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简骇得立在原地,连首辅大人也如是说么?可是他若秉笔直书,那么皇上的罪名将千秋万代沿传下去,历朝历代,皇室最忌讳的便是巫蛊之术,如今这……他抬起头,又抹一把汗,要变天了么?

惊蛰过后,皇室宫变。张太后带领御林军搜查越肃寝宫,依莲妃的说法,在龙床下找到了暗箱,暗箱里赫然是几个布偶,后用朱笔写着生辰八字,细细算来,正是当今太后以及先帝的生辰;除了布偶,还有一卷圣旨,日期是先帝驾崩前三日,上面的内容触目惊心,明示越肃行巫蛊之术,毒害先帝,先帝有所察觉,下了圣旨废黜太子,不想这圣旨被越肃所知,私藏圣旨,将先帝囚禁了起来,最终一杯鸩酒毒杀了先帝。

张太后雷厉风行,查明事实,当即在张氏派系的帮助下控制住了皇城的中央军,将越肃幽闭软禁在长明宫。一个月后,以“行巫蛊之术,弑父咒母,私藏圣旨”之罪名,废黜皇帝,从此正式临朝称制。

这掀起的滔天骇浪,在史书上不过短短几句话,局势却翻天覆地,宫中大乱,形势动荡。在张太后的铁腕和高压下,竟无人提出质疑为何越肃不把那些证据毁灭掉,却要留下来。大理寺少卿陈景光上奏,直抒皇帝乃被人陷害,不可废黜;又怒斥张太后勾结张氏,外戚专权,干涉朝政,理应废黜,送交大理寺。当夜,陈景光暴毙家中,从此朝廷再无异声。直到几个月后才渐渐恢复稳定的秩序。

与此同时,消息传至北方泽遥兵部侍郎康凤处。大越与北蜀僵持不下,北蜀粮草运输困难,大越后补也路途遥远。北蜀皇帝一思量,开春时正是农忙时节,需要军队帮忙务农,而大越久攻不下,北蜀已是兵乏民困,便想撤军;而大越形势动荡,宫中无主,张太后把持朝政,康凤便知道宣墨已经收网。北蜀会大肆进犯,而宣墨会逼得越肃将兵符给自己,派自己出京与北蜀作战,都是宣墨事先设计好的。只待此时越肃被废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能率领这禁卫大军南下攻入京都,拥立新帝。因此此时也不宜与北蜀再对峙下去,两方心思相通,都派出了使者和谈,双方签订协议,一起撤兵。

北蜀撤兵后,康凤立即打出“肃外戚,清君侧”的旗号,南下攻城,一路势如破竹直到天水河,驻扎在天水河边繁华的桑梁城。天水河是天险,水流湍急,河滩险恶,大军想要渡河,不是容易之事。张太后紧急之下调出的中央军和为数不多的乡兵,便依仗着天险在河的那边与康凤对峙,两军相持不下。这一僵持,便又是几个月过去。

外面的世道再兵荒马乱,形势再艰险,民生再潦倒,也都与流苏无关。她只窝在苏柒然为她创造的世外桃源里,活的安乐无忧。

正是七八月份的时节,园外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煞是好看。酷热难当,苏园却清凉无比。苏柒然知道流苏怕热,特地在苏园修了一个水亭,也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亭顶竟然有水罐储存凉水,水又沿着亭檐四周流下,形成雨帘,周边遍植长松修竹,檐上飞流四注,寒瀑飞空,炎夏之日处于其中,竟凛若高秋。亭中又有冰镇瓜果凉汤,流苏蓦然生出一种不知人间有尘暑的感觉。

苏柒然支着额头,一盘棋下的心不在焉。流苏眼见他的车活生生跳到自己的马前送死,实在兴味阑珊。棋盘一推,百无聊赖问道:“柒然,你在想什么?”

苏柒然一惊,再看流苏时,又是温柔的充满爱意,极好的隐藏去了眼中那丝不安和彷徨,指尖轻拂过流苏的黛眉,停在她的腮边,细细抚摩了许久,才说道:“没什么。流苏,与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很圆满快活。我就算此刻当即死去,也没什么遗憾了。”

流苏悚然,“啪”的拍下他的手,正色道:“苏柒然,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了?有红口白舌咒自己死的么?难道你得了什么绝症?若有什么事情,你不要瞒着我,我既然和你在一起,我们的未来就该由两人承担,就算要死也死在一起,你若以爱我之名自己一力担当,以为那样做才是对我好,我恨死你!”

