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看的如痴如醉,她不懂戏曲,却欣赏戏曲。苏柒然却颇不以为然,问道:“很好看么?”

流苏兴奋拍掌:“当然!你看那眼神,那唱腔,那身段,真的是……”

苏柒然看她如此迷醉,清浅一笑,对她说:“你等着。”便蓦然消失。流苏也不在意,只当他自然有什么零碎的鸡皮蒜毛的小事,仍盯着台上那青衣兀自看的出神。

才子佳人告一段落,乐音渐渐低沉下去,留一丝婉转低吟。才子佳人唱完这一出,消失在台上。

突然乐音又起,丝竹声声缠绕中,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从台后走出,乐声清曼,他行动间如行云流水,声线婉转低回,低低吟唱。流苏觉得此生大约再不能见到如此绝顶男色,他顾盼回眸间那一抹清韵浅笑,水袖翻飞间极其魅惑的那一瞥,流苏觉得指尖滚烫,苏柒然那张本就绝世的容颜焕然生动,无限春色。

唱词秀雅,入耳柔媚婉转,台上的男子每一颔首,每一浅笑,每一垂眼,水袖间抖落万种风情。园里光影柔和,四周水榭雾气袅袅,流苏只觉得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光影流转间苏柒然低低抛来一个笑容,流苏心里“砰”的一声,似乎有无限春光炸开,她当真是痴了。

苏柒然卸妆走回台下,却见流苏还未回过神,一张脸红红的,指尖拂过她的脸庞,触手滚烫,不禁有些担心:“是不是受了风寒?”

流苏一把抓住苏柒然的手,两眼漫天星星亮晶晶,无限崇拜的说:“苏柒然,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那一颦一笑,多少女人愿意追随你上穷碧落下黄泉。”

苏柒然皱眉,反握住流苏的手:“我要那么多人追随我做什么,我要的,只有你一个罢了。”

流苏不可思议,她蓦然觉得苏柒然简直是一个神的存在,问道:“你怎么什么都会?”

苏柒然微微蹙眉,像是不愿多提及,只说:“小时义父喜欢听戏曲,见我长的女气,便逼我学来唱给他听的。”

看完戏,苏柒然自去忙宫内的事务了。流苏本想去找荷包聊以消遣,复又想到她和小葛两个新婚燕尔,自是浓情蜜意,孟不离焦,不好打扰。遂决定去画歌那逛逛。

一进门,一股古怪诡异的味道立刻吸进鼻间,屋内的窗帘掩的严实,一片幽暗,颇有些鬼影憧憧。画歌站在药罐前,一身黑衣,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像猫头鹰一样幽幽闪着绿光,她面前的药罐里泛着诡异的色泽,咕嘟嘟的冒泡。流苏觉得自己大约是进了中世纪女巫的炼药房,生怕自己被捉去做了一抹药引,胆战心惊的问:“画歌,你在炼制新药?”

画歌头也不抬,应了一声,仍盯着药,流苏也不好打扰,退出屋内等她。过了一刻钟,画歌出来了,身上还带着那股子药味。流苏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觉得她大概是恢复正常了,问道:“你在炼什么药啊?这味道忒怪。”

画歌神秘的一笑,边做着噤声的动作,边凑近她笑嘻嘻的说:“媚药,金锁玉连环金枪不倒丹金屋得春丹飞燕春喜散四时双美散!怎么样?厉害吧?”

金锁玉连环,金枪不倒丹,飞燕春喜散……这都是些什么?流苏大骇,这要用在人身上,不得被折腾死?她同情于那人,问道:“谁得罪你了?”

画歌满脸惊诧,说道:“没人得罪我啊。这药是给你的。”

流苏囧在当场,这是多么惊天狗血恶俗小白的桥段,她缓过一口气:“给我做什么?”

画歌的语气像是在说隔壁二狗子家的母狗生了一窝子狗崽,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给你和宫主的成亲礼物,增加闺房情趣。”

流苏哈哈干笑几声,却之不恭,匆忙转开话题:“画歌,苏柒然竟然会唱戏!才刚他唱与我听了,真是美妙绝伦!”

这下换做画歌吃惊了,她惊疑不定的看了几眼流苏,问道:“他真唱与你听了?”

