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大床上铺着厚厚一层浓熏绣被,床上的女子宽松的披着浅绿盘金彩绣罗服,一把青丝散在脑后,斜倚在床头看着书。听到天子进来了,置若罔闻,依旧看着她的书。

那男子解开披在肩上的披风,随意搭在椅背上,也在床边坐下,轻声问道:“流苏,在看什么书?”

流苏连睫毛都未曾颤动,随意的继续浏览书页,待慢慢翻过那一页,才无声的把书皮翻过来给宣墨看。

是苏悉地经。

宣墨神色有些黯然,流苏又转回书皮,漫不经心的随意翻了几页。

两人都没开口。宣墨本不是多话的人,流苏又实在无话可说,于是默默的相对无言。

良久,宣墨才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近日进了一批锦州织造进贡的明丝缎子,改天你去看看,若有喜欢的颜色花样,挑几匹罢。婚事要近了,嫁衣也该准备了。”

流苏依旧无言,敷衍的点了点头。大约是乏了,把书一扔,也不管床边的人,躺下闭目养神。

宣墨似乎是很习惯了,替流苏掖了掖被角,起身走到窗边看雨。雨势已然十分大了,沿着屋脊滑落的水滴串成了一条白链,砸在积水潭里四溅开来,留下短促而凌乱的痕迹。

春天不该有这样的暴雨罢。宣墨想。正如多年前那场秋天的雨一样,也不该是如此暴烈。

记忆如同洇了水渍的泛黄纸张,带着陈旧樟木箱子的腐朽气息,扑的宣墨一头一脸。

那时的他其实比现在并没有年轻几岁,可是那暗人带来的消息,生生将他的心态催的如同迟暮老人。

“主子,属下无能,罪当万死!夫人自出了京城后,便失去行路的痕迹,属下……不知夫人现在何处。”

天边一道惊雷滚过,宣墨却觉得这道雷仿佛是劈在自己心里——流苏不见了,流苏跟丢了,流苏没有回到自己在郊外安排的庄园里。她在这各地起义不断的乱世中,在自己的眼底下,在被自己逼走的情况下——失踪了。

扶着椅子把手的手紧握起来,用力的骨节泛白,青筋暴露。

“说清楚。”沉着无比的语气,只有颤抖的声音透露了主人内心的恐慌。

那跪着的暗人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肃杀,斟酌了一会,答道:“夫人进了洛儿殷以后,弟兄们在后门看到出来了一老一少,因我们怀疑是夫人,遂将队伍分成两支,一支跟踪从后门出来的老妇人,一队跟着府里的马车。我们跟着那一老一少,见那老妇人朝西而去,把泔水倒在了土地旁的缸里,就转身进了边上的茅草屋,没再出来过。因此属下就没再守着,而是与跟着马车的兄弟们会合。等到了离城百里的庄园处,属下就去拦了马车,没想到车里并不是夫人,而是两个丫鬟,属下立刻快马赶回城里,找到那老妇人当时进的房子,才发现,”讲到这里,犹豫的顿了会,才继续接下去,“发现那屋子本就是废弃的,根本没人住。”

没有声音。

四周静的出奇,却隐隐的有山雨欲来的强大的压迫感。暗人跪在地上,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立,冷汗不住的滑落。

宣墨的脸色出奇的平静,声音却低哑干涩,冷冷问道:“那两个冒充夫人的丫鬟呢?”

暗人倏地垂下头:“属下无能,那两个丫鬟是凌府的人,在被我们拦下后,服毒身亡。”

宣墨转头看着窗外的那场暴雨,恍惚中生出一种错觉,那场雨,其实是狠狠的下到了自己的眼睛里罢。

暗人等宣墨的指令许久,却没有动静。禁不住忐忑的心情,悄悄抬头看他。

大越朝最年轻的首辅怔怔的望着白茫茫一片的雨势,脸上渐渐有蒙胧的笑意软软的浮上来,可是那笑容——暗人后来想——大约自己此生只看的到这么一次,发现原来一个男人绝望时的笑意,竟是如此悲怆和惨烈。

暗人有些心惊,那样的笑容太疯狂,像是要倾尽全力去得到一样东西,得不到,那就毁灭。连忙低了头,不敢再看。他等了许久,直到雨势从倾盆而泻到淅淅沥沥,室内的光影逐渐浓重,才听到窗边那风姿俊逸的男子颓然而叹。

