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公,这么惊慌失措,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怎么,有急事找杜太医?”

高受良抹了一把汗,频频点头:“是,是皇上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未解,所以派奴才来问清楚。”

宣砚手里的马鞭甩的噼啪响:“既如此,您二位就忙着,本公主先走了。”话虽如此说,却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丫头,那丫头伶俐的一点头,扶着宣砚慢慢走远。

高受良眼见着长乐公主走远了,松了口气,让杜太医附耳过来,神色严肃的说了些什么。

杜太医的脸色突然变的苍白,连腿也不住的颤抖,抓着高受良的手颤声道:“高公公,您既然看见了,和我说什么呀!还不赶紧禀报皇上,让刑部来处理这事啊!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晚蔷园里的那位如果出了什么差池,你我都得掉脑袋!”

高受良一把捂住杜太医的嘴,安抚的拍拍他的手:“别急啊您,听我说完。您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只要当做没听到没看到,您哪,只要开个其他的类似的但对母体温和无害的方子,你就算成了。”

杜太医仔细琢磨这话,明白过来后扒开高受良捂在自己嘴上的手:“高公公!你是要害老夫啊!那药,不管是破血极寒的虎狼药,还是温和无害的药,不管怎么说,后果都是一样的!老夫万万不能做这事,被万岁知道了,老夫九族都不够杀的!”

高受良平心静气的一笑:“杜太医,我既然敢做这事,当然敢担保你我都无事。你只管开方子,下剩的事一律不用你管。你以为我有几个胆子敢擅作主张做这事?”

杜太医又琢磨这句话,把每个字都摸透了,这才开窍,吓道:“高公公,你是说,这事其实万岁爷……”话未说完,又被高受良一把捂住。

高公公笑的诡秘:“杜太医,你我都是做奴才的,该说的不该说的得清楚。甭管上头是什么意思,揣摩透了照办就是了。”说完,斜着眼看着杜太医。

杜太医听得连连点头:“老夫知道了。这就去抓药,还要劳烦高公公了。”

宣砚其实并未走远,站在池塘边丢石子玩,远处一个小太监偷偷溜过来,附耳在那小丫头耳边说了些什么,小丫头听了,又一字不落的朝宣砚说了。宣砚的脸色凝重起来,狠狠的丢出一块石头,溅起一池的水花,她低声下令:“咱们不回府了,回南书房。”

宣墨手执黑子,正在和自己对弈。高受良悄无声息的将茶盏换成新的,垂头立在一旁。

放下黑子,宣墨头也不抬的问:“那边可有动静?”

“回万岁爷,有动静了。奴才已经按万岁的意思,交代下去了。”

宣墨点点头,不再说话,他全副的心思又放在眼前这一盘棋上,仿佛只要这样,就能瞒过自己,就能骗自己其实是不知道那件事的。

外面一阵嘈杂,隐约听得太监为难的阻挡:“长乐公主,万岁正在休息,您不能进去!”接着是一阵清脆的马鞭甩地的声音,太监们叫着跳脚躲过那些鞭子,乱成一团。

高受良脸色发白,等宣墨示下。宣墨轻轻一挥手:“让她进来罢。其他人都退下。”

宣砚用力又甩了一鞭,看着小太监们鸡飞狗跳,满意的一笑,昂着头气势汹汹的闯了进去。

“皇兄!嫂子没死!她就在晚蔷园里,她还怀孕了!高受良那奴才要打掉她的小孩儿!嫂子如果没了孩子,非得寻死不可!”

宣墨没有抬头,轻轻将一粒棋子按在棋盘上,玉石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哥!”宣砚没有叫皇兄,而是叫了哥。

宣墨终于抬头看她,只是一瞬间,宣砚就噤了声。

他逆光的容颜苍白,眉目如雪,淡淡的一丝疲倦和颓然,看着宣砚笑起来:“砚儿,我这几年,过的很辛苦。”他轻轻抚过手上纵横交错皮肉翻卷的伤疤,“她如果死了,我便去陪她。何况,我以为,我早已在无间。”

柒拾壹

宣砚的眼光顺着他的动作看到了那些伤痕,唬的一下子冲了上去细看,慌道:“哥,你这是怎么了?”

