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墨熟门熟路的走进门来,手上还托了一个托盘。莲喜见状,连忙上去接过托盘放下。流苏有些疑惑的看着他:“怎么是你送饭了?我可当不起。”

宣墨熟稔的从红木雕花柜里抽出棋盘,边放棋子边解释:“恰好碰上了,所以我就顺带带了过来,没有让丫鬟来。太医说多吃猪脚汤、鱼汤和排骨汤之类的汤品比较容易出奶。今天的是鲫鱼汤,刺都挑掉了,你趁热喝罢。”

流苏蓦然想起她那个鱼和豆腐的比喻,彼时宣墨是卡在喉头的那根刺,苏柒然是无害柔软的豆腐,她无法忘记掉宣墨,痛并爱着;如今,却似乎又掉了个头,一切都反覆无常。伤人的小心翼翼讨好,爱人的变成被爱,终究一切皆是无妄。

莲喜舀了汤到青花瓷碗里,流苏一边喝着一边看宣墨下棋。她懂得走象棋,对围棋就是一窍不通了。那些围棋的术语,什么天元、星、气等,她觉得艰深无比,因此看了看棋盘上黑白两色的棋子就有些头痛,自向朝阳窗口下的椅子坐了,感觉到背部沐浴在日光下,暖意融融。

她开始觉得,其实如今这样的相处方式,也不是太难以接受。她并没有资格痛恨斥责宣墨,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宣墨是怎样的人,还是放任自己一步步沦陷。而扪心自问,从头到尾,她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手段和心机她也耍过。她实在没有立场和理由痛斥宣墨对自己的利用。只是因为爱了,所以才奢望对方付出同等的爱,当希望成失望,那样的落差太难以接受,所有的痛恨便转移到了宣墨的身上,付出多的人总是卑微。

宣墨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看她,笑道:“做什么盯着我出神?”

流苏随口答道:“没什么,我在想,我这些年来跌跌撞撞,爱过人也被人爱过,伤过人也被人伤过,所幸到如今,我们相见时,还能对饮到醉。彼时却绝无料到会有如今这日。”

宣墨拿着棋子的手一顿:“是因为全都放开了,毫无留恋了,所以如今……才能笑着对饮到醉罢?”他的神色哀戚,眼里深处有一丝祈求和绝望,看似满不在乎的低头走棋,却握紧拳预备受那即将而来的痛楚。

“是。”流苏轻轻颔首,不再看他。

宣墨沉默了很久,一盘棋下的毫无章法,抬头问道:“孩子的名字想好了么?”

他一问,流苏就开始蹙眉,她这几日几乎把这个朝代的字典翻烂,竟发现普天下九万多个洋洋洒洒的汉子,竟无一个如意称心。这才体会到做母亲对孩子的那份苦心。

宣墨瞥一眼流苏纠结的表情便知道她肯定还没取好,随口吟道:“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朗朗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不如单名便取清罢。”

流苏听宣墨这段话的意思,纵然觉得没有一丝像在描述苏柒然那个倾国倾城的妖媚祸水样子,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很希翼孩子能长成那样的人。

她问:“那就叫凌清?好像女孩子的名字哦,不如取两个字的名字,就从刚才那段话里选罢。凌清肃?凌清爽?凌清朗?凌清松?凌清风?还是凌清高?”

她每念一个名字,宣墨的脸色就黑一分,念到最后,连自己也觉得委实没有脸面再念下去。讪讪的说:“那就叫凌清罢。”

宣墨放下手中的棋谱,走到摇篮前逗弄凌清:“清儿,清儿。”眼角眉梢俱是暖意和温柔。只是在看到凌清那双酷肖苏柒然的微微上挑的漂亮眼睛时,无可避免的掠过一丝黯然。

宣墨没坐多久就走了,流苏知道他大约是去告诉掖庭令孩子的名字了。掖庭令负责撰写帝王起居录,记录宠幸日期时间,她也不知道他会怎样处理,怎样替这个身份不明的孩子摆正身份,怎样堵住宫内的悠悠众口。想起来,她是应该感谢他的罢。

宣墨命高受良掌灯,如同往常一样,在灯下批阅奏折。一个小太监使眼色让高受良出来,嘀嘀咕咕在高受良耳边说了些什么,宣墨眼也不抬,问道:“高受良,什么事?”