“是啊,我问他怎会唱戏,他说夏侯老宫主爱听戏,逼他学的。”

画歌感叹唏嘘了几声,说道:“他真是爱你爱的自己都不要了。他小时出生勾栏院,那地方的人什么都得学,连戏文也是。有的主顾就是好那口,喜欢看清倌儿唱戏。他连学了几年戏文,就是在某日唱戏时被主顾看上,那主顾想强要他,他抵死不从,到底没被得手,可是也被虐的几乎没个人样了。勾栏院看他活不下去了,也就草席一卷,随便扔出去了,这才被夏侯宫主捡到。日后强大至斯,可独独对戏文讳莫如深,更别说自己亲唱了。你啊,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流苏心惊肉跳,惨白了一张脸:“那他还说是被自己爹虐待的……”

画歌拍拍她的肩:“你要镇定。他也是怕你知道了难过。好了,收回你这副披麻戴孝如丧考妣的样子,他都不在乎了,你在乎什么。”

流苏一颗心隐隐作痛,坐立不安,只想立刻见到苏柒然,再也坐不住,急急往离宫议事厅走去。待到了议事厅,看到了上座的苏柒然,也不管多少人在场,一头扎进苏柒然怀里,抱住他的腰直往他身上蹭,她是这样的怜惜他,这样的心痛他不堪的过往。

苏柒然被流苏炮弹一样射过来的一撞给撞懵了,半晌回过神来轻声问:“流苏,怎么了?嗯?”

流苏又往他怀里钻进去,闷声道:“没怎么。”

底下的众人脸色尴尬,不晓得这一对再下去会不会发展成一出活春宫,想看却又怕长针眼,无比纠结。

流苏却在这时自己从苏柒然怀里爬了出来,整整衣襟,十分泰然的抓住苏柒然的手指,用力把他往旁边一挤,空出作座位坐下。苏柒然再看向底下时,方才潋滟温柔的眼神又冻结成冰,说道:“说下去。”

底下一人说道:“最近个把月,全国各地都相继现了许多神迹,昌州一农民在水田里捉到一只乌龟,那龟壳上写着‘天命归宣’;又有一人说某夜他看到一条华彩璀璨金光闪闪的天龙在天上游走,到了京城正东方向一处府邸后不见了,据他说,那处府邸正是内阁首辅的府邸。”

流苏一听便明白了,她知道宣墨已经开始逐步收网了,如今弄这些神怪出来,不过是为了自己日后继位时名正言顺,让百姓相信他是天命所归。

又有人说了些情况,无非是如今人心惶惶,而宣墨在坊间威望渐高等。苏柒然听完,散了众人,回头一看流苏脸色不是十分自然,心里一沉,问道:“你担心他?”

流苏无奈的把手贴上苏柒然的胸口,说道:“这里怎么还不放心?你说好不患得患失的。我只是担心你,他一定知道我在你这里,日后如果他做了皇上,寻你麻烦,怎么是好?”

苏柒然苦笑:“不是我患得患失,只是我太怕失去你。”流苏听的心里一酸,又听他说:“皇室向来不管江湖的事情,我们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好,是因为夏侯阿囡那臭丫头,实则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再者我们的生意也都是正规生意,不会有什么把柄。你就放心罢,等着乖乖嫁给我,再生个小流苏出来,嗯?”

流苏做出一副乖顺甜蜜的样子来,羞涩的点头应是,食指朝苏柒然额头上一点,忍下胃里的翻滚,拂去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无限娇羞的说:“讨厌,你死相啦!羞死人家了!”

