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贰

所谓近乡情怯,大约就是流苏现在这样。远远看到离宫的行馆,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竟萌生了退缩之意。画歌却没有察觉出流苏的犹豫,扯着流苏荷包往前蹦,在看到离宫前一大排华丽的马车行辕时,猛的刹住脚步,脸色凝重起来。

流苏默不作声,看那马车细节处的精致和小巧,轿帘嫩粉的色泽,便隐约知道这大排场的主人是个女孩儿。画歌低咒:“她怎么来了?”

流苏装作好奇的问:“谁?”

画歌果然不出意料,有些躲闪支吾,她是直爽的女子,要她当场编个缘由谎话遮掩过去,确实为难她了。流苏在心里忍笑,故作镇定的说:“是你家宫主的青梅吧,并且还是染的前任老宫主的女儿,也许小时候还订过娃娃亲?只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画歌看着流苏的眼神像是在看先知的圣者,说道:“除了娃娃亲不对,其余都对。”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流苏两手一摊:“戏本子瞧多了。”

画歌边带着流苏往里走,边透露情报:“这女子叫夏侯阿囡,是前任夏侯宫主的独女,自幼宠溺无比,因此性子娇蛮霸道。她从小就钟情于宫主,那张一天到晚板着的晚娘脸,也只有在看到宫主时才笑的和朵花儿似的,啧啧,那嗲声嗲气的,都能挤出蜜汁来了。而且吧,她还特黏人,宫主早几年就明说过的,怎么说的,让我想想。”画歌将脸一沉,双手背在后头,眼睛微微眯起,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模仿苏柒然的语调说:“夏侯阿囡,你给我适可而止。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也没有把你当妹妹,如果不是夏侯宫主,我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就是这样子说的,那夏侯阿囡一气之下,就带了一批随从,南下游玩去了。宫主也不闻不问。不知今天怎么就回来了。”

流苏想象着苏柒然说这番话时的表情,果然够伤人,难怪人家姑娘被气的出走。说话间她们已经进了离宫,盛真看画歌带着流苏回来了,明显的松了口气,二话不说,推着流苏就走,到了苏柒然的寝宫门前,低头说道:“宫主就在里面,一切有劳姑娘了。”说完留下流苏一人,脚底抹油,一滑就滑到无影踪。

流苏深吸一口气,推开厚重华丽的门,一股浓郁酒气扑面而来。

庭院里那株老梅下,苏柒然大敞着衣襟,发丝铺散凌乱,倚着身后的树干上,屈着修长的腿。手边十几坛大大小小的酒坛子,有的见底了,有的还未开封,横七竖八的歪着。苏柒然手里还提着一坛,仰头大口灌下。听到门口有人进来的动静,也未转头,只是微微动了一下身,一个酒坛子就摔了出去,低低斥道:“滚出去!”

流苏心惊胆战的躲过那酒坛子,提了裙摆,无奈的叹了口气,朝他走去,说道:“是我。”

苏柒然因醉酒而浑浊的双眼凝聚了一丝清明,回过头看了流苏许久,转头继续灌下一口酒,冷然道:“你回来做什么?”

流苏没有正面回答,在苏柒然身旁坐下,随手拍开旁边一坛酒的泥封,吃力的饮下一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灼烧至胃部,流苏却觉得畅快无比,叹道:“他这样对我,我还放不下,是不是很贱?”

苏柒然一个酒坛子又摔了出去,瓷片碎裂,酒液四溅开来,溅湿了流苏的裙角,他倏地抓住流苏双肩,赤红着双眼怒吼:“你贱,我明知你爱的不是我,还痴傻的守在你旁边,我岂不是比你更贱!你走!我不想听你对我说你多么多么爱他!我不想你在受伤害时才想到倚靠我,我求你了,你走好不好!”哀求到最后,只剩呜咽,只是手却紧紧的抓住流苏,丝毫不肯放松。

他的眼里水光潋滟,流苏以为是泪水,抚上去时却是一片干燥。苏柒然的睫毛乖巧安然的在她的手心颤抖,听到她低低说:“苏柒然,给我时间好么?遗忘一个人需要时间,爱上一个人,却也许只是瞬间。我没有可怜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我该给我自己一个机会,一个可能幸福的机会。我仔细想过,如果不是你,我也许宁愿死在荒郊野外,也不会跟你回来;如果不是你,我绝对不会答应当别人的贴身丫鬟。可是我还忘不了他,所以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就算自私也好,也请你让我自私一次。我不走了。”

她手心下的睫毛猛的一颤,苏柒然哑声说道:“如果你这次留下,那我不会再让你走,哪怕你恨我一辈子,哪怕把你囚禁起来,我也不会再让你走。不后悔?”