高受良躬身:“苍大人求见。”

苍澜如今已是内阁首辅了,只是他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如今的宣墨已不是当初的宣墨,以往他能够开诚布公直抒己见,如今却必须得字斟句酌。君王难免有猜疑之心,因此他虽官居一品,平日里为人却甚是低调,唯恐功高震主落得什么罪名。这样私下求见的事,倒是少见。

宣墨挑了挑眉:“传。”

苍澜低头进来,先跪下请安。宣墨用手虚扶一扶,问道:“卿家有何要事相奏?”

苍澜定了定神:“吏部尚书王奉、中书省张攻势力坐大,臣以为,皇上需拔除这两大势力,以免后患。”

宣墨面色平静:“朕放任两股势力坐大,是因为朕需要他们互相牵制掣肘,朕如今根基不稳,前些日子又架空了几大家族。如今若轻举妄动,只怕会引起众人怨怒,放手一搏。”

“皇上所言甚是。臣只怕,若这两人互相勾结,拉帮结派,朝中势力必定动荡。”

宣墨面色一凛:“卿家可是知晓了些什么?”

“是,这两人今日来交往甚密。”

“康凤呢?”兵力在康凤手中,只要他不变节,文臣并不能举事。

“康将军行事磊落,皇上大可放心。不过皇后娘娘招了康将军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宣墨慢慢皱起了眉,他一直将流苏保护的很好,可是世上没有滴水不漏之事,他担不起流苏出任何意外的风险。他将折子随意一甩,疲惫的靠向椅子。等我,流苏,再等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了,你便是整个后宫唯一的主人,我能做到你要的唯一。

康凤跪在地上向重重纱帘后的人叩首。那人矜持高傲:“叔叔,不必多礼,起来罢。合欢,赐坐上茶。”

隔着纱幔,康凤看不清自己侄女的脸,不过那满身的珠光宝气和发髻上华彩的发簪,还是透过层层轻纱耀花了他的眼。

“叔叔,自皇上登基以来,从未临幸过本宫,也未临幸过后宫其他姐妹,这可如何是好?”

康凤不置可否,敷衍道:“皇上曾说过,大修初建,国事繁忙,不可耽溺于私情,故一年之内不临幸后宫。天子一言九鼎,如今一年之期尚未满,自然不可临幸。娘娘只要耐心等待便可。”

康皇后美艳的脸有些扭曲:“本宫以为,皇上那不过是借口!如今皇上被那凌风雷的女儿迷得失魂落魄,那狐媚子生下的杂种,皇上甚至命令掖庭令记录说是自己的长子!本宫以为,这样的女子绝不可留!叔叔,本宫希望明日上朝您能联合朝中各大臣,特别是吏部尚书王奉和中书省张攻,这两人势力庞大,督促皇上不可耽溺于女色,将罪臣之女处死!”

康凤低头默默不语,他其实不喜欢这个侄女,只是他尚未有孩儿,而宣墨又念他辅佐有功,便娶了他的侄女为后,他康家光耀门楣,显赫一时。他却战战兢兢不敢坐大,只怕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流苏他是知道的,本就是宣墨的正妻。如若当日流苏并未逃离又碰上苏柒然,牵连出以后种种事情,那么如今这皇后的位置,必定是她无疑。他自然不会为这去触宣墨的霉头。

“叔叔,皇上能有今日全靠叔叔护主有功,只要叔叔提出,皇上也必定有所忌惮。还望叔叔为大修江山的延续,皇室后裔的繁衍着想。”

