安心心享着太平盛世的福。是以自然不知道国家动荡时百姓的苦。

如今到了这里不过大半年,却亲眼见到了一个盛世迅速衰落的悲凉。越高祖纵然是个明君,马背上打下这一片江山,又花了一辈子时光治理,轻徭薄赋、广开言论,好不容易民生才有起色。奈何生了一个太子却昏庸无能,暴戾残酷。自登基以来,别的作为没有,扫除异己的手法却干净利落,先是采妃陪葬,后二皇子越谨被人发现暴毙在狱中,三皇子及其母妃也被软禁在冷宫中。众人明里不敢说什么,实则都清楚明白。越肃登基以后,先时还有些收敛,几月过后便放纵起来,提拔了平日几个喜爱的佞臣,又劳民伤财大兴土木给自己建行宫,收罗天下美女。大越的根基才稍微有点稳,哪里禁的起他苛捐杂税贪官酷吏的折腾,立刻怨声载道。

凌风雷看着甚是忧心,先皇托了他辅佐太子,他便心无旁骛,颇有些愚忠。进谏时又不懂得委婉些,越肃听了便有些逆耳,再加上本来就有些忌惮凌风雷功高震主,因此渐渐的便有些疏远他,更徨论将他的建议听进去,因此只余一个宣墨在苦苦支撑。越肃还是太子时便与宣墨不对盘,登基了以后恨不得将他削官废爵,怎奈宣墨也不是省事的主,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每每联合了几个一品二品的大臣上书,逼的越肃没法子,才制止了他更荒唐□的行为。

半个月前,北方昌州大旱。昌州主农业,举国上下米粮大部分均产于此,不想旱情过后又是蝗灾,刚好值秋收的季节,竟把昌州千万亩农田啃的粒米不收。此事上报到中央后,宣墨立即作出决策,上奏要求越肃采取无偿救济、开仓放粮、免除赋税、安置流民等措施。越肃为难了半晌,终算是准了。宣墨即令户部和工部的官员拨款赈灾,这些官员去国库领取赈灾款额时,才赫然发现越肃登基以后动用国库挥霍无度,国库竟是虚空了大半。一时间满朝哗然,越肃却充耳不闻,夜夜笙歌。

宣墨无法,只得动员官员将自己的身家捐出来,率先领头捐了宣府的几千两白银,陆陆续续也有官员捐赠,这些募集起来的银两,再加上地方官员开仓放粮,按说应该能缓解一时的物资紧张。

本以为灾情该有所缓解,怎料昌州一个名为芜县的小地方,正是灾情最严重的一个县,那地方县令冒死将一封奏折层层上递,待那奏折经过无数周转到宣墨手里时,赫然已是一封血书,再问那送信的人,垂泪说自家老爷在写完奏折后的第二天,已被人下毒暴毙,这封奏折还是自己贴身藏在里衣,险险躲过追杀,才堪堪送到京城。

那封九死一生才送到的奏折,赫然洋洋洒洒写着受灾以来一桩桩一件件地方官员乃至朝廷官员贪污赈款的具体条目,原来那灾银经过层层盘剥到了灾民手里时,已是寥寥无几了。

灾民无计可施,纷纷涌向南方,却又被南方的官员拦截住,不放入城门,更不采取救助措施,只让那些灾民在城外自生自灭,一时间冻死的饿死的无法以数计,更糟的是更有瘟疫爆发开来。只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宣墨大怒,即令户部尚书李公望任了巡按一职,去昌州调查此事。而自己在朝中稳定局势,府里因捐了许多银子,再加上昌州颗粒无收,白米的价格短时间内便飙涨,因此堂堂一个内阁首辅,家里的主子竟然只能吃那黄米。宣墨在营养这方面已是不好了,又要焦头烂额阻止粮商哄抬米价,还要收拾越肃留下来的烂摊子,人便清瘦了许多。每每流苏见他脸色苍白,眼底阴影浓重,却还是不分昼夜的处理朝事,心里的怜惜和疼痛就满溢开来。

这日午膳时,宣墨疲惫的靠在椅上,习惯性的捏了捏挺直的鼻梁,却突然闻到熟悉的菜香味,睁眼一看,只见今日的菜色尤其丰富,饭也换成了白米,还有自己最爱的蛋羹,不由疑问的看着流苏。

只见对面的女子微微一笑,唇边就仿佛绽出了蔷薇,绝色妩媚,笑着道:“你当我那胭脂铺是白开的。况且平日里你送的那许多首饰放着也是无用,不如换几个钱好。”

宣墨只觉心里某处地方柔软的坍塌了,却并没有不适,反而丝丝缕缕化成了绕指柔。

流苏边吃着,边随口问道:“昌州那边怎么样了?李大人查的如何了?”