宣墨转身向外走去,抛下了一句话:“集合所有的人,务必找到夫人。如果找不到夫人……死比生容易,我多的是让你们生不如死的办法。”

肆拾壹

“呦,这不是宣夫人么?”清润的声音中掩饰不住浓浓的嘲讽,可是仔细听去,声音却因着主人情绪的起伏而微微颤抖着,声线也随之稍稍的拔高。

流苏趴在地上,虽看不到头顶上的人的表情,却能想象到那人俊秀的脸上挂着的那抹嘲笑的笑容,定是十分碍眼。

荷包哭哭啼啼的将流苏扶起来,用自己脏兮兮的衣服替流苏擦着伤口。流苏感觉到脸颊火辣辣的痛楚,甚至眼角余光都能见到自己高肿的脸庞。盯着面前一身白衣如谪仙般俊逸的苏柒然,心思不由有些漂浮,自己现在这样子定是十分丑陋,可是为什么自己最狼狈的时刻都是被苏柒然看到呢?

这边流苏很不合时宜的走神了,那厢苏柒然仔细的打量着流苏高肿的脸庞,嘴角渗出的血迹,被撕裂的衣裳,眼里霎时掠过不易被捕捉的暧昧情绪,又很快隐去。嘴角挂起凉凉的笑意,双手抱胸,随意往那一站,便是卓然风姿,开口道:“宣夫人,咱们可真有缘哪。倒不知宣夫人不在宣府当尊贵的少奶奶,跑到这山村野地做什么?”

流苏被拉回了思绪,听到苏柒然口中的缘分,苦笑了笑:可不就是孽缘么。垂下头整理了思绪,斟酌了一番,才开口道:“苏公子,流苏此次是为了寻家父而来,本是准备投奔在此处的一位姐妹的,却不想扑了个空,她并未在那。万般无奈,只得携了丫鬟去投奔家父,可恨遇到了山贼,幸得公子相救。若公子方便的话,流苏有个不情之请:请公子带我去凌家军的驻扎地。”

虽然流苏隐瞒了她出现在此的前因后果,却也并未说谎。她与荷包原来的计划是来昌州与夏欢颜会合的,等到了夏欢颜飞鸽传书上所说的地方,赫然发现竟是一片废墟,苍凉颓败,似是刚被战火波及而毁坏。两人在那县城等了许多天,也不见夏欢颜的踪影,最后流苏当机立断,直奔凌家军而去,才会从泽遥翻山越岭去望天县。

苏柒然等流苏说完,十分随意的瞥了流苏几眼,不急不缓的开了口:“宣夫人,你可知通往望天县的路有多崎岖?依你现在的伤势,只怕行程还未到一半,伤势就会恶化。届时我定会很为难,抛下你吧,未免显得我太冷情;带着你吧,我还真怕麻烦。”

流苏一口气哽在咽喉,脸色青了青,所幸她如今满脸血污,也看不出来。想了想,苏柒然的话也并没说错,这具饱受折腾的身子确实撑不到望天县。人家与自己非亲非故,虽说他对自己有那么一丝暧昧模糊藕断丝连若隐若现的情愫,可是她也有自己的傲气与尊严,定不愿拖累人家,成为麻烦和累赘。

想了想,又说道:“那么可否劳烦苏公子送我一程,到了前方有人烟的地方,我自会找人家投宿,绝不麻烦苏公子。”

苏柒然懒懒的一句话又把流苏的计划粉碎的一塌糊涂:“前方因为凌家军与北蜀蛮子交战的缘故,已是荒无人烟,原本在那处安家的村民,都逃向泽遥去了。”

流苏有些绝望的看了看四下里遍地的血污和残破的人体四肢的碎块,心想:“这样看来,大约只能是回泽遥了。可是回去容易,再要去望天县,还不知要等到几时。”想着,有些奇怪的看了看苏柒然和四周白衣飘飘的诡异人群,他们又是打哪出来的?这片林子只有一条路,两个出口,一个通往泽遥,一个通往望天县。苏柒然既然不是从自己来时的路口出来,那么必定不是从泽遥来的。望天县离林子还有几十里地,即使他们轻功再了得,一路上过来,不可避免的定会沾染些许风尘,可是他们却白衣如雪,可见也不是来自望天县。那么就是……

