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柒然脸色一变,挑眉等待下文。

凌风雷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凌家落到这样一个下场,是我的报应罢。当初就不该将流苏也作为棋子,嫁到宣家去,如果不是这样,她如今,只怕会幸福许多。苏公子,流苏那么爱你,为了你,甚至不惜以死明志,如今这样一个好机会,苏公子却为何放弃?”

苏柒然的神色带着淡淡的嘲讽,反诘道:“凌将军是真的没看出吗?流苏已经不是以前的流苏了。”

凌风雷的神色很古怪,悲怆中又带着释然,苦笑着承认:“是,她大约不过是占了我女儿身体的另一个灵魂罢。自她嫁过去后,性子习惯,姿态神韵,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那绝不是我的女儿。那日我生辰,她送了我一块墨,说是我最爱的,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确定了。”停了一会,又说:“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带她走,宣墨,终究并非良人。苏公子也许不喜欢我的女儿凌流苏,可是却爱上了如今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灵魂,不是么?”

苏柒然没有回答,心内暗忖:恐怕,宣墨也已知道那不是原来的凌流苏了,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的伤害她的家人。其实他们两个,都已为这个灵魂所诱惑,心甘情愿沉沦至无间。

肆拾玖

天光刚露出一丝微白,流苏便起床梳洗。她整夜未寐,看着窗外的天色由暗至明,心里惶然,未知的恐惧压的心里沉沉,心脏跳的很快,以至于有些疼痛。流苏此刻觉得,她,宣墨,苏柒然,凌风雷,所有的人,都只不过是命运手上的棋子,被紧攥在手心,按照命运的脚本,演一场悲欢离合,无力抗争。

出到帐篷外,凌家军已然整装待发,黑压压的一片铁甲,泛着金属生冷的光芒。多日未见的苏柒然一袭暗红色宽袍,乌发随意扎了起来,身后率领着着白袍的离宫宫人,那抹暗红像是即将颓败凋零的花瓣,流苏觉得有些触目惊心。苏柒然也看到了她,微微笑了笑,略一颔首,算做招呼,便转过头不再看她。

流苏默默走到了凌风雷身边,行了礼,正待说些什么,前方一个士兵满脸喜色,飞速的跑上前,在凌风雷面前一抱拳,禀报道:“将军,前方五里处有大队兵马正朝这边赶来,是朝廷的军队!”

闻言,凌家军内一阵骚动,大家交头接耳,纷纷面露喜色,大约是想着朝廷终于派了援兵过来,一时间都有些群情激昂。只有凌风雷、苏柒然和流苏,面色如寒冰般阴冷,流苏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里,一张脸苍白的几乎透明,心里一片冰凉。

良久,地面开始微微颤动,远处地平线上,一大片黑影慢慢的笼罩过来,走动间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走近了,几面明黄的旗帜上龙飞凤舞绣着的“越”字随风舞得张狂,却不及旗下那人,一身英挺玄袍,丰神俊朗,儒雅俊逸,缓缓驾着战马,仿佛身后没有十万大军,仿佛他此刻不过陌野远郊,悠然的信步而行。

流苏的呼吸仿佛被瞬间掐断,屏着气息,眨也不眨的看着越来越清晰的那个身影,那样熟悉的眉眼和姿态,隔着烈日下扬起的慢慢尘沙,却仿若隔了遥远的时光,氤氲的模糊成一片。

凌家军严阵以待,见宣墨率领着十万大军在不远处停下,翻身下马,从袖中取出一方明黄的卷轴,却没有立刻展开,只是朝凌风雷深深一拜,抬起身时,眼光轻轻掠过站在一旁的流苏,眸色深沉,细看却像是酝酿着一场飓风,惊涛骇浪,汹涌澎湃。

凌风雷冷笑一声,沉声问道:“不知宣大人来此有何贵干?这荒村野地,恐玷污了大人金体,倒叫老夫惭愧。”

宣墨却似未听出凌风雷的嘲讽之意,肃然回礼道:“凌将军言重了,宣墨不敢。今奉天子之命来此,乃是公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说完,展开那卷轴,朗声读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凌风雷目无朝纲,结党营私,依仗军功,欲行起事谋逆之大不道之事。今在凌府查出私造兵器库,证据确凿,其心可诛,罪大恶极。当伐诛九族之刑,念凌风雷往昔护驾有功,特此免其一死,贬为庶民,流放边疆,永不回京。今着内阁首辅兼礼部尚书宣墨收回凌风雷之禁卫军兵符,收编凌家军入禁卫军二支。钦此。”

