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慢慢的支撑起自己,拢了拢一把青丝,朝荷包露出安慰的笑容,道:“无甚大碍,不过魇住了。”

荷包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纳闷道:“少爷呢?才刚不是在的吗?”

流苏心口又是一痛,深深吸了气,勉强笑道:“荷包,如今我可以信任的人只有你了。你信我吗?愿意跟着我吗?”

荷包惊疑不定的看着流苏,半晌,稚气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道:“荷包信夫人,夫人到哪,我就到哪。”

流苏笑了笑,道:“那好,现在你去我嫁妆箱子里,把一个天青色呢绒包裹拿来。少爷下午要去康大人府上,你准备准备,收拾好自己的细软,我们下午,便出府罢。”

荷包脸色苍白,几乎站立不稳,睁着一双圆眼睛,问道:“去哪?”

流苏直直看进荷包的眼里,道:“昌州,你夏姐姐已经在那边等我们了。”

荷包很快便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又把流苏要的包裹拿了来,流苏打开包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不禁苦笑,这之前准备好的逃亡的东西,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也幸好她留了个心眼,凌家军启程的第一天,她已经暗暗防下了,回到府里的第一件事,便是准备了种种长途跋涉里要用的东西,又传了令,让夏欢颜把京城的洛儿殷交与下人打点,而本人与凌家军同天启程,奔赴北地。

流苏看着那堆东西,左胸如针扎一样的刺痛。再怎么粉饰太平,也终于到了撕破脸的这一天,她又有何立场去责怪宣墨,他们谁都没有资格说自己是无辜的不设防,这场风月,从来都带着城府色。

秋雨已停,空气中水汽尤浓,宣墨踏过沾着雨水的草木,在晚蔷园的葡萄架下看到了仰头看着天空的流苏。

急急几步上前,将自己披风解下,披到流苏肩上,微微责怪道:“雨下过后,天是愈发凉了,荷包怎么照顾你的,竟然穿的这么单薄就让你出来了。”

流苏置若罔闻,天真的指着那已经枯黄颓败的葡萄藤,娇声说道:“不知还能不能再在这葡萄架下吃西瓜,那一串串紫莹莹的葡萄,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了。”

宣墨脸色一凛,又很快舒展开来,温柔的笑意如春风拂过,道:“傻瓜,明年夏天不就可以了么?”

流苏回转头看着宣墨,眼神里波光潋滟,半晌才说道:“我怕它熬不过这个冬天。”

“好了,赶紧回去,这里凉意太重,别染上风寒。今日康府设宴,我午膳就在那边用了。才刚有同僚送了我几筐莫水湖的螃蟹,甚是肥美。等会便让厨房做了,你尝尝味道。不过也别多吃,容易积食。”宣墨扶着流苏,走回室内,一路上吩咐道。

宣墨很快就去了康府,流苏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和荷包上了马车,只说去买胭脂。

宣府门前一株枫树下,两个身影静立了许久,直到流苏的马车消失在街口,才慢慢踱了出来,却是原本应该去康府的宣墨和苍澜。

苍澜看了看宣墨的脸色,沉吟道:“这样让夫人走,真的好吗?”

宣墨完美的表情如同裂了缝,苦涩而怆然,喃喃道:“不这样又能如何呢?我要保住她,留在京城,不如放她出去更安全。只怕,她的心中已没有了我的位置。”

苍澜看了看宣墨掩藏不住的痛苦,心里暗自叹息,事情走到这一步,其实您才该负最大的责任罢。却又不能说出来,只能恭敬的提醒道:“外面难民暴乱,只怕夫人会遇到危险。”

宣墨无奈一笑,摇头道:“我在城外已经安排了人保护她,只等流苏一出京城,便将她接到别苑去,待这边的事情完了,再接她回来。”又深深的看了马车远去的方向,转身的一瞬间,已是完美的面容表情,扬起志得意满的笑容,那一瞬间散发出来的气势,如君临天下般恢弘,只听他低低道:“苍澜,收网了呢。”

