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喜睁大无辜的双眼:“夫人,奴婢在准备沉香呢。”

“你准备香做什么?”

“后日是南海观世音道场,奴婢准备些香火去拜一拜,保佑夫人能顺利生下孩子啊。啊,还有杜太医开的药,还有那些炖汤,孩子的衣服鞋袜,都要准备呢。”

流苏的神色黯然下去:“莲喜,别去了。我还不知道,这个孩子要不要呢。”

莲喜倏地睁大双眼,十分困惑的偏着头理解这话的含义,然后那素来温顺的眸子里竟然罕见的腾出两簇怒火,她疾步走到流苏面前,语气里很有些责怪:“夫人,你在说什么混话呢。先不说这孩子是龙裔,就算不是,孩子也是娘心头的一块肉。奴婢家里有好几个姐妹,只有一个弟弟。小时候家里穷,实在揭不开锅,爹娘没办法,才都把姐姐们一个一个卖了出去,虽然奴婢知道女孩儿不值钱,可是奴婢看到爹娘每夜每夜都在流泪,都在后悔。所以奴婢就知道,纵然女孩儿多不值钱,总是爹娘的孩子,都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哪里真有这么狠心的爹娘不把自己孩子当人看。可是你倒好,竟然说不想要这个孩子!当初你对清儿有多好,那么样的疼爱,怎么如今对这个孩子却这么冷淡。这孩子也是夫人的啊!是在夫人肚子里的,他的心跳连着你的心跳,他的血里流着你的血,你说你不要他,他如果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同样都是你心头的肉,难道割下这块,你不疼吗?你不流血吗?不管你和皇上之间有什么纠葛恩怨,这孩子总是无辜的,如果你不准备要他,当初怎么会这么糊涂!你单知道你的意愿,你怎么不问问孩子的意愿,问问他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

流苏被莲喜咄咄逼人的话语惊到了,竟半晌说不出话。

莲喜抹着眼泪继续说:“当初咱们底下的人,知道夫人又有孩子了,是多么高兴。奴婢眼见着您这么日日消沉下去,心里急却又没办法,好不容易有了个新生命,奴婢想,您这下子不会伤心不会难过了,这新生命是另一个延续,这几天园子里都喜气洋洋的。没想到您却说出这种话来!就是我们看着,都替皇上难过,皇上真是巴心巴肺对夫人了,究竟有什么跨不过的坎,生生逼得你们成这样!”

将流苏狠狠的数落了一通,莲喜胡乱擦干眼泪,撅了个嘴也不搭理流苏,甩了帘子就气冲冲出去了。

流苏这才反应过来,不禁苦笑,怎么她倒成了恶人了!

可是细想想,莲喜的话却是句句有理,不管她怎么恨宣墨,或者怎么对宣墨没有感情,也不能把对宣墨的情绪转移到孩子身上。

孩子,那毕竟也是她的孩子。

柒拾玖

莲喜的话到底是起了作用,流苏突然沉寂了下去,淡然而安适的顺从的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宣墨日日去看她,流苏也会对宣墨说几句话,心情好时也与他说笑一番。可是宣墨却总是觉得,这样的流苏像是被强迫的附着于一个躯体上的灵魂,那笑容和言语都太过飘渺,像是随时都会离去。

孩子五个月的时候,宣墨来的愈发勤了。倒也看不出他对这个孩子的特别钟爱,他对这个孩子的关注,与对清儿的一样,并没有丝毫偏颇。

流苏倒是发现他一来了晚蔷园,不像平日那样拖出棋盘来,只是拿着字典翻看,嘴里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时而紧皱眉头,时而绽出舒缓的笑容,颇像一个幼稚的孩童。

而册封流苏为后的决议,最终仍以宣墨的强势取胜而告终,一帮大臣吹胡子瞪眼看着那位年轻的皇帝却毫无办法,各自唏嘘了一番也就由着他去了。反正流苏全家灭门,没有家族势力,谅也折腾不出什么事端。

所以宣墨近日来晚蔷园,除了给孩子起名外,也开始罗嗦起封后大典上要注意的事宜。他显得很紧张,来来回回踱步:“流苏,你嫁与我那次,是被下了迷药,所以整个婚礼过程都没有意识,我觉得很遗憾。所以这次这个婚礼,我要办的很隆重……”然后便开始絮叨起封后大典的规格和礼仪。