苏柒然看流苏像只炸了毛的猫,一双眼睛因为怒气熠熠生辉,警惕的瞪着自己,她话里的内容让他心里无限的柔软下去,曲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道:“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我没事,只是惶惶不安,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总觉得隐约有什么在窥探我们,却又无从得知。”

流苏想到几个月前那次惊蛰,她心里也是那样的感觉,只是这半年下来,除了京城的形势越来越紧张,一切都十分安好。她也就渐渐淡忘,大概,他们都太珍惜现在这样的幸福,才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吧。流苏温婉的靠进苏柒然怀里,手指无意识的抚摩他腰带上悬着的形状莫名的香囊,因为即将出口的情话,脸上火辣辣的热,却还是低低的说:“苏柒然,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许多女人愿意追随你吗?你也说过,你只要我一个,那么,以后无论怎样,不要放开我的手,让我追随你,上穷碧落下黄泉。”

陆拾伍

时年十月,康凤所率禁卫军突破天险,强渡天水河。朝廷军队毫无抵抗之力,溃不成军,大军一路直攻入京城皇宫,张太后只做了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女帝,便被拉下龙座。康凤亲去活捉太后时,发现她一条白绫吊于敷华殿自尽。废帝越肃被从幽闭的宫中拉出,展于京城闹市口,围观百姓无数。康凤当众例数其条条罪状,群情激奋,骂声不绝于耳,投臭蛋菜叶者不可数。当夜,越肃在关押的牢狱中咬舌自尽。

大越无主,立新帝为当务之急。康凤首先提出可由内阁首辅宣墨黄袍加身,宫中百官多有附和者,百姓也交口称赞宣墨的仁德,再加上先前那些天兆,百姓更为信服。他们对于龙座上坐着的人是谁并不关心,更加无所谓是否有皇室血统,只要上位的人,能轻徭薄赋,于民休养生息,能给自己过些好日子,便是明君了。因此一时间拥立宣墨的言论十分狂热。

当月戊寅日,内阁首辅宣墨在大将军康凤的扶持下登基,钦定国号为修,修改纪年,封号仁宗孝武皇帝,自此,众望所归,天下太平。

苏柒然淡淡然,像在说今晚吃什么菜一样,平缓的叙述过这一段血雨腥风。流苏也当听戏文一样听下去,一边微微笑着:历史永远是成功者的历史,永远以无谓的姿态走过。翻过新的一页,浓墨重彩的歌颂和光辉下,掩盖着的是多少龌龊和腌臜。苏柒然见流苏漫不经心的笑容,隐约松了一口气,拥紧了怀里的女子,语气一转,轻松道:“夏侯阿囡被赵亦之攻下了。”

“……”流苏沉默了半晌,说道:“赵亦之做的很好,我放心了。她终于不会缠着你了。”

“她现在住进暮渊阁了。”

流苏想起夏侯阿囡那些可以与山阴宫主媲美的壮举,犹豫道:“赵掌门,容得下她么?”

苏柒然的笑容很无所谓,大约这世上也只有眼前的女子能勾起他的七情六欲,不在乎的说:“赵亦之既然有办法拿下夏侯阿囡,那以后的事情,他也肯定想到了。娘子也认为夏侯阿囡荒唐□么?”

流苏思索了一番,老实坦白:“有的人做这些事,确实是□不知检点;有的人却可以说是率性而为,我不知道夏侯阿囡属于哪种,但是我并未看不起她。说到底,赵亦之喜欢的是夏侯阿囡的灵魂罢,就像你那样,即使我是残花败柳,也并未嫌弃在意,不是么?”

苏柒然脸色一沉,搂着流苏的手不轻不重的使力一按,轻斥道:“不准这么说自己。我既然爱你,就爱你的一切。你何必妄自菲薄。”

流苏娇俏调皮的一笑:“我可没有妄自菲薄,我这不厚着脸皮缠着你么?”

两人正闹着,阮地星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传来:“阮地星求见宫主!”