马车一路行到洛儿殷门口,流苏搭着荷包的手款款走了进去。一个时辰后,两人手里拿着胭脂,钻进了宣府的马车。

而洛儿殷的后门,一个年老的妇人衣衫破旧,头上扎着肮脏的头巾,正将整个身体都伏向前方,吃力的推着装满泔水木桶的平板车,巍颤颤的迈着小脚,艰辛的一步步往前走去。平板车旁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孩,像是老妇人的孙女,也使出吃奶的力气,在一旁帮着老妇人推车,一老一少,很快便湮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而那辆宣府的马车,迎着夕阳的余晖,朝北边的城门驶去,沿途落下被晖光拉长的阴影,又很快消逝。

叁拾捌

一辆十分普通的马车一路驶进泽遥唯一的一条街道,引的街上的人注目相看,但见赶车的女子满面风尘,衣服灰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黝黑的肤色在泽遥傍晚仍显猛烈的阳光下隐隐发亮,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女子,众人望了几眼,便无趣的回头干自己的事情。

那赶车的女子驱了马车到一处人烟稀少的树下,回头对车内说:“夫人,到泽遥了。”一段皓腕撩开车帘,肤色欺霜赛雪,接着探出一张极其普通的脸,面上的皮肤却是黝黑土黄,与方才那段皓腕的肤色,简直像是不同的人。

流苏撩开帘子张望一番,吩咐道:“找家客栈,先住下来再说罢。”

流苏那日与荷包乔装打扮,从洛儿殷后门偷溜后,雇了辆马车,也不敢雇车夫,由荷包驾着,便直往西面走。而那宣府马车里坐的是两个丫鬟,特意从北城出去,引开宣府暗人的视线。

流苏与荷包一路提心吊胆,沿途专挑一些僻静蹊径走,所幸也没有遇到什么土匪流寇。待进入昌州地界时,终于可以确定没有被宣府暗人发现和跟踪。主仆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进了昌州,一路过来,流苏原以为难免会见到饿殍遍野的情况,却惊讶的发现这一路上难民虽不少,衣着褴褛的在街上或坐或卧,脸上皆是满足之情,并无甚凄惨,也没有暴动,显得十分平静。

着了荷包去打听,才知道是凌家军的功劳。凌风雷自从进入昌州界内,便开始整治军容,同时教导难民如何抗灾,出台了一系列措施。当时蝗灾已有所减轻,昌州官场也被宣墨整治肃清,留下的官员均是百姓真正的父母官,听到凌家军有办法对付蝗灾,大喜,巴巴的与凌家军及百姓合作,听取凌家军的建议,先是把河塘边的水草割下,然后将水草晒干,替代柴火当燃料烧掉,这样就将虫卵彻底清除。一旦发现成行的松土,则马上报告官府,由官府和凌家军组织人力处理。还提出了励民措施,可用打死的蝗虫与官府换米粮,充分调动了难民打蝗虫的积极性。又由官府出钱,买了些蝗虫不吃的作物种子,如芋头、绿豆等,由凌家军帮着百姓,将种子种下去。经由这一系列措施,蝗灾已得到有效遏制,百姓也吃上了粮食,因此一路上甚是太平。

流苏纳闷了半晌,凌风雷一介武夫,心眼又实诚,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农业上的事情,颇有些蹊跷。荷包一听流苏如此疑问,立刻回答说是凌家军军中的一个文书,很是厉害,通晓天文地理,这抗蝗灾的主意就是他给出的,现在军衔已经提拔上来了,正重用着呢。

流苏心里一琢磨,便立刻通透了,定是谢清平无疑,想到他,嘴角不由微微一笑,他倒是个有趣的人。

后两日,流苏便在没日没夜的奔波中度过。百姓间已有传言,说是凌家军已收服了大部分暴民,将他们编入军队编制中,眼看就要班师回朝,却不想北蜀重兵压线,兵部侍郎康凤的藩军节节败退,凌家军恰好又扎营在边陲小镇望天县,依凌风雷的性子,当下就下了令,与藩军一起对抗北蜀军队。

而要去望天县,就必须经过泽遥。泽遥与望天县相隔不过百里,中间途经的却大都是山地,且路途崎岖陡峭,山里又荒无人烟,是以许多山道都被杂草淹没了。流苏与荷包一路奔波,已是人疲马乏,终于在入夜以前到了泽遥,便决定在这修整几日。

两人牵着马,在镇北一家小客栈里投了宿,将马交予小二照料,便迫不及待的上楼往房间走去。

甫一推开门,荷包哀号着扑向床铺,叫道:“终于睡上床了啊!累死我了!”