流苏心想,自己如果再嫁,就是嫁了三次了,这也算是梅开三度了吧。

宣墨终于念叨完,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晚蔷园。流苏看他走了,便令莲喜扶她去园外逛逛,镇日里安胎的大补的汤药喝着,又身子沉重懒怠动,她显得很是珠圆玉润。

此时天色已晚,玉华河上几盏河灯顺水飘下,想是宫中的宫女寂寥时心有所托,可一辈子只能在皇宫里望着头顶一方仄仄的天空终老,只得把自己的心愿托付于莲花灯。

流苏看那满载着宫女心愿的莲花灯在河水里浮浮沉沉,感慨了几句,准备往河上游走,这时却有两个说话声传来。

流苏和莲喜如今所处的位置,正是在一道爬满爬山虎的假山壁障后面,那壁障的另一面,就是玉华河中央建的一个爱晚亭,假山里有一个隐秘的洞口供人出入,设计的十分有趣。流苏正准备从假山洞中过去爱晚亭,听有人谈话,且她们的声音放得低低的,就知道估计是宫女们在讲什么私事,也就不欲听别人隐私,正准备要掉头走时,听到其中一个声音叹了一声。

“唉,你就好了,当初是被分去服侍络贵妃的。你看如今络贵妃虽然不得宠,但是皇上的照拂和关心还是很明显的。我呢,当初被分去皇后那边,满以为以后可以借着主子的光,自己也享享福,没想到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如今主子死了,我们做奴才的被分去浣衣局那边,真是度日如年。”

另一个声音也戚戚的应了一声,半晌说道:“还不是那个孩子的事,你说晚蔷园里的那位,也真怪。你以前的主子如果要动手,在腹中时就该动了,却在孩子满周岁时才做手脚……其实那位,也是个可怜的人,依我看,如果那孩子活着,八成是会被立为太子的,届时母凭子贵,她当上皇后也是迟早的事,偏偏出了这样的事——唉,你说,她腹中如今这个,会不会也会……”

“你瞎说什么呢。她如今腹中这个可是龙裔,皇上当然会护的周全。以前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是皇上的……所以迟早都得死,你以为以皇上的能力,会保护不了一个孩子么?”

“啊?!你是说,那孩子的死其实是皇上默许的……你主子不过是当了替死鬼?”

“嘘!小声点,被人听见,我们都别想要脑袋了!我这么和你说罢,岂止如此,我听说,晚蔷园里那位本来是嫁了人的,后来夫君死了才被皇上弄进宫,她那位夫君,据说也是皇上设计谋害的……”

莲喜听得心惊肉跳,几步就要冲出去,被流苏一把拖住。却见流苏面色沉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静静的打算继续听下去。莲喜急的直冒汗,可眼前这光景,又不能拖流苏离开,又不能抛下流苏去找皇上,真是哪头都不是路。

假山后面的两人就这个话题又感叹了几句,倒没再讲出什么不要命的大事,各自感慨了一番离去。流苏一动不动,丝毫不见情绪波动,等那俩个宫女离开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动了一下脚步,却因为站的太久,僵直的脚一软,差点绊倒在地。

莲喜迅疾的扶住流苏,担心的看着流苏:“夫人,您没事罢?”

流苏站稳身子,回头朝莲喜一笑:“没事,站久了有些累,回去罢。”

莲喜被流苏那一笑,笑的心狠狠的跳了几下,总觉得那看似温婉的笑容里,总带着些许诡异。流苏越是平静,她却越是害怕,这样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总是预兆着什么惊天大事的发生。

一路回到晚蔷园,流苏如平常丝毫无异,像是没听到那番话般。莲喜踟蹰了很久,还是苍白的解释了一番:“夫人,那俩个奴才的话,咱们不能信。宫里这些小道消息这么多,哪一个不是添油加醋无中生有的,我看是那奴才不甘心被贬去浣衣局,故意散布谣言,想要挑拨您和皇上的。”

流苏拆去头上的发簪,一边梳通头发,一边平静的说:“我知道。我没忘心里去。”

莲喜见流苏实在是没有异常,也就当真以为流苏释然了,于是服侍流苏就寝,自己也拆了珠翠,自去外面房间睡了。

黑暗里那一点点烛光在灯罩里摇曳,晃得墙上一大片阴影。流苏盯着墙上晃动的阴影,久了,竟觉出那阴影幻化成了狰狞恐怖的地狱里的阿修罗,左手拿着三叉戟,戟上尖刺挑着一个小小的青黑的尸体,正是清儿;右手拖着一具男性尸体,那尸体胸前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软软的瘫倒在地,是苏柒然。