康凤最痛恨别人得意洋洋的提起康家的显赫,他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也冷眼看到前些日子的家族势力如何被一步步架空,况且宣墨是他真心想扶持追随的,这与给不给他权势荣耀并无关!当下便冷声道:“恕臣难以从命。大修有律例,朝臣不可干涉后宫事宜,还望娘娘恕罪。日后娘娘和微臣也还是保持距离为好,免得传至有心人的耳朵里,被皇上有所误解。另外,容微臣多嘴,皇上的心计谋略绝非我等可比,即使没有我康凤,他也有办法将龙椅坐稳,娘娘还是不要动心思的好。否则,日后臣也无法为娘娘开脱。”说完也不等康皇后反应,气呼呼的走了出去。

康皇后气的口不能言,尖尖十指掐进合欢扶着她的手掌里,合欢痛的泪水在眼里打转,却不敢出声。她的嘴脸扭曲,在心底暗恨:凌流苏,凌流苏,我就是拼了这条命这个后位,也要把你拉下马来!

番外一

夏侯楠其实是个可怜的人。我经常站在离宫的水榭外面看他独自饮酒,或者说是灌酒。他总是狂放的将酒壶对着嘴倒,一半的酒喝进去了,更多的酒就洒在了他的衣襟上。我想我此时的眼光大约是带着些怜悯的,因为夏侯楠每每看到我看他的眼光,就会讥讽的一笑,摔出一个酒壶大笑:“苏柒然,你可怜我?倒不如可怜你自己!你这个野种,连你爹是谁都不知道罢?你连名带姓都是我取的,你凭什么可怜我!”

我默默低头收拾那一堆狼藉,无话可说。他说的没错,我的确比他更可怜。

回去的时候我碰到夏侯阿囡,白润中透着粉红的脸蛋,两个圆鼓鼓的发髻上扎着丝绸带,如同一尊瓷娃娃。她看到我就粘上来,软软糯糯的叫:“然哥哥。”

我没有理她,我还有很多功课要做。她跟了进来,乖乖站在我的书桌前,有时候我猛一抬头,会觉得她其实和这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样,都是一种静态的摆设。

我常常觉得我的经历太过黑暗,我不想日后变成仇视世间一切的偏激狂魔,所以我想我应该找一个充满温暖阳光的救赎,朝着它前进。可是离宫所有的人都有阴冷的过往,唯一显得不那么可怜的人就是夏侯阿囡,她是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不知世间疾苦,整日颐指气使飞扬跋扈。即使是这样,她也不能成为我要追随的明亮,因为夏侯楠看她的眼光中,总隐隐有一种痛恨和厌弃。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我想也许和夏侯阿囡的娘亲有关,再深入一步,就是与人们常说的所谓爱情有关。

纵然我觉得夏侯楠救起我把我带进离宫,纯粹是他一时兴起,可是我还是感激他的。于是他对我的培养我都是很尽心尽力去做到最好。譬如十五岁那年,夏侯楠说要把我丢到兽园去训练,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他就让我当下任宫主。他说这些的时候显得很心安理得,所有的人认为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我知道,他当初一时兴起把我救回来,如今又一时兴起不想我活着了,所以把我丢去自生自灭。

因为要我死,所以他没打算给我武器,连流采都被他没收了。可是我不想死,我在出发前一天去找了画歌。

画歌今年及笄了。不过她看上去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稚气未脱身量未足。这是她的家族拿她试药的结果。所以这小姑娘一直都有些愤世嫉俗,尤其嫉妒和她同年龄却发育正常的女孩子。不过我从她愤恨嫉妒的眼神中,总看到自卑和渴望。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我们互相心照不宣。

她不耐的抓了抓头,置气的把一堆瓶瓶罐罐甩在桌上,震的啪啪响:“你要哪种?”