“苏公子,你们在附近有住地!”这个结论流苏想到了,只是荷包的脑子竟然在此刻前所未有的运转灵活,经过一系列推理,也得出了这个结论,并十分敬业的将之发扬光大。

流苏一听荷包激动地嚷出这句话,脑袋就大了,在下一秒立刻预料到荷包即将出口的话,匆忙忍着痛楚蹦过去想拦荷包的嘴,终于迟了——“苏公子,你慈悲心肠,就容我们住几日,待夫人养好了伤,我们立刻走!” 小丫头满眼崇拜的看着苏柒然,谄媚道。

流苏伸出的手十分尴尬的僵硬在空气中,停顿了一瞬,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绕到后头理了理凌乱的发丝。

苏柒然还未答话,荷包已经兴奋的蹦跶过来,摇着流苏的手:“夫人,好不好?我们先去苏公子那住几日,好不好嘛?”

流苏抽着嘴角,忍住痛楚,把自己的胳膊从荷包手里抽出来,看了看苏柒然。后者两眼飘忽,面上竭力的做出不在意的样子,抿紧的薄唇却泄露出了紧张和期待,很快的扫了一眼流苏,闷声说:“两个小女子,染的离宫自然可以容下。”

荷包听苏柒然答应了,打了鸡血似的亢奋,一双眼牢牢盯住流苏,盯得流苏忍无可忍,最终妥协,柔和的朝苏柒然福了福,道:“既然如此,便要叨扰苏公子一些时日了。”

苏柒然漂亮的桃花眼霎时流光溢彩,只是语气却依旧平淡,仿佛毫不在意般:“那就请夫人跟随我们罢。”说完一拂衣袖,也不管后头的两人,兀自率领着染的成员走出树林。

荷包愣在原地,看着远去的人影,跺了跺脚,叫道:“苏柒然!夫人伤成这样,你难不成想让她用双脚走去?”

苏柒然的脚步一顿,优雅的转过身,朝着主仆两人绽出灿烂绝美的笑容,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夫人都没说什么,你这个小丫鬟吵嚷什么?”话是朝着荷包说的,眼却遥遥看向流苏,似乎在等她开口。

流苏明白,苏柒然在等她服软,等她先开口要求,才会有如此恶劣的桥段上演。她开始回忆起最近是否得罪过苏柒然,他一定是趁这个机会报复。嗯,最后一次见他,好像是在凌府,他要带自己走,自己不肯,算是一个梁子吧。再上次,是自己落水被他救上来,还未来得及感谢他,宣墨就在他胸前刺出了一个窟窿,这个梁子,也是十分大呵。再上上次……

流苏结束纠结痛苦的回忆,自觉十分惆怅。原来自己与苏柒然之间,有这么多纠缠复杂的梁子,其纠结程度堪比千千结。也难怪他这么快就答应带自己和荷包回离宫,暗地里还不知怎么摩拳擦掌咬牙切齿等着自己出丑呢。

想至此,流苏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柔声道:“流苏的伤并无什么大碍,不劳烦公子了,我跟在你们后头就可以了。不过荷包年纪小,才刚又受了惊吓,还望公子允她坐马车。”

苏柒然的眼眸黯沉了下来,似有波涛翻滚,眸色变幻,最终却是一声叹息,利落上了马,冷冷抛出一句:“随你。”

荷包骇的有些结巴,手足无措的推辞道:“夫人,您不坐,荷包怎么能坐!”

前面苏柒然似乎不耐烦了,扬鞭催马,道:“再磨蹭,你们谁都别想走出这片林子!”

