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像是看见了宣墨,又像是没有看见,睁着迷茫的眼:“他会死的,他死了。”

宣墨神色复杂,握住她的手带到她的小腹前,强硬的说道:“不管他有没有死,你不能死。你有孩子了。”

你有孩子了。

流苏被层层包裹起来麻木的心,像是终于有什么东西刺穿,于迷蒙中带来一丝清明,她含着泪不可置信的低头看自己的腹部,哭着笑出来,她有孩子了,她和苏柒然的孩子。那样的小生命,脆弱却顽强的依附着自己。

求死的心倏然淡去,她摇着头:“我不会死的,我答应过苏柒然,我要给他生一个小流苏出来的。”

她抓住宣墨的手,一双眼因为欣喜而焕发出光彩:“你说孩子会不会和苏柒然一样,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等她出生,我要和她说,她的爹爹,是多么厉害的一个人;她的爹爹,给了她娘多少幸福;她的爹爹,为了她娘……”她突然想到什么,顿了一顿,喃喃道:“她的爹爹,为了她娘,死了。”

流苏的双眼圆睁。苏柒然死了,她亲眼看到那把剑穿过他的胸膛,那里,有她曾经亲手抚过的旧伤疤,有她曾经轻轻印上去的吻,如今却只有一个血窟窿。

她失神的如同一个木偶,又哭又笑的喃喃着。宣墨皱起眉头,低声吩咐宫女照方子把安神药煎来,小心翼翼的抱住流苏,絮絮说着:“流苏,上天垂怜,终于把你还给了我。他已经死了,忘了他,我会对你好,会对孩子好。我求你,你看我一眼好不好?”他的双拳紧握,眼圈泛红,紧紧搂住流苏,深深埋进她的肩窝。

流苏没有反应,她兀自又哭又笑,像是活在自己的一个梦境里。那个梦里,暗红衣袍的绝色男子在满树的丹蔻芝华下,眉目如画,灼灼芳华,笑意淡淡的朝她看过来。他温柔的朝流苏伸出手:“流苏,我的流苏,你答应我,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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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秋。流苏轻抚着腹部,看着那一塘残荷。“一夜绿荷霜剪破,赚他秋雨不成珠。”她低低吟着,她已经能够有勇气面对苏柒然死了的事实。当苍澜把流苏送去皇宫,又回返去找苏柒然时,他只送来了一个染血的香囊。流苏忘了看到那个香囊时她是什么心情,她只觉得腹中鲜活的血肉成了她唯一活下去的信念。

宣墨为她安排的地方,是晚蔷园,与宣府一模一样的晚蔷园。她知道那个叱咤风云掌尽天下苍生的男子的苦心,却已没有心力做出任何回应。她的爱情,第一次在宣墨手中夭折,第二次,还有勇气义无反顾飞蛾扑火一样的爱苏柒然,却依然是这样的下场。她早已失却了爱的能力。

宣墨下了令,后宫任何嫔妃没有圣旨不许靠近晚蔷园,她像是一只被豢养的宠物,在园里一日一日蹉跎着活下去。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她还有苏柒然的骨血,她像是一个容器,承载着挚爱男人的延续。她喜欢早睡,夜夜梦里希望苏柒然出现,哪怕一个面容也好,一句话也好,却始终无法得偿所愿。

“夫人,起风了,您在这风地里站了许久了,染上风寒就糟糕了,还是回去罢。”莲喜是宣墨派来服侍她的丫头,他大约费了很多精力,将莲喜训练的如同荷包一样不差分毫,连样貌都似曾相识,都是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一身的憨傻气。可是流苏知道,莲喜毕竟不是荷包,正如此晚蔷园毕竟不是彼晚蔷园,物是人非物是人非,他们,是再也回不去的。她想起荷包,温柔而舒缓的笑了笑,不知她与小葛过的是否快乐,如果上天注定她不能得到幸福,那么看着身边的人幸福,也是一种圆满。

她慢慢的转了身,三个月的身孕略微有些重,莲喜连忙将一袭披风披上流苏的身,搀着她往室内走去。

才坐下歇了一口气,内监尖细的嗓子报到:“络贵妃到!”流苏沉静如水,她知道唐络一定会来找她,也只有这个络贵妃,仗着宣墨不会处罚她的掌握,敢无视圣旨,堂而皇之的闯进晚蔷园。正如很久以前她被唐络推入水里,唐络也并无任何损失一样。

唐络已到了跟前,流苏却坐着一动未动,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处处谋算人心的流苏了,这虚假的客套,她做不来,也不想做。唐络见流苏似乎未将自己放在眼里,并不行礼,倒也不生气,倒是她身边的丫鬟骂道:“大胆刁奴,你还未封任何品阶,见了络贵妃为何不行礼?”