宣墨收回手,放下宽大的金丝龙纹衣袖:“你下去罢。”

宣砚听他的称呼由“我”又变回了“朕”,知道铁石心肠的那个宣墨又回来了,只得告退,临走前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皇兄,你莫要后悔。”

宣墨的黑眸里闪过一丝微光,又很快湮灭,眼底浮上隐约的沉痛和愠色。后悔是什么感觉,他知道。那样剧烈翻腾的,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肺掏空,只为换回曾经时光的感觉,他了解;明明拥有过,却生生被自己推开被自己错过的感觉,他明白;可是当情感不受控制的偏离方向,又该怎样去掌舵和控制局势。他不知道如果再伤害流苏一次,他千疮百孔的感情,还有没有勇气承受她的再一次怨恨。给他定罪的期限,是不是将会永无止境。或者,连如今这淡淡的类似朋友相处的模式,也将一去不回。

宣墨颓然,他的感情,像是陷进泥淖沼泽,愈挣扎愈堕落,坠进阴暗腐烂潮湿的往事深处,永生不得救赎。面前的棋盘像是在嘲笑,嘲笑他如棋局一样一着错步步错的失败,嘲笑他自以为是的能够掌控全局。宣墨倦怠的伸出手,将黑白的玉石棋子慢慢的收进棋盒,低声唤道:“高受良。”

“奴才在,万岁爷有何吩咐?”高受良左臂搭着拂尘,弯下腰等待示下。

“去告诉杜太医一声,换成安胎药;寻个由头,处死梨若;那件事,就这样罢了罢。”

高受良心里惊讶,面上却应了下来,弓腰退出南书房,急急去找杜太医。

莲喜低头绣着一幅富贵花开的锦缎,五色丝线十分鲜活艳丽。流苏想起前世学习妊娠过程这一章时书上的插画。那样小小的,血肉模糊的一团,却渐渐长出了手脚,长出了眼睛和耳朵,最终分化成一个独立的个体。

“生命的延续真的很神奇。”她喃喃。

“夫人,您说什么?”莲喜抬头,面色不若平日的活泼温柔,有些哀戚。

流苏敏感的察觉到了,随口问:“莲喜,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莲喜的眼睛就湿漉漉了,盛着两眶眼泪还拼命吸鼻子不让眼泪掉下来,细声细气的说道:“梨若姐姐她,不知道犯了什么错,今日高公公派人把她领了去,听小祥子说,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是么?”流苏懒散应道。她觉得自己那称之为同情怜悯的情感,在知道夏欢颜的真实身份的一刹那,早已灰飞烟灭。她不是天生凉薄,却最终丧失了爱和被爱的能力。“生死有命,死了,也未必不是坏事。莲喜,擦擦你的眼泪,扶我去看看院里的梅花。”

莲喜可怜兮兮的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扶着流苏出院门。

那虬枝老梅开的很盛,满满一树梅花像是丹蔻芝华,盛放到极致。流苏甩去脑海中突兀浮现的苏柒然在梅树底下喝酒的影像,她已经不大再想起苏柒然了,不是不想,是不敢。那个窟窿在苏柒然胸口,也在她心上一直溃烂下去,血肉模糊无法愈合。

“流苏。”声音清朗温润。流苏一回头,宣墨站在梅树下,隔着一年的时光和无法跨越的鸿沟,目光哀切凄凉。

他挥退了莲喜,走近几步,伸手想摘去飘落至流苏发间的梅花瓣,流苏下意识的一偏头,避开了他伸出的手,便看到宣墨慢慢收回手,眼里是铺天盖地的痛楚。她避开宣墨的眼神,曾经肌肤相亲的两人,如今却连相处都成了桎梏。

宣墨很快敛去眼中的痛楚,淡然自若的说:“三日后年关,宫里会有家宴,我……希望你也去。不过不勉强,若你不愿意便罢了,那日我来晚蔷园陪你也可。”

流苏讥诮冷笑:“纵是我不去,你总有法子逼得我不得不去。年三十的晚上,皇帝不去宫里家宴,不顾后宫皇后妃嫔,反纡尊降贵来我这什么都不是的人处,无非是想把我推上风口浪尖,后宫朝廷非议诽谤,也许还得担上妲己飞燕的罪名。我若不想这一切发生,就非去不可不是吗?宣墨,我真后悔曾经爱过你!”

