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柒然不见丝毫欣喜之意,镇定的问那老者:“阮地星,你在京城这些时日,可探出些什么?朝廷的援兵,你怎么看?”

流苏觉得心尖像是被谁勾了勾,晃晃悠悠的不上不下,耳中只听到“京城”二字,京城,宣墨也在京城,她几乎使尽了全力才没有失态的捉住阮地星问宣墨的情况,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表明故作镇定,内心却叫嚣着,期待着老者口中说出的话。

阮地星的眼神犀利,掠过流苏,再向苏柒然使了个眼色,只是沉默着不开口。

苏柒然很快领略了其中的意味,轻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流苏,再去替我煮杯茶罢。”

流苏一楞,知道苏柒然是在支开自己,心底的沸腾倏地冷却下来,面上却仍是得体的笑容,应了一声,从容的离开了。

待流苏走的远了,阮地星才慢慢开了口:“禀报宫主,凌家在京城的支脉,已被灭族。”

肆拾陆

“凌家在京城的支脉,已被灭族。”

苏柒然微微曲了修长的食指,在红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着,“他的动作,倒比我想象中的要快。”

阮地星敛眉垂首,恭敬的等待着苏柒然的命令。

上位的男子沉吟半晌,最终说道:“凌家的事别让流苏知晓,我自会与她说。不出三日,定有一趟望天县之行,你们先去准备起来,下去罢。”

阮地星和盛真应了,躬腰退下。

苏柒然凝神蹙眉许久,一向漠然无谓的容颜,此刻竟然流露些许苦恼和疼惜的表情,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轻拂衣袍,起身向外走去。

遍寻流苏不着,问了一堆下人,才有人说隐约见流苏往厨房去了。

苏柒然赶到厨房,果然见流苏守在红泥小炉前,面前一壶水咕嘟咕嘟响的欢。他皱了皱眉,一甩衣袍,蹲下身与流苏齐平,问道:“你来这干吗?”

流苏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的说:“不是你让我煮茶的么?”

苏柒然一时语塞,他那借口就是傻子也知道,更何况聪慧如流苏,看样子她还记恨着。抿了抿薄唇,淡淡道:“流苏,跟我来罢,我有话与你说。”

水榭周围雾气缭绕,暖意盎然。流苏心里隐约知道苏柒然接下去说的事情可能是自己无法承受的,心里突突的跳,却只能强做镇定,漫不经心的看着清澈见底的水底几条游鱼,隔着水雾,却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苏柒然少有的收敛起了随意散漫的无谓表情,狭长漂亮的的眼眸里流光闪烁,看着流苏,慢慢的开了口:“我初次见你的时候,只觉得你不知羞耻,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子大声说嫁给他,也不过因为他漂亮的皮相。我想,那么就陪你玩一场游戏罢,从始至终不曾动情动心。直到你以死相逼,不肯嫁与宣墨,我也未曾有过一丝情绪波动。”

他的声音清醇如酒,诱着人沉醉。可是说出的内容却让流苏觉得沁入骨髓的寒意,于他,不过一场游戏;于凌流苏,却是一场幻觉中的盛世烟花,灿烂过后便是死一般的浓黑。

“后来再见到你,你似乎已然接受安排,且过的怡然自得,将我忘的一干二净。我觉得很愤怒,有种被背叛的愤怒。”他嗤笑一声,“没有人可以背叛我的。所以我觉得你应当去死,可惜却被你逃脱。后来竟夜夜想起你,想起你月光下那么决绝的表情,从容的说你不爱我,竟开始为你辗转反侧。我以为不过是一种不甘罢了,及至后来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见你,那么奋不顾身的救你,暗中跟随你,保护你。才知晓,原来苏柒然也会爱人。”

他自嘲的笑了笑,却掩饰不住浓厚颓然的气息,“我终于承认,我爱上你了。可是你却爱上他,他让你伤心,你便来伤我的心。我有时想,前世轮回,究竟是你欠我许多,还是我负你良多。”

流苏没有说话,怔怔的看着游鱼。她是最没有资格安慰苏柒然的那个人,要说什么,笑着告诉他,会有更好的女孩子更适合他?这样的话语,是连她自己也不齿说出口的。她清楚自己的内心,并不是没有一点点感动的,当自己最危急的时刻,出现在眼前的总是他。那么漫不经心无所谓的面容,颓废懒散的气息,却替她挡去了许多黑暗,像是一面盾,永远以最坚实的外表展露,以至于她忘却了,原来他也有心。