流苏脸色丕变,她知道但凡苏柒然在苏园陪着她的这段时间,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扰的,这几乎是离宫的一条铁律,因此底下的人若在这段时间有什么事情,咬牙都得扛住,也决不能去打扰苏柒然与流苏的相处时光。阮地星作为堂主,竟不顾后果强行求见,会有什么事连他也处理不了?

心底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她轻轻吻了吻苏柒然紧抿的唇角,勉强笑道:“怕是有大事了,你去看看罢,我也陪你一同。”

苏柒然缓缓摇头,按住她的手:“你留在这里,我去。”

她乖巧的顺从,眼看苏柒然的背影远去,惴惴的感觉却无法平息。翻了几页书,眼睛看着字,脑中却始终无法理解那些字的含义,流苏终于将书一扔,忍不住心里的紧张和不安,走出苏园去前头看看发生了什么。

园里的亭中隐约两个人影,暗红色身影是她的苏柒然,玄色长袍的那个人……那个人……

刚下过一场雨,水蓝丝的锦裙随着脚步的停顿,渐渐被青石的水渍润湿。那些前尘往事,那些朝朝暮暮的日日夜夜,如风中簌簌的落叶翻飞起沉在记忆深处的渣滓,搅的一片浑噩。她该如何叫那个人?宣墨?不,那是他的名讳,现在,大约应该叫他——皇上了罢。

宣墨清俊的面容神色十分平淡,语气却黯然:“她,过的好么?”

苏柒然低头抚摩腰上的香囊,低低绮丽的笑了起来:“你要带她走?”

宣墨因为苏柒然的笑声而微微皱眉:“你要代她做决定?”

苏柒然修长的手指随意一扔,眼看那支玉钗在空中就要跌落,玄色衣袍翻飞,宣墨伸手接住了,他看了手掌中的钗许久,神色难辨复杂。

苏柒然掸去衣上因为下雨而沾染的水色,淡淡的说:“她曾经很爱你,爱的失去自己,爱到可以容忍两人之间多余的存在。可是也许你不知道罢,你只管大步往前走,不曾往后看她一眼,以为她会一直追随在你身后。可是没有人可以要求别人永远在原地等他,不是你一转头,她永远在身后等待。我那么爱她,曾经都放弃过,你以为她会如何,伤口痊愈是不需时间的么?”

“你现在坐了这个位置,她不会喜欢。不会喜欢层层叠叠九重宫阙里等待一个人的心情,不会喜欢你六宫粉黛雨露均沾,也许你能做到让她三千宠爱集一身,可是你做不到唯一。”

“她看着老成从容,却还是孩子心性,也会撒娇也会哭。我努力了那么久,终于她心里有了我的位置,我舍弃不去。”

流苏没有再听下去,她细细勾勒着苏柒然说这番话时的神色表情,那样的绮丽绝色,应该仍是那么似笑非笑的无所谓罢,可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大约是一种决绝。

她微微笑起来,像是徐徐绽放一朵蔷薇,回头走去。

门口有轻微的响动,流苏把眼睛从书上挪开,看到苏柒然从苏园门口进来,几缕黑发濡湿,一双眼睛幽暗,却又流转着波光。她笑着问:“究竟什么事情?”

苏柒然不动声色,手指却下意识的去理顺一缕黑发,口中说道:“没什么事情,下月初九各大门派有一次聚首,请帖发到离宫了。”

流苏了然一笑,相处久了,她也摸清了一些苏柒然的心思和小动作。苏柒然每次预备说些善意的谎言的时候,总会去捋捋头发,像是这样就能不愧疚一些。她没有戳穿,装作松了一口气,问道:“你要去么?”

“去的。”苏柒然明显也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瞒过了流苏,“这次去,是最后一次了。流苏,我知道你不喜打打杀杀,所以这次去,我就是宣布退出江湖纷扰的。以后,就没有染,没有离宫,没有离宫宫主了。”

“好,”流苏巧笑嫣然,握住苏柒然的手指,“届时我与你一同去。”

暮夏的黄昏,空气里氤氲着若有似无的暗香,那些细小的粉尘在透过窗棂射进的一缕残阳里漂浮。宣墨觉得自己像是已过尽了一生,徒留回忆。他想起去年的暮夏傍晚,流苏在那架葡萄藤下吃西瓜的样子;他想起寂寂空庭里,庭外秋雨连绵,庭内流苏如同猫一样惬意的眯起眼睛的慵懒样子。他掌尽天下苍生命运,却独独丢失了自己的,这样的想念,这一刻,思念成疾,灼心断魂。

掖庭令远远的看着这位刚登基的年经却天威赫赫的皇帝。他沉浸在怀想中,永远清俊温和的面容,此刻却有了碎裂的痕迹,隐约可见眉目间刺骨的伤疼。掖庭令徘徊了许久,不知是否该在此刻打扰,可一想到苏昭仪那暗含着威胁的娇媚笑容,壮了壮胆子,小步上前跪下道:“皇上,今夜让哪位娘娘服侍?”