苏柒然浑身颤了颤,流苏也抖了抖,却还是作出小媳妇样,掩面扭着碎步逃走。留下石化状态的苏柒然,一阵风吹来,哗啦碎成片。

陆拾贰

流苏前世有段时间曾经迷恋过昆曲,种种曲目里最欣赏《长生殿》,曾日日吟哦,她至今记得那长生殿第五十出的《重圆》里有首《黄钟过曲永团圆》,唱道是:“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她往日里每每读到这一段,便很是羡慕这种潇洒,以为情之所困实乃枷锁,恨不得身轻如燕游荡离恨天之外。如今再想,却又是另外一番情景,只觉得情固然令人痴狂令人伤,令人多了不知多少忧思,但那情里的甜蜜,却也是浓厚馥郁,直酥到骨子里去。正如她与苏柒然这一段,他曾经想杀她,她曾经眼里丝毫无他,却终是爱上了,爱上了,以往受的那些苦痛也就值了。

门外锣鼓喧天,她在镜子前,看镜里的那女子,眉如远黛,肤如凝脂,清淡无欲的眼神里,此时也染上了淡淡喜色。云发高耸,斜插一支四蝶银步摇,一袭金银丝混织苏锦嫁衣鲜红夺目,像是一团燃起的火。她朝窗外看去,黄昏天色还未黑尽,园中处处火树银花,入眼望去,一长串的红灯笼喜庆了整个夜色。她曾对着“婚”“嫁”两字徜徉过,怀想黄昏时节,余辉将落未落,那满山碧碧萋草,萋草中那鲜红喜轿,这构成的景致大约曾被每个女子怀想过。如今,自己却真正要在这样艳丽的残霞下,怀抱一室寂静的喧哗,抖落一地繁华,收敛所有锋芒,冠上他的姓氏,用他的姓氏过门。

她的良人就在门外,咫尺的距离,跨过了便不再是天涯。

喜娘已在催促,荷包抹着眼泪,又哭又笑,连话也说不完整,流苏只听得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的几个字,幸福。她微微笑着,这一日,她真正圆满。

嫁衣的裙摆漾起涟漪,丝质红盖头遮住了前面的风景,那一小方空间里,所有喧嚣如潮水般退去,最是那清晰的,是她擂鼓似的心跳。

盖头下方,她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有力大手,过来牵住了她的手。那手心湿润,微微颤抖着,抓得她的手有些生疼。本应该牵她去喜轿的手的主人,却转了个方向,带她走近了身披红绸的马前。那马微微有些不耐,喷着响鼻,不住跺着后蹄。流苏听到喜娘的惊叫:“宫主,这不合礼数啊,新娘子应该进花轿啊!”她抿唇一笑,已经能够想像到苏柒然不耐蹙眉的表情。突然身子一轻,伴随着周围阵阵诧异的惊呼,她被捞上了马。

苏柒然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搂住流苏的腰,亲昵的怀抱住她,在她耳边动情的低喃:“流苏……”

流苏的手向身后的人摸索着,摸到他一缕冰凉的发丝,低低应着:“我在。”

这一场婚礼,苏柒然握着流苏的手始终颤抖,流苏能感受到他的僵硬和紧张,他笨拙的听着司仪的指令行礼的动作,他那样的小心翼翼,几乎卑微到尘埃里去。流苏的眼角酸涩,不过片刻的婚礼,她却像是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一路跌跌撞撞,坎坷磨难,却在前方那男子穿花度柳而来,朝她微微一笑后,豁然开朗。又像是万水千山,沧海桑田的时间里,她只是短短打了一个座,睁眼时便天地清明。

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笑,画歌狡黠的笑,盛真憨傻的笑,荷包含着泪水的笑,连一向严肃的阮地星,眼中也渗出一丝笑意。美好的包含着浓浓期望的祝福铺天盖地而来,流苏觉得自己快要承载不起这满溢出来的幸福。

只有夏侯阿囡,身边跟着赵亦之,脸色铁青,握紧拳气匆匆的离开。

入洞房时,大约大家忌惮宫主难看的脸色,不像小葛成亲那日,新人后面跟着一群捣乱凑热闹的人,画歌那春药也到底是没送成,只是满脸喜色,喜笑颜开的默默目送着他们进洞房。

臂粗的龙凤红烛嘶嘶燃着,光影投在墙上,人影憧憧,明明灭灭。苏柒然的喜秤拿不安稳,失去了准头,却还是挑开了流苏的盖头。他定定看了流苏许久,又想去拿那桌上的合欢酒,却太过激动,杯里的酒水洒了大半。流苏看的叹气,扯下了头上的金钗银簪,顿觉脖颈一阵轻松,她走过去拨开苏柒然的手,塞一杯酒到苏柒然手里,另一杯酒将将递到唇边,斜斜睨了苏柒然一眼,那眼神似嗔带怒,如清水里两弯柳叶刀,清凌凌的媚色无双。