苏柒然像是说与流苏听,也像是说与自己听,“我与他相比,大约是没有优势的。他面容并不比我差,身居高位,家财万贯,同样宠你爱你。我很苦恼,究竟有什么,可以比他做的更好。”

流苏吃惊的看着苏柒然,那眼眸里显而易见的怅惘和迷茫,使此刻的苏柒然脆弱的如同婴孩。忽而他展颜一笑,“后来我想到了,大约唯一比他好那么一点的,就只有那颗不欺骗你的心罢了。流苏,我不算计,我不谋划,我不欺瞒。尽管你难以承受,我也不会骗你。所以听好我下面说的话。不管怎样,有我承担你苦痛的一半。”

流苏下意识的想捂住耳朵,却在接触到苏柒然那双眼睛后,慢慢的放下手。不管怎样,有我承担你苦痛的一半——多么诱人甜美的一句话。

“我与宣墨在扳倒越谨的那件事上,曾达成过一个协议:我助他陷害越谨,待他完成大业,他将你让与我。”

流苏心里轰隆隆的响,越谨在狱中的话再一次回荡在耳边,那时她心里便隐约知道了,不过却选择了逃避和自欺,还有一丝侥幸,却在此刻被亲耳听到的事实打击的粉碎。她本能的想反驳,嗫喏出口的话却苍白的连自己也不信。

“此是一件。还有一件,是刚才我支开你的事情。凌家在京城的支脉,已被灭族。除了凌风雷和你,凌家的亲族所剩无几。”

流苏觉得自己此刻像是一条在岸上阳光下暴晒的鱼,滚烫的灼热烧焦皮肤,犹兀自挣扎,可笑的姿态不过加速了灭亡。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竟出人意料的冷静:“所有亲族?姑妈她也……”

“是。”苏柒然的声音此刻听来尤其残酷,“谢家也被满门抄斩,除了在望天县的谢清平。”

“究竟是怎么回事?”流苏觉得自己像是脱离了肉体,只余灵魂漂浮在空中,冷眼如旁观者,看着这一切。

“越肃本就对凌将军忌惮,害怕他手握重兵,功高震主,因此早想寻个由头将他除去。大约七日前,越肃下令,命宣墨带兵抄凌府,结果发现凌府地下有一个庞大的兵器库。当即落实罪名,以谋逆罪判处凌府及亲族三日后处斩……”

接下去苏柒然说了什么,流苏已听不到了,反反复复只有那个场景,那句话,那个人的笑容,如噩梦般缠绕不去。那个笑容甜美幸福的人是她罢,依偎在那个男人的怀里,笑嘻嘻说:

“你以后不能欺负我,我爹可有一个庞大的后盾,你若负我,我可有本事让整个王朝覆灭,来给你陪葬哦。”“是么?”男子浅笑,只不过那时的她,只看到了那男子眼眸里流转的宠溺疼爱,却忽略了那微微上扬的一抹讽刺笑容。

是她,是她泄露了凌家的秘密,凌家上上下下百余条人命,是她应该背负的罪!流苏全身颤抖,脑海里不可抑制的浮现出那个清朗如玉的男子,站在凌府前神采飞扬的样子!他一句话,兵丁就找到了兵器库的入口;他一句话,满门抄斩,几百条人命血腥累累;他一句话,亲手斩断他们之间的关系,抽离出情感,空洞的只剩死灰一片。

铺天盖地袭来的不是痛楚,而是恨意,那样绝望而强烈的恨意,掀起滔天骇浪。流苏微微蜷缩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泪流满面犹未自知。像是挣扎在无法挣脱的梦魇里,眼睁睁看自己沉沦,束手无策。她痛的窒息,有一种濒死的恐惧。

突然有一双手将她轻巧的拉了上来,流苏身体一震,闻到熟悉的彼岸花的味道,渐渐瘫软在那个怀抱里,听到声音的主人轻声劝说:“流苏,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

她茫然的喃喃重复:“不是我的错,那么是谁的错?”