宣墨的脸色惨白,身形甚至不稳的踉跄的晃动了一下,苍白的容颜蒙上一层朦胧的凉意,眼里幽黑涩然,苍凉又带着一丝薄薄的嘲讽,不知在嘲讽自己,抑或在嘲讽别的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抑郁:“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是吗?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吗?因为不要我了,所以连带我所有的讨好和心意也全变成了恶意是吗?你不要我就罢了,你不要我就罢了……”他反反复复的说着这句话,狼狈退后一大步,“……连我,都容不下我自己,只是忘不掉,用尽全力也忘不掉……输的那个人,始终是我。”

他走了,没有再看流苏一眼。

流苏因那眼神而震慑,微微的心痛。她朝着宣墨离开的方向,浮起一抹压抑惨淡的笑容:“迟了,都迟了,什么都迟了……”

宣墨三日未曾踏足晚蔷园了。高受良仍日日送药来,莲喜大约从高受良口里听说了什么,不知忧愁的脸上竟然蒙上了淡淡的不郁,每日扁着嘴,像是随时都会掉几粒泪珠子下来。

流苏没有理会莲喜,面色沉静的做自己的事,只有在低头抚上腹部时,会浮上柔软的笑意。

大年三十这日,流苏醒得分外早。她披衣下床推窗一看,天色阴沉,日光惨淡的从几缕阴云中穿透下来。午膳过后,晚蔷园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嫂子!”宣砚没有让人通报,径直进了屋,看到窗前坐着的手执书卷的女子,有些激动的往前跨了两大步。

流苏恍然,一时竟无法反应,她转头看到宣砚,英姿飒爽一如从前,也不由站了起来:“砚儿,是你!”

这当儿莲喜已奉了茶上来:“公主,请用茶。”

流苏细细看着宣砚,温柔的问:“什么封号?”

宣砚有些赧然:“长乐,长乐公主。嫂子,你过的好么?”

流苏笑着摇头,温婉道:“砚儿,我嫁人了,不再是你的嫂子了。”

宣砚神色郁郁,嘟起嘴道:“我不管,你永远是砚儿的嫂子。”

流苏纠正未果,也就不再坚持:“裴航对你好么?”

宣砚的眼底一抹淡淡的怅然和无奈,笑着回道:“有什么好不好的呢,也就这样罢了。”

流苏想起她之前那样义无反顾轰轰烈烈的爱情,今日再看她,所幸她并无从此消沉,还是那个豪爽的宣砚。有些了然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是啊,也不过就这样了。”

她们静静的对视一样,又都有些狼狈的闪烁别开眼神。谁也不想在对方眼中看到一样的被爱伤害过的痛、茫然、恐惧和逃避。

宣砚掩饰的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转移话题:“嫂子,晚上宫里的家宴,我和裴航都会去,你也去罢。她犹豫了一会,“不要怪皇兄。他没有恶意,嫂子,大约你不知道罢。他这几日在朝上说要废了康皇后和其他几个妃嫔,只立你为后,朝中一片反对声浪,他撑的很辛苦。”

流苏有些惊讶,这么大的事,她却毫不知情,这一刻,她才知道宣墨将她保护的有多好。

“嫂子,皇兄的本意,不是要让你承担什么。他也知道人言可畏,外面多少声音都是被他压下的,不欲让你知晓。只是,他可能用错了爱你的方式罢。”

流苏蹙起眉:“康凤同意吗?他才登基没多久,还需巩固势力吧?”