流苏虽也是十分疲惫,仍强撑着精神,打量了房间一圈,摆设虽简陋,倒也十分整洁干净,对她们来说,也已算是天堂了。想想这半个月下来,自己由养尊处优的首辅夫人一下子变成了如今这满面憔悴的农妇样,流苏不由苦笑了笑:恍然如梦。

往房间里靠窗的椅子一坐,流苏给自己倒了水灌了几杯,说道:“荷包,让小二抬几桶水上来,咱们俩人都洗洗吧。”

荷包一听,慌忙摆手道:“夫人您洗就好,我就不用了……”

泽遥泽遥,地处偏北,向来缺水,唯一的一条河又在镇外十几里的地方,因此水在泽遥是十分珍贵的。如今要沐浴,怕是要花费许多银子。

流苏一眼就看穿了荷包心中所想,笑道:“我说洗就洗,钱你不用担心,咱们这一路上,省吃俭用,也不敢露财,吃的苦还少么。本来委屈你跟我吃苦,心里就过意不去,这件事上,就听我的罢。”

荷包这才喜气洋洋的下楼找小二。

过了许久,才送齐了几桶热水,想是这小客栈一时间也没有如此多的清水罢。待水齐了,流苏关紧了门窗,荷包守在外面,才转入屏风后,脱了衣服,惬意的一点点滑入水里。全身的酸痛仿佛在热水触到皮肤的一瞬间便退去了,流苏伸手撩了一把水抹在脸上,污黑的痕迹被水洗去,露出凝脂雪肤。在浴桶泡了许久,流苏才起身,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替换了荷包守在外面。

大约实在是累极了,流苏与荷包这一觉睡的极沉。窗边的日光照的室内光明一片,流苏不情不愿的睁眼醒来,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头立刻坷垃坷垃一阵轻响。深吸了一口气,才撑着一把老骨头起来。漱口完毕后,流苏随手从香炉里抓了把香灰,胡乱往脸上拍去。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的化妆可以了,才走到窗前推出窗门瞧了瞧,天色还不算太迟。

回头看了一眼荷包,她还抱着棉被将脸埋在枕头里,兀自睡的香甜。流苏失笑摇头,将荷包摇醒,催着她梳洗了,两人下楼吃了早饭,便出门去准备购置一些去望天县要用的物资。

已是深秋了,天空高远,纯粹的蔚蓝色清澈透明,几缕白云舒卷着缓缓飘过,很是秋高气爽。

荷包拿着流苏写的清单去购置物资了。流苏望了一回天,转身去客栈向掌柜的打听去望天县的路。

掌柜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白净面皮上一缕山羊胡,不像掌柜,倒像是军师,此刻正埋头劈里啪啦的拨着算盘珠子。听到流苏要去望天县,抬起头来将流苏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回,捋着山羊胡子道:“去望天县的路可不易。你一个妇道人家,什么大不了的事,偏生要往那边去?”

流苏面不改色心不跳,顺溜的接道:“小女子本是芜县人,那日凌家军到了芜县,帮着县里的人抗灾,我那新婚的丈夫,便自告奋勇参了军,随凌家军开拔走了。我在家等的实是心焦,又听闻如今凌家军与北蜀蛮子打起来了,遂带了个丫头子想去望天县瞧瞧我夫君是否安好。还望掌柜的指条明路。”

那掌柜的沉吟了半晌,又细细看了流苏两眼,方道:“你这望夫之心倒也令人感动,想必一路过来餐风露宿也吃了不少苦。罢了,就说与你知道罢。今日晌午,我们县里确实有一拨青年,要去望天县投奔凌家军,随行的也有几个妇人,是去给军队做饭的,他们就在县北那杨树底下集合,你到时便随他们去罢,我自会告知他们一声。”