苏柒然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拥着怀中失措的女子,想将她融入骨血。

流苏觉得自己的恨意叫嚣着,横冲直撞着,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那样的恨,几欲想一寸寸一口口吞食掉宣墨的皮肉骨血的恨,那人却远在千里之外。

她趴在苏柒然的怀里泪如雨下,开始只是哽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都是你的错!是你的错!”长期以来的郁郁,到了古代后的强装淡然,对宣墨无望的爱,以往积压的委屈和担忧,此刻倏地爆发出来,揪着苏柒然的衣襟,哭着嚷道:“都是你的错!你告诉我做什么!你只知道说不能骗我,可是你问过我没有,我愿不愿意听真话!你凭什么,我又凭什么要接受!”

她哭得哽咽,一张脸通红,不断抽气着,却似乎还不解恨,一口咬在苏柒然的肩膀,带着深深的恨意和绝望,尖利的咬破皮肉,看着那渐渐渗出衣料的血丝,哭道:“我恨你……”也不知是在对苏柒然说,还是在对臆想中的宣墨说。

苏柒然微微蹙了蹙眉,依旧维持着怀抱的姿势,沉默的任由肩膀的伤口渗出血迹,只是抱着流苏的手,却握紧了拳,骨节青白。

深夜里醒来,周围寂静无声。流苏盯了苏柒然在摇晃的烛光下明明暗暗的侧脸许久,他大约是累了,不再顾及风姿优雅,随意在桌旁,靠着椅子,睡得并不沉稳。肩侧干涸的暗红血迹,在昏暗烛光下凝固成狰狞的姿态。

她嘶哑着出声:“苏柒然。”

苏柒然倏地睁开眼睛,表情掠过一丝惊喜,却很快被掩去。平静的看向流苏:“你醒了?”

流苏在床上轻轻点了点头,视线飘向苏柒然肩膀上的伤,低垂下眼掩饰尴尬,说道:“你去把伤口处理下,然后休息罢。不用守着我,我没事的。”

苏柒然慵懒的起身,指尖拂过流苏的脸庞,掩藏起了所有情绪,起身向外走去,头也不回的说道:“如果不能留下你,那么留下你给的伤……也好,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肆拾柒

苦痛过后,依旧是从容淡然的凌流苏。那夜的失态和痛苦,不过一点萤火,一点朱砂,湮没在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中。

马车里,画歌总有办法自得其乐,玩得不亦乐乎。荷包因为流苏糟糕的心情,也不敢太过活泼。流苏惨白着一张脸,被急速行驶的马车颠的死去活来,几乎连胆汁也吐出来。画歌瞥了流苏一眼,扔过一个香包,说道:“闻闻吧,能缓解你的晕眩。”荷包连忙接住香包,放在流苏鼻下。

流苏深吸一口气,果然略略好转,萎靡的疲态也终于有了点精神。有气无力的问对面神清气爽的画歌:“画歌,还要多久才能到啊?”

画歌停下手中的玩意儿,往后面一倒,双手交叉叠放在脑后,翘起二郎腿,晃荡着说:“快了,如果不是顾及你不会骑马,马车太快又会颠簸,以染的速度,早到了。要在三天内赶到望天县,又要让你不至于太难受,这样的速度已经是宫主能做到的极限了。你忍忍吧。”

流苏打起精神,撑起身子撩开车帘往外看去,苏柒然一身滚金镶边黑袍,黑发随意束着,策马疾奔,风灌满了他的黑袍,流苏倏忽意识到,这样从未见过的英挺的苏柒然,是她从未了解过的。

将视线调回车厢,努力压下一股欲呕吐的狂潮,流苏问画歌:“如今形势究竟怎样了?”

画歌依旧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凌家被满门抄斩的消息刻意被朝廷隐瞒了几天,宫主说,朝廷是要等到凌家军和北蜀决战的那日,再把这消息传到望天县凌将军耳朵里,所以此刻朝廷派出的人大约也在赶往望天县的路上。北蜀除了已经派出的大将木堤曲,另派了大兵压境,看样子一场恶战是难免了。大越除了昌州被凌家军收编的暴民,全国各地起义不断。局势混乱,十分不稳定。”她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恶意的说道:“流苏,你不觉得奇怪吗?那皇帝老儿灭了凌家九族,那么除了父族,母族,妻族也是不可避免的,宣墨是你们凌家的女婿,不仅没死,反而抄了他丈母娘的家,这真真是天下最奇怪的事了,你说呢?”