宣墨的眼神闪过怒气,声音沉了下来,道:“朕记得朕曾说过,大修初建,国事繁忙,不可耽溺于私情,故一年之内不临幸后宫。掖庭令可是忘了?”

掖庭令两股战战,冷汗从额头低落。掖庭专管后宫临幸之事,他这个掖庭令怎会不记得,只是他以为,男人嘛,总是免不了的。大约那金口玉言也就随口说说,才会收了苏昭仪的贿赂,来探探这位皇帝的口风。此刻他却后悔极了,只怕为了那点财物,连身家性命都要一并丢掉。他啪啪的磕头,战战兢兢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皇上恕罪!”

宣墨似是无奈叹息,疲倦的挥挥手:“退下罢,下不为例。”

掖庭令得了饶恕,好不容易撑起发软的双腿往外走。被风一吹,狠狠打了几个寒战,这才发现满身都是冷汗。他抖着湿透的衣衫,一边暗叫倒霉一边走。

冷不防前方路上却有一女子袅袅娜娜,等着他走近,娇声道:“掖庭令,怎么样了?”

他一惊,回身过来行礼:“奴才见过苏昭仪,给娘娘请安了。娘娘花容月貌,这满园的蔷薇都失了颜色。”

苏昭仪眉眼清丽,但并不出众,只能说中上之姿,只是眼角眉梢暗暗流转妖娆。她冷冷一笑:“掖庭令的嘴倒甜得很,可惜说出的却不是本宫想听的。”

掖庭令的心又开始狂跳。眼前的苏昭仪,品阶虽不高,却绝不是他能惹的。他四下看了一眼,见无闲杂人,便朝苏昭仪偷偷摇了摇头。眼见着苏昭仪的眼神冰冷下来,忙又凑上前,悄声说道:“娘娘知道原先的毓秀宫么?”

苏昭仪点头:“知道,那是前朝皇后住的地方。”

掖庭令的神色十分得意:“万岁刚登基,便将毓秀宫拆了,另外建了一个园子,这事娘娘想必也知道吧?”

苏昭仪再点头,这事也算是大事了。当今皇上登基后,轻徭薄赋休养民生。严查贪污并卖官鬻爵之事,且驳了工部上书修缮宫殿的折子,只将前朝的宫殿打扫干净,些微移了一些摆设便好,一切以简朴为要。只是竟然将华丽的毓秀宫拆了,似是要重新建一个园子出来。后来果真建成了,皇上却不准任何人接近这园子,也未见有哪位嫔妃搬进去,这等大兴土木又弃之不用之事,不仅朝上,后宫都传的纷纷扬扬。

她疑惑的看了掖庭令两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掖庭令挤眉弄眼,悄声道:“奴才跟工部一位同僚相熟,那位同僚说那新建的园子,名字叫晚蔷,皇上每日膳后,必去那坐坐。就如今日,此时正是万岁该去那园子的时候……”

苏昭仪恍然,晚蔷晚蔷,原来如此。她唇边绽出一朵笑靥,神态竟然与另一人十分相似,袅袅绕过掖庭令,往晚蔷园走去。

陆拾陆

宣墨一路慢行,看到前方和自己府邸里那座一模一样的园子时,温柔的笑起来。不再是那完美的权当面具的笑容,从心底透上来渗至眼角眉梢的笑,总是有不一样的温暖的。

每日在规定时间打扫园子的下人都已散去,一座园子空荡荡的很是寥落。宣墨信步走去,却见前方葡萄架下,一身艳丽红色丝裙的女子浅吟低唱,轻袖曼舞。心狠狠的被扎了一下,直疼到眼睛里去。他以为自己忘了,却此刻才发现,那些记忆已经刻骨铭心,很久以前那个一身大红纱裙的女子,坐在地上做着那些奇怪的动作,表情安和宁静,神情却又分外妖娆,他真的以为自己忘了的,此刻回忆起来,却记得分外清明,甚至能够回想起她纱裙上用银丝勾勒出的大朵大朵缠枝牡丹。