她话音刚落,唐络一巴掌狠狠的打了过去:“下贱的奴婢!凌姑娘是皇上的贵客!岂容得你这个贱人污蔑,还不自己掌嘴!”巴掌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流苏微微笑了笑,她不谋算,不代表她就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历来是巴掌声越响,落下去的时候反而越轻。看样子,连唐络都变了呢。

她有些疲倦的看着眼前这一场戏,低低吩咐莲喜道:“给络贵妃上茶。”便再无他话。

唐络打完了丫鬟,屏退了众人,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了,眼风轻轻瞟了流苏微凸的腹部,淡淡的说:“是苏宫主的孩子罢。”

流苏在提到孩子时,眼神倏忽变得湿润而温柔,回道:“是的,三个月了。”

唐络看着眼前这个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流苏,哪里还有曾经的精明谋算媚色无双,她低头喝了一口茶,边缓缓的划着浮沫,边说:“我以为你死了。”

流苏的笑容很淡,带着一丝疲倦:“我恨不能死去。”

唐络看着这样的流苏,心里突然颇多感慨,阖上杯盖道:“曾经你一定看不起我的愚蠢幼稚,连我自己也恨自己如此不济。我这样的傻,这样的不敢为自己争取,以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如今却享得荣华富贵。彼时你却是如何精明如何厉害,如何懂得讨人欢心,今日看来,却落得这样一个境地。如今想来,太过聪明,其实也不是好事。”

流苏看了看唐络,曾经一派天真什么心情都摆在脸上的小丫头,今日蜕变成了后宫里相互倾轧的众多女人之一,面目模糊。她微微笑:“是的。如今你也知道,太过聪明,其实不是好事。那么你今日不顾他的圣旨硬闯晚蔷园,以为他不会责罚于你,是不是也是在自作聪明?你只道他亏欠你良多,却不知道他亏欠我的更多,两相比较,你以为他会如何决断?”

唐络的脸色变了变,良久,叹了口气:“你还是如此。罢了,我今日来并不是找你麻烦,只是想提醒你,你腹中的骨血不是龙裔,那么还是小心点好。今时他的身份已不同往日。”

唐络的金累丝戏珠头花,随着走动一颤一颤,晃着明光消失在门外。莲喜赶上来扶住流苏,问道:“夫人,可有什么不适?络贵妃没给您送什么吃食罢?那可千万不能吃。”

流苏摇了摇头,看了看天色,说道:“皇上快下朝了,我去打个盹,他若来了,就说我睡下了。”

宣墨日日下朝后便来晚蔷园,有时候给她带些坊间的新奇小玩意儿,或者是新出的有趣的戏本子。纵然她对着宣墨已无话可说,他也照来不误,像是只要能够看看她,都是好的。她却自觉已承不了这样的盛情,只能躲着他。

果然不久,园里响起下人们整齐的声音:“给少爷请安。”

流苏无奈的蹙了眉,宣墨在晚蔷园里,从不许别人叫他皇上,也从来不自称朕。流苏知道,他在竭力营造当初他们相处时那平淡的光景,可是毕竟,不是所有的悔恨都可以重来,所有的遗憾都可以填埋。

帘子轻响,流苏连忙闭上眼假寐。宣墨在床榻前坐下,抬手轻轻抚上流苏的脸庞,流苏装作翻身,避开他的触碰面朝里睡了。宣墨知道流苏在躲着他,苦笑着收回手,随手翻开她床头的书看了几页,说道:“唐络被我责罚了。罚其俸禄半年,在夜藻殿闭门思过,不得踏出一步。”顿了一顿,见没有回应,又继续说:“太医说你的身子大好了,闲时让莲喜陪你出去走走罢,这样对胎儿也有好处。”

仍是无话,宣墨替流苏掖了掖被角,神色惨淡。离去时,流苏听到他轻轻的一句问话:“为何我们会变成这样?”