流苏心里一阵巨痛,微微偏过头,躲开画歌的视线,只觉一片苍凉。

荷包怒瞪了画歌一眼:“你怎么说话的?”又回过头安慰流苏,“夫……小姐,少爷肯定是有苦衷的,他对小姐的爱,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小姐你不要伤心。”

对面画歌嗤笑出声,十分不屑。

流苏没有回应。她知道不会有奇迹,不会有荷包所谓的苦衷。早在很早以前,宣墨已经计划好了,他早知道凌家逃不过满门抄斩的命运,或者说,本来他就计划好,凌家必死无疑。如果他要保密,自己是断不会得到凌家军被北蜀困住的消息,只不过他是故意放水,故意让她知道,故意放她出京,计划在城外截住她,先在隐秘的庄园内安生。这样凌家灭门时,她才不会同样丧命。只不过他没料到,意外还是发生了,她没有被宣墨的属下截住,她逃出来了。

“呵呵……”流苏听到自己轻轻的笑声,此刻她痛恨自己竟仍能如此有条理的分析谋划,她只是希望不再想到他,不再想到他们的过往,不再纠缠于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算计中。她对凌家的灭门并没有太大伤心,因为本就没有感情。她只是失望,失望宣墨的狠,他作出那样的决定的时候,完全不顾及凌流苏知道了会疼的要死么?也许他是爱她的罢,她能感觉到,只是这样的爱,却终究不够坚决。

马车行至一半停了下来。流苏抓紧时机,连忙撩起车帘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觉得头晕目眩略微缓解了些。北方的冬季干冷,风夹杂着黄沙扑上脸颊,粗粝的刮过细嫩的肌肤,流苏却浑然不觉,视线锁住远处那一身黑袍的身影,见他利落下马,朝自己走来。

苏柒然向来面无表情的完美容颜,此刻染上了些许犹豫,些许心疼。在流苏的注视下,不远的一段平常的路,却像跋涉过万水千山,风景斐然。

他看着流苏的眼光太深,流苏别过头,笑着问:“怎么停下了?”眼神却看向路边一株枯死的木棉。

“大家都需要休整一下。还有一天半的路程,也不在乎几刻钟。”他斟酌了许久,终于还是没说,停下来是因为自己担心她的身体受不了,只是语焉不详的带过。

流苏也不知听进去没,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在原地等了半晌,彼此无话,遂起身进了马车。

苏柒然看着流苏进了马车,转头看着流苏一直盯着的那株木棉,涩然一笑,眼神却深不见底。她宁愿看一棵树,也不愿看自己么。

越往望天县走,一路越荒凉。路旁全是被废弃的民舍,战争下流离失所的难民尸体随处可见,以一种被遗忘的姿态,随意弃置在街头巷尾。空气里那一触即发剑拔弩张的气势也愈发浓厚,仿佛有硝烟弥漫,冥冥中一只无形的手将所有人的神经挑拨至最紧,引领他们走进扑朔迷离的未知未来。

到达凌家军驻扎的军营时,天色已暗。灰蒙蒙的天空下土黄色的一个个帐篷孤寂耸立,天地间苍凉无比。

流苏一队人马在军营门前被一个士兵拦住了,憨厚的脸上是坚定的神情:“各位请留步,这里是凌家军军营,你们不能进去。”

苏柒然挑了挑眉,神色虽是淡淡的,却看的盛真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来,对那士兵说道:“小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盛真啊,以前来军营和你们一起打过北蜀蛮子的,这是我们宫主,都是自己人啊。”

盛真以前奉苏柒然的命令,来望天县支援过凌家军,因此和凌家军的许多士兵也颇为熟稔,果然那小陈听了,面色很是犹豫,望着盛真半晌,挣扎道:“盛大哥,不是我不肯放人。你也知道,凌将军他下过命令了,说是离宫宫主事务繁杂,在江湖中赫赫有名,凌家军食朝廷之禄,忠的是皇上,自然不便和离宫扯上关系,就不劳宫主费心了……”

小陈话未说完,瞥到一旁默然的苏柒然的眼神,浑身一个激灵,生生被吓的停了下来,整个人往后缩了缩。流苏看了看面色不善的苏柒然,微笑着上前,和颜悦色的对那小陈说:“小陈,是这样的。我们也不是要硬闯,如果凌将军不同意,那么可否麻烦你去请谢清平谢军师过来,打个商量好吗?”