苏柒然喝尽了杯中酒,流苏却还只啜了一小口。他凤目一眯,抢过流苏手中的酒,一口饮尽,又突然拉近流苏,深深吻了下去。流苏熏然,酒的醇香在口中扩散开来,醇厚浓郁,如流泉一般的青丝披散下来,与苏柒然的交织在一起。她被吻的发软,倚靠在苏柒然身上。

苏柒然打横抱起她,轻轻放在喜被上,密密麻麻的吻从唇到耳垂,又移至脖颈处那片雪肤,辗转留恋许久,吻上了她的锁骨。流苏觉得自己已是一片泥泞,连声音都酥软无比:“苏柒然……画歌不是说……你是……”

苏柒然用牙齿轻轻咬开她一颗金丝缠枝盘扣,眉目间风情万种,接下她的话:“是什么?是处男是么?”流苏衣襟大敞,苏柒然俯首亲吻,边含糊道:“我说过,我要给你最好的……”

流苏意味不明的呻吟一声,伸手去扯他的腰带。红色的喜服很快敞开,里面那件白色的里衣却相当眼熟。流苏眯起眼睛看那白衣上乱七八糟的一团暗红,唔,这衣服忒眼熟,那上面那团莫名形状的东西,长的也和她曾经打算绣的彼岸花很相似……嗯?她倏地睁大眼睛,真的是那件衣服呀,她惊叹,苏柒然却俯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娘子,再给为夫的做一件,我好替换。”

流苏一边惊讶于苏柒然是怎么把这么一件没有尺寸没有变幅的衣服给妥帖的穿上的,一边伸手去剥。她努力许久,手指都将近抽筋打结,那衣服却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她气得乱扯乱撕,直想把这件失败品毁尸灭迹。苏柒然轻笑一声,捉住流苏的手,自己去解,那衣服像是认主人似的,很快松动脱落。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苏柒然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心里怜惜无比。她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里,雪肤在烛光照耀下微微泛着光泽,因为苏柒然热切的注视和寒冷的空气而微微颤抖。

苏柒然的汗滴在流苏身上,大约是再也忍不住了,即将挺身而入的那一瞬间,他蓦然停下,盯着流苏问道:“我是谁?”

流苏眼神迷蒙,抚过他汗湿的脸庞,看到他的眼眸幽深,却又燃着簇簇火焰,回答道:“柒然,苏柒然,我的苏柒然……”

苏柒然低低吼叫,沉下腰,挺身而入。流苏觉得天地间的所有都静止下来,只有她上方的那个男子,起起伏伏。她抱紧了苏柒然的背脊,此刻,圆满无比。

清晨,流苏浑身酸软的醒来,微微一动,腰上就是一紧。她低头一看,苏柒然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身,睡的正沉。

她转过头去看苏柒然的睡颜,他紧闭的双眼仍是微微上挑,一线浓密的睫毛弯成好看的弧形,眼底一圈淡淡的黑影,想是为了婚礼忙了许久。她有些忍不住,就想去摸他脸庞,却想起往日里浸淫在无数穿越文中的体验,根据穿越定律,这时候去摸,往往那被摸的事主是肯定是装睡醒着的,于是讪讪收回了手。

苏柒然睫毛微微颤抖,睁开眼睛,那眼里璀璨芳华,一片清明,有些不甘的问:“你干嘛又收回手去?”

流苏很想仰天大笑三声,穿越定律,诚不欺人也。却还是忍住笑意,说道:“怕吵醒你。既然你醒了,赶紧起来啊,等会还要搬你的家当呢。”

流苏因懒得把自己的东西搬到苏柒然寝宫,又嫌这里没有苏园住着舒适,苏柒然就迁就她搬到苏园去。说起来都是在一个宫里,只是离宫之大令流苏甚为悲伤,两个园子之间的距离也不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种定律可以解释的,因此催苏柒然赶紧行动,免得今夜还要住在这里。