流苏怔怔的盯着那亲吻过她的漂亮薄唇,不敢相信,为何他竟能如此优雅,如此淡然的读出那些话,仿佛像是给她读着诗,读着词,言笑晏晏还带着温柔的缱绻。他可知,那小小一方绸缎上,是血海深仇,是凌府百余条人命,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宣墨读完圣旨,双手扶起跪在地上接旨的凌风雷,恳切说道:“凌将军快请起,凌将军虽被贬为庶民,但皇恩浩荡,相信他日凌将军定会洗清不白之冤,重振威名,宣某也定当助将军一臂之力。”

此番话若换做他人,听来只会觉得落井下石的虚伪,亲人被杀,兵符被夺,留你一条残命,你却还得感恩戴德,而宣墨讲来,却光明坦荡,再真诚不过了。

凌风雷哈哈大笑,眯起眼睛怒骂道:“我凌家上下全死绝了,徒留我苟延残喘,怎么?宣墨,我还要谢你不成!若不是你,我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今日你有何颜面在我面前做出这么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来!”

突地又转身,指着流苏笑道:“我倒忘了,我还有这么一个好女儿,凌家还有这么一个好子孙!流苏。我当时是如何对你说的,你又是如何做的?凌家养你这么多年,你的血是冷的不成!为了一个男人,把亲人氏族全来抛弃!凌流苏,你不配凌这个姓氏,凌家不会有此等贱人!”

流苏不可抑制的开始颤抖,面对凌风雷的职责和辱骂,瑟缩着后退两步,理智告诉她,她不是凌流苏,她是凌吟双,她并无承凌家的情,可是周围人的目光,那犀利的、仇恨的、恶毒的道道目光,却像是在身上戳了无数个窟窿,她的唇全无血色,蠕动颤抖着,却说不出辩解的话,泪模糊了眼,在脸上冰凉成河。

像是一只只能在黑暗中偷生的鼠类,被突然拎出来暴露在猛烈日光下,她的罪孽,她的愧疚,她的仇恨,她的情感,被剥光了所有掩饰的华服,毫无遮掩的袒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凌风雷双目赤红,声声怒斥喝毕,从袖中掏出一块虎符,掷于宣墨面前的地上,喝道:“宣墨,我凌风雷对大越,对皇上无愧于心!今日落到此等境地也不怨他人!兵符在此,把你朝思暮想的东西拿去,以后这家国天下,我也顾不得了。我只有一个请求,我凌风雷可以承这不白之冤,凌家军的弟兄们却无辜受我牵累,还请你放过他们。”

说话间,他袖中早已隐着一把防身短刀,说完这话,往颈上一横,鲜血很快染红了黄土,一代良将就此魂归渺渺。

流苏骇得瞪大眼,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想叫却叫不出,只能发出嘶哑的无意义的破碎音节,心里荒芜而苍凉。

宣墨蹲下身,替凌风雷抚阖圆睁的双眼,敛容垂首,双膝下跪,恭敬的朝凌风雷的尸体磕了一个头,再起身时,面上一片沉静,看着因这一变故而震惊的回不过神的凌家军众人,一开口,已是雷霆万钧之势:“凌将军方才所言,你们可都听见了?若有想编入禁卫军的,我自会安排职位。若想走的,我也不拦,去军机处每人领三两银子,自行回家谋业。想必大家心内已有打算了。”

众人本因着变故震惊的目瞪口呆,还不能反应。现在听到宣墨这番话,终于回了神,随即军队里爆发出一阵嘶吼和嚎哭,一群在修罗场上过活的铁血男儿,如今却哭的如同失去了玩具的婴儿。阵阵不平的哭诉此起彼伏:“凌将军怎么可能谋逆!”“莫须有的罪名!”“这猪油蒙了心的皇帝老儿!昏君!”