流苏忘了他现在看不到她,还是摇了摇头:“不后悔。”

下一刻,她迎来了一个悍然而霸道的吻,带着排山倒海的急切和宣泄,粗暴的撞上她的唇。她的牙齿被轻易撬开,苏柒然毫无章法,残酷的攻城略地,流苏尝到了醇香的酒味和唇被咬破的铁锈腥味,苏柒然却不放过她,将她贴的更紧,他的舌在她的口腔肆虐着任意妄为,卷住她小巧的丁香舌起舞。修长的手揽住她的腰身,渐渐游移至她柔软的胸脯。

流苏拼着最后一丝清明,猛的挣开苏柒然的怀抱,大口喘着气说:“你醉了。”

苏柒然迷恋的看着她红肿的双唇,拇指轻轻刷过粉色的唇瓣,轻柔的再次将流苏拥入怀里,流苏全身一僵,苏柒然却再无动作,只是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丝,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对不起。”

门口谁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一个绝色女子漠然的看着相拥的两人,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阴霾,转身离去。

流苏泡在热水里,舒服的叹了口气,连日奔波的身体和承受了太多的紧张心情一并放松下来,倦意袭上,她擦干了身子,荷包早已铺开绣被,躺下时,松软厚实的被褥还带着阳光的自然味道,流苏满足的闭上眼,有一瞬间想永远这么沉睡下去。

荷包睡在外间,闷闷的声音传来:“小姐,你睡了吗?”

流苏看着镂空沉香炉里透出的一星火光,答:“没有。”

“我们……以后就跟着苏宫主了吗?”

流苏不知如何作答,她这样的身份,放在哪里都是尴尬。她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半晌答道:“我只是想安定下来。”

荷包却未听出其中深意,兀自傻乎乎的笑着:“留下来真好。”

流苏知道她一定是在想小葛了,今天刚回离宫,她去见了苏柒然,而荷包却直奔小葛住处,回来时满脸春情,芳心荡漾的样子。

同样是爱,为何她的却要经受这么坎坷的磨难?流苏在黑暗中无声苦笑。

荷包正低着头绣手里一幅五色花瓣的手绢,听到小葛的声音时猛的一抬头,针扎进手里都忘记了痛,欣喜的看着小葛跟在苏柒然身后走了进来。小葛跟在苏柒然后,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眼风却不时偷偷溜向荷包,挠了挠头,傻呵呵的笑起来。

苏柒然假装没有看到两人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问道:“流苏呢?”

荷包放下绣品站了起来,边要去泡茶,边说:“小姐还睡着呢。”

苏柒然抬手止住了荷包:“不用忙着泡茶,我看看就走。先别吵醒她,不过到了午膳时务必要叫醒她。”说着,已往内室走去。

床边悬着的轻纱放了下来,随着时有时无的微风漫意的荡着,床上的人儿睡着正甜,一只藕臂斜枕在脑后,白玉一般的颜色。苏柒然不自主的放轻了脚步,低头看着流苏,伸出手轻轻摩裟着她的脸庞,睡梦中的流苏如小猫般无意识的靠近他略微有些粗糙的手掌,磨蹭了几下,又安然入睡。

苏柒然莞尔一笑,收回了手,目光又留恋了许久才离开。

走出薰荔阁,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蹙了好看的眉,向旁边的小葛询问:“夏侯阿囡最近可安分?”

小葛一愣,脑中浮现那高傲的身影,顿觉一阵恶寒,道:“最近,兄弟们没有惹夏侯小姐不高兴。”翻译出深层意思,即为:夏侯阿囡那女人最近没找我们麻烦。

苏柒然点了点头,又吩咐下去:“派人守着薰荔阁,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擅进,尤其看好夏侯阿囡,别让她去寻流苏的晦气。”

小葛理解的点点头,下去安排了。

苏柒然回头看一眼薰荔阁,想起那女子在阁里酣睡,脸上的表情瞬间柔软起来,只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才活的像一个人。

流苏觉得自己像是沉睡了一个世纪,起床时精神焕发,直想大喊几声,宣泄掉心中的郁郁。

荷包仍低头专心的绣着手绢,流苏端详了一番,在她耳边问道:“苏柒然呢?”