我不懂药,所以我说:“毒的,可以对付野兽和人的。”

她挑了几瓶扔给我,轻蔑的看我一眼:“你真不济,原来这么怕死。”

我冥想了一会儿:“人活着总是很好,活着总比死了好。”这是一句大白话,也是一句大实话,毕竟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她默不作声了,大约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愤恨的赶鸭子似的把我赶出了她的园子。

第二天我在兽园门口和离宫的几位掌事告辞作别,夏侯楠的眼神幽幽的一闪一闪,似笑非笑的对我说了句:“苏柒然,我相信你。”

我也作出一副英勇的气势来,向他一抱拳:“柒然定不负宫主所望。”在外人眼里,我们师徒的感情一直很好。

所幸夏侯楠还未灭绝了良心,起码我进去时,那些野兽刚被喂饱,懒洋洋的看我一眼也不怎么搭理我。我径直走到一处虎洞前,随便挑了一瓶药往里面洒了一点,洞里面的老虎吼了几声便悄无声息了。我在洞外百无聊赖等药性散尽,再进去将老虎的尸体拖了出去,随便拢了些稻草柴火在洞口点火,这样可以阻止日后几天那些饿晕的野兽袭击我。

到第二夜的时候,那些饿了的兽开始在我洞外徘徊,黑暗中一双双发着绿光的眼睛特别明显。它们焦急的来回走动,却惧怕洞口那堆火光不敢走近。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和这些野兽僵持到试炼期满,不过最后是我放弃了。因为我在狭小的洞内,被那堆无休无止燃着的柴火的浓烟呛的开始头脑发晕。

我趁它们下一波袭击还未到来之前踩灭了火堆,出去透了一口新鲜空气。但显然我是低估了饿极了的兽类坚韧的耐性,那一刹那蛰伏在四周的兽突然纵身跃出,形成包围圈慢慢朝我逼近。我洒出画歌的药,一批兽类倒下了,另一批却又围了上来,我开始怀疑起夏侯楠究竟豢养了多少兽,怎么会无休无止。

最后一瓶药也用尽的时候,我随手拣起柴火堆里还未燃尽的一根粗大柴禾,准备和兽们肉搏。我不是神,所以结局很惨烈。不过当我看到夏侯阿囡一脸焦急的带着一群人赶到的时候,我知道我的计划没出什么纰漏,起码算好了夏侯阿囡知道这件事的日期,也把自己弄的一身伤,不至于被夏侯楠怀疑。

醒来的时候全身都痛,肌肉牵拉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身体十分痛,我却咧开嘴无声的笑,不管怎样我没死。夏侯阿囡和夏侯楠大概在吵架,因为夏侯阿囡一贯的飞扬跋扈里带有痛斥的意味。我凝神细听了一会儿,确定他们是在为我吵。

夏侯阿囡说:“爹!你怎么忍心把他扔进去!他才十五!”

我可以想象到夏侯楠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又怎样,我十五的时候已经是离宫宫主了。”

“爹,你简直是不可理喻!真惹人讨厌!”

本来父女俩的对话到这个程度应该就可以告一个段落,毕竟我没死成,所以小姑娘也只需要哄哄,也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夏侯阿囡说了一句极度没有脑子的话,她说:

“难怪娘要离开你。”

那一瞬间室内的温度陡然降至冰封,空气都变厚重了。我一边为夏侯阿囡祈祷一边裹紧了被子。我想夏侯楠一定很想杀了夏侯阿囡,但是周围的杀气盘旋了很久寂静了很久,最终烟消云散。

我听到夏侯楠又用上了那种懒洋洋的讥讽语调,他说:“夏侯阿囡,你记住。你的娘亲是贱婢,背叛我的贱婢!我夏侯楠什么都可以容忍,就是不容忍背叛。所以你顶着你这张酷肖你娘亲的脸,日后,还是小心点为好!”

夏侯阿囡在那以后很是消磨沉寂了一段时间。

我一直觉得越贱的人就越容易养活,体弱多病是上等人才有的特权,所以尽管我满身是伤,半个月后也就好的差不多了。

等我可以走出房门的时候,发现离宫上下开始对我疏远的尊敬起来,是那种对下任宫主的尊敬。夏侯楠唯一能算的上的优点也只有说话算话了,所以在我十七岁那年,他当了离宫上下的面宣布,从即日起,我就是离宫宫主。