宣墨顿了顿,嗓音低沉,道:“李公望前几日送来的加急文书上,说是不止昌州布政使和知府,大批官员均牵涉其中,可谓敲骨吸髓,虎噬狼贪。他说:是民非困于灾,直困于贪吏之苛敛也。”停了半晌,又说道:“按之前约定的,昨日李公望便该写文书上报情况了,怎么今日却还没收到?”

流苏本想说许是路上事情耽搁了,或者形势动乱,一时拖延了,正踌躇间,苍澜送来了一封书信,脸色颇是难看,慌张道:“主子,昌州那边送来的信,送信的人说,出大事了!”

宣墨和流苏俱是一愣,宣墨放下了银箸,抽出信纸快速的读起来。流苏见他脸色越来越铁青,不由得走到他身边也看起来。

只是短短几行,流苏却看的浑身冰凉。信不是李公望亲笔所书,是李公望随身侍卫写的,字迹十分潦草,想是匆忙间写下的,不过寥寥数语:“昌州布政使谭勒贿于主,主不受,乃被刺杀。”

天边不知何时叠起了层层黑云,黑压压的朝这边的天空压过来,风起的很迅烈,吹的宣墨的衣袍猎猎作响。流苏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要变天了。

李公望被谭勒抛到乱葬岗的尸体最终是找到了,运回了京里自己府邸入殓。李公望在任户部尚书数十年,一身清廉两袖清风,极力推举庶民的人才,为百姓办了许多实事,是以在坊间颇有好评。

这次他遇害的消息一传出,百姓俱显悲恸之色,出殡那日,街上送行的百姓均手提竹篮,放了许多纸钱元宝之类的,待那棺木被人抬着从李府里出来时,一时间悲恸之声震天,百姓竟齐齐朝棺木跪下,洒出纸钱,落叶并着纸钱一起在空中飞舞,很是悲壮。流苏跟在宣墨后头,只看见他俊朗的侧脸淡淡的看不出表情,心里却无端的渗出寒意。

本来事情也就到此结束,却不想自越肃登基以来,百姓的怨气已是越积越深,此次受灾,灾民见朝廷如此腐败,天子如此无能,更是凉了心。北方就有小股难民组成了起义队,意思是要与朝廷对抗,将皇帝拉下龙椅来。而李公望遇害一事,就像一个契机,百姓的反抗情绪全面爆发,全国各地起义队伍不断。

史书记载:顺昌元年,越高祖薨,太子越肃登基,始为越惠帝,改年号天启。天启元年,昌州大旱,难民流离,渐而暴乱,至此,大越乱。

与此同时,宣墨的声望却日渐提高,皆因他在此次天灾中率先带头捐出身家,继而严惩贪污赈款的酷吏,昌州官场几乎全数落马。凡贪污赈款的官吏,重者处以极刑,轻者流放,从昌州刺史到地方县令,全部肃清。百姓无不拍手叫好,至此,宣墨已是深得人心。

越惠帝本是高枕无忧,只管饮酒作乐,直到全国各地的暴乱队伍越来越壮大的消息传到耳朵里,才开始慌张,勉勉强强从温柔乡里爬了出来,连夜召集了臣子们商讨事宜。

金銮殿上,宣墨静默站在一旁,看越惠帝焦急的来回踱步。昏黄的烛光下,越惠帝一张长期纵欲的脸晦暗无比,眼睛浑浊的扫着底下的臣子们,沙哑着嗓音问:“众卿家可有何良策?”

凌风雷向前一步道:“如今之策,只有派兵镇压了。依老臣之见,可派康大人率蕃兵平息此次动乱。”

康凤向前一步,朗朗道:“凤所率之蕃兵,乃驻扎在与我大越和南晓与北蜀的交界处,此次若要镇压,调兵需要时间不说,况且一旦调兵离开边境,只怕南晓和北蜀会有所动作。不如凌大人率兵出征较妥。”

凌风雷冷笑几声,怒道:“老夫所率禁军和中央军,用以居内驭外,巩固皇帝的独尊地位,怎可随便出兵!”