“康凤倒没什么意见,就是朝中几大派的家族势力闹得最厉害。皇兄登基以来,其实已经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架空了几大家族的权力,所以问题不大,才提出废后一说的。”

流苏微微笑起来:“他总是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却从来不问我是否愿意接受。”

宣砚听这话,有些急了起来,刚想开口解释,被流苏打断:“砚儿,晚宴我会去的——我有些累了。”

宣砚听到流苏下了变相的逐客令,只得起身离开。

冬日天色暗的很快,一盏盏红灯笼在灰蒙的夜色里明亮亮的扎眼,流苏只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莲喜阴霾了多日的脸终于有了笑颜,替流苏梳着发髻,笑嘻嘻的说:“今日家宴,那些娘娘们肯定都想尽了法子争奇斗艳,咱们也不能输了人,依我看,那些娘娘们空有一张脸蛋,才情风韵却不及夫人的一半,都是些庸脂俗粉。”说着,还状似嫌恶的皱了皱鼻子。

流苏觉得要纠正莲喜关于“自己也是皇帝众多女人中的一个”的想法,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也就不再浪费唇舌,只淡淡的看着镜子里的人。

苍白瘦削的脸庞因为敷了些胭脂,总算有点喜庆的颜色,云髻上也不若往日的素淡,也插了几支精致华丽的钗,随着步履移动摇曳出一道道光芒。身上是玫瑰红的蜀锦长裙,罩着银红碎花坎肩,围领和袖口处缀了一圈柔软洁白的兔毛。莲喜将流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几遍,满意的拍着手:“咱夫人就是好看。”

丫鬟们提了风灯和镂空暖炉,随侍在流苏身侧。

流苏踏出园子,看向远处的琼楼玉宇。她,还是第一次踏出晚蔷园,真真正正的看这华丽的也许将囚禁她一生的皇宫。

柒拾贰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流苏一路行来,火树银花合,行歌尽落梅。灯火琉璃,流光溢彩。去年的离宫景象与今夜这一切重叠起来,一样的景致一样的华彩,心绪却疲软的再也找不回从前。

宣墨听到门口太监那个不伦不类的称呼“凌姑娘到”时,低垂的睫毛终于颤动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不易发觉的一紧,她终是来了呵,他宁愿她不要来。不要来,他也许就可以试着放下,试着遗忘。可是她却偏偏来了,到最终,痴情的还是痴情,难离的还是难离,无望的终是无望。

她低眉顺目,顺从的跟着小太监的指引,在末位的席位上坐下,兀自的饮着茶,毫不在乎周围妃嫔看向她鼓起的肚子的眼神和那些若有似无的窃窃私语。康皇后狠狠剜了流苏一眼,又扬起端庄大方的笑:“诸位姐姐妹妹都到齐了么?那么,皇上,不如就开始罢。”

宣墨颔首。一时席间莺声燕语,软语温言处处。

宴席行至一半,便有一个女子盈盈站起,走出席位,在殿中央朝宣墨福了一福:“皇上,臣妾不才,但也曾习得抚琴之艺。今在皇上的治理下,大修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趁此吉日,不如让臣妾献丑一曲,以歌颂我皇雄才武略,功治天下。”

宣墨只是垂着眼饮酒,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没有看到一般,德妃忐忑不安的被晾在殿中央,周围妃嫔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身。

“是啊,皇上,德妃既然有这份心意,皇上便准了罢。”康皇后出来打圆场。

宣墨随意一挥手,意思是允了。康皇后向德妃使了个眼色,德妃会意,优雅的抚上古筝。

琴声在轻柔婉转的余韵中流出,像是纸船在水面轻轻划开一道痕迹,像是顺着竹叶滑落的一滴露珠,又像是深山幽兰绽放一缕暗香,场中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连流苏这样不懂欣赏古典音乐的人,都听出了一些韵味。

一曲奏毕,宣墨漫不经心的鼓掌,随意传旨下去:“赏。”

德妃面上掠过喜色,娇羞的谢了恩,回到座位上时颇有得意之色。

众位嫔妃们其实都已私底下准备好了献艺,只求能一舞一曲惊艳全场技压群芳,从而博得皇上看一眼,只是形势还未明的情况下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德妃这只出头鸟却让她们看到了希望,当即又有妃子站起来说要献舞。

所幸宣墨封的嫔妃并不多,能够有资格参加宫中家宴的更少了一些,流苏才没有被那些古筝箫笛的弄昏头脑。

宣墨一一赏了那些献艺的嫔妃。有人欣喜之余,便觉得流苏愈发不顺眼,雪妃的眼神和利剑似的飞向流苏,嘴上娇笑道:“凌姑娘,咱们姐妹可都献了艺了,不知凌姑娘可否让咱们姐妹见识见识姑娘的才情呢?”