苏柒然长臂一揽,把流苏揽到怀里,又一个翻身,在她耳边低低说:“小葛会处理好的。我们还是做些其他事罢。”他的气息洒到耳垂上,温温热热,酥酥痒痒,情动的痕迹已然明显。

离宫浓情蜜意,宣府却是凄清无比。宣墨看向窗外,今日天气甚好,冬日暖阳恩泽万物,每一个沐浴在其下的生物,都像是喜气洋洋。只有他,长满青苔的心底,还有没有阳光可以穿透,还有没有资格可以被救赎。这样好的天气里,如果是流苏,一定又会在庭院中搭张藤椅,或者做她那古怪的强身健体的动作,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泡壶茶,或者,会挑拣一两本有趣的杂书来看。她一直是这样淡泊,这样容易满足的人。他这样想着,似乎院中那女子正在阳光下巧笑倩兮的朝他看来,软软叫道:“宣墨,你过来看……”

他也朝那幻影宠溺的一笑,正要跨步出去,却生生的止住。这院里,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身影。宣墨渐渐握紧了手,手中那份红色喜礼,终究是没有送出去。

陆拾叁

今日是大年三十,越肃推开窗门,隆冬的风挟带着雪粒子呼啸而进。天阴阴的,天空几缕棉絮一般的灰云,日光半透不透的从那云层间泻下来。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此刻极目望去,楼阁全被覆上了厚厚的积雪,看久了,眼睛就开始晃。

身后软糯的女声撒娇道:“皇上,冷……”

越肃回过神,龇开一口黄牙,笑嘻嘻的扑上去:“爱妃,这样还冷么?”说着,把被风吹的冰凉的手放到床上女子温暖的胸脯上,那女子惊呼一声,打了个寒颤,轻锤越肃:“皇上,你好坏……”

两人在床上厮缠了许久,莲妃催促道:“皇上,才刚小德子不是说,宣大人等了你许久么?不如你赶紧去罢,臣妾可担不起这红颜祸水的罪名。”

越肃一听,就沉下脸来,道:“又是他,成日里尽讲些治国的大道理,朕听的耳朵都生茧子了,你说他年纪轻轻,怎么和个老头子一样罗嗦!”

莲妃娇笑:“皇上还说呢,若不是他,皇上怎么能除掉凌风雷这个逆贼呢,皇上还是快去罢。”

越肃不情不愿的披衣起床。莲妃的笑容维持到越肃不见为止,倏然冷了下来。慵懒的翻了个身,在床角处扒开毯子,露出红木的床板,在雕花图案上按了两下,机关巧合打开,床板下赫然是一个暗箱。她放了不知什么物件进去,又极其小心的严丝合缝,恢复原状,才起来梳妆打扮,摇曳生姿的朝冷宫走去。

冷芳殿本是前朝一个不受宠的妃子的宫殿,后来代代相传,渐渐演变成了冷宫,不受宠的女人,得罪了后宫宠妃的女人,还有就是那些太妃们,都居住于此。

厚重的宫门吱呀一声响起,激荡了宫内的一片死寂,太过空荡的宫殿里,传来阵阵回声,间或还有悉悉索索的啮齿类动物爬动的声音。没人打扫,空气里灰尘弥漫,莲妃轻轻咳嗽了几声,后背一片发凉,汗毛直立。

“办成了?”阴冷的声音森森传来,莲妃觉得像是皮肤上缠上了一条吐着信子的冰凉的蛇,压抑住狂跳的心,垂首道:“太妃,办成了。”

面前女人失去保养的脸苍老狰狞,低低笑起来:“越肃,你也有这一天,不枉我们母子俩提心吊胆捱过了这么多不是人过的日子……”笑声渐渐疯狂,回荡在空旷的殿中。莲妃提心吊胆,趁女人还未注意到她,提起裙摆,悄悄的溜了出来。待再也听不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才松了口气。

天色渐暗,皇宫里摆起了家宴,也邀请了诸位大臣一起参加,寓意君臣同乐。不过因为是大年三十,众人也不过来应个景儿,略沾一两杯酒,就告罪回家。皇后坐在越肃左侧,母仪天下,端庄荣华。莲妃坐在越肃右侧,与皇后平起平坐,一脸娇笑,神采飞扬,与越肃说着什么,这满宫的嫔妃,也只有她能如此轻浮调笑。

太监尖细的嗓音报着名讳:“宣墨宣大人到……”层层传至内宫,莲妃不自觉的坐正了身子,拢了拢头发,看那丰神俊朗的男子大步走进来,朝宫中的诸位娘娘行礼。

“宣大人!”她拔高嗓音娇声唤道。

宣墨拱手道:“卑臣见过莲妃娘娘。”

莲妃娇笑:“宣大人,本宫托你的那件事,你可还记得?”