荷包别别扭扭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坐进了马车,一行人开始缓缓移动。

流苏刚才还并未觉得伤口有多疼,此刻安下心来,疼痛立刻袭来,那土匪的手劲可真大,口腔里弥漫着血腥甜的铁锈味,浑身如同被拆开来重组般迟缓钝痛。

脚下的绣鞋经过几日的赶路,早已破烂不堪,鞋尖已绽开了一个小口子,脚底也起了水泡。此时踩在林间坎坷的道路上,一阵阵钻心的疼从神经末梢传至大脑,流苏忍不住细细倒吸了口气。

苏柒然心不在焉的骑着马,俊秀的眉微微蹙着,颇有些懊恼。他不想这样的,他不过不喜欢流苏永远淡漠从容的表情,不喜欢她对自己刻意拉开的生疏距离,他只不过不想她把自己当做陌生人,可是她竟如此决绝。哪怕一个眼神也好,可是他却始终在她淡漠疏离的眼神之外。苏柒然自嘲的笑笑,却灵敏的捕捉到了流苏那微小细细的一声抽气,心里一疼,拉了拉缰绳,将马速放的更慢。染的众人纳闷的看了看自家宫主,却也不敢上前问,只能跟随宫主放慢脚步。于是原本为了照顾流苏放慢的速度此刻显出一种缓慢得诡异的步伐,衬得那些白衣人更如同幽灵般鬼魅。

流苏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全身心已经投入到抵抗痛楚的战役上,迎着惨淡的日光,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双脚,一步步机械的往前移动。

渐渐走出了林中的开阔地,前面赫然一条刚新拓不久的路,弯弯曲曲延伸至远方。流苏却什么都意识不到了,脑袋嗡嗡直响,双脚已经不受控制了,僵直的不停往前走去。尽管脚底水泡被磨破,路面沙砾的粗糙质感直达脚底,全身骨头酸疼,可是她只是低着头,停不住的一直往前走。

眼前出现一座盛大规模的府邸,洞门大开,往里一眼望去,竟然望不到边。苏柒然和众人均知离宫到了,便停了脚步。只有流苏,双腿微微发颤,巨大的痛楚几乎使人晕厥,却仍是控制不住直不停地往前走。

苏柒然皱了皱眉,翻身下马,将笔直往前走的流苏顺势抱进怀里,轻轻在她颈后拂了拂,流苏便软软倒下。

黑暗降临前,流苏只依稀记得铺天盖地彼岸花辛辣的芳香弥漫在自己鼻端,柔软冰凉的丝绸触感拂上了自己脸颊,那温暖的怀抱带着蛊的诱惑,引诱着她沉沦下去。

肆拾贰

“凌吟双!你给老娘起来!信不信老娘一巴掌把你拍回火星去!”身边传来霍霍的磨牙声,有谁咬牙切齿的将她从床上十分暴力的拽了起来。身上一凉,凌吟双不情不愿的醒了过来,不意外的看到李妙云贴近眼前放大的脸庞古怪的扭曲着,她从被窝里伸出手臂将李妙云的脸推开几许,拥着被子坐了起来,不耐烦的哼哼:“知道了知道了,你可以出去了。”

李妙云哼了一声,挺着胸部,扭着小蛮腰摇曳生姿的走了出去。

凌吟双又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滚了一会,终于爬了起来洗漱。来到客厅的时候,李妙云和父母围坐在圆桌前,一边吃着早茶,一边就电视剧情唾沫横飞的讨论着。

凌妈妈看到一头乱发邋遢睡衣的凌吟双,又瞄了眼身边艳光四射的李妙云,再看向凌吟双的眼神就含了恨铁不成钢的怨恨,看那架势是巴不得把她塞回肚子再生一遍。凌吟双十分心虚的傻笑几声,顶着凌妈妈浓重的怨气厚着脸皮在三人身边占了个位置坐下,偷偷顺了一块绿豆糕吃了起来。

李妙云是凌吟双的表姐,今年暑假来凌家暂住,漂亮的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相比起来,凌吟双清秀的中人之姿在光芒的照射下显得黯淡无比。

凌吟双坚信内在美的价值,因此丝毫不以为耻,经常随便套件洗的发白的外衫,披头散发的叼着牙签出门倒垃圾,任由马路边滚滚灰尘浊风吹的她如魔似幻,风中凌乱。

李妙云看了一会电视,就起身告辞,出门与她的小男朋友约会去了。临走了,站在门边语重心长的对凌吟双说道:“吟双啊,好好打扮打扮吧,别再沉迷于游戏了,游戏里有美男吗?有车子吗?有房子吗?”