“冷芳殿……”康皇后抬起头,看着蒙尘的牌匾上模糊不清的几个字,轻轻念道。

“皇后娘娘,这里是冷宫,您凤体尊贵,咱们还是不要进去了罢。”侍女合欢扶着康皇后,轻轻说道。

康皇后眼角眉梢尽是凌厉,挑了一挑眉,伸手推开了许久不曾开过的门,阴暗的室内仅有的几缕阳光下,土屑簌簌落下。室内空荡,暗处一双双眼睛幽幽闪着意味不明的光,仄仄的逼过来。合欢的手在抖,她害怕这个地方,害怕这个埋葬了往事爱情和血液的地方。突然听到康皇后在叫自己:“合欢。”

“啊?”她几乎是立刻抬头回到,嗓子破了音,也忘了礼仪。

康皇后没有追究她的失礼,往宫殿深处走,金银丝混织百鸟朝凤花纹的水红色朝服裙摆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她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说:“合欢,本宫问你,冷宫是什么?呵,没有帝王的宠信,东宫也是冷宫;有了帝王的怜惜,冷宫也是东宫,端看帝王的心意而已。是不是?胭脂是什么,华服又是什么,不过都是壁障。尔虞我诈人心叵测又如何,真正要紧的,是看你的能耐,有没有本事把冷宫变成东宫,有没有本事让帝王爱上没有华服和胭脂的你,有没有本事扶摇直上平步青云。莲妃,你说本宫说的对么?”

合欢悚然一惊,不明白皇后在对谁说话。却见宫殿阴暗深处,一个披头散发的苍白女子慢慢走出,一双眼如同风尘女子的眼神,漫不经心又贪婪的看过来。她没有说话,像是静待猎物的兽,静静的眼里全是嗜血的兴奋。合欢吓的挨近了皇后,却见皇后丝毫不惧,甚至笑了起来。

“莲妃,你不必如此仇恨的看我。本宫说过,有了帝王的怜惜,哪里都可以变成东宫,譬如说我这个皇后的东宫,如今就在那晚蔷园里。”

“晚……蔷……园?”女子开口,曾经软糯的嗓子嘶哑难听,如同破锣一样发出摩擦的沙沙声。

康皇后微笑着颔首,慢慢走过去托起那女子的下颌,凑近了说道:“莲妃,本宫虽没有那能耐,可是本宫可以给有能耐的人一个施展的机会。你说,你,会不会是那个人呢?”

女子眼里的嗜血光芒乍起,幽幽笑起来,朝康皇后福了一福,便是形容褴褛也是千娇百媚,她抬头:“臣妾梨若,见过皇后娘娘。”

比目点翠金钗、白玉镶银攒芯珠花、掐丝含珠金凤、银凤衔玉拢丝、红宝石米珠磬宜簪、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珠花……她有多久没再佩戴过抚摩过这些首饰了?梨若笑了起来,俯下身将这些首饰拥了满满一怀。康皇后一进门便见到了这样的场景,她不动声色,扬起声音问道:“妹妹,这对襟双织缎子长裙你可喜欢?穿在妹妹身上,真是好看的紧。”

梨若轻轻妩媚一笑,那一瞬间的风情便是连康皇后都怔了一怔,她说:“臣妾很喜欢。娘娘既然如此看重臣妾,臣妾定以娘娘马首是瞻,为娘娘分忧。”

康皇后若无其事的说:“妹妹,本来以妹妹的功绩,本宫的位置是该由妹妹做的呢。”

梨若回到:“妹妹不敢。”话虽如此,只是脸上的神色却颇有几分骄矜。她便是陷害了越肃的那个莲妃,她彼时只是新得宠的妃子,地位却并不稳固,处处受其他嫔妃和皇后打压。这时候在冷宫的三皇子的母妃找到了她,为她分析了一番利害关系,答应她事成之后她便是皇后,拼命唆使她去做那些事,她本以为新帝会是尚且年幼的三皇子,却不想让她知道了这事的主谋是宣墨,从此便格外注意起宣墨,一见之下立刻被其倾倒,一颗心便扑了上去。后来宣墨登基,她以为会迎来他温柔的允诺,却怎么也无法料到,自己还未来得及见到新帝一眼,便与前朝的其他几个妃嫔一起,被打入了冷宫,终年不见天日。此时再想去找当初的太妃,三皇子和她母妃却被发现暴毙宫中。她便知道,自己,是被遗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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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没有忽略过梨若脸上一闪而过的骄矜,眼中精光一闪,说道:“妹妹,你可知晚蔷园里那位?”