他静静走过去,那跳舞的女子像是才看到他一样,娇呼一声羞红了脸,跪下行礼,软软糯糯的说道:“臣妾见过皇上。”

宣墨伸手扶起她,苏昭仪心里一喜,看到宣墨唇角含着温柔的笑,问她道:“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苏昭仪被宣墨清朗的笑容晃了神,痴痴道:“臣妾苏昭仪,刚刚逛御花园,无意间逛到此处,因为觉得景致十分美丽,一时兴起就跳了舞。扰了皇上的圣驾,臣妾罪该万死。”

宣墨微微皱眉:“苏昭仪?”他登基后,不过封了朝中几大家族的女儿为皇后和贵妃,妃嫔等级以下的,着实没有心力也没有兴趣去看,因此都是皇后负责的。

苏昭仪点了点头:“家父戚轩,现在户部任书令史。”她是选秀进来的,既没有出众的容貌,也无雄厚的家庭背景,因此才被封了一个小小的昭仪,连侍寝的资格都无。可是她天生气傲,心比天高,为了一步步往上爬,下足了功夫。终于从原先宣府的下人们口中得知,宣墨对自己的先夫人,罪臣凌风雷之女用情至深。她一点点的从下人的口里挖,了解凌流苏的习性姿容,风姿神韵,日常习惯以及口味。一次次按着描绘出来的那个影子演练,只想与凌流苏有几分相似,倒也真的被她模仿出了几分神韵。今日听掖庭令如是说,便知宣墨是来晚蔷园缅怀凌流苏的,又听宣府下人曾说过,凌流苏喜在葡萄架下做些奇怪的动作,尤其是一身红衣,灼灼芳华,媚丽无比。她以为是下人见识浅薄,那些奇怪的动作无非是舞蹈,自然不会知道其中缘由,因此特意穿上红裙,绕近道赶到晚蔷园跳舞。当她看到宣墨温柔的笑和有些痴迷的眼神,便知自己成功了,心里更是欢喜,柔媚无骨的身子就往宣墨怀里靠。

宣墨撩起她因为跳舞而有些松动垂下来的发丝,低声笑道:“你做的很不错,确实有几分她的神韵,朕都差点被你迷过去。可是你大约不知道,她不比你舞姿无双,她只会做些奇怪的手舞足蹈的动作;也不比你娇柔乖顺,她总喜欢和朕对着干;更加不会,有你这样的心计!”说着,手劲加重,苏昭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便被甩了出去。

宣墨冷冷看她一眼,招了侍卫过来,说道:“苏昭仪擅闯禁地,意图勾引朕。其罪当伐,着掖庭令废其品阶,终身发配浣衣局,不得入内宫。”

苏昭仪还未来得及从得手的狂喜中回神,便被这一道圣旨打懵了。待她反应过来时,已被一左一右两侍卫拖出了晚蔷园,沿途只有她凄厉的呼喊一遍遍回荡。

宣安正在练剑,突然看到总管高受良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他停住了剑,纳闷道:“高公公,什么事把您急成这样儿?”

高受良做了一个揖,道:“安侍卫,圣上震怒,正在晚蔷园发落苏昭仪,您倒去看看,劝劝圣上罢。”

宣安现在已是御前侍卫了,听高受良如此说,知道事情严重。自宣墨登基以来,不曾发过如此大的火,确切的说,他像是根本未把感情分配给他人,也就没有动怒一说。也不知这什么什么昭仪做了些什么事情。

这样想着,他跟着高受良往晚蔷园赶,却刚赶上那昭仪被侍卫拖出去的光景,宣安看到那女子,心里一惊,竟然有几分夫人的神韵,便隐约知道宣墨为何动怒了。只是看她云发散乱,面容凄厉,颇有些可怜,便心下有些不忍。

到了宣墨面前,行了跪拜礼,宣墨的神色已经平静下来,挥手让高受良出去。宣安审时度势,小心翼翼的说道:“皇上,苏昭仪固然有罪,只是,是不是重了些?”