“将军去了,我定将追随将军而去,老子不为这种朝廷卖命!”说这话的,是一个虬须男人,一把凌乱的胡须挡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凌厉暴突的双眼,流苏认得他,是凌风雷身边的副将,听到他这句话时,心知不妙,正向上前阻止,那副将解下腰佩的刀,自刎了。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大多数人并不想效忠于皇室,却又没有勇气如同副将那样追随凌风雷而去,权衡良久,沉默的各自去领了银子,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这已不能称之为凌家军的凌家军。只有少部分人,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已,编入了宣墨带来的禁卫军。

流苏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场戏,一场俗套的戏,可是她的全副身心,却遗失在这场戏中。宣墨看过来的眼光蕴含着太多意味,晦涩幽暗又暧昧纠缠。可是下一秒,那眼神突然变了,流苏从未见过他那样慌乱失措的眼神,正奇怪着,脖子突然一凉,刀锋的薄刃冰凉的贴着肌肤,那寒意仿若要渗进骨子里。

流苏全身的血液都逆流至了那一处,火热滚烫的脉搏一下一下跳动,冰凉的感官尤为敏锐。

两声暴喝同时传来:“谢清平!住手!”流苏竟还能分出心思来辨别两道声音,分别是苏柒然和宣墨的。身后谢清平低低的笑了,冰凉的刀锋贴的更紧了些,从容不迫的说道:“宣墨,凌家九族皆灭,我有幸苟延存活,如今却逃不过这一劫,可是我不甘,凌家不能背负这千古骂名,你把兵符扔过来,我有朝一日定重整河山,不然,流苏想必会命丧于此,别以为我做不了,她是凌风雷之女,你费尽心思陷害打压凌家,又费尽心思保下凌风雷一条命,却再无力保下凌流苏了吧?她本就是该死之人,不是么?”

流苏心下苍凉,似哀求,似喟叹,低低叫了一声:“表哥。”

谢清平握着刀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抖,却仍是坚定的贴紧流苏的脉搏,冷笑道:“不要叫我表哥,你不配——不对,是我不敢当这称呼。宣夫人,还是叫你苏夫人?无论哪个姓氏,你倒真是找到大树傍身,怪不得你如此有恃无恐的出卖自家人,这识局势明大理的智慧,我是永远也比不上,你说,我怎么敢当表哥这个称呼?你说啊!”

伍拾

流苏惨淡闭眼,这样的羞辱听进耳中,如遭雷殛,对面那人的担忧和焦虑看来分外真切,他是担心自己的罢?

她轻轻笑出声来,身后悄无声息的袭来一阵烈风,接着感觉到那冰凉的刀刃离开了脖子,失去了方向和准头,削断了几缕流苏颊边随风扬起的发丝。

苏柒然身轻如鹤,出其不意的从谢清平身后袭上,四两拨千斤的巧妙的拨开谢清平的刀,看似随意的一掌,却逼得谢清平连连后退几步,才堪堪停住。流苏只觉得风中他暗红色的衣袂翻飞,只瞬息间,那充斥着彼岸花芳香的怀抱,犹如待倦鸟归来的巢,熨帖而妥当。

她蜷在他怀里,闭上眼安心的想:就跟他走罢。天地之大,连她自己也容不下自己,只有他那处怀抱,撑起她头顶的一方天空。

流苏感觉到苏柒然几个起落,然后微一使力,自己被轻轻推开,朝另一个方向跌去。她蓦地睁开眼,心里慌乱无比,连他也不要她了么?入眼是那张噙着晦涩不明的笑容的绝世容颜,淡淡在她耳边说道:“跟他走罢。即使痛入骨髓,也跟他走。我连替代品都没有资格,所以我放弃你,赢回我自己。”

她从半空中跌落,下落的风吹着发丝缠绕住双眸,眼睁睁看苏柒然离她越来越远,最后的告别还在风中回荡:我放弃你,赢回我自己。

跌落的势头被轻巧的截住,她像一个易碎的白瓷娃娃,被小心翼翼的拥入另一个怀里。那怀里的气息,同样熟悉无比。

流苏没有看宣墨,而是回头看苏柒然,视野里却再无那暗红色的身影,连同离宫的众人,如同初遇那次一样,鬼魅般悄无声息的隐去不见。

宣墨抱着她的手有些颤抖,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声线有些不稳,压抑着暗哑道:“这些时日,我很想你,流苏。为何要逃开我?”

她有些恍然的抬头看他,他的容颜近在咫尺,是她温柔抚过的眉眼,她刮过的挺拔鼻梁,她亲吻过的薄唇,曾经这样亲密的不分彼此的两人,如何就走到了这步田地?