越惠帝左右瞧瞧,显得很是为难,正好瞥见一直静默在旁的宣墨,如抓了根救命稻草般,急切的问道:“依宣卿家之见,朕该如何?”

宣墨抬起头扫了周围一圈,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道:“康大人和凌大人说的都有理,守卫过境的蕃兵自然不能动,守卫皇室的禁军更是不能动,那么如今只剩乡兵,只是乡兵平日懒散,未受训练,只怕对付那些难民有些不济。依臣愚见,倒不如让凌大人率领凌家军去镇压,凌家军素日训练有素,对付一帮自发组织起来的暴徒想是绰绰有余,又可以不动禁军兵力,岂不是两全其美。”

话刚说完,凌风雷一道目光凌厉的射过来,宣墨抬了抬眼,安然的受了。听到上位越惠帝兴奋说道:“此法甚好!凌卿家,你回去准备准备,后日便率领凌家军出征,待凯旋归来,朕自然重重有赏!”

凌风雷急急抱拳说道:“皇上请三思!臣此去了,只怕有逆臣贼子趁机对皇上不利!”

越惠帝哪里听的进去,只想着先把凌风雷打发了,宣墨就算有谋逆之意,但没有兵力,而自己有三千铁甲禁军在,料宣墨也不敢动,遂不耐道:“凌卿家!莫非你想抗旨么?还是不愿为国家、为朕出力?”

凌风雷一句话生生哽在喉咙,半晌才不甘道:“臣遵旨。”

越惠帝很满意,转念又想到芙蓉帐里那新封的美人,心思立刻便没了,随便挥挥手道:“退了罢。”

叁拾陆

大约是起风了罢,流苏拢了拢身上轻巧的狐裘披肩,瑟缩着打了个寒颤,立刻就有一股暖意驱散了秋日的寒凉,带着熟悉的气味和体温,一袭月白兔毛镶领披风轻巧的覆盖住了全身。流苏伸手拉过披风系带,看向并肩而立的宣墨,问道:“快出城门了罢?”宣墨用手心暖了暖流苏微凉的脸庞,眼神却看向远方,道:“快了。”

流苏也随着宣墨的眼神看去,远方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挂在几枝黑色的干枯树桠间,像一幅色彩鲜明的剪影。

城门处渐渐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地面也开始隐隐震动,流苏不由踮了脚尖望去,城门处黑压压一片铠甲齐齐的压过来,伴随着戈矛与铠甲相碰的刺耳声,那刚出的寒秋日光照在那片黑甲上,反射出惨淡晦暗的光芒,不似壮观,反是惨烈。

领头的那人一骑骏马,一身锁子甲,佩剑上鲜红璎珞垂荡,昂昂然朝这边看过来,先是看到了宣墨,但只迅速的掠过他,将目光定在了流苏身上,利落的翻身下马来。

流苏手一伸,早有下人将两碗薄酒递上,流苏拿了两碗酒,走到那人面前,垂了眼,肃然道:“爹,女儿不能陪爹纵横沙场,只敬薄酒一碗,愿爹及凌家军众将士英勇无敌,凯旋而归!”

凌风雷深深看了流苏一眼,伸手接过酒,一饮而尽,随手将碗砸在地上,流苏扬手,宽袖一遮,也饮尽一碗酒,再从随身香袋里扯出一个护身符,交予凌风雷道:“爹,这是女儿前日去寺里求的护身符,女儿知道爹从不信怪力乱神,不过希望爹还是能佩在身上,权当女儿的一个念想,一个祈祷罢。爹,千万小心。”

凌风雷动了动唇,像是许多话要说,眼光瞥过宣墨时,却叹了口气,只说了模糊不清的一句话:“当初将你嫁与他,实是我的劫数罢。”也不再看流苏,只是接过那护身符,与剑穗系在一块儿。又是利落的一个上马,慢慢的骑至宣墨身旁停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宣墨泰然的仰起头,与凌风雷狠戾的目光相对,听凌风雷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恨道:“你算计老夫,老夫认了。不过倘若胆敢对流苏不利,我们凌家铁骑,踏破一个宣家还不在话下!”

宣墨嘴角噙着笑,微微点了头,优雅的侧过身,见凌风雷手一举,吼道:“凌家将士听令,我大越只有断头之士,绝无屈膝鼠辈!来日凯旋,定与诸君痛饮耳!”