我觉得这个决定其实是有些轻率的。他的位置,应该传给夏侯阿囡才对,不过夏侯阿囡那女人,连我都觉得她太不济,所以夏侯楠看不上她是想当然的。不过他也没必要把位置传于我,我们俩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彼此的想法,我自认为我是个白眼狼,那么他也应该知道我是个白眼狼。

直到很久以后我撑着流采抬起被血模糊的双眼努力想看那个女子的身影时,我才在那一瞬间明了夏侯楠的用意。他的一生,也许就是被离宫宫主这个名头,这个背负在身上的孽债给压垮,进而分崩离析。所以他把离宫传给我,他恨我,他死了都要暗算我。

我举行宫主继任仪式的那天,夏侯楠在我耳边低低说道:“苏柒然,作为离宫宫主,决不能允许背叛。你记住,所有背叛你的人,都应该杀。”

我有些莫名其妙,这是你的理念你的经历,为何要强加于我。可是在以后的日日夜夜里,我竟然,也不知不觉的将这句话铭记在心,融入骨血。

举行仪式以后的第二天,夏侯楠自杀了。

他死在自己房间从横梁上垂下的一根白绫上,双眼暴突舌头垂下,夏侯阿囡骇的当场晕了过去。我在他悬着的尸身底下绕了几圈,啧啧叹气。一代离宫宫主,竟然死的这么难看,夏侯楠你真丢脸,丢离宫的脸,也丢你自己的脸。

办完夏侯楠的丧事以后我突然觉得我的人生失去了一种称之为盼头的东西。作为离宫宫主,似乎以后的路线都已设定,无所谓过去,看不清未来。只要按着预先的剧本排演下去,就不会出错,也没有波澜。

我唯一没有体会到的感情,便是曾经在夏侯楠的一生中操纵他耍弄他的两个词汇——背叛和爱情。

番外二

我二十岁生辰的那天,盛真、画歌和阮地星分别扔下手头的事务,赶到离宫打算为我庆生。

其实我哪有什么生辰,我的母亲是妓女,我是一个意外的出生,她恨我还未够,怎会特意记住我的生辰。可是他们仨不肯放过我,纠缠着我追根问底,所以我随便扯了一个日子出来,以后几年他们每到这个日子便赶来为我庆生。

我一度是感谢他们的,甚至感受到了那所谓的亲情。不过当我知道他们不过是为了有个由头可以光明正大打着我的旗子在我的眼皮底下寻欢作乐时,我心里那一点点感激,湮灭的很圆满。

他们此刻就在堂下,瞪着三双眼睛期待的看着我。

画歌说:“宫主,明儿是你的生辰了,你想要什么?”几年过去,她仍是那副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样,瞪着无辜的眼睛看我。

盛真说:“宫主,生辰是需要好好庆贺的,你想看什么杂耍?”离宫的人都有些不正常,包括我。心底深处那些变态和扭曲,见不了天日。可是盛真是个例外,他一生顺风顺水没受过什么波折,所以他的思维是最简单的,我很喜欢他。

阮地星说:“宫主,老夫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你的生辰,老夫定要为你办的妥妥帖帖!”阮地星是辅佐着夏侯楠长大的,夏侯楠死了以后他很消沉,后来好不容易缓过来,便把在夏侯楠身上还未消耗光的热情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一度觉得他十分聒噪。

其实这几年来,他们把能想到的礼物全部送了个遍,杂耍顶大缸,北蜀的销魂舞也全都看过了,甚是没什么新意。但是我不忍心让他们玩乐的希望破灭,于是我摆出平易近人的笑容:“你们看着办罢。我都喜欢。”

他们欢天喜地的出去了,我却有些心焦,因为不知道明日他们会折腾出什么花样。我对着空荡荡的寝宫瞪了很长时间的眼,在眼睛酸涩时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日是一个十分灿烂的春日,真的是灿烂,连我都觉得有些莫名欢欣。我穿一袭白衫,躲过离宫下属们的视线,施施然往离宫外面走。其实我喜欢穿暗红色的袍子,因为那样的颜色是血肉的颜色,血肉腥甜温热,而我追求温暖。可是我不能日日都穿着红衣,这样会造成我从不换衣服的假象。