小陈愣愣的看着眼前笑语嫣然明眸皓齿的流苏,一时间盯着流苏晃了神。身边苏柒然一声轻咳,脸色愈发黑的如同锅底,凌厉的眼神骇的小陈哧溜一声麻利转身朝里跑去。

远远的谢清平一身灰袍从容不迫的走来,以前尚有几分稚气青涩的脸庞,如今蜕变成了刚强成熟的侧脸曲线,肤色被北方的太阳晒的黝黑,人却清瘦了不少。流苏虽然只和他见了几次面,心里却着实喜欢上他的性子,看他走来,挥着手喊:“清平表哥!”

谢清平朝这边看过来的表情很困惑,以为自己是幻听了,还掏了掏耳朵,待流苏再叫了一次,面上显露出惊喜意外的神色,如同闻到肉骨头的狗,刷的冲了过来,看那架势是想黏着流苏来一个熊抱,哪里还有之前那副高深莫测超凡脱俗的样子。

只是还没触到流苏的衣角,黑色的衣袖夹带着劲风袭来,谢清平一惊,不得不扭转身子躲闪,将将停下,很快稳住身子,警惕的看向袭击自己的男子,却看到那男子眉目如画,绝色英姿,以保护的姿态挡在流苏面前,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

谢清平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笑嘻嘻的说道:“原来是离宫宫主,失敬失敬。只不过不知苏宫主怎么会和我的苏妹妹在一起,你们是结伴过来的吗?”

苏柒然狭长魅惑的眼睛在听到“苏妹妹”这个称呼时抽了一抽,转过头去没有理他。流苏从苏柒然身后挤出来,尴尬的解释道:“我本来是和荷包两人赶过来的,没想到在中途碰上劫匪,幸而得苏公子救助,在离宫休养了一段时日,今日苏公子特地送我过来的。”

谢清平漫不经心的说了声“是么”,表情却是显然的不相信,却也没再追究,带他们往军营走去,指了指一个比其他帐篷都要大的帐篷,说:“舅舅在那边的主帅帐篷里。”又问:“苏妹妹你这么赶过来,是找我们有什么事情么?”

流苏一见到谢清平,便知那灭族的消息被封锁的很好,还未传到这里,原本的好心情跌落谷底,荡然无存,都不敢看谢清平的眼睛,勉强笑道:“没什么事情,不过想你和爹爹了。”

谢清平低头看了眼流苏,似笑非笑道:“那么宣墨呢?他没陪你来?”

流苏正不知该说什么,面前帐篷的帘子撩开,一个满面沧桑的武将走了出来,乍见到流苏,不可置信的拔高了声音:“流苏?!你怎么会在这里?”

流苏见到凌风雷,心里的愧疚和自责排山倒海而来,面上却不能露出半分,笑道:“爹爹,我听闻目前与北蜀的局势吃紧,担心你,所以过来看你了。”

凌风雷若有所思的听完流苏那怎么遇见苏柒然,苏柒然又是怎么救她的一番话,朝苏柒然抱拳道:“苏公子,小女得公子救助,老夫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用的着凌某的地方,凌某万死不辞!”

苏柒然垂了眼恭敬说道:“凌将军言重了。苏小姐乃凌将军爱女,金枝玉叶,福大命大,柒然不过凑巧赶上,不敢承谢。柒然一直对凌将军十分钦佩,听闻凌家军在望天县粮草告罄,才自作主张命了手下的人过来,想看看能否替凌将军分忧。如若给凌家军带来了麻烦,柒然在这里向凌将军赔罪。”说着,拂去袖上的灰尘,整了整衣袍,深深向凌风雷做了一个揖。

凌风雷听苏柒然一席话说的如此滴水不漏,而凌家军能撑到现在,也确实因为受了苏柒然的帮忙。本来自己不过不想欠苏柒然太多人情,再加上他和流苏之间的暧昧,才下了令不再让离宫的人进军营,现在见苏柒然又做到了这份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安排他们先住下。