流苏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突地听到身后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她从未听过如此的喊声,如同困兽陷入绝境时的拼尽全力最绝望疯狂的怒吼,她的全身汗毛都不由的立了起来,回身一看,谢清平披散着发,怒目赤红,目眦尽裂,提着剑跌跌撞撞朝这边跑来,剑锋直指她。

身边宣墨的气势一凛,流苏深感不妙,正抬首要阻止,宣墨身后的不知哪个将士扬起了弓箭,箭弦如满月怒张,羽箭破空而射,带着极大的冲力扎进谢清平胸前的皮肉,深埋进两寸,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流苏的“不”字还未出口,语音已经消失在微张的嘴里。天地很静,谢清平倒下的姿态像是被放慢了镜头,皱眉捂胸的痛苦表情无限细化放大,一寸寸定格,最终匍匐在地上,再也不动。

烈日阳光浓烈粘稠,幻化成滚烫的油,淋在全身,粘稠肥腻。流苏有些想吐,眼光再也移不开地上那两具尸体,时间静止到了永恒。

宣墨没有出声,用手遮住流苏的双眼,流苏听到利剑出鞘的刺耳声,接着是划破皮肉钝重的声音,然后一切重归寂静。她知道那个自作主张放箭的将士死了,她见了过多的死亡,正渐渐失去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

寂静中宣墨的声音响起:“厚葬凌将军和谢军师。”这话是对底下的将士们说的;“跟我回家。”这话是对她说的。

流苏的唇角微微扬起,笑容没有丝毫温度,猛地拉下宣墨覆在眼前的双手,挣脱开宣墨怀抱的桎梏,低低问道:“那里,还是我家吗?”

宣墨面对流苏冷然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应该解释,可是只是几句话,他连几个字都吐不出来,这样的一个人,强大如斯,狠绝如斯,今日面对自己爱过负过的女人,哑口无言。

流苏的笑容渐渐扩散,甜美而诱人,她说:“我爱你,所以把自己放的很低,低到尘埃里去。我一切抛弃,只愿站在你身边,看你踌躇满志,看你飞扬洒脱,奉上我拥有的一切。是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你,以为我的爱可以绑住你,以为这场阴谋之爱也有真情。我不怪你算计,可是就算你不爱我,为什么要骗我至斯,为什么要利用我至斯,为什么要把我践踏到泥土里去!你告诉我行不行啊!你完全不顾及,我知道了会疼的要死么!”

宣墨的表情很慌张,手足无措,结结巴巴的解释:“流苏,不是的,不是的,我爱你,我很爱很爱你……”

流苏笑出眼泪,他说爱自己,却是在今时今日这样的情境下说出这三个字,泪雨滂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你爱我,所以把我作为交易品送给别人!你爱我,所以利用我杀尽我家人!你爱我,所以一次次利用我陷入对你的爱里无可救药的蠢!宣墨,你爱我至斯!”

谁能说原谅。

谁能轻易原谅。

流苏捂住脸,大片大片的泪水从指缝间蔓延出来,她失态了,她如同任何一个陷入爱里的愚笨女人,哭着问男人要一个理由。

宣墨的脸色死灰,低下高傲的头,低声下气苦苦哀求:“流苏,无论这场爱开始时有多少算计多少阴谋,无论我伤你多重,我求你别走,从此我拿出我整颗真心,再也不骗你,再也不利用你,只求你别走,你别走,我求你了,你跟我回去,求你了,求你……”他向前迈了一步,想伸手拉流苏。

流苏警觉的退后,飞速拾起地上谢清平遗落的刀,咬牙将刀锋对准脖颈,满意的看到宣墨的脸色变了变,疲倦的说道:“宣墨,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也许多年以后,我们可以聆听彼此的苦乐,相见还能对饮到醉,但绝不是现在。你放我走。”

就算再多的爱,又该如何温暖那些冰冷的过往?

宣墨嘴唇蠕动,却说不出什么话,哀痛的眸盯的流苏那么紧,向前又迈了一步。

流苏冷笑,抵着脖子的刀刃往里移了移,她不是谢清平,谢清平再恨她,也未曾伤过她分毫,她自己,却下得了手,结束这本该死的生命。如玉瓷般白皙的皮肤上很快渗出一线血色,凝成血珠沿着刀锋滑落,蜿蜒成一条曲线。

宣墨终于慌张的停住脚步:“好,我放你走,流苏,你先放下刀,不要伤了自己。”眼睛还紧紧的盯着那处血迹。

流苏拿刀的手又使了使力,细细的血流漫成了大滩的血,宣墨几乎是慌不择路:“我走,我马上走。”迅速回身上了马,带领着大军便往来时的路撤退。最后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坚定道:“流苏,你等我,等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碍,等我。”说完,绝尘而去。