军中立时响起整齐划一的回应声,竟是振聋发聩!

尘土飞扬中,军队缓缓踏过,流苏仰头看到谢清平也跟在凌风雷身后,一身戎装,竟英挺了不少,面上不再是戏谑之色,肃然一片。经过流苏身边时,想是看到她了,竟调皮的向她眨了眨眼,流苏一愣,谢清平的马便走过了自己身旁,连忙追上去,抬头用唇语说道:“千万保重。”谢清平只来得及点了点头,便随着队伍走出了几丈远。

宣墨有些酸溜溜的不是味道,淡淡然开了口道:“你对你清平表哥很是关心么。”

流苏望着远去的军队不见了踪影,旋身往城内走去,平淡的接了句:“你吃醋么?”

宣墨一怔,随即勾起一丝笑意,追了上去,道:“是又如何?”

流苏斜斜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那你就醋着吧。”

宣墨看着刚出的日光洒在流苏身上,淡淡的一层光晕将她白皙柔嫩的脸庞映的晶莹,想了半晌,开口问道:“流苏,可怨我?”

流苏没有说话,依旧慢慢的朝前走去,虽说天下大乱,天子脚下却十分太平。已经有早起的百姓沿街摆起了摊子,笼屉一揭,白蒙蒙的热气便氤氲一团弥漫,早点特有的香味随之飘散。流苏怔怔的想着,虽然自己与凌家并无感情,可是即使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也不愿看到刚正不阿的一个好人遭到什么算计,况且那还是本朝举足轻重的武将。再者,宣墨并不知她是占据着凌流苏身体的一个魂,凌风雷依旧是抚养凌流苏长大的父亲,那么他今日如此,竟是一丝一毫也没考虑到凌流苏的立场和处境,宣墨,你问我怨不怨你,却不知这句话问的何其可笑!

宣墨见流苏不语,叹了口气,拌过流苏的身子,倾身向前,轻轻道:“流苏,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让你受伤。”

流苏笑了笑,慢慢说道:“宣墨,你可知这世上最失衡的感情天平是什么吗?”

宣墨循着流苏的眼光看着街上忙忙碌碌热闹的摊子,顿了顿,道:“是父母与孩子之间罢。”

流苏赞同的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知为何那做爹娘的,即使孩儿再不孝,却依然无怨的爱着他?”

宣墨还在思忖该如何回答,流苏已缓缓的说了出来:“因为伤害最爱你的人,总是易如反掌,因为他们从不对你设防。”朝身边丰姿端华的宣墨看了一眼,又道:“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罢,只是泥人儿尚有几分土性,若一个人被伤的狠了,难免心凉彻底,只怕这时,才是真真的不可挽回了。”

宣墨仔细听着,眸色黯了黯,随即又是清明一片,牵起流苏的手,温柔道:“可有什么想吃的?府里的早膳吃着倒有些厌了,不如今日买些新鲜小吃回去可好?”

流苏揣着一怀的荷叶包的烧饼包子回府时,看见荷包在大门外探头探脑,见流苏来了,欢快的跑过来,小心翼翼接过流苏的早点,眼睛转了一圈,奇道:“夫人不是和少爷一同出去的么?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流苏拂了拂衣摆上沾的灰尘,随口答道:“去上朝了。”便与荷包回了晚蔷园。

在园中时又停了一会儿,逗了逗那架上的画眉,才进了屋子。见那窗户外一扇阳光照射进来,照的那桌上的纸张明晃晃的反着白光,很有些刺眼,流苏遂起身走去那书桌,待近了才发现那书桌横七竖八堆着宣墨的公文,自己的账本,很是邋遢,索性整理了起来。却不料翻到了一叠纸张,被压在最底下,流苏好奇,抽了出来,竟是一幅丹青,画中的女子眉目清秀,气质高雅,笑意吟吟,穿着一身红嫁衣,盖头斜斜被掀了一半,斜倚在太妃椅上,慵懒的拿着一个酒杯,那悠然的神韵跃然于纸上,正是出嫁那晚的自己。

流苏惊了一惊,又看第二幅丹青,也是自己,如数下来,幅幅丹青里都是平日的自己,或笑或嗔,或坐或站,或是手拿一卷书的专注模样,或是逗着廊上鹦鹉时的姿态,或是刚起床时迷糊慵然的样子,厚厚一叠,自己平日的起居神态鲜明的历历跃于纸上,落款处是宣墨的私印,并几个俊雅的行书:吾妻流苏。