宣墨冷冷一笑:“你也替她说请?别人朕不怪罪,怎么你却不知道朕的心思?这世上只有一个流苏,任何人想模仿她,不过是自取其辱!流苏怎容得他人玷污!”

宣安一惊,连自己也被怪罪上了,知道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连忙跪下请罪。宣墨的神色更显疲惫,随意挥手让他起来,便往室内走去。宣安知道他今夜大概又要在晚蔷园内枯坐到天亮,只得重重的叹了口气,转身出去。

康皇后正在唐络处喝茶,突然身边的小太监跑进来,凑在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什么,她听完,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对唐络说道:“姐姐,苏昭仪出大事了。”

唐络,大修王朝的络贵妃,淡然一笑,说道:“我早知道那丫头,一定会闹出大事来。”

她本以为,没有了流苏,宣墨当上皇帝后,她就是皇后了。却不想宣墨为了巩固势力笼络人心,娶了康凤的侄女为后。她和其他几个重臣的女儿,被共同封为贵妃,她被封号络贵妃,虽只是贵妃,也可谓贵气逼人了。

康皇后听唐络如是说,便知道唐络一定晓得内情,连忙问:“姐姐此话怎讲?”她虽靠着家族的势力当上了皇后,却从未被宣墨临幸过,宣墨对她,真可谓“相敬如冰”。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在入宫前,就打听好了宣墨身边的女子,知道唐络是宣墨的青梅竹马时,颇为紧张,觉得唐络势必要除去,却又在得知唐络无法生育后松了口气。她最担心的,其实是凌流苏,那个迄今为止不知生死的罪臣之女,宣墨的心,其实全是在这人身上。

唐络看了急切的康皇后一眼,心内冷笑。她才入宫不久,却被生生的逼的学会心计学会掩藏,从前的她与如今想比,真是单纯幼稚的愚蠢。她知道虽有宣墨的照拂,可要在这后宫生存下去也不是易事。不能生育这曾经心头上的刺,如今却成了保命的一张牌,真是讽刺之极。

她剔着指甲,百无聊赖的道:“苏昭仪可是去了那新建的园子,意图勾引圣上?”

康皇后惊诧:“姐姐的消息比我的灵通多了!”

唐络一笑:“我可没什么消息,只不过我知道,苏昭仪,”她突然倾身凑到康皇后面前,轻轻道:“苏昭仪,她有那个人的神韵。”

康皇后十根染了鲜红凤仙颜色的指甲深深扎进肉里,暗中几乎将银牙咬碎。又是那个人,又是那个人,一个死了的人,竟然打败了她们所有的活生生的美人,怎能让她甘心!她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对唐络说:“原来如此,妹妹受教了。”又站起来道:“姐姐安歇罢,妹妹不打扰了。”

唐络也懒洋洋的站起来,福了一福,说道:“恭送皇后。”

她倚在门边看着渐渐消失的凤鸾,嘴边渐渐浮出绝望而古怪的笑容:“我们都一样。谁都不如那个人。“

初九,岁裟西。宜安床、入殓、移枢;忌出行,大凶。

当殿外的手下传来“离宫宫主到”的声音时,各大门派的掌门均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不意外的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嗜杀。全殿的人悄无声息,屏息准备看向来低调神秘的离宫宫主究竟是何许人。

流苏握着苏柒然的手,很有些紧张。她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类似武林大会的聚会,自从那天苏柒然说要来参加这次聚首,顺便金盆洗手后,她就一直紧张。紧张里又有跃跃的激动心情,很想看看那些诸如少林武当峨眉五毒教的各种门派。苏柒然拿出宫主的风范,摆足了架势牵着流苏的手走了进去。

全殿的人看到苏柒然的一刹那,像沸腾的油锅滴了水,私下里炸了开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谁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比女子还要美丽的年轻男人,竟然就是染,竟然就是离宫宫主。流苏看着在座的那些人,尤其是那些女子看苏柒然的惊艳眼神,心里颇为不爽,不由抓紧了苏柒然的手,苏柒然也暗暗回握,示意流苏安心。

几番客套过后,苏柒然切入正题:“苏某来此,是想请各位武林同盟做个见证,离宫从今日起退出武林,隐蔽世外,不入江湖纷扰。以往若有得罪各位之处,还请多见谅。”

四座哗然,离宫退出江湖,以后这江湖可就少了一大竞争敌手,窃喜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一时场面混乱,每个人都在发表自己的意见。眼见局势就要控制不住,突然一个雄厚的声音如钟声般震开:“离宫行恶无数,今日想退出江湖,难道想推卸责任不成?”