“臣不敢忘。”

“那就好,本宫这里可是万事皆备了,一切都已齐全,可就等着大人替本宫了却这桩心愿了。”她轻轻的放缓了“一切”两个字,看着宣墨说道。

宣墨神色平静,自然的接道:“臣定不负娘娘所望。”

越肃十分好奇,搂了莲妃的腰,问道:“爱妃,是什么心愿啊?”

莲妃掩住嘴咯咯娇笑,一脸娇羞道:“臣妾曾听宣大人说起过,京城华西山上庙里供奉的送子观音十分灵验,臣妾就想捐些香油钱,替皇上和宫里各位姐妹们燃上几盏长明灯,也想求观音娘娘,让臣妾的肚子争些气儿……”说到后来,整个人已然摊在越肃怀里。

越肃当这众人都不存在似的,说着诨话:“这事啊,爱妃求观音可没用,还不如好好求求朕的小兄弟……”

莲妃满脸通红,嘴上说道:“皇上,羞死臣妾了。臣妾当时就托宣大人替臣妾办这事,宣大人却说,这事最要紧的是诚意,嘱咐臣妾提前沐浴净身,抄录永华经文。这不,臣妾起早的才刚抄完,晚上宣大人来了,便可替臣妾去那庙里许愿了。”

越肃点了点头,不耐的挥了挥手遣退了宣墨,忽略了怀中女子那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神。

震天的爆竹噼里啪啦的响着,流苏一边提防那些炮灰落在身上,一边跳跃躲闪,走过画歌门口时,还被她邪恶的扔了一串百结炮,流苏花容失色,哇哇大叫着乱窜乱跳,整个人如疯魔了一般崩溃,她小时曾被邻居家的坏孩子扔了鞭炮到衣服后面连着的兜帽里去,结果新衣服破了不说,还被父母骂了一顿,也曾经被烟花烧着过头发,因此潜意识里就认定鞭炮是一种邪恶的生物(?)。

她还在跳,眼角瞥到苏柒然那身暗红色的袍子,冲天炮一样“咻”的撞了过去,撞的苏柒然结结实实一个退步才稳住身形,她紧紧圈住苏柒然的腰,把头往他怀里拱去,口齿不清的说:“柒柒柒柒……柒然!爆竹炸了!呜呜呜呜!头发烧着了!爆竹还在吗?”

苏柒然见流苏如此憨态可掬,如同孩童般稚气,不由失笑,抱住她安抚道:“没事了,没有爆竹。你没有受伤,别怕,等会我抱你过去,可好?”

流苏这才安定下来,觉得刚才的表现,丢脸简直丢到外太空去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把四肢从苏柒然身上扒下来,佯装望天:“哎呀,才刚还有几朵灰云的,现在都没了,太阳出来了,日头真好!”

苏柒然也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不仅没有日光,反而更像是要有一场大雪,他抽了抽嘴角,搂住流苏往苏园走去。瞥了一眼暗中还准备捣乱扔爆竹的画歌,看到她抖了一下,缩到了阴暗处的墙角,才满意的施施然的抱着美人回了宫。

房间里早燃起了暖炉熏香,走进去细细暖香扑鼻,丫鬟们忙碌穿梭,在为晚上的年夜饭做准备。流苏瞥了一眼菜单,叉着腰问苏柒然:“为什么没有水煮牛肉?”

苏柒然手执书卷,眼睛看着其上的文字,淡淡的说:“你如果要,也行。不放辣椒的水煮牛肉。”

流苏气势磅礴的重复:“苏柒然,我要吃水煮牛肉!放了很多很多辣椒的水煮牛肉!”

