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叫好好活着?我看用不了多久,你马上就去陪清儿了!”

流苏唰啦一下摔碎一个酒壶,酒液飞溅,她拎起宣墨的领口大吼:“你不要提清儿!你最没资格提清儿!亏你还是皇上,连个孩子都保不住!你这个皇帝当的真他妈窝囊!”

看宣墨不说话了,她松了手,又拎起一个酒壶。她知道宣墨的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可是她没办法,她痛,她痛的整夜整夜不能合眼,她需要这样一个人,陪她一起痛。

宣墨沉寂了很久,半晌怒极反笑:“很好。我是窝囊。你也一样,你就这样喝罢,喝到死为止。我倒要看看,你顶着这张脸怎么去见清儿!怎么去见苏柒然!你怎么和他说,你把你们的孩子弄没了,孩子在你面前死了!你怎么开的了口!你去啊!你就这样去见苏柒然!去和苏柒然说!让他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样,好、好、的活着的!”

他怒极,欲拂袖而去。却听到流苏低低的啜泣。

她抱住膝盖,手指紧紧抓着裙角,呜咽着忍着不发出哭声。他想起几年前娘亲死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大张着,看着棺木里的人,浓密的睫毛下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她不似旁人,并不哭出声,只是无声泣着,眼睛大大的睁着,像是要逼着自己承受这痛楚,看的出是十分哀痛了,却还是不哭出声,一排贝齿紧紧咬着下唇,那苍白的唇里便隐隐渗出几丝鲜红。如今的埋首于膝盖中的她,大约也是这样的光景罢。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蹲下将流苏的头从膝盖里扶起来,果然她紧咬着的唇,已经渗出了血丝。

那一刻,心痛到无以复加,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些年来承受的痛楚,已是最极致了。却不料看到她在自己面前为了另一个男人哭泣,早已痛到麻木的心脏,却还是痉挛着抽动。情难自禁,情难自禁,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吻住了泛血的唇,轻柔的舔去那血丝,反复辗转,吻的越深,伤痛却越真。

酒劲后涌,流苏只觉脑中熏然,泪眼朦胧中唇被温热的触感覆盖,她迷蒙睁开眼,焦点却没落在宣墨身上,只是遥遥望向虚空的一点,柒然,苏柒然……

宣墨抓住最后一丝清明,放开流苏便要往外走,他不能在这时候要了流苏,他不要做这样趁人之危的事,他不知道,他如果真的做了,该怎么承受清醒后的流苏的怨恨。可是手却被一把抓住了,流苏坐在他脚边,像个委屈极了的孩子,紧紧抓住他的手,一边哭一边说:“不要走,苏柒然,你不能走,你不要再抛下我一个人走了!”她满脸都是泪,一手去擦眼睛,一手还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可怜兮兮的抬起头:“苏柒然,你不要我了么?”

宣墨无奈,只得复又蹲下来,抱住她安抚。流苏却仰起头,寻到他的唇,急切的吻了上去,双手紧箍着宣墨的腰,像是怕他逃开似的,吻的凶猛。血腥味在两人嘴里弥漫开来,宣墨低垂下眼,自己终究是替代品么?如果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她,那么,他也无怨。

衣衫褪去的时候,流苏本能的朝热源依偎而去,宣墨隐忍的在流苏的上方,轻轻拍打流苏的脸颊:“流苏,醒醒。”

流苏却沉浸在这个梦里不愿醒来,苏柒然,她的苏柒然,终于回来了。她只知道,这次她再也不能让他离开。

宣墨倒吸了一口气,流苏的肤色因为酒醉而蒙上了一层浅粉的嫣红,不安的在他身下扭动,有意无意的蹭过他的……像是要施展所有媚术,只为了留下他。

宣墨心里苦涩不堪,也罢,他今生,大约也只有这么唯一的一次,能够完完整整的拥有她了。

感觉到他挺身而进的时候,流苏媚声呢喃:“苏柒然……柒然……”,身上的人的动作却突然剧烈了起来,她在快感中感到了微微的痛楚,却还是摆动腰肢,忘情的拥住身上的人,哭喊道:“苏柒然,你不要走。我求你了,你不要走……”