厚厚一叠十数张,自己却毫不知晓究竟是几时被画的,流苏有些欣喜,却又有些嗔怒,再看了看那些画,失笑摇头,心内叹道:可真是别扭的人呵。一边不动声色的将那画又放回了原处。

园外传来一些动静,自从老夫人仙去后,这园子已是愈发安静,宣砚本就面热心冷,再加上那一场情伤,也就少走动了,于是平日里静悄悄的,今日看来,是有客到访了。

待看清了荷包身后的那人,流苏瞬间便了然了,也不招呼唐络,自己在椅上坐了,由着唐络在底下站着,细细的看完一本账目,才抬起眼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唐姑娘若有什么事情,便明说了罢。”

唐络垂了头,还未开口,眼先红了一圈儿,半晌才道:“唐络想见少爷,唐络实在是想他了……”

流苏奇道:“你这话说的我就不明白了,少爷又不是被我捆了绑了没法子去缨络园,他好端端自由的一个人,想去哪就去哪,你要见他,便自己去找他,却来找我作甚。”

唐络哽咽了一下,期期艾艾道:“少爷一下朝就回夫人您这,所以我是想,让夫人您……”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流苏却明白了,微微笑了笑,用茶盏轻轻划去浮在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口,将茶杯一放,“咔嗒”一声,惊的唐络惊疑不定的看着自己,这才开口道:“唐姑娘,暂且不说之前你曾想要过我的命,而且你也确实做了,我就当这回事没发生好了。只来说今日你求我这事:大约我平日里做出典范的样子做的太多,你便当我真是心慈手软的一个人,不过我自己却知道,我不过是一介凡人,并不是你想的那般宽容贤惠。那典范的样子,做做也就好了,但心眼儿却委实小,谁要把我得罪了,我都能把谁记恨个千千万万年。所以你真要指望我,倒不如求你自己罢。”

唐络听呆了。

流苏叹口气,摇摇头道:“再者,我也不怕臊,明里对你说罢,我对宣墨动情了。他平日里去看你,或者甚至是我让他去看你,不过掂念着他对你有份责任,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这要换做以前,我断是不肯的,今时已做了最大让步。我偶尔几次催他去你那,是我想着你委屈可怜,想宣墨也曾亏欠你良多,那是我给你面子,你却几次三番暗示我,倒真把我当成神仙了么?我也不是那能受委屈的性子,今日他既成了我心尖尖上的人,我疼他还来不及呢,自然不会再把他推出去。”

这番话说完,唐络面如死灰,摇摇摆摆站了起来,也忘了礼数,便往外走去,流苏却因为自己刚才那最后一句“心尖尖上的人,疼他还来不及”而打了个哆嗦。

却见门外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迈了进来,朝流苏逼进几步,温润如玉的嗓音带着浓浓笑意:“我是你心尖尖上的人?”

流苏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不可思议的瞪着宣墨,干巴巴笑了几声。

宣墨又逼进了几步,鼻尖几乎要碰上流苏的,低喃道:“你疼我还来不及?”

流苏忍不住转头躲过宣墨灼热的视线,唇却在转头的瞬间唰的擦过宣墨的唇,只留下淡淡柔软的触感,宣墨便索性吻了上去,流苏一边抵着他胸膛,一边挣扎道:“你都听到那些话了?会不会重了些?”

宣墨很是失望的离开流苏的唇,道:“也是该让她醒了,我此生负她良多,原以为给她一个念想也是好的,也算一种补偿,及至遇见你,才知自己是错了又错,让她这么样子下去,反倒是另一种残忍。”

叁拾柒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

连日来的秋雨在天边下的远远近近,淅淅沥沥的染得天地间一片水雾色,远处的景致迷蒙的幻影一片,那雨丝似被剪碎了的绢和烟,虚虚拢着屋檐,勾起一层模糊的薄雾。

荷包在寒凉的秋风中打了个寒噤,急急往晚蔷园走去。轻轻推开门,本要踏进的脚步生生一顿,低低叹道:“真真是一对画里的人儿啊。”又探头朝里面望了几眼,不忍打搅那一方宁静似的,悄悄关上了门,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寂寂空庭,暖风细细,香意融融,窗台上古朴莲花沉香炉里几缕细小的青烟在空中袅娜纠缠,又很快消逝。水磨青花石地板独特的图纹一路延伸,却在一处被一张雪白的狐皮褥子遮盖住了。那狐皮褥子上,一双纤巧莹润如白玉的莲足微微惬意的晃动着,随着那莲足往上看,浅紫色的宫缎素雪绢云形千水裙铺散逶迤开来,突然裙子被拉扯抖动着,听到笑声如溪水潺潺般悦耳:“看个书都这么不安分,下次不让你枕了。”