凌吟双不屑的瞥了瞥嘴,回道:“游戏里是没,可是等我穿越了就有了。”

“砰!”回答她的是李妙云心凉彻底的摔门声。

凌吟双哼哼冷笑了几声,心满意足的转头继续对付绿豆糕,却被凌妈妈精光四射的眼睛哽的一口绿豆糕噎在喉咙。

凌妈妈很生气,怒道:“吟双!你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老是呆在家里玩游戏!你倒是出去交交朋友啊,还说什么宅式美女,你瞧瞧你在电脑前驼着的背,驼的都快成芙蓉姐姐的胸了!”

凌吟双听完这句话,一个惊悚,卡在喉咙里的绿豆糕倒被吞了下去。她抹抹嘴,站了起来走回房,边走边嘟囔着:“妈,你嫌弃我。你看着,等我有一天穿越了,你会怀念我的。”

凌妈妈脸色一沉:“什么穿越,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要真穿过去,就穿不回来了!”

凌吟双嘿嘿嘿嘿的笑,腆着脸靠过去,撒娇道:“妈,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嘿嘿嘿嘿!”

“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轻轻喊,干涩嘶哑的如同老妪,心里一凉,如同冰水当头泼下,激灵灵的醒了过来。

“等我穿越了……”在现代自己信誓旦旦的话还言犹在耳,自己却真的穿越了,而且已在这个朝代生活了将近一年。美男是有了,房子是有了,马车也有了,可是终究是有些什么东西,彻底的失去了。

流苏不愿睁眼。她以为她已经努力抛弃了过往,适应着这里的生活。这一年来,她活的就如同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女子,这种适应几乎要融入骨血,成为本能。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无法分清究竟是凌流苏抑或凌吟双。或者那个凌吟双,其实不过是一个梦里虚幻的影子。

可是这一个梦太过甜美,她的怀念决了堤,铺天盖地的潮水汹涌着席卷而来。她无比怀念李妙云总喜欢打击自己的冷嘲热讽,怀念爸爸架着老花眼镜看报纸的姿势,怀念妈妈碎碎念的唠叨……这一刻,她像被人提着脖子拎出沙堆的鸵鸟,生生面对着那个她一直逃避的现实:她回不去了,她回不去了。

流苏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由着泪水沿着眼角滑落。

周围静谧的环境有个脆生生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宫主,她醒了。”

流苏心里一惊,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身边有凌厉的风响起,接着是门一开一合的声音,隐约听到门外有人抱怨:“又被扇出来了……”

这么大的动静,她想装睡也没有办法,只能睁开泪水涟涟的眼睛。眼前水光蒙胧中,苏柒然的表情模糊不清。

只感觉有只温暖的手替她抹去泪水,轻声问道:“为何哭?”

流苏使劲眨了眨眼,把泪水眨去。苏柒然觉得自己的手心仿佛有蝴蝶轻薄的翼在微微扇动,那一点酥痒就一点点的蔓延到了心里。

他轻声坚定的要得到回答:“为何哭?”

流苏动了动唇,说了个无关紧要的借口:“痛的哭了。”

苏柒然的表情紧张里带点疑惑,一边说道:“画歌说只是外伤,又给你抹了双生花,应该没事了啊。”一边一双手就伸了过去,想替流苏检查伤势。

流苏连忙捂紧被子,傻笑道:“不用了不用了,不碍事。”

苏柒然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从容的收回去,掸了掸自己那方云纹重锦衣角,淡淡说道:“你的身子我哪里没看过?”不等流苏有所反应,转身走了出去,丢下一句话:“既然都好的差不多了,再休息几日便起来干活罢。离宫不养闲人。”

几天后,流苏端着贡窑冰纹青玉盏,在水榭竹桥上行走。周围清澈见底的水面蒸腾起袅袅白雾,北方寒冷的初冬,在水榭里竟丝毫没有寒意,反是温暖如春。

水榭当中的亭子里,那人轻袍缓带,领口处松松垮垮的露出一片如玉的肌肤,端坐在红木桌前,执笔写着什么。浓密的睫毛下一管挺直的鼻梁,薄唇抿着,几缕黑发随意垂散,在雾气蒙胧中,倾城绝色。

流苏轻手轻脚的把青玉盏放到苏柒然手边,说道:“宫主,水晶蒸饺。”说完便垂手退立在一旁。苏柒然严肃的神色在见到流苏的瞬间便松懈下来,习惯性的勾起嘲讽的笑容,看着一边状似恭敬的流苏,问道:“还习惯吗?”