流苏因为宣墨和苏柒然的饮食都偏清淡,因此来了古代后就没吃过香辣浓郁的菜色,近来只觉口中没味,馋虫蠢蠢欲动,只想吃水煮类的菜色。

那日她正在厨房自怨自艾,嘟嘟囔囔,冷不防李妈唰的冲上来,握住流苏双手,一双眼里放出光来,像是寻觅到组织的革命同志,激动的不能自己:“夫人,你想吃水煮的辣菜?”

“嗯……”流苏茫然,回答道。

李妈一拍大胸脯,简直涕泪交加:“夫人,你不知道啊,我李妈没别的拿手菜,只一道水煮牛肉,那是能引的神仙都下凡啊!宫主不吃咸辣的菜,你可知我这一手拿手菜有多憋屈啊!夫人既然爱吃,李妈现在就做!”

于是当日中午,流苏在苏柒然对面,就着一盆水煮牛肉,吃的涕泪横流,辣味从口腔传至四肢百骸,流苏只觉得耳朵都要喷火了,却是酣畅不已,明明已是伸着舌头嘶嘶吸气,却还是不停的吃。苏柒然看的直皱眉,一边劝她慢点吃,一边替她倒冷茶,擦去额上的汗珠。

可是一刻钟后,流苏体会到了乐极生悲这个成语的终极禅理,她忘了这具身体,这具体弱多病饱受摧残的身体,这么多内脏器官中,肠胃是最差的。稍有刺激便直冒胃酸,难受的能让流苏只想把胃割了。这次被灌了这么多辣的胃,也很不负众望的反抗主人对它的摧残了,于是当她躺在苏柒然怀里哼哼时,苏柒然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悔恨的流苏只想自己没生下来。

苏柒然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听到流苏委屈无比的声音:“一年才一顿的年夜饭,你也不让我吃……在宣墨那里,他都由着我的,我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可宠我了……”

苏柒然一愣,眼风斜斜飘过去,冷笑道:“你倒越来越有出息了啊,行,那你吃罢,我让李妈放十斤辣椒下去!”

夜色终于降临,离宫里灯火辉煌,一顿年夜饭吃的热闹无比。盛真,画歌和阮地星都还没有成家,因此都聚在离宫里,每人一张小榻席位,菜色如流水一般的上。阴谋得逞的流苏吃的欢畅淋漓。酒酣耳热之际,众人放开了手脚,划拳呼喊,一派喜庆。只有苏柒然阴沉着脸,一顿饭食不知味,看着满盆红油的牛肉一片片送进流苏嘴里,心里的担心一分分加重。

散了的时候已是深夜,流苏洋洋得意,这次这胃十分合作,大约被摧残的习惯了,竟然也不闹腾。于是缠着苏柒然逗他开心,直到苏柒然那张俊颜不再黑,两人才睡下。

半夜时分,流苏被胃里一阵阵的收缩的剧痛痛醒,黑暗中她紧紧按住胃部,深深吸气,想压住疼痛,不想惊醒身边的人,那灼烧感却愈发强烈,疼的她蜷缩起来,嘶嘶的抽冷气。身边的人被惊动,很快醒来,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声音却焦急异常,还带着颤:“流苏,怎么了?”

她疼的说不出话来,蜡烛很快被点亮,苏柒然脸色苍白,像是疼在自己身上一般,轻轻揉着流苏的胃:“好点没?我让人去叫画歌来。”

流苏摇了摇头,扯住苏柒然的衣角,困难的挤出话来:“不要,捱过这阵子就好了,你别走,陪我……”

苏柒然从没这么紧张慌乱过,连连答应着不走,看到流苏痛苦的表情,急的手足无措。却又没办法,只能揉着她的腹部,说道:“让你别吃,你还吃。还说他由着你吃,依我看,他也定不让你吃的,对不对?流苏,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被你一激就由着你吃了,你痛的受不了的话就咬我,流苏,看到你这样子,你知道我有多难受么?”