流苏不敢放下刀,害怕宣墨半途返回。受伤的肌肤没有任何痛楚,只有麻麻的感觉。握着刀的手酸涩无比,微微颤抖,却没有放下。待大军离开视线后很久,才顿然发觉全身虚脱,所有的气力流失殆尽,手臂再也使不上力,“哐啷”一声,刀跌落在地,人也疲软的瘫倒在地,伤口处才渐渐觉出些痛意。

茫然回顾,荒凉一片,凌风雷和谢清平的尸身已被宣墨带走厚葬,周边只余孤零零的几个帐篷,和地上干涸的暗红血迹。

荷包被这一系列变故惊的如木偶般,此时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手足并用连滚带爬的爬到流苏身边,抖抖索索的从怀里扯出丝帕,手忙脚乱的替流苏包扎颈上的伤口,才一张嘴,眼泪就扑簌扑簌落下,哽咽着说:“小姐,老爷他……清平少爷他……”

“嗯。”流苏抬手,温柔的抚过荷包的发丝,轻柔的说:“荷包,凌家只有我们俩了,我们,要好好活下去。”

荷包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流苏:“那我们该去哪里?”

该去哪里?

流苏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悲从中来。宣家是回不去了,而苏柒然……流苏想到苏柒然离开时决绝的表情,一时心下剧痛。每一次,每一次她最狼狈的时刻,他都会从天而降,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像是在嘲讽她的狼狈,但最后她总能安然而退。而这次,他大约,是不会来了罢。

她与荷包相依了许久,决然的站起身,拂去衣上的尘埃,四下辨了方向,依着当初来时的路往前走。荷包的眼睛还湿漉漉的,望着她问:“小姐,我们这是去哪?”

“离宫。我们得快点,这里的离宫不是苏柒然的长住之地,我们得趁他还未离开时赶回去。”她想了又想,从前泡在网上看的所有穿越文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终于承认那些女主在古代混的风生水起,商铺开满天下,财源滚滚之类的,纯属瞎扯。她不是万能,她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她在古代没有能够存活下去的一技之能。唯一的产业洛儿殷,那还是靠着宣墨才有本钱和资金周转。真正属于她的,一丝一毫也无。

唯一能容她安生的,只有离宫了。她愿意当个最低等下贱的粗使丫鬟,能够温饱便已足够。

主仆两人相互搀扶,狼狈不堪的行走在土路上。烈日灼伤皮肤,流苏觉得喉咙里像是有把火在烧,火辣辣的干渴。

她与荷包找了处树荫歇下,喘了口气,正待要走时,不远处路上一个人影渐渐清晰,越走越近。

伍拾壹

流苏紧张的停下脚步,眯起眼睛仔细看那身影是谁,握着荷包的手也不自觉的用了力,心里擂鼓似的砰砰乱跳。她倒不是奢望会是苏柒然或者宣墨,她只是害怕又会遇上像上次那样的歹匪,如果真是如此,只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那人影终于清晰的能看清全貌,原来是个身量尚不足的小姑娘,荷包首先松了一口气,全身懈怠下来。流苏却不然,在看清画歌脸上毫不掩饰明明白白摆着的厌恶和鄙视,一颗心直往下沉。

画歌阴沉着脸,走到风尘仆仆的流苏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要回离宫?”

流苏直视画歌的眼睛,点头道:“是。”

画歌冷哼一声,厌恶的看着她:“我就知道!我本以为你是个不错的人,却不想一样恶心!没有地方可去了,才想起宫主了吗?你把宫主当什么了?你怎能自私成这样?”

流苏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困难的开口道:“画歌,你误会了,我不是去找苏柒然的,我只是想再离宫找份差事,最低贱的活儿也行,我只求温饱,养活我自己。”

画歌冷笑连连:“你以为你若进了离宫,宫主会让你真的干活么?退一步说,就算他狠下心让你做了,你以为你的存在对他不会有影响?只要你在一天,他便不能安生一天!你明不明白?!”