脸颊上感受到了一滴滚烫的液体,流苏睁开迷蒙的双眼,“苏柒然”双目微红,滚烫的眼泪随着起伏一滴滴,滴上她的身躯,她的脸庞。她抚上“苏柒然”的脸庞,喃喃的安慰道:“柒然,为什么要哭,我爱你呵,你不要哭……”

宣墨的泪一滴滴滴落,呵,苏柒然,苏柒然,他永远成不了苏柒然,他是胆小的懦夫,连欢爱,都要靠着苏柒然的名头,他这样的人,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他闻到欢爱甜腻的气息,伴随着深深的欲望,却是汹涌浓黑的绝望。

当流苏从宿醉里醒过来,才惊觉出□的不对劲。她身着中衣,身上清爽,显然是被清理过了,可是身上的吻痕和感觉却清清楚楚的提醒她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大骇,心里一直沉下去,猛的抬头环视周围。

宣墨也是刚醒的样子,披散着头发,神色复杂的在床边看她。见她醒了,极力扯出一个笑容来,却比哭还难看。

流苏在一瞬间明了:“昨夜,是你?”

“是。”宣墨毫不迟缓的干脆应下,而后递给她一把刀:“你若恨,便杀了我罢。”

流苏又惊又气,浑身颤抖:“宣墨,宣墨,你好狠!我以为你不会是这样的人的,哈!我怎么傻成这样!你不过也是个懦夫!是个人渣!”她颤抖着抓起刀胡乱掷过去:“你滚!杀你?我不想脏了我的手!”

宣墨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灰白的没有一丝生气。良久,他慢慢俯下身拾起刀,嘴唇蠕动着,终是没有说话,踉跄着走了出去。

流苏还不能从这样的噩梦中反应过来,她无法相信,她这样和被□有什么区别?宣墨的话还在脑中回荡,她没有保护好清儿,她把自己弄的一塌糊涂,她是没脸去见苏柒然。而今呢?而今她是不是,更没有脸面去见苏柒然了?

莲喜看着宣墨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小心翼翼的蹭了进来,悄无声息的收拾散落在地的衣衫。流苏看着莲喜冷笑:“你也是他派来的罢?就和夏欢颜一样!你们都是他的人!是不是?!”

莲喜受惊的后退一步,圆溜溜的眼睛受伤的如同麋鹿:“夫人,您在说什么?!”

流苏狂乱的推搡着她:“你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莲喜满怀的衣衫又散落在地上,骇得刷一下跪下,一边朝流苏磕着头,一边哭:“夫人,奴婢有做错了什么请您明说,奴婢可以改!就是请不要赶奴婢出去,奴婢如果出去了,就只能去浣衣局了!”

流苏指着她骂:“你做了什么!你别告诉我昨夜宣墨他……你不知道!”

莲喜愣了半晌,总算是反应过来了,羞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夫、夫人,昨夜我想劝少爷离开的时候,看到你们……少爷好像几次要走,夫人你……你抱住他不肯放……还亲他……奴婢,奴婢看夫人好像……像是很舒服的样子……奴婢就……”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那几个字在流苏的瞪视下不敢说出来了。

流苏心里却翻天覆地,是她不肯放宣墨走的?她摇了摇隐隐作痛的头,让莲喜替她倒了杯冷茶灌下去,稍稍镇定下来,昨夜的片段开始在脑中回想。印象里,她热情的纠缠住宣墨,嘴上却在叫苏柒然,而宣墨那双流着泪的眼睛,他的眼泪滴在身上的温度,也清晰无比的回想了起来。