梨若摇头:“不知。”

皇后像是十分的惋惜,哀叹一声:“本宫真为妹妹不值。妹妹可知,皇上昔日布下棋局,精心谋略,为的可就是她啊!”

梨若大惊失色:“为她?”

皇后淡淡瞥了一眼,继续挑拨:“是啊,皇上就是为了她,才要夺下这江山呢。只可惜妹妹徒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如今妹妹你功成身退,她却是享尽帝王宠爱。皇上为了她,可是空设后宫呢。”

梨若的脸血色尽失,而后便浮起了越来越浓的不甘和恨意,康皇后满意的看到她扭曲的脸,又说:“只是那位三千宠爱集一身的人啊,却不知检点。她怀上了孩子,却不是龙裔,这事,皇上却还被蒙在鼓里。妹妹,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梨若一怔,毕竟是后宫的女人,很快明白过来,垂首道:“妹妹知道该怎么办了。”

康皇后轻咳一声,神色很是惋惜:“只可惜啊,如果只有一个没了,想必还不能令皇上明白过来,咳,那女子的身体呢,本也不好。本宫以为,做事就要做的干净,斩草除了根,才算是釜底抽薪。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梨若低低的声音中带着残忍的笑意:“姐姐以为番红花、莪术和三棱如何?既然那人身体不好,这破血极寒的虎狼药一灌下去,可就……生死由天了。”

“生死由天?”皇后头上的点翠嵌珠凤凰步摇随着笑声微微颤抖,“很好,事成之后,姐姐一定不会亏待了妹妹你。就是这东宫,也可分妹妹一半。”

梨若乖巧的谢恩:“臣妾不敢,谢娘娘提携。”跪在地上的眼低垂,敛去了其中的光芒。才一半么?她也是后宫倾轧里活下来的,岂会不知皇后的心思,只怕自己这次还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裳。不过无妨,先借着皇后除去那人,再除去皇后,想必也不是难事。她要的,可不只是一半呵。

高受良弓着身子轻轻阖上南书房的门,甩了甩拂尘,领着一帮小太监回内侍监。半途里却看到一个宫女打扮的姑娘跪在路中,见到他来了,梨花带雨的膝行至面前,就一个劲的磕头。

高受良一甩拂尘,瞥了眼地上的人,问四周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如今一个小小的宫女都可以拦我的路了!”

那宫女抬起头,一双美目含泪,真真是我见犹怜。高受良皱起眉头,这宫女长的太妖了,他十分不喜欢。却听那宫女哭哭啼啼道:“高公公,您不要怪他们,是奴婢实在受不住了,才斗胆求高公公!奴婢梨若,本是冷宫里的人,不想皇后一日逛到冷宫,见奴婢长的讨喜,就带了奴婢回宫伺候。奴婢满心欢喜,以为从今可算是脱离苦海了,却不想皇后娘娘她……”一边哭着,一边撩起袖子,一段藕臂上全是青紫的伤痕,“奴婢实在活不下去了!求高公公您救奴婢一命啊!”说着又砰砰的磕头。

高受良在心里冷笑:讨喜?她长的这样子,莫怪主子们要看不下去了。嘴上喝道:“大胆奴才!竟敢背地里妄议主子!嫌命太长了是么?拉下去!”

梨若一听,浑身筛糠似的抖,紧紧抱住高受良的腿嚎道:“公公!奴婢好不容易从冷宫里出来!奴婢不妄想什么,只是想请公公将奴婢调到好伺候的其他娘娘那去,奴婢听说晚蔷园里的娘娘最是平和了,奴婢想去伺候她,一定会伺候的尽心尽力!请公公救我!”

高受良本来不耐烦的准备一脚踢开她,听她这番话,突然停住了,弯下腰问:“你刚才说什么?你是从冷宫出来的?想去晚蔷园?”