暮春三月的江南,杨柳含烟,杂花生树。那一条银带般的河水隔着岸边丛丛簇簇的丁香紫藤闪出粼粼波光,生机勃勃。我且行且赏,很有些惬意。

前方那棵杏子树上结了一些青涩瘦小的杏子,累垂可爱。我打算去那树下歇息时,听到了硬物在空中划破空气时的凌厉风声。我下意识的以为是哪个门派的杀手要暗杀行刺我,可是再仔细分辨,那暗器却毫无杀气,也无金属的冷冽光泽,所以我站在原地百无聊赖的等那暗器射中我。

额头上生硬的受了那轻微的一痛,暗器咕咚咕咚在地上转了几圈停住不动了。是一颗青涩的杏子。我在阳光下眯起眼看那向那杏子的来源,树丛中一个紫色衣裳的女孩儿猫着腰掩映在茂密的枝桠中,她的容颜隐在树叶后,那细碎的阳光透过枝缝星星点点在她脸上映出半明半暗的光影,看不真切。她的声音里带着愉快的笑意,清脆的大声嚷嚷:“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你真漂亮,我要嫁给你!”

然后她利索的跳了下来,一身爽利的打扮,笑吟吟的站在我面前。那眼神像是已经把我的衣服都剥光了。我兴致盎然的打量她,这个女孩儿比夏侯阿囡要有趣一些,也许生活中就是要这么一些小意外,溅起几朵浪花。

她还在流着口水打量我,我问她:“你家住何处?”其实我不想如此登徒子一般的贸贸然问话,但是我想还是有必要弄清楚她的身世,也许她是离宫仇家的女儿也未可知。

她欢快的往右边一指:“呶,就在那里。”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一片民居里看到那栋气势恢弘的府邸,将军府。

“我是凌将军的女儿,我叫凌流苏,你会娶我么?”

我开始觉得这女娃儿的脑子大概被门夹过,一点都没有女孩儿的矜持,对着只见一面的陌生人说要嫁他。不是所有长的漂亮的人,心底也是一样漂亮。如果今日我没有那张皮相,她还会如此大声嚷着要嫁我么?

我有些嫌恶的看着她:“凌将军不会同意的。”这倒是真的,凌风雷的女儿,自然需要嫁个门当户对的,而离宫也从不沾惹朝廷皇室。

那女娃儿的脸垮了下来,嘟囔:“我就要嫁你。”

我觉得索然无趣,甩甩袖子准备走开。那女孩儿却突然抓住我的袖子,可怜兮兮的看我:“你以后还会来么?”

我想我的脸色大概已经说明了我的意思,因为凌流苏眼眶里的眼泪都已经开始打转,她就这么包着一汪眼泪,却又不让眼泪滚下来。她几乎是胁迫的对我说:“我会在我家后墙等你的,你如果不来,我就、我就……”

我凉凉看她,她就怎样?这世上能胁迫我的,我还未见过几人。她憋了半天,严肃的说:“我就去死!”

我在心底唾弃一声,她死与我何干。

我回离宫的时候,杂耍戏班刚好散去,那仨人酒足饭饱的剔着牙,懒懒抬眼看我,随意打了个招呼:“宫主你回来了啊。可惜宴席都散了。”我答应一声,继续往里走。

沉默了一会儿,身后蓦然响起惊天动地的怒斥:“宫主!您才是今日的主角!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头也不回:“你们才想到么,我看没有我,你们玩的也很开心嘛。”

身后没声音了,我微微一笑。

本来一切的生活也就还是这么平淡无奇的进行下去,但是夏侯阿囡从北方回来了。她在北方玩了很久,我一直希望她这一辈子都呆在北方不要回来了,可是离宫毕竟是她的家。她回来意味着我连这么平淡的生活都是奢望了。

果然,她回来的当夜,就企图用一杯下了春药的茶把我迷翻,可是我前面说过,她是一个不济的女人,那春药的味道太过浓重,被我尝出来了。当时她的表情很失望,丝毫没有忏悔的意思。