荷包被唬了一跳,仔细收了最后一针,给流苏端了一直在炉上温着的薏米粥,说道:“宫主早上时来看过您的,见您在睡,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流苏应了一声,狼吞虎咽的喝完粥,心满意足的走出房外。薰荔阁是离苏柒然的寝宫最近的一个阁楼,虽然不大,方寸之地却十分精致,一应摆设都是上好的。园外一汪碧泉的水流引自水榭,因此大冬天的,那泉水里竟开满了朵朵莲花,粉苞碧叶,煞是好看。

流苏正出神的望着荷花,园外一阵骚动,似是有许多人阻拦的声音,其中一女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很是好听。只是却冰冰冷的,没有感情,说道:“你们是什么东西,连我的路也挡!”有人接道:“宫主的命令,谁都不能进!”话音刚落,很清脆的一声耳光,原本的吵闹立刻沉寂下来。

流苏本来不欲理会,见闹大了,悠悠然踱去园门,看着那着粉色衣衫的女子,对着那些苏柒然派来的人说:“让夏侯小姐进来吧。”

伍拾叁

粉衣女子盈盈一转身,纵使是流苏,亦不免心中赞叹,这样一个绝色的女子,是造物的恩宠,每一处五官都精致完美,说是国色天香倾国之姿诚不为过,即使冷冷的站在那里,她周围却是一片春色满园,姹紫嫣红。

那女子也打量着她,面上虽然遮掩的很好,眼神却未免流露出轻慢蔑视之色。

两人互相见过,流苏笑吟吟的携了夏侯阿囡的手,在莲池便的石桌前坐下,命荷包泡了茶来。

夏侯阿囡看了含苞待放的莲池一眼,恰好荷包又奉上茶来,浅啜了一口,赞道:“黄金桂,好茶,然哥哥待宣夫人真的很好呢,这黄金桂,这薰荔阁,都是我求了然哥哥很久都没求来的呢。”宣夫人三个字,被她咬的极重。

流苏但笑不语,晓得夏侯阿囡有些沉不住气,语气冷了许多,说道:“宣夫人,然哥哥从小冷情冷心,难得一回动了心,我倒不是说反对,不过要配得上离宫宫主,不说身份家世如何高贵,起码得是清清白白的。再者但凡生的平凡一些,没有那绝世容颜,也该想着安分些,没的叫人贻笑大方。”

流苏品着黄金桂,清香轻浮,确是好茶。听完夏侯阿囡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挑衅,心内暗笑小丫头毕竟太嫩,不过几句话,就沉不住气了,意思她一个残花败柳,长得也不漂亮,却勾引着苏柒然不放。她笑着用手绢拭了拭嘴角,说道:“早闻夏侯姑娘与苏宫主一起长大,情比兄妹。如今看来,夏侯姑娘如此为苏宫主着想,他有你这么一个好妹妹,真是他的福气。”

夏侯阿囡的手在长袖下紧握,半寸长的指甲陷入手心,流苏的话触到了她的痛处,她想起苏柒然看都不看她,漫不经心的说:“别说我把你当妹妹,如果不是夏侯宫主,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她连妹妹都不算,更遑论其他。又看看对面流苏淡然的笑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流苏瞥了眼夏侯阿囡紧握着的手,转开眼又说:“何况我以为,皮相这东西,最后都不过一副空壳一架白骨。这天下可不是每个女人都生就一副夏侯姑娘那样的天人之姿,难道她们就没有寻求幸福的权力了?我倒知道许多长相普通的女子,最后都有了好归宿。倒是那些貌美的女子,心高气傲,飞扬跋扈,倒叫人不敢爱她们。苏宫主爱谁,只要他喜欢就好,看上眼了,旁人也不能说什么,是么?”

夏侯阿囡再也按耐不住,霍地站起身来,纤手一挥,一巴掌朝流苏甩来,流苏冷眼看着,轻巧的躲过,也冷下了脸:“夏侯姑娘,怎么说我也是客人,请你尊重我!”