梨若怯怯的点了点头,眼里尽是期望。

高受良的笑容十分虚假,说道:“既如此,我就允了你罢。看你也是可怜人,你下去准备准备,就去晚蔷园罢。皇后那边,我自会和皇上说的。”

梨若千恩万谢的抹着眼泪走了,高受良却紧紧皱起眉头,凡是牵扯到晚蔷园的,那可都不是小事,当下就原路返回南书房,准备求见。

宣墨握着紫毫的手顿了一顿,饱蘸着墨水的笔尖滴了一滴在宣纸上,染了乌漆一片。他重复高受良的话:“冷宫出来,皇后的侍女,想去晚蔷园?”

“是,可是依奴才之见,倒不像是做奴婢的,活脱脱一个主子的气势。”

“你怎么处理的?”

“奴才自作主张,已经让她去晚蔷园了,不过派了人盯着。如果她对娘娘有不轨之心,放在咱眼皮底下明里暗里盯着倒还好,就怕她暗地里来阴的。”

宣墨慢慢将写坏的纸揉成一团,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说:“盯的紧点,随时向朕报告。”

高受良跪安后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宣墨复又拿起紫毫,心浮气躁却无法落笔。他想起若干年前流苏那次落水,他事后曾如此痛恨自己,他本是最该护她周全的人,提防了所有人却独独忘了府里的人。从此他暗地里为了她铲除了一些只要他认为是可疑的人和事,连苍澜都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杯弓蛇影;而今,他是帝王,是天子,生杀予夺不过一句话,他原应该直接杀了那侍女的,他不应该容下任何可能伤害流苏的人事不是么?却为何眼睁睁放那隐患去晚蔷园,却为何觉得心里隐隐升腾起侥幸,恐惧,甚至有些……期待?他究竟在期待什么?

宣墨没有想下去,他觉得有些困惑。这些年来认准了一个目标,便不管不顾的朝那条路上前进,看着是鲜花铺就的花团锦簇,底下却是丛生锋利荆棘。他满不在乎舍弃种种,连带着心也一并撕去,终于到了如今辉煌冠冕,他却只觉空虚。究竟他这一辈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身为帝王却连最平凡的自由和幸福也得不到,那么他今日今时坐在这个位置上,究竟是为的什么?

流苏最近经常想一个问题,不知宣墨的那些老婆们是不是暗地里恨透了她,一个无名无分的罪臣之女,却引的圣上除了上朝便在晚蔷园里厮混。纵然流苏与他无话可说,他却也自得其乐,仿佛只要走进这园子,推开这屋门,看到这个人,他就心满意足了。

肚子突然轻轻的震动,不知是不是孕妇特有的心理作用,流苏总觉得孩子似乎在踢她,却也知道这个时候的胎儿还没长全呢,大约是母亲特有的心思罢。

莲喜听后抿嘴一笑:“夫人,您是太爱这孩子了,才觉得孩子在踢您。不过奴婢倒听说,多跟孩子说说话,孩子出生以后和娘特别亲。”

“还有啊,夫人您要多吃点,以后奶水才会足;闲时奴婢也经常扶您去走走逛逛,这样以后生孩子的时候不会那么痛。”

流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莲喜,你可是一黄花大闺女儿,怎么知晓这么多事情!”

莲喜红了脸:“奴婢这不是特意去找宫里的嬷嬷问的么!”说完握着脸逃了出去。她前脚刚走,后脚园里的小祥子带了一个宫女进来,给流苏请安。

流苏瞥了眼跟在小祥子后头那个把头埋到胸口去的宫女,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是新来咱们园子伺候夫人的梨若,奴才带她来见见夫人。梨若,还不过来?”

流苏知道这园子里的奴才们都是宣墨精心挑选过了的,尤其在饮食上格外注意,因此也没放在心上,随口说:“抬起头我瞧瞧。”

那梨若怯怯的抬起头,流苏只觉得眼前一亮,真是美人,怪道她也只能分到这园子里来,怕是在别的妃嫔那儿非得被整死不可。

她觉得有些倦了,让小祥子安排梨若做活儿,便扶着腰回了内室。

她刚打发完奴才,宣墨却又来了。流苏听到屋外奴才们跪了一地齐齐喊:“给少爷请安。”无奈的叹了口气。

宣墨掀了帘子进来,流苏看到他墨黑的朝服上张牙舞爪的金丝盘龙和袖口上的金丝缠边,确有一种震慑的奢华。

他自来熟的往窗前的椅子上坐了,问道:“今日如何?孩子有闹腾么?”