旁边盛真和画歌的眼睛瞪的快脱出眼眶,看着自家从不纡尊降贵的宫主如此谦恭的和凌风雷说话;与此同时,流苏也深深的明白了一个道理:越美丽的东西越毒这句话,诚不欺人也。

肆拾捌

北方的冬天暗的格外快,那一丝晕黄的残霞转瞬即逝,暮色立刻笼罩四野,高远的苍穹显现一种奇异的灰蓝色,星光一粒一粒闪烁,璀璨了整个夜幕。

流苏站在苏柒然的帐篷前徘徊,一身飘逸的素锦云烟衫,在周围压抑严肃的气氛里显得格格不入。站了许久,终于受不了来来往往的士兵投来的奇怪的眼神,一咬唇,正要掀帘子,却从里面被撩开了。

苏柒然修长的手指握着帘子的一角,微微笑着,笑意融融,眸子里闪烁着戏谑,那漫天璀璨的星光仿佛都盛在他波光粼粼的眸子里,闪耀了周围所有的风景。流苏一时失语,直到苏柒然侧身优雅让开,示意流苏进帐篷,才回过神来。

摇曳的烛光下,空气中流淌着静谧的平和,帐篷外兵丁走动的声音,操练呼喝的声音,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此刻,这个帐篷如同一座孤岛,被光影隔绝,只余相对而坐的两人。

流苏看着对面的苏柒然,慢慢的开了口:“苏公子,我来此,是有一事相求。”说到这,也不再说下去,只是静静的看着苏柒然的反应。

苏柒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送到唇边,却不去品,只是敛了眼神,说道:“是想让我想个法子保下凌风雷和凌家军吧。”

流苏也不答话,只是默然。

“你觉得呢?我能做到吗?”苏柒然轻叹一口气,放下茶杯,朝流苏看去,反问道。

流苏一时恍惚,苏柒然的反问在心底不停回荡。她也知道以凌风雷的顽固性子,死忠到底,从小所受教育就是如此,忠君的思想根深蒂固,任谁都无法改变。只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苏柒然是万能的,无论自己处在怎样危险的境地,他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自己身边,妥帖的处理打点好一切糟糕的情境,如同自己的守护神一般,才会在遇到这件事时下意识的想到向苏柒然求助,自己竟是如此依赖他了吗?这个认知让流苏心里一惊,当下也不敢再多留片刻,惴惴不安的落荒而逃。

帐外夜风猛烈,吹得流苏的衣衫猎猎作响,裹挟着沙子,扑上脸颊,生生的刺痛。流苏却似未察觉出那粗糙的痛感,只觉得一颗心猛烈的跳跃,几乎要从口里蹦出来,恐惧、喜悦、恍然、内疚,种种情绪混合在一起,砸的流苏一头一脸。

流苏走的很急,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听到那人笑嘻嘻的说道:“苏妹妹,走的那么急,做什么去呢?”流苏这才急刹住脚步,抬头一看,正是谢清平,流苏此刻心情正十分复杂,看到谢清平,更无心力去应付他,随便敷衍了一个借口,见过礼,便想抬脚离开。

身后一句话在风里隐隐约约传来,逼得流苏生生顿住了脚步。

“你爱上苏柒然了,是么?”

满腔的沸腾情绪,因着这句话,生生降到了冰点,流苏觉得恰似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将心智淋的清透无比。

她停下脚步,细细思量了一回,转身面对谢清平,笑的云淡风轻:“不,我没有爱上他。我也以为我对他动了心,起码一点点也有。幸而你那句话,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怎么说呢?我打个比方罢。我爱吃鱼,十分爱,餐餐无鱼不欢,无鱼不乐,有一天,却被鱼刺卡住了,吞咽不下,吐不出,扎进血肉,慢慢溃烂,伤彻心扉。于是我恨上了那条鱼,发誓再不吃它。这时厨子用豆腐做了一条菊花鱼,色泽金黄,形象逼真,鲜嫩可口。最重要的是它有鱼的味道,却没有伤人的刺。我很欣喜,日后餐餐吃它,以为终于找到了替代品。可是蓦然一天发现,我再爱吃它,它终究只是豆腐,豆腐永远变不成鱼。”

谢清平仔细听完,渐渐浮上笑意:“你的意思,宣墨是那条伤了你的鱼,而苏柒然是用豆腐做的替代品,你从他那里得到了抚慰,可他毕竟不是宣墨,是么?”