柒拾柒

宣墨自那日起,已经很久未曾来晚蔷园了。外头开始盛传流苏终于失宠。流苏心里却知道,他大约是被自己当日那番狠话伤得重了,不是不愿来,而是不敢来。

虽然她“失宠”了,可是衣食住行方面,却丝毫没有怠慢下来。她心里知道,宣墨还是在照拂着她的。

她已经不喝酒了,也开始规律进食。那日她虽醉了,宣墨那如雷贯耳的怒斥却还是听进去了,他说:你顶着这张脸怎么去见苏柒然!怎么去见,怎么去见,真的不如不见。

唐络也来了,这次宣墨倒没有下令任何人不得入晚蔷园,康皇后一死,妃嫔们终于有所忌惮,谁也不再傻乎乎的往枪口上撞。再则流苏绝食那段时日,唐络也巴心巴肺的讲了很多好话。流苏知道,她这么做,只不过是不想让宣墨伤心;再往深了讲,也不想让自己死去,她一死,宣墨心里就更加不会有唐络了。但是不管唐络的心思如何,流苏心里还是存着感激的,所以让她日日来晚蔷园做伴。

唐络这次带了一副绣品进来,两人寒暄以后,唐络就往窗前坐了,手上开始忙活。

流苏好奇的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百子被。”

“你绣这个作甚?”

“送给宣墨的,后日是他生辰。”

流苏呆住了,难怪最近出园子去逛时,总见到宫女太监们忙忙碌碌的,原来是他的生辰将近。

唐络抬起眼看她,那眼神像是在说:“不会吧,你和他生活了这么久,连他生辰也不知道?”

流苏摸了摸鼻子,她确实不知。以前在宣府时,流苏没嫁过去之前,宣老夫人是会记着替儿子祝寿的,宣老夫人死去后,流苏过的顺风顺水,也就没有在这上面花心思,宣墨也不提,她自然不知道了。

她问:“那后日会有宴席罢?”

“自然,届时后宫姐妹和大臣都会去祝贺——你去吗?难道他没通知你?”

流苏摇摇头,宣墨确实没有告诉她,估计他知道发生那样的事情以后,他们连平淡相处都做不到了,所以也索性不通知她,通知了她也不会去。

其实流苏知道,那夜发生的事情,她也要负一定责任,何况宣墨第一次在她面前哭的如此失态,那双微红的眼睛总在她脑里徘徊。事后她又说了那么重的话,不用想也知道宣墨肯定不好受。既然是他生辰,那她也送件寿礼罢,算是宽慰宽慰他。

想到这里,她说:“我不去宴席。不过我有样礼物要送他,届时你替我转交了罢。”

唐络疑惑的看着流苏,后者笑的很神秘。

宣墨看着底下的莺歌燕舞甚为头疼,当上皇帝的附赠物品便是自己的一切都被打听的清清楚楚,他还未开口,礼部却早已开始筹办寿宴。

他百无聊赖,随手拨弄着一边的寿礼,不外乎是些奇珍异宝,高雅一些的,就送不可多得的茶叶或者珍奇的砚台,俗一些的,就是些金器玛瑙了。妃嫔们的寿礼,无非都是些亲手绣的荷包香囊手绢,或者如此刻底下坐的那一位他叫不出名字的嫔妃,献首曲子。

唐络对身边的丫鬟耳语了几句,小丫鬟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了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太监上来,小丫鬟带着太监走到高受良面前说了些什么,高受良往唐络这边看了一眼,见唐络微微点头,便接过了小太监的托盘,轻轻放到宣墨面前。

宣墨甚不在意的瞥了一眼,那托盘里是一个盅,估计也是饮品什么的。他问:“这是什么?”

“是一位娘娘献给圣上的寿礼。”

宣墨皱眉,又是哪一个不安分的,想出这么一个法子企图得到他的注意?