流苏千恩万谢,恰巧荷包也买了东西回来,两人遂上楼整理了包裹,待到晌午时,便沿着掌柜指的方向找到了那棵杨树。

果见树下聚了不少人,皆是青壮年,也有几个中年妇人。见流苏与荷包两个人走向他们,都停了闲聊,将她们望着。

待两人走近了,其中一个岁数稍大的男子,想是领头的,粗声说道:“你们就是郝掌柜说的那两位小娘子吧,那就跟着我们吧。不过有句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可不比那娇生惯养的公子,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到时你们有个什么委屈,我们可是不会来理会你们的。”

流苏听他那话里颇有轻视的意思,脸色一青,所幸香灰抹的浓,也看不出来,勉强行了礼道:“小女子知道,劳烦几位大哥了。”

那些青年见她们两个肤色黝黑土黄,面貌普通,身上的衣服破旧褴褛,也就不怎么爱搭理她们了。倒是几位妇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流苏与她“丈夫”的事,流苏只得继续瞎扯,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在宣府无所事事时翻了许多戏本子。

一行人背了包裹,拿了探路的树枝往望天县的方向而去。到了傍晚时,已经身处深山老林中。原本稀薄的夕阳透过重重树枝,洒下的光更是稀少,树林里就显得有些阴森幽暗,路边的树丛时不时的窜过某些动物,带来一串令人脊背发麻的声音。荷包不由紧紧贴着流苏,拉着流苏的手也有些颤抖。

流苏安抚的握握她的手,看到前面的青年们已经点起了火把,一行人又走了一刻钟,走到了林中一处开阔地。为首的那人看了看地势,说道:“今日天色已晚,大家就先在这里歇一夜,待天亮了再走。我们去拾点柴火,把火生起来。你们,”指了指流苏并几个妇人,“等火生起来就做饭。”

很快空地当中就有熊熊火焰腾空而起,饭菜的香味也传了出来。吃完饭,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又开始分配,指了指其中几个人道:“今晚前半夜我们守夜,后半夜换班。大家都打点起精神,别睡太沉,且不要离火堆太远。”

大家都无异议,流苏和荷包转身从包裹里拿了一些旧褥子毯子出来,在火堆边找了位置,与那些妇人睡在了一处。

这一夜流苏也未曾阖过眼,既担心林中会有野兽出没,也提防着那些村民,待到天边有些微光时,躺在地上的众人均感受到了地面微微的震动,并且伴随着隆隆马蹄声传来。

全部的人都揉着惺忪睡眼爬了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响,且听声音就是朝着这个方向而来。一行人面面相觑,很快就有青年人拿起了武器,做出戒备的样子。不知谁说了一句:“会不会是凌家军?”

流苏心里一喜,如果真的是凌家军,自己与荷包便不用再跋涉了。众人心里也是一喜,却又担心万一不是,一时间气氛竟十分凝重。

那骑马的人想是减缓了速度,从林中空地旁的树林中慢慢骑了出来。只见一人身穿着百姓的家常衣服,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提着一把大刀,凶神恶煞的朝后面喊:“弟兄们,跟上!”

喊完转过头,看到流苏这一行人,先是一愣,接着慢慢阴狠的笑了出来,只听他笑道:“弟兄们,有肥羊!”

叁拾玖

随着这虬须大汉的那句话,幽黑的林中又有马匹打着响鼻踏出来,将近三十个匪盗利落的下了马,缓缓的朝流苏这行人走来。

流苏握紧了袖中的刀,全身因恐惧而发抖。荷包看着那些强盗,差点惊呼出声。流苏唰的将荷包的头按低,自己也低下头,尽量将自己湮没在几个妇人中。

流苏低着头,只能看到眼前柴木烧成的灰烬。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把娘们和钱留下,其他的人就可以滚了!有要反抗的,就尝尝老子的刀!”

林中一片静默,并没有人答话,只看到那些土匪的裤脚越来越近。流苏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过,心里第一次有了绝望的感觉,一路顺利跋涉,却在最后关头,在离凌家军最近的地方,碰上了土匪。难道自己真的要葬身于此吗?

流苏握刀的手微微发抖,想到那土匪说的“把娘们留下”,心里一片冰凉,心想:与其被这些人糟蹋,到时不如自行了断。又想到荷包也定不愿受辱,还是先杀了她再自杀吧。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村民里那为首的人低声说道:“弟兄们,拿起武器来!咱们虽不是英雄,也不能白白任人宰割!杀了这帮狗日的!”