夏侯阿囡怒瞪着她,眼眶渐渐泛红,哽咽着说:“你知不知道他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爹爹捡到他时,他被虐待的只剩一口气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刚来离宫的那些日子,他对谁都防备,那时候整夜整夜是我陪着他!后来爹爹为了训练他,把他丢到兽园去,一把武器都没给他,他赤手空拳与那些野兽肉搏了两天,最后也是我以死相逼,逼爹爹把他救出来,那时也是我守着他,看他一点点好起来!是我!陪伴他的一直都是我!你算什么,你对他丝毫不了解,你知道他的苦痛他的过往吗?!你甚至都不爱他!你现在这样算什么,啊?!”

她哭得鼻头通红,胸脯剧烈起伏,疯了般的哭喊。却在流苏一句话后,所有的哭叫戛然而止,只余颓然绝望,流苏说:“如果这样的陪伴都不能令他爱上你,那么还有坚持下去的意义么?”

夏侯阿囡走的时候红肿着眼,却坚定的朝流苏望来:“我不会放弃的。”

夏侯阿囡这么一闹,时间就过去了,原来就微弱的阳光已然西斜,天色阴了下来。流苏觉得坐着也实在无聊,遂进了室内看荷包做女红,荷包的手绢大约绣完了,现在正在做一件衣服,密密的缝着针脚。流苏前世哪里会这种针线活,以前的凌流苏出生武将世家,自然也不会这个,因此流苏穷极无聊,向荷包讨教起了女红。

苏柒然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流苏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玉般的脖颈,烛光打在上面,笼起一层金黄色的光泽,她向荷包问着些什么,神色温柔而安然,不时弯起唇角,眼波流转间笑意盈盈。

他轻咳了一声,流苏抬头见是他,像是预料到一样,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身迎接,问道:“晚膳在这里用?”

苏柒然“嗯”了一声,有些犹豫的问:“晌午夏侯阿囡是不是来过?”

流苏俏皮的故作惊讶:“原来她叫夏侯阿囡?是什么人啊?”

苏柒然斜斜看了她一会,配合的演下去:“是前任宫主的女儿,自小与我一起长大……”

“哦,那么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情根深种……”

“别瞎想,她如果不是夏侯宫主的女儿,我早赶她出门了。”苏柒然冷声道,眉目间带了冷意,阴冷而残酷,像是曾经那晚掐住她脖子时那样漠然的表情。

流苏看着这样的苏柒然,微微染上了些许忐忑,说道:“我知道。她今天来过了,说了许多话,依我看,也是个可怜的人。你倒不用担心我,她还太小,纵使被宠坏了,毕竟也没什么心计。”

苏柒然笑开来,撩了衣摆坐下,说道:“我可没有担心你,别人我不知道,你可不是轻易受人欺负的主。”

两人说着话,小葛和荷包布好菜,便留了空间给两人。

都是些清淡小菜,苏柒然姿态优雅高贵,流苏觉得看苏柒然吃饭也是一种享受,不想他却突然抬起头,轻轻笑着:“看我做什么?”

流苏想起了夏侯阿囡那些话,试探着问道:“你小时,过的怎样?”

苏柒然夹菜的动作不停,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淡淡道:“不好。被我爹虐待后丢到荒郊野外,被夏侯宫主捡了回去,接受严酷的训练。有次还手无寸铁被丢到兽园去,和一群野兽抢吃的。”苏柒然兴味盎然的回想着,“那是几岁的事了?好像是十三罢。后来也杀过人,被人追杀过,再后来就接任了染的离宫宫主。就是这样。”

他轻描淡写的像是在说着一个童话故事,流苏却后悔让他想起那些过往,轻轻的说:“都过去了。”

苏柒然眉一挑,灼灼的看着流苏:“你是心疼我?”

流苏回望过去,灿然一笑:“你说呢?”