她回来的第二夜,我准备歇息的时候,猛然在自己床上看到了□的摆出撩人姿势向我抛着媚眼的夏侯阿囡。我不动声色,拔腿就往外走。

我想有夏侯阿囡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日日逃出宫去。

就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凌流苏开始缠上我。我没处可去,再加上也实在很无聊,于是就和这女娃儿顺便敷衍。

有时她会逃出家来,有时会在她家的后墙墙头等我。我不知晓我们这算不算相约,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给了她太多的绮念,总之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她要嫁给宣墨为止。

那一夜她以往总是包在眼眶里的泪终于划下脸庞,她哭的很哀切,絮絮说着自己是棋子,要被嫁去宣家来掣肘凌家。我有些疑惑,宣墨其人我知晓,也是青年才俊。所以我不知道她为何不想嫁,她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直到她哭着说让我带她走。

这一刻我更疑惑,我不明白我是她的什么人,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带她走。我从未给过她任何承诺,我也没有与她肌肤相亲,我对她没有责任。我只觉得她是生活里可有可无的调剂品,如今要嫁人了,那么便嫁罢。与我何干?

她看着我的眼神有哀切祈求和绝望,最后她说:“我那么爱你,你却是凉薄的男子。”

我听到“爱”这个字时,有些吃惊。她说爱我,可是爱人是怎么样的感情?像夏侯阿囡那样整日希翼把我骗上床,还是像她这样抛下氏族亲人只想天涯海角跟我走?我想了半日,终于想明白大概爱是一种寻求归属的感觉,她将自己归属于我,那么,她以后就不能背叛我了。

想明白这点,我决然离开。任她在身后哭的撕心裂肺。

她嫁人的那日,十里红妆,风光无限,全京城的人都伸长了脖子要看这场热闹。画歌是最爱热闹的人,自然也去了,回来以后面色却十分的遗憾。

她不停唉声叹气,希望我可以问她一句怎么了,可是我只是淡淡瞥她一眼,我知道她自己不用一会儿就会忍不住说出来的。果然她坐立不安的等了许久,见我不搭理她,神秘兮兮的凑近我:“宫主,你猜这场婚礼怎么样?”

我没有理她,也实在没啥兴趣。她手舞足蹈,夸张的眉飞色舞:“全京城的人都在说,那凌流苏不肯嫁给宣墨,昨晚上撞墙自杀,但是又被救了回来,今日迷药一帖直接送去宣家了。所以新娘子从头到尾都是昏迷着被人扶着行礼的。唉!我觉得她挺可怜的,像是被卖了一样。”

我微微出了会儿神,是这样么。不过无碍,她嫁与不嫁,都不能背叛我。

番外三

我第一眼见到越谨的时候就知道此人必不能成大事。皮相尚可,只是眼神透露平庸无奇,不堪大用。我懒洋洋的随便靠在椅子里,画歌、盛真和阮地星也都很无聊,我甚至看到阮地星手里写着《南华经》的书皮包着的其实是前朝的春宫孤本,难怪他能将一本经书看的如此如痴如醉。

越谨显然不能适应离宫这么散漫的气氛和待客之道,之前故作矜贵的皇子气势有些收敛,尴尬的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他的意思隐晦在一堆浮夸的客套话里,总算让我听明白了,他需要离宫的辅佐和支持,借以把太子拉下马来。

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本来皇上喜欢他,他再怎么不济也比越肃好,起码皮相是的,所以他当太子更加适合,可惜时事所迫只得屈从,又不甘屈居人下,就想拉拢一个靠山鼓捣一些事情出来。

我问他:“如果我帮你,你可以给我什么?”

他显然愣了,想了很久,讪讪的说:“如果有一日我继得大统,大越的江山也可分你一半。”本来有求于人,无论心底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不能透露出一丝这种意思,只可惜越谨休养未到家,这话说的极其勉强。

我瞥到了画歌和盛真不屑的脸色,阮地星依然在研究体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