流苏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她原以为人性自私,想着这些人必定会抛下她们逃命,这番话倒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想到这里,流苏大着胆子抬起了头,却立刻骇得手中的刀都落地,只见刚刚发话的那个村民,胸前长长一道刀痕从左胸到右下腹,衣襟被划破,露出里面白生生的皮肉。那被刀割的极深的皮肉里,先是慢慢渗出来一些鲜血,而后突然以极大的冲力喷溅而出,染红了他周围的一片土地。他圆睁着双目,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慢慢的低了头,“扑通”一声伏在地上。

虬须大汉手里的刀还滴着血,听到流苏手里刀落地的声音,眯着双眼看了过来。流苏悚然一惊,下意识的想低下头,却觉得全身的骨骼仿佛都僵硬了一般,眼睛也不受自己意识控制,直直的和那虬须大汉对上了。

幸而周围的村民看到自己的头领被杀,一时群情激愤,拿着武器便拼死冲上前,与土匪们互相砍起来,那虬须大汉才转身对付村民。

流苏大睁着眼睛,生生的将眼前的一幕映入眼帘。

那不是一场战斗,那是一场屠杀。

土匪们训练十分有素,胆大心狠,面对着盲目往他们冲过去的村民,随手就是一砍刀,有的村民还未沾到土匪的衣襟半寸,咽喉便被利落的割破;有的村民一刀致命立仆;有的却是被砍去了手臂,痛苦的滚在地上挣扎。

胜负已然分晓,一眼望去,尸横遍地,黄泥地渗透了血液,狰狞的显露出暗红色,林中碧绿的草叶上沾满鲜血,还有血液顺着草茎缓缓滴落。

流苏很想闭眼的,却怎么也控制不了,眼睁睁看着那些土匪踢了踢最后一个倒下的村民,转身往这边走来。

耳边充斥了那些妇人哀哀的抽泣声,哭的流苏心里一阵烦躁。须臾间便闪过无数逃生念头,却又一一被否定。眼看着那虬须大汉猥琐的面容越来越近,流苏浑身一激灵,突然感觉手脚灵活了许多,立刻捡起地上的刀,却一时拿不准该把刀锋对着他,还是对着自己比较好。

突然眼睛一花,身前竟然多了一个娇小的身躯。那身躯虽抖的厉害,声音也抖的厉害,却还是将双手一张,做出保护的姿势,结结巴巴的说出了口:“不、不准过来!”吼完这句没甚威力的话,转过头对流苏说道:“夫人,您先跑,荷包会断后的。”

流苏环视一周,见她们已经被那些眼里闪着兽欲的匪盗包围了,那些妇人抽泣的愈发响亮,拼命往后缩,挤成一团瑟瑟发抖。

流苏转头想对荷包说些什么,却骇然的见到荷包娇小的身躯被那大汉随手一提,又如同沙包一样被随便抛在地上,荷包还由待挣扎,那大汉已粗暴的撕裂她的衣襟,双眼泛红,□道:“小娘子,就先从你开始吧,乖乖的别反抗,大爷会好好疼你的!”

荷包挣扎的厉害,那大汉甩手就是一巴掌,打的荷包偏头一侧,嘴角有血慢慢流出来。流苏眼睁睁看着荷包受辱,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浑身烧的厉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握紧了手中的刀,用尽全身力气,向那大汉后背扎下去,那大汉感觉到后背有凌厉的刀风,敏捷的往旁边一躲。流苏来不及转变方向,刀锋一偏,狠狠扎入了大汉的手臂。

这一刀想是扎的极深,那大汉吃痛的嗷叫出声,松开身下的荷包,用另外一只手卯足了全劲向流苏扇去。

流苏的手还握着刀,微微颤抖着,一时间望着手下涌出的鲜血发怔,等感觉到强大的凌厉的掌风时,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觉得脸颊重重挨了一掌,整个人便飞了出去,又狠狠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停下。

流苏的眼前有些发黑,耳朵嗡嗡直响,嘴里尝到了铁锈的腥味,脸颊火热热的痛,便是那日受家法,也不及这痛的一半。她整个人趴在地上,鼻端闻到地上还未干涸的血腥味,想呕吐,胸口却一阵刺痛,腹腔一阵翻涌,似乎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全身如同散架一般。

她小心翼翼的挪动了一下四肢,想勉强爬起来。却感觉头皮一痛,自己的头发被谁拉扯着,逼迫着头往上仰。只见那大汉随意的包扎了自己被刺伤的手臂,如野兽般嗜血的盯着流苏,露出残酷的笑意,他粗暴的拉扯着流苏拖到空地中央,像扔破布娃娃般甩在地上,缓缓说道:“弟兄们,够辣的女人才有味儿,我们谁先上?”