苏柒然的脸垮了下去,一顿饭吃的像是个讨不到糖的小孩子,委屈又可怜。

吃晚饭,苏柒然却不走,赖着要喝茶。流苏泡了黄金桂出来,突然想到夏侯阿囡的抱怨,笑着说:“夏侯姑娘今日说,这黄金桂和薰荔阁,她问你讨了许久,你却始终不给她。若真是这样,我可承不了这情。”

苏柒然皱眉,轻斥道:“你听她说呢!泽遥的离宫她也是第一次来,这薰荔阁是刚建的,哪里就能问我要许多次。不过京城离宫里倒真有这么一处园子,薰荔阁就是仿照那处建的,不过因为时间仓促,还不及那园子十分之一。等回去了,我带你亲去看看那园子,若你喜欢,就住那里也可;若不喜欢……”他笑谑道:“若不喜欢,就和我一起住罢。”

流苏假装没听到他的调戏,自顾自喝着茶。

苏柒然轻轻叩着茶杯,说道:“说起回京,我们确实该走了。最迟不过后日,你也收拾下行李细软,这几晚早点休息。我担心你才安定下来,又要奔波,身体吃不消。”

流苏吃惊:“这么快就要走?”

“嗯,北蜀军队撤退也在这两天,这里是他们撤回北蜀的必经之路,沿途掠夺是免不了了。对付他们,光阮地星一个堂的人就绰绰有余,只是能少惹麻烦就不惹,我不想收拾太多烂摊子。所以趁他们来时走罢。且京城里也有事情要处理,”说到这,他微微一笑,“那些个自诩正义的帮派们,行事可是比魔教还龌龊,是该给个警告的时候了。”

流苏觉得毛骨悚然,苏柒然的笑容优雅,却隐含着血雨腥风,还隐隐带着猎手看到猎物时亢奋的嗜血野性,是一种最原始的残酷。她几乎都快忘了那被扼住脖子时的窒息感觉,几乎忘了他本是谈笑间取人性命的离宫宫主。她只记得他在她面前的无措,调笑,温柔和安然,却不知道,也只有在她面前,苏柒然才会展露出这另一种面貌。

她抓住苏柒然话里的重点,诧异问道:“北蜀要撤退?他们不是刚大兵压境么?”

苏柒然笑着摇摇头:“你以为宣墨会做没把握的事么?他既然选在凌家军与北蜀决战那日宣布圣旨,就早已料到凌将军会不堪受辱而殉国,凌家军会解散。那么他肯定做好了完全准备,不会让北蜀再南下一步。他行事谨慎,并非鲁莽之辈。他的谋略,你应该知道的。”

流苏心里一痛,也不回答,只是默默的喝茶。那样的黯然看在苏柒然眼里,胸口也是一阵痛,摇摇晃晃漫不经心的站了起来,丢下一句“我明天再来”,妖娆婉转的身形便消失在夜色中。

伍拾肆

木堤曲接到密报时精神大振,勉强想露出一本正经的神色,嘴角抑不住的笑容却泄露了他此刻的好心情。蓝止看着愉悦的木堤曲,笑问:“什么好消息?”木堤曲把密报递了过去,纵使冷静深沉如蓝止,也不由笑起来。他撩起车帘看看后面跟着的长龙一般的军队,挑挑眉,弯起一支手指微曲在唇边:“这么说,这次南下,我们胜算的可能要大些了。”

“是。”木堤曲往后一靠,“我本不赞同这时出军,不过既然主上此次决心已定,又派了大兵压境,想必拿下大越是势在必行。现在凌风雷已死,凌家军不复存在,南下的阻碍也没了,离我北蜀壮士势如破竹攻下京都的日子也不远了。”

蓝止凝眉细想了一会,隐隐却觉得有些不安,说道:“虽然凌家军已散,大越军队的兵符落在了宣墨手里,这个人,我们也不可小觑,轻敌不得。”

木堤曲扬了扬手上的密报:“上面说,宣墨只身一人带领军队前来,并无任何武将。论权术,我比不过他;论战略,他出身,恐怕战场都没上过,纸上谈兵可是大忌,他如何比得过我。阿止,若这样的情况下我仍败在他手……”他长叹一声,“那我不得不服老了。”

望天县很安静,越往凌家军营地走,安静的越诡异。木堤曲停住马,派了小队探子前去探查。不一会儿,探子回报说并无伏兵,他略略安下了心,继续率着众人往前。

大越明黄色的旗帜在北方高远的蓝天中显得分外鲜明。木堤曲眯着眼睛朝旗下望了望,却只有零星数十人。他原以为宣墨既然敢在大战当口逼得凌风雷自杀,凌家军分裂,自是有了准备,随身定有大军保护,却不料只有那么几个亲随,心中疑窦丛生,不由朝蓝止看了一眼,在他的眼里也看到了同样的不安和疑惑。那些宣墨带来的军队呢?他们是不是中计了?