流苏没有回应,放下茶杯,淡淡看向宣墨。

宣墨轻轻晃着杯中酒,也看向她,眸子里冰冷一片,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讥诮的笑容。

“是啊凌姑娘,莫非你嫌咱们姐妹拙技污了你的眼,所以才不肯让咱们见识见识?”康皇后状似惊奇,说出的话却夹枪带棒。

流苏以袖掩面,狠狠喝下一口烈酒,灼烧感一路延伸至腹部。再放下袖子时,面色已是一片云淡风轻。

“既如此,流苏就献丑了。流苏不比各位娘娘多才多艺,不会歌舞和琴艺,就吟一首诗罢。”

宣墨微微挑眉,静待她的下文。

流苏举起酒杯,朝宣墨虚敬了敬,缓缓吟道:“莫买宝剪刀,虚费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莫磨解结锥,徒劳人气力。我有肠中结,知君解不得。”

宣墨心中哀恸,往事影像扑面而来,正如他迎娶唐络的那晚,那个淡然的女子,也是这样波澜无惊,面色沉静,隔着喧闹嘈杂的爆竹声,隔着触目所及的一片红,隔着他身边另一个女子,遥遥望过来;而如今,他们一个朝上,一个朝下,相隔的,却是光阴,是雾霭,是万水千山也跨不过的鸿沟。

流苏回忆起爱着宣墨时的心情,只觉得物是人非事事休。她饮下一口酒,看着上位的天子:“莫染红丝线,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

“莫近红炉火,炎气徒相逼。我有两鬓霜,知君销不得。”

宣墨不想再听下去,她的愁肠,她的泪珠,全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他,却枉费全力也无法宽慰到一丝一毫!他甚至没有听完整首诗,踉跄起身,逃一样的快步离开,留下一堆面面相觑的嫔妃们。

流苏没有再念下去,也没有理会众嫔妃,搭了莲喜的手,缓步回到了晚蔷园。

她自认已把心思表达的很清楚了,宣墨也沉寂了一段时日,没有再来晚蔷园。这几日却又踏足了,却绝口不提除夕之夜的事。有时候流苏不理他,只管看自己的书,他也不在意,让莲喜拿了棋盘,自己和自己对弈。两个人不说话,相安无事的消磨掉一下午。流苏竟渐渐觉得宣墨已是晚蔷园里一个会活动的摆设了。

到了胎儿七八个月的时候,流苏的身子已很重了。天气也渐渐炎热,沐浴和行动都不是很方便,宣墨命了太医院的太医们天天轮流值班,只怕流苏有个万一。莲喜扶着流苏出去散步时,宣墨堂堂一个天子,却亦步亦趋的跟在流苏后头,只怕有个什么闪失。

莲喜也不知收了宣墨什么好处,日日在流苏耳边唠叨说着宣墨的好。流苏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作为一个君王,能做到这等地步,确实是自己无尚的荣光了。可是宣墨做的再多,她却只有感激之情,不敢亦无力再爱上他一次。那些尘封的往事,尽管可以刻意忽视,却始终是扎在喉头的一根刺。

这日又是夏日的傍晚,流苏懒洋洋斜躺在葡萄架下的美人椅上,透过那些纠缠的枝蔓缝隙看天边的晚霞。莲喜捧了一盅莲子羹放在流苏旁边的小几上,返身回屋内去燃香驱赶蚊虫。

隐约间却听到屋外清脆的瓷器破裂的声音,她心里蓦然觉得不对,连忙疾步走出屋外。果然看到流苏蹙着眉,一手紧紧抓住旁边的抚几,一手抚着肚子。莲喜赶前两步扶住流苏,沉着的吩咐丫头们一部分去请太医和皇上,一部分去准备热水剪子干净的布条等。

流苏被莲喜半扶半拖的扶到床上躺下,小腹一阵阵的收缩的剧痛,她能感觉到破掉的羊水蔓延开来,湿漉漉一片。宣墨是最先赶到的,泰山崩于前都岿然不动的人,此刻却手足无措的围着流苏团团转,手伸了出来又收回去,语无伦次的问:“痛不痛?要不要喝口水?”