说完,转身便走,冷冷抛下一句:“请你走,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出现在宫主面前。”

流苏看着画歌的背影,无法反驳,心灰意冷,喃喃道:“画歌,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画歌的背影顿了顿,头也不回的说:“我本也以为。”

“那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夕之间的态度天翻地覆,为什么那样的痛恨鄙视我,为什么……

画歌不愿转身看流苏,对着前方虚无的空气说:“你前些日子晚上和谢清平说了什么,你自己心里知道!不只是我,宫主也听到了。”

流苏一震,刚想开口解释,又听到画歌冷笑着说下去:“宣墨以爱之名为所欲为,你也以爱之名随意置宫主的心情于不顾,玩弄别人的心很有趣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鱼刺豆腐,你不要忘了,豆腐虽然无害,软弱可欺,可是它同样也易碎!你知不知道你惺惺作态的样子让我很恶心!因为宫主爱你,所以你总矫情,总心安理得,无论到什么份上,你总有退路是不是?!”

流苏觉得大概她前生的一辈子所受的辱骂加起来,也没有今日所受的这么多,荷包大概已经脱离愤怒了,也不和画歌对骂顶嘴,直接掳了袖子,吭哧吭哧的往上冲,大有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画歌是谁,头也不回,不急不缓的背对荷包,往她冲过来的方向甩了一把粉雾,荷包当即就停住不动了,面上的表情很生动,肢体语言也十分丰富,可就是不会动了,如同一座惟妙惟肖的雕像。

流苏骇然,担忧的看着荷包塑像,小心翼翼的问画歌:“荷包怎么了?”

画歌总算笑意盈盈的转身过来,摸着下巴欣赏荷包飞天一般的造型,道:“没什么,只不过不会动而已,不会对她有伤害的。”蓦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义正词严的替宫主打抱不平,立刻咳嗽了几声,拉下脸来。

流苏轻声却坚定的说:“画歌,我要回离宫。我没有如你所说,随意践踏苏柒然的心意,我自己也未理清,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正如你所说,豆腐虽然无害,软弱可欺,可是易碎,所以它才更值得被好好珍惜保护。我要回去,你没有资格干涉我,除非苏柒然开口赶我走。”

画歌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盯着流苏的眼睛闪闪发亮:“你真的要回去?”

流苏未觉不妥,大义凛然赴死般悲壮回答:“是。”

直到画歌又接连确认了许多遍,流苏一一回答是后,看到画歌那阴谋得逞的笑容和闪着绿光的眼睛,流苏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大约是弄错了什么。

可是没有好好反思的机会,画歌合掌一拍,满面笑容的解了荷包的药性,又拖了流苏的手,欣慰的说:“那我们就回宫。”

画歌变脸的速度让流苏叹为观止,谁能想到此时这姐妹情深的和谐场面,在一刻钟前还是恨不得置自己于死地的血腥场面。

画歌边欢欣鼓舞的拖着荷包走,边眉飞色舞的说:“我真怕你就这么跟宣墨走了,再也不回来了,那宫主肯定得痛死,他又是那认死理的性子,说是要给你幸福,宁可自己活受罪,我只能半途偷溜出来找你啦。那,刚刚可是你说的,死也要回去。你可不能反悔。”

流苏抚额,就为了逼她说出回离宫的话,至于做到这步田地么,不过细想也不奇怪,这的确是画歌做得出来的事。

有了画歌,接下去的行程舒适且方便了许多。画歌是个小富婆,品味大概被苏柒然调教的一样挑剔,一路游山玩水,衣食住行都拣最好的,要多奢侈有多奢侈。

一路上因为有些内疚那些对流苏说的狠话,也使尽了法子逗流苏开心,只是流苏想到凌风雷和谢清平,就怎么也无法开心,最多不过勉强敷衍的笑笑。那些过往,像是罪孽,像是禁忌,深压在阳光照不进的心底最深处。

本来从望天县到泽遥的路程,并不算太长,画歌却晃晃悠悠,足足拖了十天。流苏再迟钝,也知道他们没有按行程赶往离宫,有些忐忑的问道:“画歌,我们不是去离宫吗?”

画歌剔着指甲,没心没肺的说:“是啊,不过去那么早做什么?宫主不是要给你幸福么,要成全你么,他这么痴情,难能可贵,我怎么敢破坏他这个情圣形象。”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还没有酣畅淋漓的抒发胸臆,恶狠狠的又说:“谁让他不争取,谁让他听了那么一段话就放弃,我折腾死他!”