木堤曲此刻再无了不久前那踌躇满怀的壮志,警惕的策马徐行。宣墨听到了北蜀军队铁蹄踏在地上的震动声,却头也不回,只是看着一处不知名的方向,他的流苏,就是从这个方向离开,慢慢消失不见。他躲在暗处,看她茫然四顾,看她孤苦无依,他却是最没有立场和资格去爱她的那个人。“流苏,流苏,流苏……”他低下头缓缓念着这两字,压在心上似有千斤重,仿佛只有藉这一遍遍的低喃呼唤,才能缓解胸口深深浅浅痛到极致的麻木。

木堤曲因为宣墨显而易见的轻视有些气闷,重重一勒马,马嘶叫着腾起前肢,落地后打了好几个响鼻。宣墨好似才听到一样,负手转身,眉眼清秀儒雅,满身清贵之气。他笑问:“木将军是否以为宣某小人,得志便猖狂?”

木堤曲被识破了心思,也不否认,大方承认:“是,我敬重凌将军,却不想他一代名将,竟是这种死法。”

宣墨笑的风轻云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学会舍弃,方为正道。以大局为重,这句话木将军想必耳熟能详。宣某是如此,推及木将军,也是如此。”

木堤曲意识到眼前的情况一定有诈,自己像是一步步跟着宣墨的圈套走,却还不得不求助于眼前这个设陷阱的人:“什么意思?”

宣墨摇摇头,颇为可惜的说:“木将军,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在这浪费时间。你可知,你在这里每浪费一秒,你的国家就多一分沦陷的危险。”

木堤曲脸色巨变,却无法理解宣墨的意思。蓝止略一思索,猛的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宣墨,声音都发着抖:“你攻入焉独了?”

焉独是北蜀的京都。因为北蜀的地理和气候,所产土质均为疏松的沙质土,用这些沙土,无论是筑墙,还是黏合砖缝,都不甚稳固。因此,北蜀的建筑都不牢固,焉独的城墙也不能例外。而越高祖当年马背上打下一片江山,统一的小国均在南方,城墙厚实,坚不可摧。为了攻下这些城池,相应的大越的攻城武器也十分强悍,北蜀松脆的城墙,禁不起重重击打。而北蜀外围的游牧民族各成派系,各怀鬼胎,每个酋长都想着圈地为王,根本谈不上对北蜀忠诚。北蜀的防御军队,一部分在木堤曲手里,此刻正和宣墨磨叽;另一部分却在许多天前驻守在大越边境,就算此刻急急回调,也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到达焉独。因此大越这次,竟如入无人之境。

宣墨无辜的摊手:“何谈攻入焉独,宣某只不过往焉独派了几个探子,成不了什么气候。”

木堤曲看着宣墨气定神闲的样子,知道他所谓的几个探子,事实上却可能是能摧毁整个北蜀的大军,当下冷汗涟涟,也不再废话,下了军令,整支军队急急回调支援焉独。

蓝止落在最后,面上竟无丝毫慌乱之色,问道:“本来灭门凌家的圣旨,不需你亲自来宣,你却故意在大战当口领了这份差事,带了大支军队赶到望天县,逼得凌风雷自刎,凌家军覆灭。是故意演给我们看,让我们以为你是决意取凌风雷而代之,与我们打一仗。也料到了木将军他会轻敌,把我们匡到这里来拖延时间,而事实上你带来的那支军队,不过是临时凑齐穿上军服的百姓,真正的军队,已经到了焉独,我说的对也不对?”

宣墨但笑不语,蓝止面露赞叹之色:“宣墨,这一次是我大意,不过谁能笑到最后,还未可知。”

北蜀军队扬起的尘沙已然落下,苍澜面露喜色,说:“他们上当了,可见果然轻敌。”

宣墨回道:“他们不是轻敌,而是太高估我。要让一支军队悄无声息躲过边境上的大军潜入北蜀国都,我做不到。等到木堤曲发现焉独里真的只有几个探子在虚张声势,到时候定会反扑。苍澜,你拿着兵符与大军先行一步离开,到了京城把兵符给康凤,命他速整军纪,操练兵马,不日会有一场恶战,让裴航也跟着康凤上前线。我稍后就来。”