流苏一愣,眼角酸涩起来,她用那样的话激他,那样过分,也该是自作自受。这个男人却向自己道歉,说是自己不好,她身上的痛,于他而言却更是百倍的痛楚。

她忍住痛苦,轻轻抚上苏柒然的脸庞,眸子里星光闪烁:“苏柒然,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陆拾肆

远远一声惊雷,流苏自睡梦中惊醒,方想起今日是惊蛰。原来她在这个世界,已经一年多了,久到她几乎要忘了原来的身份,久到她几乎要将现在的生活融入骨血。

风从窗外吹来,案台上被砚压着纸张唰唰翻飞,轻薄纱帐起起落落,流苏打了一个寒噤,将手缩回被子,转头看身边熟睡的苏柒然。他睡相极好,不打呼不磨牙,就着一个姿势可以一晚上不动,面容平静。流苏觉得心里隐隐的不安,那种感觉刻意的强烈起来。她压抑住狂跳的心,把冰凉的手脚搁到苏柒然身上,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如岩浆般慢慢涌动,睡梦中的苏柒然因为冰凉的触感皱了皱眉,翻个身将流苏往怀里揉了揉,又沉沉睡去。

敷华殿的众人也听到了那声惊雷,只是却无人朝窗外看一眼,只是低着头各怀心思。香炉里的广藿香添加的极多,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的炸裂声,浓厚馥郁的芳香令谁轻轻咳嗽起来。华丽殿宇内莲妃惊恐的声音在回荡,还带着轻微的哽咽,小心翼翼的措词说道:“臣妾昨夜里服侍皇上,歇息的时候无意间碰到床角一处突起,臣妾当时好奇,就按下去了,没想到打开一个暗格。臣妾随意一看,竟然……竟然……”

烛光下张太后那张保养得宜的脸,表情十分古怪,像是庆幸,又像是惋惜,她脸色一凛,威严的道:“说下去,看到什么了?”

宣墨低垂着眼,轻轻沿着杯缘划着茶上的浮沫。太史令潘简却坐立不安,手底下那帮兰台令,左右史等也个个脸色严肃,颇有些心惊胆战的样子。莲妃抬眼怯怯的环视了一下诸位大臣,声音打着颤:“臣妾看到几个扎着针的布偶,还有一卷明黄丝绸缎子……就只有这些了,具体的臣妾也没敢看,只是觉得颇为奇怪……所以今日才来敷华殿向太后禀报……”

张太后冷冷一笑,心里暗想,大约莲妃不知道,她如今这番话完全可以颠覆一个朝代,改变一段历史。她眯起眼,在心里暗暗叹息:“我的皇儿啊,你做事就得做的干净,留下马脚可不是明智之举;或者,”她眼中凌光一闪,“或者,起码也要有能力自保,免得被人泼了污水。”

片刻之间,张太后已将利益得失计算了一遍。她当初能当上皇后,是因为娘家在朝中的势力庞大,尽管先帝不喜越肃,却也只能将他立为太子,先帝驾崩后,越肃继位,她也顺理成章成为太后。他们母子如今有这一切,与她家族的支持不无关系。越肃当上皇上后,却开始大力削减张氏的势力。凌风雷一死,张氏实力大受打击,她的胞兄,越肃的国舅权力被架空,有些跟张氏走的较近的官员也被寻了个由头罢职。越肃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不敬,且处处提防着她。这可不是个好现象,也许……眼下正是一个好机会也未可知,她猛然想到一个词:废黜。思绪散漫开来,她想到废黜皇帝,由自己听政后的景象,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她勉强压抑住了澎湃起伏的心情,看向宣墨,问道:“首辅大人,依你看,哀家应该如何?”

宣墨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瞥向跪在地上的莲妃,道:“此事事关重大,只听莲妃娘娘一面之辞十分不妥当,万不可妄下定论。依臣之见,太后还是彻查清楚为好。”

张太后满意的点点头,眼神又如刀子一样飞向以潘简为首的史官们:“潘大人,你可是听到了?哀家希望你还记得那句话:史笔应令谄骨羞。定要秉笔直书,如实记下皇帝的言行举止,你可明白?”

潘简喏诺答应了,与宣墨一起告退。惊蛰的风十分寒冷,潘简却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跟在宣墨后头问:“宣大人,你看太后可是什么意思?朝廷要变了么?”

宣墨淡淡一笑:“潘大人,有些事情,你我都不好说。太后让你如何做,你就如何做,作为一个史官,秉笔直书可是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