流苏张开嘴巴,发不出声音。她用尽全力眨了一下眼睛,幻象消失不见了,墙上仍是烛光照耀下的一大片阴影,哪里有阿修罗的影子。

黑暗里她睁大着眼睛无声落泪,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已干涸,却原来只不过被深深压在了悲恸的最深处,此刻如决堤的水,汹涌而来将她灭顶。

宣墨高举着清儿哈哈大笑的景象还历历在目,随之而来又是她永生也不能忘记的苏柒然死去的场景,每一处细节,每一个表情都鲜明无比,仿若就在眼前重演。这么多年来的片段,此刻如走马灯般在脑中一一闪过,一些她以为遗忘的、或者刻意遗忘的往事碎片纷至沓来。苏柒然被围攻时苍澜的巧合出现,高受良诡异神秘的举止,杜太医看她时躲躲闪闪的眼神,唐络的警告,这一切她刻意忽略不想去想的细节线索,终于完整的串起了一条链子。

她觉得耳边有无数嘈杂的声音,下一秒又变成了一片诡异的像是没有生命气息存在的安静,再下一秒又是苏柒然沙哑着嗓音说“我要你活下去”,然而宣墨却又立刻宣布“流苏,我要封你为后”

她在床上,如触电般的痉挛了一下,耳边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神智立刻清明无比。她面色泰然的坐起身,用银挑子挑亮了烛火,在梳妆台里找出那支宣墨送她的碧玉簪。宣墨,你既然说,我不能不要这支簪子,那么,便让它伴着你我的孩子一起去罢。

她紧握着那支簪子平躺回床上。宣墨,你弑我夫君杀我孩儿,呵,没有关系,因果报应总有轮回,如今,也该由你来尝尝这锥心刺骨的痛,这欲生不得欲死不能的绝望。这样才公平,不是么?

她缓缓摩裟着那支簪子,指腹轻轻划过簪子尖利的那一端,试了试锋利程度,扯出一个笑容。然后手指移到簪子的尾端,手臂抬起到空中,尖端朝下指着小腹,狠狠闭了闭眼,在心底说:孩子,我欠你的孽债,来生再还。只愿你,托生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家庭,切莫再与我,有半点缘分。

高举的手臂握着簪子狠狠往下刺去,划过一道凌厉的风声。柔软的小腹防御性的僵硬了一瞬,然后玉器的阴冷便被温暖的血肉所吞没。虽说是簪子,但毕竟不同刀锋尖利,那种钝器硬生生扎破血肉的感觉,痛的流苏蜷缩起了身子,下唇被咬出血来,才阻止了因为极痛而欲出口的痛楚呻吟。

她咬咬牙,将簪子一寸寸往体内送,感受到肌理和血肉被撕裂扯开,粘稠温暖的血沾满了手掌。她感受着那几欲令人昏厥的痛楚,在黑暗中无声的笑了开来,手上一使力,大半支簪子都没入了体内,下 体也开始流血,与小腹的血液汇合,在她身下濡湿蔓延成了一片刺目的红,恰似黄泉路上,那举目望去成片成片鲜红怒放的彼岸花,带着死亡的绝美和妖娆。

流苏觉得有一种恶意报复的快感延伸开来,她诡异的笑起来:孩子?谁要你的孩子,宣墨?

捌拾

莲喜半夜口渴起来找水喝,浓重的血腥味毫不遮掩的弥漫在室内。她的手抖了一下,背脊发麻,全身开始颤抖,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的唤道:“夫人?”

没有回应,莲喜忍着恐惧硬着头皮点亮了所有的宫灯,拿着烛台朝流苏睡的内室挪去。

她的脚步在看到流苏的那一瞬生生止住,整张床都被血染透了,像极了血海。那血滴顺着床沿一滴滴滴落下来,汇聚成一条血流,匍匐蜿蜒在莲喜脚边。流苏染血的双手还紧紧握着那支簪子,只留下一小段还在体外,她面色沉静,嘴角一个诡异的笑容。