高受良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皇上一尝便知。”

宣墨在掀开盖子的那一瞬间,手指颤抖。那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蛋羹,可是宣墨的眼神却像是盯着绝世珍宝一般,他心里默默祈祷:会是她么?舀了一勺放入口里时,全身竟然紧绷的像是喝什么毒药。

而后,他严肃的脸色轻缓下来,放松下来,眼里甚至带着笑意。

高受良也笑意盈盈:“皇上,是凌姑娘亲自下厨做的,凌姑娘说,她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纵是有皇上也不稀罕,只能做了这个权当寿礼。虽然是十分不值钱,但是也是她的一番心意。”

宣墨连连点头:“朕,甚为喜欢。”

流苏不知道一般宫中的宴席要为时多久,但是当她看到略带醉意的宣墨脚步虚浮的跨进门时,还是骇了一跳。这宴席才进行了多久啊,他这个寿星就抛下一堆妃嫔大臣跑过来了?

宣墨摇摇晃晃的走到流苏面前,莲喜连忙要过去扶他,却被他一手推开。他蹲下身子与流苏齐平,傻乎乎的笑,问:“流苏,你原谅我了对不对?”

“……”算是吧。

宣墨一把搂住流苏的腰,整个人就往她身上蹭,流苏正要一把推开,却在听到他的喃喃以后僵住了。

“流苏,流苏,你不知道,我日日想你想的快疯了,却日日不敢见你……”

“……”早知道这碗蛋羹会引出他如此诡异的行为举止,她就不应该做。

宣墨还是傻笑,小心翼翼的从贴身的中衣口袋里摸出一个什么物件,就往流苏头上插:“流苏,流苏。这支簪子,你不要的簪子,我再送给你。你不能不要它了……”

流苏被他笨拙的动作扯的头皮生疼,气又气不得,只能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会戴着的。”正是那支碧玉簪,流苏自被带回宫后就扔在角落不管的,不慎把一个角跌碎了。却不知道几时被宣墨拿去,现在包了镶银,修复的很精致。

宣墨脸上一层红潮,估计喝高了。流苏唤来了高受良,命他把宣墨带回宫好生伺候。看着夜色里宣墨扶着高受良脚步不稳的走了,流苏苦笑一声:他们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她这蛋羹一送不要紧,要紧的是送出了宣墨又恢复了以前雷打不动的日日报到。两人都绝口不提那夜的事情,都是粉饰太平的高手。

不过两个当事人揭过这事不提,不代表事情就真的没发生。所以当两个月后的某日,流苏正在看书,突地感到一阵恶心时,她知道,报应来了。

她遏制不住的干呕了几声,宣墨连忙扔下棋局过来,关切的问:“怎么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午膳不干净?”

流苏看了他一眼,淡淡说:“没什么,可能看书看多了头晕恶心罢。你别担心。”

宣墨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看书会看的吐么?她看的可是经书哪。他不搭理流苏,转头让高受良去叫太医。

流苏紧张的握起拳头,怎么办?会不会真的有了?她要怎么面对,怎么处理?想瞒是瞒不过去了,那么宣墨又会如何看待?

思绪千回百转间,一把年纪的杜太医气喘吁吁的来了,凝神把脉,而后朝宣墨做了一个揖,宣墨很紧张,他是紧张流苏又被人下毒;流苏也很紧张,却是紧张自己腹中是不是真的有了小生命。两双眼睛都凌厉的瞪着杜太医。杜太医抹了一把汗,说道:“恭喜皇……少爷,凌姑娘没有大碍,乃是怀孕一个半月有余了。”

流苏紧握的拳倏地松开,心里竟是一片茫然,半点情绪也无。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这个孩子来的如此不合时宜,她要怎么面对,她要以怎样的心情来迎接这个小生命?

相比起流苏的茫然,宣墨却在颇为费解的弄懂了杜太医的意思以后,欣喜的满屋子乱转。一会儿想冲过去抱住流苏,又担心动了她的胎气收回手,一会儿又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流苏的肚子,行为举止极其幼稚。

杜太医也很开心,这次这个,总应该是龙裔了罢。他研磨开方:“老臣这就开几副安胎药,如今母亲和孩子都很健康,无甚大碍。”

宣墨的心如今还在狂跳,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几乎冲昏了头,只想抱着流苏和他们的孩子生生世世不放手,他握着流苏的手,笑容满溢:“流苏,流苏,你听到了没?我们的孩子!你有我们的孩子了!”