苍澜一一应着,听到裴航也要上前线时稍稍犹豫,问道:“裴公子也要去么?二小姐与裴公子刚刚完婚,现在就……”

宣墨没有回答,眼神波澜不惊,淡淡的看着苍澜。

苍澜被那眼神惊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有质疑,退下自去安排。

宣墨寻了一棵枯树,向那树下坐了,眼神又不由自主的瞥向流苏离开的方向。

该收网了。他花了多少年,费了多少精力,甚至将比自己还重要的人,都舍弃了,还有什么不能丢下。

他在黄沙漫漫中独坐了许久,直到胜雪白衣染上风尘,像是终于确定了那个方向、那条路,不会再出现那抹身影,才慢慢站了起来,拂去袍上的尘沙和草叶,萧瑟离去。

夏欢颜日夜兼程,赶往泽遥,她知道宣墨已等了她许多天。一边火急火燎的赶路,一边责怪那个画歌,带着夫人也不直接回离宫,偏要在外头闲逛这么多天,连累她也跟在两人后面转悠。公子等了那么多天,也不知道心情如何,她想起宣墨发怒时愈发平静的姿态,脚上更是加快了步伐。

到泽遥的时候已近傍晚,宣墨孤身一人,负手立在窗前看那天边一两颗早出的星子,听到夏欢颜微微有些喘气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转身说道:“进来。”

夏欢颜赶了这么多天路,有些蓬头垢面,进房时看到宣墨侧对着她,正缓缓的斟一杯茶。几缕黑发垂在肩上,如玉雕的侧脸俊秀儒雅,他就那样独自坐着,那样安然的姿态却与周围的背景凝固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夏欢颜不由得自惭形秽。

画中的人饮下一口茶,问:“可护她周全?”

夏欢颜一惊,差点跳起来,连忙回道:“夫人很安全。神医画歌会护送她回离宫。”

宣墨觉得今日泡的茶十分苦涩,连一向完美的笑容都染上苦韵,几欲再挂不住。他合上茶杯,又问:“把那句话带到了罢?”

夏欢颜一思索,这话里像不是单纯的问话是否带到,似乎还隐藏着些许期待,些许惶然,她在心里编了一段谎话,又过了一遍,觉得十分圆满,这才开口:“带到了,夫人听完那句话,说:她虽恨您,却仍爱着您。她会等那一天,等到她和您之间再无欺瞒,再无算计那一天,就和两个普通人般相爱。”

宣墨唇角有隐约的笑意,渐渐大笑出声,说:“欢颜,你太不会撒谎!她那样的个性、她那样的个性,怎么会说出此等话来!我做的这些事情,谁能轻易原谅,我和她,哪里还有将来……”他一直笑着,眼中却隐隐泛着泪光。胸口剧痛,他痛的弯下背脊,却还在笑。

夏欢颜看着这样失态的宣墨,骇的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刚跨前一步,宣墨伸手止住了她,道:“出去。”声音虽带着笑意,夏欢颜却听出了其中的浓重的警告意味,当下不敢再停留,退出去关上了门。

宣墨没有起身,渐渐滑下椅子,瘫倒在地。他捂住脸,将头埋在膝盖里,像个孩子一般,呜咽出声,放声悲哭。

伍拾伍

流苏看着面前华丽的马车发怵,她想起之前在马车里颠的七荤八素的经历就心有余悸。一旁夏侯阿囡高傲的仰着头,斜睨了她一眼,提着裙摆施施然进了她那堪比行宫的豪华马车。到了车内,掀了车帘探出头来,用甜的腻死人的声音冲着苏柒然喊:“然哥哥,你也上来嘛!”

流苏被那声音刺激的一个冷颤。苏柒然选择性失聪,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关怀的看着流苏:“你不必如此担心,此次回京不像上次那般急,马车会尽可能平稳,画歌也与你们同车,到时若难受,她会帮你的。”

夏侯阿囡扭曲了一张美艳的脸,气呼呼摔了帘子。流苏回头看看美轮美奂的离宫,有些难以接受:“这处就真的废弃了,不要了么?”

苏柒然失笑,看着流苏依依不舍的脸,无可无不可的说道:“京城那处比这处可不知要好多少,这里简陋了些,何况这北方的环境也不尽人意,到了京城,你会喜欢上京城的离宫的。”

流苏仇富心理隐隐作祟,叹道:“你究竟有多少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