流苏敛眉答道:“谢宫主关心,流苏很习惯。”

感觉到苏柒然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大约是倦了,随意的挥手道:“行了,下去吧。”

流苏应了一声,沿着竹桥缓步往回走。

她说的确实是实话,苏柒然安排给她的活儿十分轻松,不过就在厨房专门负责苏柒然的吃食,然后送过去便可。

厨房里的大娘和大叔们估计是已经从画歌那里听过流苏和苏柒然的事,知道流苏在宫主心里的地位有特殊意义,自然不会刁难她,她会做的菜便由她来做,她不会做的,便也没关系,就自己做好了让流苏送过去便可。

也因为大娘大叔们的热情和八卦,流苏别的方面不了解,苏柒然对饮食的喜恶倒是了如指掌。大约大娘大叔把她当成了未来的宫主夫人,觉得她有必要了解夫君的饮食习惯,天天填鸭式的教育,流苏在强大的攻势下,终于对苏柒然爱好的记忆达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

苏柒然不喜甜食,平日里吃的菜也较为清淡,素菜只要清炒即可,荤菜必须油而不腻,平日里的宵夜点心,一般都是水晶蒸饺,馄饨之类。且他食量并不大,十分容易对付。

流苏想到苏柒然那飘逸的身姿,十分了然的点点头:吃那么少,不飘逸也不行了。转而又对厨房里那大堆苏柒然不喜的食材流起了口水,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央着大娘做了菜和点心,平日除了给苏柒然送三餐和点心的时间外,余下的时光就坐在厨房的门槛上吃点心。这样过了半个多月,苏柒然益发清瘦,流苏却圆润了起来。

流苏边想着,边走回厨房,远远见到一个小姑娘叉开大腿坐在门槛上,毫无形象的埋头在青花白瓷的碟子里狂吃。走近了一看,原来是画歌。

画歌与盛真和另外一个流苏还未见过面的阮地星,是苏柒然手下的三大堂主。流苏第一次听闻画歌就是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时,着实吃了一惊。在她的认知里,神医应该是仙风道骨,捋着白胡子高深莫测的老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那个乳臭未干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与“神医”这种崇高神圣的词汇联系起来。

直到后来盛真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叮嘱:在画歌面前千万不要提年龄问题。她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画歌其实已经二十岁了,她从小出身医药世家,其父亲对医术的钻研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将当时十一岁的画歌当作了药物的试验材料,这一试,就将她的生长发育停滞了,永远是这小姑娘的模样。也正因为如此,世人都不会相信这个小姑娘便是神医。

画歌是喜欢流苏的,因为她与别人不同,别人听闻她的遭遇,都会将她当为异类,多多少少带着些怜悯的意味。流苏却不同,看她的眼光坦荡清澈,像是根本没把她的另类放在心上。也因此,她就喜欢上了这个淡漠从容的女子。

画歌看到流苏,笑嘻嘻的朝她挥了挥手,顺口吞了一块珍珠糕,扯着流苏的袖子抹了抹嘴,道:“我说宫主怎么越来越瘦,你却越来越圆润,敢情你整日里就躲在厨房里吃了啊。”回头对厨房大娘说道:“李妈,你要小心宫主来找你哦。”

李妈在围裙上搓了搓手,嘴巴一撇,道:“我看宫主是要感谢我李妈呢。你看流苏本来那身子骨,风一吹就倒了,还不是亏了我李妈,将她喂养的长了几两肉,这样以后和宫主生孩子时也好生养啊。”

“……”流苏和画歌相望无言,无语凝噎。

肆拾叁

李妈得意的挺着大胸脯,甩着屁股进屋了。流苏默默的把自己的袖子从画歌嘴边抽开,问道:“染的堂主怎么这么闲啊?来找我做什么?”