场面静了静,立刻又爆发更多的声讨:“对!血债血偿!不能让他们得了便宜!”

苏柒然皱皱眉,浑身肃杀凛冽,却还是问道:“不知离宫做了些什么事情,让诸位如此义愤填膺?”

有一人血泪控诉:“小儿长青,因长得俊美,被离宫那女魔头看中,劫了去就要行龌龊之事,小儿抵死不从,最后竟被……竟被……割去了……”他声泪俱下,最后竟大哭起来。

他的控诉引起了更多正义人士的口诛笔伐,突然听到几大掌门齐齐冷笑:“离宫宫主,你今日既来了,就别想活着回去!我们几大门派联手,势必要除去你这一武林公害!”

流苏大骇,为这急转而下的形势惊出一身冷汗。看到周围的人似乎都有所准备,只待瓮中捉鳖。而之前苏柒然并未将那些人看在眼里,也就没有带画歌、盛真和阮地星,只带了自己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自己只身前来,即使他武功卓绝,可是要带着自己这个累赘对付这么多人……她不敢再想下去,悄悄问苏柒然:“我们现在走来得及么?”

苏柒然环视了周围蓄势待发的各色人等一眼,再看向流苏时,温柔的抵着她的额头,说道:“等会你先走,我会帮你挡着他们。”

陆拾柒

“等会你先走,我会帮你挡着他们。”

话音刚落,一群人按照之前演练过了无数次的阵法攻势朝两人袭来,苏柒然流采出鞘,一手护着流苏,一手漂亮翻飞,杀出一条血路往外冲。

众人事先皆排练了无数次,知道以苏柒然自视甚高的个性,不大会带手下人来,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因此每个阵法每个招数都是务必置人于死地的阴狠。苏柒然要护着流苏,身形就涩滞了许多,不多时,在倒下一群又冲上一群的各门派弟子的围攻下,身上挂了许多彩。

流苏在苏柒然怀里鼻端闻到血腥味,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混账,为何她没有武功,哪怕一点点也好,哪怕只够自保也好。她想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笑看闲雨落庭,看云海蒸蔚,而不是像此刻这样,躲在他身后,眼睁睁看他为自己挡去明枪暗箭,她的嗓音因为焦急和恐惧而低哑:“苏柒然,你放开我!我会保护自己,你放开我!”

苏柒然拥着她的手一顿,将她更往怀里揉了揉,侧身躲过斜刺里举剑冲过来的一个人,却始终防不了阴地里的人,流苏听到利剑划破丝帛惨烈的割裂声,血腥味更加浓厚,她听到兵器交接的声音,怒吼惨叫呻吟渐渐小下去,似乎被苏柒然带着边打边杀冲出了重围。

她摸到苏柒然背脊黏滑浓稠的血,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了。如果没有她,如果没有她!苏柒然不会受伤,不会落到被人鱼肉的境地。她的唇被咬出血来,逼着自己不能落泪,不能再分散苏柒然的注意,不能再成为他更重的包袱和累赘。

苏柒然脚步踉跄,却还是尽全力稳住身形,环顾四周,追杀的人被抛开了一段距离,此次聚首,大约也是事先设计好的,被安排在荒凉城郊一处别院,周围荒无人烟。流苏才喘了口气,想检查苏柒然的伤势,却又听到纷杂的脚步声传来。恐惧到极致,她反而冷静下来,轻轻抱住苏柒然,笑道:“苏柒然,我想过了,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一个死。我希望到时你勉力一拼,我们都能活着回去;如果不能,我也不会独活。”

苏柒然眼角瞥到林后一个身影,当下已经有了决意。他染着血的手缓缓抚上流苏的脸颊,那样细致,那样虔诚一样的膜拜,像是要记住她的每一寸轮廓。最后一次吻上她的唇,深深辗转留恋,低声道:“我要你活下去。我曾经以为我能给你你想要的生活,事情到如今这个地步,只能证明,原来我做不到。如果我不是离宫宫主,今日我们是不是就是另一个模样。流苏,好好活下去,我……”脚步声已近在咫尺,有人喝道:“苏柒然!你逃不掉的!今日我们定要为武林除害,让你葬身于此!”