流苏看着眼前这张欢欣异常的笑颜,勉强勾了一下唇角,鼓足勇气,终于说出口:“宣墨,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宣墨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此刻看来分外讽刺,他沉下脸,突然又漫开来一个悲伤的浅笑:“你还是不原谅我,你不原谅我,所以你连我们的孩子也不要……呵,我怎么会这么傻,我怎么会以为我们回到了从前……”

流苏别开眼睛不去看他:“宣墨,你不要这样。清儿才刚刚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对待现在这个孩子,我,我接受不了……”

宣墨有些激动:“流苏,也许这个孩子是清儿回来找我们了呢,你把他当做清儿好不好?流苏,算我求你了……”

流苏沉默,不做回应。

宣墨慢慢站起来,嗤笑了一声:“就因为他是我宣墨的孩子,所以你才不要罢。凌流苏,你记住,他不是我一个人的,他的骨血有你的一半,他也是你的孩子!”

半晌,又隐忍着丢下一句:“无论你要不要,我都不会不要这个孩子的,你好自为之。”然后掉头就走,他害怕再去看流苏的眼睛,他克制不住的又对她说了狠话,说了伤害她的话。他不想,他不想这样的。

可是流苏,你怎么能不要我们的孩子?

柒拾捌

春寒料峭的时节,惊蛰还未到。

灰蓝色的天空里突兀几道狰狞的痕迹张牙舞爪,定睛看了,方晓得不过是几枝干枯的褐色树枝横生入天。

白玉石阶沁凉如水,被一方暗蓝色的锦绣衣袍夺去了颜色。

石阶上立着的雅致清俊的男子,头戴着白玉冠冕,身姿俊逸,背着双手遥望远处模糊不清的暮霭。

远处一阵小跑的脚步声细碎响起,圆脸和气的宦官气喘吁吁的跑到那男子跟前,抖着一领黑狐裘披风小心的披上男子的肩。服侍完毕,立刻退开去,敛眉垂首说道:“皇上,春寒料峭,请保重龙体。”

宣墨似未所闻,只看着远处,低声说道:“大约不会再有人,像朕一样……”最后的几个字像是被风吹散在空中,徒留语意模糊的断句。

高受良听闻这句话,心里一惊,稍稍抬头观察宣墨的脸色,心内踌躇着该怎生回答方能滴水不漏,却听到宣墨清醇温和的语调响起:“……罢了,去晚蔷园罢。”

高受良慌忙答应一声,紧随着宣墨走出白玉砌的九曲回廊。

走出廊外,顿觉脖颈一凉,高受良抬头一看,这天竟无声无息的下起了不大不小的一场雨。春雨如牛毛杂乱,软绵纷乱的交错着,扑上人的面颊。远处的亭台楼阁都想笼着一层面纱,看不真切。

高受良动作迅速的撑开明黄的油纸伞,躬着腰举着手,挡在前方走的男子头上。却感觉伞被人微微一推,宣墨淡淡道:“这雨不大,不用打伞,朕在雨里走走。”

高受良举着的手迟迟不敢收回,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道:“皇上,您的龙体……”

宣墨脚步微微滞了下,声音仍是淡淡的,懒懒开口:“把伞收回去罢。”

高受良因这语调中似是心灰意冷的倦意,终于收了伞。

待走到晚蔷园时,宣墨身上黑狐裘披风的毛领已被打湿,一缕缕并在一起。

高受良看了看园门,此刻紧紧闭着,那晚蔷园三个天子御笔亲书的大字,仿佛并不想被主人拿来炫耀,此刻被覆盖在四季不枯枝叶繁茂的爬藤里,只留出了几个角。

高受良上前拍了拍园门,立刻有丫鬟应身打开了门,乍见了宣墨,立刻屈膝行礼道:“皇……”

字才刚出口,宣墨便轻轻的瞥了她一眼。只不过一眼,那丫鬟脸色惨白,冷天里,额头上竟然密密麻麻出了汗,屈着的膝盖也微微颤抖着,失措的声音里掩不住惊慌:“给……少爷请安。”