流苏在听到这句话时如堕冰窟,绝望的感觉就像一潭泥淖,四肢所触皆是虚无,却厚重粘稠的将自己一寸寸往下拉。耳边似乎有荷包的哭喊,她却听不清晰。此刻只希望自己死去,心之所及,她横了心,张口便要咬舌,头皮上却又是一阵剧痛,那大汉扯着她的头发,逼迫她抬起头来,很快的往她嘴里塞了一团什么,笑道:“想死?兄弟们可还没疼够你呢!”

话音刚落,耳边一阵丝帛碎裂的声音,身上一凉,便感觉到那大汉的手如同蛇一般冰凉滑腻,缓缓在自己背上爬行。流苏绝望的闭上眼,感觉泪水一阵一阵涌出,打湿了脸颊,低落在泥土里,又很快被土吸收容纳,与地上的血融为了一体。

背上滑腻恶心的触感渐渐向下身滑去,就要撩开她的裙子时,突然停住了,流苏只听到身后短促的一声嚎叫,腿上如蛇般的触感便疏忽消失了,却似乎有一阵温热的雨洒落在身上。流苏吃力的扭头往后望,下一刻只想放声尖叫,却因为嘴里塞着布,只能恐惧的睁大双眸,极速跳动的心似乎就要蹦出喉咙。

只见那大汉似乎是被一道鞭子鞭了一道,只是那鞭子力道之大,生生将大汉的身体从中间鞭裂,分崩离析的躯体和脏器的血肉碎片散落在自己周围。

流苏几欲昏厥,却被周围那些妇人刺耳的尖叫声滑破耳膜。她闭了闭眼,尽力不去看周围那些东西,吃力的仰头想看是谁杀了这大汉。

却见那将近三十个的盗匪全部倒在血泊中,死状均十分狰狞恐怖,脸上睚眦欲裂,十分痛苦。想是那人的杀人手法应该相当残忍。只是这么多号人,自己却几乎没听到争斗的声音,想来这些强盗们是丝毫无对抗之力,更恐怖的是,他们连死之前的嚎叫和呻吟都没出口,那人竟然是静悄悄的解决了三十多口人!

流苏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无端的生出寒意,觉得自己十有八九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荷包连滚带爬的爬到流苏身边,拿走流苏嘴里的布,泣不成声,话语也断断续续:“夫、夫人!还还还好吗?哪里受伤伤伤了?”

流苏勉强想安慰荷包,嘴角一动,却是火辣辣的疼,不禁“嘶”的抽了口气,荷包急急的脱下外褂,替流苏遮住背部,原来行云流水的动作却突然一顿,流苏感受到了,疑惑的朝背后看了看,又是一阵惊悚。

只见林子周围悄无声息的站立了许多白衣人,风从树枝间穿过,扬起浓烈的血腥味。那些白衣人衣袂飘飘,却面无表情,在这如地狱修罗场的地方,尤其显得摄人心魂。

流苏几乎要以为这些是地狱来的鬼差,却在转头的瞬间瞥到他们身上白衣的花纹,那是热烈盛放的彼岸花,大朵大朵的用金边缠云纹勾勒出来。

如雷轰顶,记忆倏忽便回到了那个傍晚,谢清平的言语分外清晰的在脑中响起:“……俱是白袍加身,袖口绣着极精致的金边缠云纹,衣袍处却是大朵大朵的古怪花样……染的名字不是你们这起无名鼠辈能盗用的……白袍的才是真正的染……”

她心里忽悲忽喜,本来满面均是泪水,此刻又突然笑了起来,只是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心里那满满充实的安心,其实是信任。

目力所及,流苏看到一双精致的羊皮云头靴从远处走来,停在了自己面前,接着自己的下颌被人温柔的挑起,一个冷冽的声音淡淡道:“呦,这不是宣夫人么?”