苏柒然置若罔闻,深深看着流苏,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再也给不起任何承诺,此时此刻的他们再也看不清未来,终究是颓然无力的松开手,使出最后一分内力将她推向林后的人,那人也闪身而出,接住流苏,朝苏柒然点头:“苏宫主放心,我定保夫人周全!”

风割在脸上像刀,流苏的眼睛惊恐的瞪大,他又要推开她,他又要独自承担下所有的苦痛,她僵硬的转过头看身后护着她的人:“苍澜,你放开我,你放开我,苏柒然他会死的!你让我下去,你让我下去啊!”

苍澜喃喃说着什么:“夫人放心,离宫三个堂主和暮渊阁已经赶过来了……”

流苏却不明白那样的意思,看着她挚爱的身影眨眼淹没在一群杀气腾腾的人里面,泪水早就泛滥,模糊了眼前所有景致。那日她的话还记忆犹新:“我们的未来就该由两人承担,就算要死也死在一起!”她曾经以多大的决心发过誓,发过誓要追随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如今,他却以爱之名,再次放开她的手。

有人发现了他们,立即朝他们袭来。苍澜吃力的躲避,眼前一花,却是苏柒然,撑着一口气赶过来,替他们挡去眼前的杀意。他转过头,吃力的做了一个口型:“走。”

苍澜不再耽搁下去,背起流苏迅速后退。那一刹那,谁的剑刺进了苏柒然的左胸,剑锋没胸而出,竟白晃晃的没有一点血色。

“苏柒然!”是谁撕心裂肺的声音,悲怆绝望的让人落泪。流苏抬手,触到脸上一片冰凉,拼命眨去泪水,身旁的景色迅速的后退,却清晰无比的看到那个满身血污的人,吃力的用剑撑着地,抬首遥遥往这边看来。

“我恨死你!”女子尖利而崩溃的叫声远远传来,苏柒然浑身一震。身后的人把剑用力抽出,胸口剧痛,意识消散前,他撑着擦去额前留下的血,不要遮住他的眼睛,他还想看,还想再看最后一眼……

对不起,我要你活下去。

鲛绡纱帐重重叠叠,隐约透出床上苍白的女子的容颜,黛眉紧蹙,脸上的泪痕未干。刻意压低的清润声音天生一种王者气势,问道:“怎么样?”

杜太医凝神搭脉了半晌,恭敬的回到:“皇上,这位姑娘只是急怒攻心,肝火上冲,肝失疏泄。待臣开张理气清热的方子,服下后就无大碍了。”他觑了眼宣墨的神色,似是十分紧张,心里更加挣扎起来,如果皇上很在意这个女子,那么那件事,到底要不要说……

宣墨淡淡扫了眼杜太医犹豫不定的挣扎表情,道:“朕要知道全部的。”

杜太医心下一凛,立刻禀报道:“还有,这位姑娘有喜了,据臣之见,大约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说完,他心里忐忑不定。皇上向来亲民勤政,不曾出过宫。这姑娘也是第一次来到皇宫,那么这两个月的胎儿,一定不是龙裔了……他这么想着,吓出一身冷汗,皇上该不会为了隐瞒这件事要杀了自己灭口吧?

他浑身抖的跟筛糠一样,偷偷不住的瞄宣墨的脸色,却见这位年轻的皇帝波澜无惊,没有透露出任何一丝感情,只是问:“大约要多少时日,能调养好她的身子?”

杜太医估摸着自己的头大概是在脖子上长稳了,放下了心,说道:“一月足矣。”

宣墨点点头,挥手遣散了众人。走至床榻坐下,看着那张刻骨铭心的脸,她的眉目依旧,却又像是多了许多他不曾给的起的幸福。眼光渐渐滑到她平坦略微突起的小腹,因为纤细的身子,即使两个月也不大看的出,两个月了呵,是那个人的孩子罢。

流苏被梦魇惊着,梦里那把刺穿苏柒然胸膛的明晃晃的剑,染着血色,狰狞的幻化成一条巨蟒,嘶嘶的吐着分叉的舌。她在梦里哭,直至哭醒,枕头濡湿成一片。

宣墨听到如小猫一样的呜咽声,连忙探上去,轻轻叫道:“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