荷包自从被画歌下过药以后,对这个女人就一直抱有一种敬畏的情绪,每每只敢在流苏身后,偷偷的打量一下画歌,此时听了她这句咬牙切齿的话,立刻打了一个哆嗦,瑟缩着往角落里缩了缩。

流苏笑了笑,她一直喜欢画歌,喜欢她的直率爽朗,毫不做作。无论爱或恨,都是一把火,或者热烈旺盛,或者就烧成灰烬。而不像她,她的爱情,如黄梅时节的雨,缠绵黏人,不肯给个痛快。

这一日,又行至了不知哪个小镇,一只黑色的鸽子突然从天边俯冲下来,傻乎乎的一头撞在轿帘上。流苏骇了一跳,却见画歌翻个白眼,一把抓过那软绵绵晕过去的鸽子,从鸽子脚上取下一个纸卷,慢慢展开,脸上渐渐露出诡异的笑容,看的流苏汗毛直立。

画歌取了米和水,喂那慢慢醒转过来的鸽子,对流苏调皮的眨了眨眼:“时机到了。回家喽。”

流苏不解,拿过那张纸条,短短几行小楷,写道:“自暴自弃,速归——盛真。”虽然没有主语,流苏前后一联系,又看画歌得逞的笑容,就明白了那个“自暴自弃”的人是谁。

原来以为这下子终于可以快马加鞭,直接回宫了,却不想画歌神秘的说:“走之前,先处理一个人。”说着,顾自下了马车。流苏与荷包连忙也跟上。

她们的马车停着的地方是一条小巷,这个小镇本就不是很繁华,入夜以后人烟稀少,小巷里更是安静,黑漆漆的没有一丝人气。

流苏下车时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因为寒冷的气候,还是因为这诡异的气氛。荷包紧紧依着她,恨不得把自己挂到流苏身上去。只有画歌无畏无惧,气势暴涨,叉着腰对着空荡荡的巷弄大喊一声:“出来!”

流苏既有些恐惧,还有些期待,思绪很不合时宜的游离了,出来的会是什么?异形?外星人?僵尸?木乃伊?

黑暗的环境中仅有的几线灰蒙蒙的光影中,那个“东西”终于出现了。不是流苏脑中所想的任何一种诡异生物,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形。

流苏瞪大了眼睛,画歌捻开了火折子,点亮了一盏灯笼,照亮了那女子的容貌。

“夏欢颜!”“夏姐姐!”流苏与荷包同时惊叫出声。

夏欢颜笑着颔首,朝流苏福了福,柔声道:“给夫人请安。”

流苏很快恢复了镇定,笑道:“原来是你。”

换成画歌莫名其妙,看着相熟的三人,纳闷道:“她跟了我们一路呢,原来你们认识?”

流苏笑吟吟,十分开心的样子:“当然认识。夏姑娘当初在我面前发了誓效忠的,她可是我的好姐妹呢。此次来找凌家军前,我托她先来此处安顿下来,到时接应我们。却不想来此处,未寻得到她。想来,你根本没有来过这里吧,当时宣墨已经安排了人手在城外要截住我,你想我是肯定到不了的,所以只是随口敷衍。不过幸好当时为了避我,你没有呆在洛儿殷,也幸而洛儿殷的其他姑娘还是帮着我的,我才能伪装逃出,那我还得谢谢你呢。”

夏欢颜神色平静,像是没有听到流苏的讽刺,说道:“夫人请勿怪罪,宣大人派我尾随夫人身后,护夫人周全。我没有恶意。”

流苏也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并没有接她的话茬,自顾自的问:“我很好奇当时宣墨怎么就能那么肯定我会救下你,收留你?”

夏欢颜凝神细想,两人之前的各说各话终于有了交集:“大人当时说,夫人有八成的可能不会来管我这摊闲事,但是只要有荷包在,那么我定能被您救下来。一旦我被您救了,您就有十成的可能会重用我。我就能接近您。”

流苏听的兴味盎然,用手肘顶了顶身边的画歌:“喂,你看。从一开始他就摆了个人在我身边,我还傻乎乎的全权信任,他真的是擅于权谋之术呢,我很有些佩服。”

画歌对望过来的眼神有些怜悯,有些担忧,怒气冲冲的冲夏欢颜嚷:“流苏有我保护安全的很!你可以滚蛋了!”

夏欢颜不为所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大人托我为夫人带句话:不出三年,他定会亲来接您,从此坦荡一片再无荆棘,请您等他。”

流苏没有回应,转身上了马车,转身的一刹那,完美微笑的面具轰然坍塌,那双眸子里,天寒地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