流苏吩咐莲喜让茶,回到:“没什么闹腾的,都很不错。”——只要你别天天过来给我添堵,当然这句话流苏也只能放在心里说说。

寒暄完每日必定的客套话,流苏又沉寂下来,无话可说。宣墨走到屋内那盆秋海棠前,俯下身细细赏玩,流苏当他又顾自找到乐子了,也就准备继续看她的戏本子。

室内一片沉静,恍如又回到曾经的以前,那样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时间轻易失去不可知的空寂,在这金灿灿的秋日午后,留不下任何痕迹。

“你还会回来吗?流苏。”静谧的空气里声线中的无奈和沧桑分外明显。

流苏从书中后花园的才子佳人中抬起头来:“宣墨,我不是已经在皇宫了么?或者,你给我许多银子,放我出宫,可否?”

“我问的是,那个为我煮蛋羹,为我在夜里掌灯,为我酩酊大醉的流苏,还会回来么?”

“也许……回不来了罢。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前的那个流苏,大约也死了。”

“我不会让你出宫的。我厌倦了日日一个人在这院子里,纵使你不爱我,可是只要我进了这园子,推开这门,能看到你,不再是我一个人,我也就够了。”

流苏抬头看他,在这样灿烂的阳光猛烈的午后,那个男子懈怠的靠在椅子上,散漫的看过来,眼神里是傍晚那种带有倦意的温煦。

柒拾

宣墨多日未来晚蔷园了。莲喜在耳边絮絮叨叨:“朝上最近烦心事挺多的,前几日高公公来送手炉时,说少爷可能这几天不能来看夫人了,请夫人体谅着些。”

流苏失笑,体谅?她无须体谅罢,她不是他的那些嫔妃们,日日守着一个孤寂的院子一角四方的天空,等待君王的宠幸,将自己所有的爱恨,都付之于这一日一日无望的等待中去。她,不是他的妃嫔。

莲喜替流苏盖上毯子,又将手炉安置好,很有些不解的问:“夫人,您是不是在生少爷的气啊?依奴婢看,少爷对夫人,是真的掏心掏肺实打实的好,可是夫人总是摆脸色给少爷看。”

流苏捂紧手炉,她近来很有些怕冷。笑问:“你心疼了?”

莲喜慌了,差点跪下指天发誓:“奴婢不敢!”

流苏温言抚慰:“你不用慌成这样,我没有怪你。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曾经如胶似漆的以为没有彼此不可,曾经以为未来的日子会永远牵手同行。可是世事难料,原来他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在下个分岔口便消失不见。那么以后就算一个人上路,只要记得曾经相依相扶走过的那段回忆,也就不必再奢求什么了。”

莲喜的眼睛和丛林里的麋鹿一样,天真而温柔,此刻懵懂的看着她:“夫人,我不懂。”

流苏失笑,莲喜自然不懂,她纯净如清水,澄澈如阳光,那样洁白一片没有污点。而自己一路走来却已是满身风雨,连掸落一根草茎都已无力。

流苏轻笑着拍拍小女孩的头:“好了,你去忙你的罢,我这里一个人静一静。”

莲喜又莫名欢欣起来:“好的,我去帮梨若,她听说夫人体虚畏寒,总窝在咱们园子的厨房里炖煮汤药呢。”

“梨若姐姐,你在煮茶呢!”

梨若闻其声,一张阴霾的脸迅速扬起笑容,透彻的仿若方才的阴狠根本不存在。

“是啊,古诗有云:水常先求,火亦不后。这茶啊,须得用活火烹,用乌榄核做的碳,烧起来火焰浅蓝,焰活火匀;用紫泥苏罐那么一装,浅能酿味,能留香,不蓄水,这样茶叶才不易变涩,喝时再注入白果杯里,色白如玉用以衬托茶的颜色,质薄如纸以使其能以起香。这茶的味道啊,才能品出那么一点。”

莲喜呆了:“喝茶竟有这么多讲究!”