高受良怜悯的瞥了那丫鬟一眼,心想:忒没眼色了,竟然犯了晚蔷园的大忌,也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

这念头不过脑子里轻飘飘的掠过便被置之脑后,高受良不再理会那丫鬟,恭敬的对宣墨说道:“少爷,还是先进去罢,雨愈发大了。”

宣墨点了点头,跨了进去。入目所见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致,仿佛不过昨天。可是自己,却像是已失掉半世年华。

园中葡萄架下有丫鬟扫着落下的草叶枯枝,见了宣墨,纷纷屈膝行礼,齐声说道:“给少爷请安。”

宣墨不耐的抬手免礼,问道:“夫人呢?”

立刻有伶俐的丫鬟回到:“夫人在里屋看书呢。”

听闻这句话,高受良知趣的退守一旁,不再跟随。只有宣墨急切的脚步不停的走向里屋,那方暗蓝色的锦袍很快消失在珠帘后面。

推开虚掩着的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迎面一股细细的暖意熏人欲醉。房中鎏金兽脑炉里的火炭烧的正旺,脆裂轻微的爆炸声在静谧的室内响起。屋内开着一小扇窗,春雨随着风斜斜的刮进来,撩得淡紫色的鲛绡纱帘幕开开合合。

紫檀大床上铺着厚厚一层浓熏绣被,床上的女子宽松的披着浅绿盘金彩绣罗服,一把青丝散在脑后,斜倚在床头看着书。听到宣墨进来了,置若罔闻,依旧看着她的书。

宣墨解开披在肩上的披风,随意搭在椅背上,也在床边坐下,轻声问道:“流苏,在看什么书?”

流苏连睫毛都未曾颤动,随意的继续浏览书页,待慢慢翻过那一页,才无声的把书皮翻过来给宣墨看。

是苏悉地经。

宣墨神色有些黯然,流苏又转回书皮,漫不经心的随意翻了几页。

两人都没开口。宣墨本不是多话的人,流苏又实在无话可说,于是默默的相对无言。

良久,宣墨才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近日进了一批锦州织造进贡的明丝缎子,改天你去看看,若有喜欢的颜色花样,挑几匹罢。婚事要近了,嫁衣也该准备了。”

流苏依旧无言,敷衍的点了点头。大约是乏了,把书一扔,也不管床边的人,躺下闭目养神。

宣墨似乎是很习惯了,替流苏掖了掖被角,起身走到窗边看雨。雨势已然十分大了,沿着屋脊滑落的水滴串成了一条白链,砸在积水潭里四溅开来,留下短促而凌乱的痕迹。

他悄无声息的盯着窗外的雨看了很久,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久到流苏以为他已离去,于是起身准备继续看书。乍一起身,见到他还在,且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也就不好意思再装睡躺下去。

她问:“大臣们同意了吗?”

宣墨看似很高兴流苏有心情与他搭话,遂回道:“差不多了。其中以吏部尚书王奉、中书省张攻闹得最凶,不过自康皇后被废黜,康凤被降级以后,这俩人似乎有所收敛安分了许多,朝中反抗也就没那么激烈了。呵,我真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你本来就是我的原配,我的正室,皇后之位本来就是你的。你放心罢,礼部选了个好日子,册封大典就在下个月了。”

他抿抿唇,突然蹲下来握住流苏的手:“流苏,你肯嫁给我,我真的很高兴。我知道你现在心如死灰,其实这个婚礼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意思,所以你才不放在心上,你才答应。可是我还是很高兴。”

流苏突然开始有些怜悯宣墨了,如今看来,她更像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施舍者,随手丢下一些什么,那卑微的人就感恩戴德。

那日她说不想要孩子,两人不欢而散后,她思索了很久,拿不准究竟要不要这个孩子。反倒是莲喜,自清儿死后她忧愁了很久的脸突然又开始兴奋了,嘴里念叨着什么,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

流苏有些头疼,喊住莲喜:“莲喜,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