画歌把盘子一丢,怅然叹道:“离宫太平着呢,我这个堂主自然没事情干。盛真那楞小子又被宫主派出去了,连个捉弄的对象都没,无聊的紧哪。”

流苏看着远处,喃喃道:“不知道苏柒然什么时候才能带我去望天县……”来离宫已经将近半月了,她的身子不仅痊愈,而且还健壮了许多,她也多次明示暗示的提醒苏柒然去望天县的事,却都被苏柒然不动声色的驳了回来:不是宫里事物太忙抽不开身,就是前方战争形势紧迫不宜前去。流苏被这么软绵绵的太极拳打的鼻青脸肿,却又不能发火,每日惆怅无比。

画歌敛了嬉皮笑脸的表情,颇庄重的问道:“你很想离开离宫?”

“是啊。”流苏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画歌大惊失色,跳起来指着流苏的鼻子怒吼:“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宫主救了你那么多次,奋不顾身的跳到河里把你捞起来,为了救你还被你那相公刺了个窟窿,现在又把你带回来,好吃好喝的供着。他就那么点心愿,希望你留下来多陪他些时日,你这样都不满足他?”

流苏张口结舌,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呆了半晌,垂头丧气的沉默了。

画歌义愤填膺完,看流苏恹恹的样子,觉得有些对不起她,遂复又坐下来,安慰道:“好了,你也别担心了。就你家老爷子那脾气,你还不清楚么。一股傻劲只知道忠于主子,有时也忒是非不分了。你赶过去又有何用?再说,宫主已经派盛真带了一个堂的弟兄过去了,就是为了与凌家军共同奋战,保护你家老爷子,你就暂且安心住下来罢。”

流苏摇摇头,叹道:“恰恰相反,我希望的是,凌家军不要再与北蜀军队作战,我是想说服爹爹撤军回城。”

画歌哈哈笑道:“流苏啊,你傻起来真可爱。你以为宫主怎么会无故出现在这里?他对京城的形势了解的比你我都要清楚。早在一个月前,他就预料到了,所以命下属先赶来这里买下了这幢大户,装饰修缮,我们都奇怪呢,干吗把离宫建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小镇上,没想到如今居然真的住进来了。总之宫主做事情都有他的道理,你放心吧。”

流苏苦笑,是啊,她怎么会如此愚蠢,越谨在牢里那番话她牢牢记在心里从不曾忘记,苏柒然和宣墨之间达成什么协议,她不知道,或许潜意识里也不想知道。从头到尾,她都是最没有心计最不设防的那一个罢。

她笑笑:“你说的对,我没什么要担心的。”便站起身来,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

荷包早早的回了房,她被分派去打扫各个堂主的房间,其实那些房间自有专人打扫,纤尘不染,多她一个去帮忙的,也没什么事情好干,因此也是极为清闲。

见流苏走来,开心的迎了上去,兴致勃勃的说着一日下来的琐事:“夫人,我听负责打扫宫主房间的阿意说,原来宫主都不用丫鬟的,整个离宫除了浣洗衣裳的丫鬟外,就只有厨房里的大娘是女的了,其余的都是小厮。而且宫主至今竟然一个女人都没有哎!”

荷包惊叹不已,流苏也颇有些惊讶,她一直觉得,依苏柒然的性子,后宫里应该储着许多胸大腰细腿长的美女,没想到到了离宫,她逛了整个院子,确实没有传说中的侍妾,连个丫鬟都不太见的到。

荷包叹道:“宫主真是清心寡欲啊。”

流苏哼哼冷笑,清心寡欲?苏柒然那绝对是一奢侈的主,光看这离宫便可知道。

她在离宫的这几天,除了吃就没什么建树,平日最爱处处闲逛晃荡。逛完整个离宫,瞠目结舌的得出一个结论:苏柒然真有钱。

如果说皇宫是辉煌磅礴肆无忌惮的张扬,那么离宫便是低调的奢华。摆设陈列皆为珍品,但并不金碧辉煌,反而是雅致清韵。就像流苏房里那架新月梨花琉璃屏风,整块透亮的琉璃上用银色颜料随意涂抹着梨花新月,粗看并无甚新奇,仔细看却不得不赞叹构思的浑然天成。琉璃本就透亮清澈,用银染料一勾勒,那月色下的一树梨花清幽绽放,似乎都能闻道梨花的芳香。

而水榭更为奢侈,本来流苏就奇怪为什么初冬的天气,水边却有袅袅热气蒸腾,后来听画歌说了,才知道原来这水榭的水与外界是相通的,是从离这里不远的一处活温泉水引过来的,因此即使冬天,水榭却始终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