梨若笑嘻嘻的用羽扇扇着炉火,心不在焉答:“是啊,不过这讲究,我看也只有咱晚蔷园里能做到了。”

她本是无心的一句话,莲喜却十分自豪:“那当然,咱们晚蔷园的厨房是少爷吩咐另辟出来的,做的菜呀,不与宫中分例相同,也没那么多规矩。夫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宫里其他娘娘想要都要不到的珍贵食材药材,尽往这边送呢。”

扇着炉子的手顿了顿,梨若刻意压下声音里的探究,只装做寻常的一问:“这么说,难道没有专人验毒么?万一有什么心怀鬼胎的人……”

“当然有人验啊,夫人吃的菜,都是咱们先吃了,没事再给夫人吃的。不过啊,那银筷子或者什么的,也只验得出毒。像夫人吃的那些药啊,就是我们验的了。”

梨若暗暗记下了,又扬起笑脸:“这茶煮好了,你给夫人送去吧。”

莲喜乖巧的托了盘出去了,梨若下意识的摸了摸悬在腰上的荷包,草药的粗糙质感扎在手心,如果是毒药,也许真就被尝出来了,可是这草药,本就是拿来救命的,普通人尝了,定不会有事。

又是每天诊脉的时辰,流苏看着杜太医凝神搭脉了许久,收回手笑道:“杜太医,您可能诊出我的孩儿是男是女?”

杜太医一边着跟来的小太监研磨,一边笑说:“内经曰:独持寸口,无病能中。老夫无能,单单从脉象上,是断然无法诊出男女的。夫人也无须焦急,按老夫来看,无论是男是女,皇……少爷他一定宝贝的紧。”

他其实有些不明白这位晚蔷园里的主子,宫里风言风语的也略知一些,既然是曾经的正室,满门抄斩独活她一个,已是死里逃生,恐怕也是龙椅上那位保下的,可是既如此,怎么又会怀了别人的孩子?如今看他俩这光景,总那么淡淡的,只怕是一方有情,另一方却未必有意。他一边开方子,一边说道:“夫人,这方子是保胎安生的,您哪,可别嫌苦,每日晚膳后让奴才们服侍您喝了,对宝宝对您,都有好处。你可有害喜症状?”

流苏摇了摇头,她三个月的身孕,胎儿却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有时候她都会以为怀孕之事只是一个错觉,她有些惊慌,这个时代又没有B超,万一是个死胎……

杜太医笑了:“夫人切莫劳神过虑,胎儿很健康。您没害喜症状,说明您身子好。您平日里只管把心放宽了,闲时也多走动走动。老夫这就告退了。”说着,把药方子交给了身边的小太监,朝流苏作了一揖退了出去。

高受良身后跟着小太监,进了厨房,乍见到梨若,不易察觉的笑了笑,咳了咳嗓子,吩咐:“小柱子,这是按杜太医新开的方子抓的药,你可放好喽。你叫梨若是吧?记得饭后煎一帖,伺候夫人喝了。这药,可不能出一点差池。”

梨若应了,抬头看高受良走了出去,按住自己胸口深吸了几口气,看周围无人,提着裙摆小心的揭开了包药的牛皮纸,将荷包里的药都倒了进去,又与纸里的药材混成一团,觉得还太明显,又从旁边的纸包里抓出一点混了进去,端详了一番,才又重新按原来的折痕仔仔细细的包好。她又往两边看一眼,拍了拍手若无其事的回到了灶台。

暗处的高受良盯的一清二楚,冷笑着甩了甩拂尘,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前方杜太医臃肿的身形在看到宫门口立着的女子时停了下来,他拂了拂袖子,作揖道:“微臣见过长乐公主。”

大修的长乐公主宣砚,一身利落的骑装,一头青丝竖起簪在玉冠里,手上还拿着马鞭,俨然男装扮相。看着杜太医笑道:“杜太医,这次是给哪位娘娘诊脉呢?”

杜太医含糊敷衍:“是皇上宣臣面见的,不过问了些养身上的事。”

宣砚漫不经心的点头,刚要放人走,突然见高受良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高受良因为追杜太医,竟然一时没有看到旁边的宣砚,到了面前才乍眼见到,一时惊慌,被拌的一个踉跄,拂尘也差点甩出去。他连忙跪倒:“奴才给长乐公主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