太医们总算是赶到了,成片向宣墨跪下请安。宣墨心急火燎的一挥手让他们起来,失态的怒吼:“朕要你们保他们母子平安!”

太医们战战兢兢的各自分配了任务,就有人请宣墨出去,宣墨拂开流苏汗湿脸庞上的发丝,眸色一沉,厉声道:“朕就在这儿守着,有异议者按抗旨处理!”又低头拂开流苏汗湿的脸庞上的发丝,温柔道:“流苏,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我就在这儿守着,你若实在痛的不行,就咬我的手。”

流苏连翻白眼都没力气,在心里腹诽:我胎位这么正,当然不会有事,您老杵在这儿才会让我难产!她费力的做着口型:“你出去,出去!”

宣墨还有些犹豫,奈何流苏拼命坚持,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

晚蔷园的丫头们忙碌的进进出出,带出一盆盆血水,不时还传来流苏痛苦的叫声。宣墨看似沉稳的坐在椅子上,手指却不停焦虑的叩着桌面。高受良安静的立在一旁,眼看那新奉上的茶慢慢冷去。

听着流苏时断时续的叫声,宣墨的脸色越来越黑,手指颤抖着去摸那盏冷茶,入口竟连冷热都分不出。室内无声无息的安静了一会儿,连流苏的呻吟都没了声音,宣墨心里一慌,正要站起身,突然听到清脆而嘹亮的婴儿啼哭的声音,穿透夏夜的草虫叫声,直直撞到心尖上来。

高受良眉开眼笑:“皇上,生了生了!”

宣墨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狂喜、释然、还是怅惘,只是心底深处的暖意,却一点点渗透至眼角眉梢,真实无比。杜太医满头大汗,小跑着赶到宣墨面前,面上也是欣喜一片,躬身道:“恭喜皇上,夫人生了个小公子,母子平安!”

宣墨几步走进房内,流苏虽然脸色苍白,却逗弄着新生的婴儿,脸上尽是满足的喜悦。

宣墨也看了看襁褓中的小孩儿,一张脸皱皱巴巴的看不出长相,眉毛稀疏,眼睛还没睁开,一脸安详的卧在流苏怀里砸吧着嘴。

宣墨伸出一根小指头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小孩儿的脸颊,流苏微笑着抬起头:“宣墨,你说叫什么好呢?”

宣墨定了定神,问道:“他跟谁姓?”

流苏的微笑渐渐淡去:“和我罢。苏柒然不在了,若跟你姓,终归不合礼数。”

宣墨弯腰轻轻抚着婴儿,眼神却一直看到流苏心里去:“若你愿意,我可以立他为太子。”

流苏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宣墨,不要立他为太子。我只希望他一生,平安无忧。如果你真的喜欢他,请你放我们母子出宫,好不好?”

宣墨直起了腰,热切的眼神也冷下去:“我说过,我不会放你出宫。就算你的冷淡你的疏离日日折磨我,我也生生受着。就算有天我们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我也不会放你走。”

柒拾叁

莲喜摇着拨浪鼓,坐在摇篮前轻轻逗弄着孩子,孩子皱巴巴的眉眼已经舒展开来,一双眼睛略略上挑,依依呀呀的看着眼前晃动的拨浪鼓,伸出白胖如同莲藕的短短手臂,试图去抓。

莲喜看样子很是喜欢:“夫人,您看他的容貌,虽只见了雏形,但是也可预见以后的容貌倾城。真的很漂亮呢。”

流苏也低头亲吻了孩子的额头,胸部隐隐作痛。宣墨找了许多个乳汁干净的奶娘,可是流苏却坚持要自己喂,这几日因为出奶而胀痛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