肆拾

春寒料峭的时节,惊蛰还未到。

灰蓝色的天空里突兀几道狰狞的痕迹张牙舞爪,定睛看了,方晓得不过是几枝干枯的褐色树枝横生入天。

白玉石阶沁凉如水,被一方暗蓝色的锦绣衣袍夺去了颜色。

石阶上立着的雅致清俊的男子,头戴着白玉冠冕,身姿俊逸,背着双手遥望远处模糊不清的暮霭。

远处一阵小跑的脚步声细碎响起,圆脸和气的宦官气喘吁吁的跑到那男子跟前,抖着一领黑狐裘披风小心的披上男子的肩。服侍完毕,立刻退开去,敛眉垂首说道:“皇上,春寒料峭,请保重龙体。”

那男子似未所闻,只看着远处,低声说道:“大约不会再有人,像朕一样……”最后的几个字像是被风吹散在空中,徒留语意模糊的断句。

高受良听闻这句话,心里一惊,稍稍抬头观察天子的脸色,心内踌躇着该怎生回答方能滴水不漏,却听到天子清醇温和的语调响起:“……罢了,去晚蔷园罢。”

高受良慌忙答应一声,紧随着天子走出白玉砌的九曲回廊。

走出廊外,顿觉脖颈一凉,高受良抬头一看,这天竟无声无息的下起了不大不小的一场雨。春雨如牛毛杂乱,软绵纷乱的交错着,扑上人的面颊。远处的亭台楼阁都想笼着一层面纱,看不真切。

高受良动作迅速的撑开明黄的油纸伞,躬着腰举着手,挡在前方走的男子头上。却感觉伞被人微微一推,天子淡淡道:“这雨不大,不用打伞,朕在雨里走走。”

高受良举着的手迟迟不敢收回,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道:“皇上,您的龙体……”

天子脚步微微滞了下,声音仍是淡淡的,懒懒开口:“把伞收回去罢。”

高受良因这语调中似是心灰意冷的倦意,终于收了伞。

待走到晚蔷园时,天子身上黑狐裘披风的毛领已被打湿,一缕缕并在一起。

高受良看了看园门,此刻紧紧闭着,那晚蔷园三个天子御笔亲书的大字,仿佛并不想被主人拿来炫耀,此刻被覆盖在四季不枯枝叶繁茂的爬藤里,只留出了几个角。

高受良上前拍了拍园门,立刻有丫鬟应身打开了门,乍见了天子,立刻屈膝行礼道:“皇……”

字才刚出口,天子便轻轻的瞥了她一眼。只不过一眼,那丫鬟脸色惨白,冷天里,额头上竟然密密麻麻出了汗,屈着的膝盖也微微颤抖着,失措的声音里掩不住惊慌:“给……少爷请安。”

高受良怜悯的瞥了那丫鬟一眼,心想:忒没眼色了,竟然犯了晚蔷园的大忌,也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

这念头不过脑子里轻飘飘的掠过便被置之脑后,高受良不再理会那丫鬟,恭敬的对天子说道:“少爷,还是先进去罢,雨愈发大了。”

天子点了点头,跨了进去。入目所见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致,仿佛不过昨天。可是自己,却像是已失掉半世年华。

园中葡萄架下有丫鬟扫着落下的草叶枯枝,见了天子,纷纷屈膝行礼,齐声说道:“给少爷请安。”

天子不耐的抬手免礼,问道:“夫人呢?”

立刻有伶俐的丫鬟回到:“夫人在里屋看书呢。”

听闻这句话,高受良知趣的退守一旁,不再跟随。只有天子急切的脚步不停的走向里屋,那方暗蓝色的锦袍很快消失在珠帘后面。

推开虚掩着的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迎面一股细细的暖意熏人欲醉。房中鎏金兽脑炉里的火炭烧的正旺,脆裂轻微的爆炸声在静谧的室内响起。屋内开着一小扇窗,春雨随着风斜斜的刮进来,撩得淡紫色的鲛绡纱帘幕开开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