流苏赞赏的朝谢清平笑了笑:“诚然。”

两人交谈的太过投入,谁都没有看到,黑暗的阴影处,漫天星光下,一袭白衣的修长身影缓缓的蹲下,手指紧握成拳,蜷缩成孤零零的姿态。

连接着几日,流苏都没见到苏柒然,无论是去问画歌还是盛真,得到的回答都是宫主很忙,很合理的解释和理由,流苏却始终有所存疑,无法信服。

眼看与北蜀军队决战的日期就要到来,流苏知道,那道圣旨也要来了。她却束手无策,想不出任何法子劝凌风雷离开,苏柒然又不见踪影,心里难免焦躁沮丧。

这一日,面对着军营白菜汤加窝窝头的伙食,想到明天就是决战的日子,流苏是在提不起胃口。荷包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问道:“小姐,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这伙食也是在太简陋了,要不我去向清平少爷或者老爷说说?”

流苏连忙止住:“不用,我不想落人话柄。并不是伙食不好,我才吃不下,只是心里有事。你别担心。”

荷包还想在说什么,流苏却已心思重重的撩了帘子出去。来来往往的士兵表情严肃沉重,大约是决战前夕的缘故,空气里弥漫着覆水一战的决绝和悲壮,压的流苏有些窒息。不觉间又走到苏柒然的帐篷前,里面却不再有那晚的烛火,而是黑浓一片。流苏怔怔的站了许久,弄不清楚心

里莫名失望的心绪,闷闷而回。

苏柒然不在自己的帐内,却在凌风雷的帐篷里,两人各置桌的一边,无言对饮。凌风雷一口饮尽杯中酒,盯着对面的苏柒然,问道:“苏公子,是有什么事要和老夫说?”

苏柒然默默的抿了一口酒,像是不知从何说起,直到凌风雷蹙起了眉,才字斟句酌的道:“凌将军,你可记挂凌夫人?”

凌风雷显然没想到苏柒然有这一问,愣了愣,很快回答:“自然记挂。苏公子是否有拙荆的消息?”

苏柒然薄唇微启,吐出了几个字。

不过短短的一句话,凌风雷手里的酒杯突然爆裂开来,碎成粉末。凌风雷一向刚毅稳重的脸庞竟露出了如婴儿般的脆弱和无措,眼底深处一片鲜红渐渐弥漫开来,咬着牙,睚眦欲裂。抓着酒杯的手仍然紧紧握着,青筋根根绽露。

苏柒然冷眼看着,心里对凌风雷不是不钦佩的。听闻族人被自己尽忠的人屠杀的消息,竟然没有任何冲动疯狂的行为,就凭这份忍耐和稳重,也不愧大越第一武将这个称号。

凌风雷赤目咬牙了许久,那血色终是褪去,他无力的靠在椅上,脸上是茫然和无助,周身疲态和苍老尽现,此刻的他,竟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垂暮老人。

良久,才勉力挤出了几个字:“是什么时候的事?”

苏柒然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凌风雷闭上眼,喃喃长叹道:“是我害了他们,我早该想到今日这个下场的,是我害了他们……”

倏地又睁开眼睛,眼内精光四射,盯着苏柒然问道:“你将这事告诉我,是何目的?”

苏柒然扯开一个淡到极致的笑容,仰头灌进一杯酒,说道:“我没什么目的,只希望凌将军在明日圣旨到来时,不要太过苛责流苏,她心里也不好受。”

凌风雷探究的眼神在苏柒然脸上停了许久,讽刺道:“老夫还以为苏公子是希望我明日狠狠责怪辱骂流苏,好将她从宣墨那里逼到你怀里。倒不想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苏公子磊落坦荡,倒是老夫错怪你了。”

苏柒然默然了片刻,坦言道:“凌将军说的不错,我本是这种打算。我从来不是正人君子,我想要的,向来会不择手段得到。而流苏,是我此生最希望拥有的,即使失去所有,倾尽一生,也不过追寻她的一颦一笑。”

凌风雷有一丝动容,沉吟道:“那为何要改变主意?”

苏柒然想到那日她和谢清平的对话,左胸口隐隐的痛起来,只是摇了摇头,不做解释,恳求道:“希望将军答应我这个请求,这只怕,是柒然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凌风雷缓缓的摇头:“恕老夫不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