枕在流苏腿上的宣墨,执着一卷书,柔软墨发如丝绸般顺滑熨帖的垂落在胸前肩后,无端的添了一丝绮丽,如黑曜石般的眼眸盛着满满笑意,浓而卷曲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将书盖在脸上,只余一双眼灼灼的瞧着流苏。

流苏也眯起双眸,朝宣墨狠狠瞪去,瞪了许久,终于不堪眼睛酸涩,眨了眨眼,突然感觉腿上一轻,宣墨轻笑一声,眼前倏地黑了下来,继而便是带着粗糙的暖意覆上了眼,宣墨用手捂住流苏的眼睛,轻柔的揉着,调侃道:“怎么和小孩子一样稚气。”

流苏眨眨眼睛,睫毛颤动着,宣墨就感觉到手心如羽毛拂过般的轻痒,嘴角勾起宠溺的笑容,将手放了下来,俯过身去,轻轻在流苏额上印下一吻,道:“好了,我去和苍澜议事了,再让他等下去他非把我的雅轩拆了不可。你若冷的话,别嫌麻烦,让荷包把暖炉拿过来。”

流苏斜靠在狐皮褥子上,百无聊赖的玩着自己的发丝,听到宣墨这么说,懒懒回道:“晓得了,哪里就这么冷了。你快去罢,别让苍先生等太久。撑那把楠竹油纸伞罢,路滑当心。”

宣墨微微笑了笑,转身离去,一方淡青色的精致苏绣衣摆从流苏眼前掠过,带起一阵凉风。

楠竹油纸伞面上的花鸟景致在雨中被润湿,带着几分濡湿鲜活起来,最终渐渐远去,消失在蒙蒙烟雨中。流苏的眼神随着宣墨的离去一点点冷下来,面上的笑容慢慢的敛去,一双眸子里,寒冰般清冷。只有那沉香炉的青烟,盛放着如热烈花朵般,很快便又大朵大朵的颓败,只余一炉香屑余烬。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带着庭院的秋风萧飒的涌进室内,流苏抬了抬眼,看到一个陌生的丫鬟缓缓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待走到流苏眼前时,单膝屈地,说道:“夫人。”

流苏随手一摆:“起来说话罢。可听到他们的对话?”

那丫鬟警惕的瞧了瞧四周,得到流苏肯定的眼色后,简短的回答道:“听到了。宣少爷说……”说到这里,又抬头看了下流苏,神色颇为犹豫。

流苏心内已隐约料到些什么事,看到暗人踟躇的表情,冷声道:“说下去。”

暗人一惊,不敢再有所迟疑,低了头道:“宣少爷说算算日子,凌家军差大约已经到了北边昌州动乱最猖獗的地界,也是时候让北蜀行动了,势必要将凌家军拖在那里。其他便没再说什么。”

流苏不知自己面上是否还带着笑,只是记得恍惚的挥手让暗人下去,眼中明明灭灭,耳中赫然听到自己低低的笑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已经料到凌家军此去并不是这么简单,她曾设想过千万种情境,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勾结了北蜀,他竟能做的如此决绝,他竟没有丝毫考虑过自己。

流苏只觉得痛。心口突突的跳着,手颤抖着捂住胸口,慢慢的将自己蜷缩起来。可笑的那些以为,以为自己再卑微,也会有些分量;以为他会为了自己改变,此刻化作无声的嘲讽,像死灰的笑靥,一步步逼近。

宣墨,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耳边有脚步声急急奔来,流苏只是蜷缩着,若可以在黑暗中一直一直沉沦下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耳边的人却不放过自己,焦急的叫道:“夫人,夫人,怎么了?”是荷包的声音,恍惚中眼前有亮光涌进,接着身体感受到被一点点拉直。流苏不堪其扰的睁开眼睛,却看到荷包放大的焦急的脸,心里猛然一惊,如醍醐灌顶,又像是突然从梦魇中醒来,虽然痛楚犹自猖獗,可是眼神却终于清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