“啊……!”尖刺恐惧的叫声撕破了夜色,惊起一群夜鸦,在皇宫上方萦绕回荡。

宣墨这一夜睡的极不踏实,他的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彼时他正紧锁着眉头,梦见流苏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他紧紧追随着流苏,那距离却始终拉不近也离不远。流苏轻飘飘身形隐没在雾中又出现,他竭力追着,却看见前方诡异的红光穿透了雾气,竟是一个腥气扑鼻的血池,流苏就在那血池边,回头朝他淡淡一笑,说了句什么。他费解的辨别着流苏的口型,终于觉出来,她说的两个字:孩子。正在这时,她却回过头不再看他一眼,一点也不犹豫,干脆利落的跳进了血池。“不!!”宣墨在梦里大喊,几步跑到血池边往下看,流苏的白色衣裙诡异的被血红一点点吞没,然后消失不见。

宣墨紧抓着被子,开始呓语。高受良小心的摇着他:“皇上,皇上,您醒醒。”

宣墨自那个骇人恐怖的梦中被高受良叫醒,心还剧烈的跳动着,那恐怖的感觉竟然如此真实。他定定神,问:“何事?”

“莲喜在外求见,好像是……夫人出事了。”

宣墨的心咯噔一下,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他匆匆披上外衣,直接走出宫中去找莲喜。

莲喜见了他,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下子瘫软在地,宣墨一把拎起她,凌厉的问:“说,流苏怎么了?!”莲喜上下牙齿还打着架,一边哭一边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宣墨气急败坏的把莲喜一丢,大步朝晚蔷园跑去,夜里的风声在耳边刮过,他只觉得冥冥中一只手扼紧了他的咽喉,嘶嘶的透不过气来。他听到自己心里无比卑微的乞求:“流苏,等我,你千万不能出事……老天爷,我宣墨求你,我只求你这一次,我愿以性命换取流苏的平安……”

推开门的一刹那,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宣墨晃了晃,站在门边,腿似千斤重的再迈不出一步。脊骨末端延伸开来一股阴冷诡异的感觉,他几乎掉头就要走,他告诉自己:宣墨,宣墨,不要看,流苏就在里面睡觉,她没事的,快回去,不要看!不要看啊!

可是莲喜却赶到了,她匍匐在地一把扯住宣墨衣裳明黄的一角,嘴里挤出几个字:“夫人……死了……”

宣墨再也抑制不住恐惧,一脚踢开莲喜,狂怒道:“你胡说!擅议主子生死,拉出去即刻斩了!”

高受良早知情况不对,早派人请了苍澜宣安并太医来,此时苍澜恰恰赶到,连忙使眼色止住了要拖走莲喜的护卫,直直朝宣墨跪下:“皇上,请先允许太医看看凌姑娘,再处置奴才也不迟。也许……凌姑娘还有救。”

一句提醒了宣墨,他一把拎起太医的衣领就往内室拖,边拖边阴狠的下口谕:“朕要你救活她,她如果死在朕面前,朕让你九族陪葬!”

走进室内,宣墨的手不自主的松开了太医,怔怔的盯着血泊里的流苏不能移开眼睛。太医到底见惯了这种场面,连忙上去把脉翻眼,接着探了探流苏的鼻息,竟然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犹存。

他转过身,扑通一声朝宣墨跪下,带着哭音道:“皇上,臣无能,臣救不了凌姑娘,凌姑娘虽此时气息犹存,只怕是……只怕是回光返照,皇上,您还是抓紧时间,与凌姑娘话别……”话还未说完,心口处挨上了重重的一脚,宣墨双眼赤红,力度之大竟把太医踢了出去撞到墙上又跌落下来,弄出了一连串噪声。

濒死状态的流苏被噪声吵醒,勉力睁开眼一看,宣墨胡子拉碴双眼泛红,像是一夜之间老去了几十岁,正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见自己睁眼了,眼睛里一阵异彩,激动的抱紧她,语无伦次道:“流苏,你醒了……太医那狗奴才骗我,你会活过来的对不对……你醒了……”

流苏的声音微弱的几乎不能辨别,宣墨将耳朵贴近,听到她说:“宣墨,孩子没了。你的孩子没了,呵,我真高兴……”

宣墨手足无措,流苏的血染上他明黄的袍子,一抹抹极为刺眼,他说:“你高兴就好,流苏,没关系,如果孩子没了能让你高兴,那就不要孩子,只要你高兴,只要你活下去……”

流苏痛苦的拧起眉头,嘴角却泛起得逞的笑:“孩子,谁要你的孩子,宣墨,为什么你还活着……”她的嘴角缓缓流出鲜血,宣墨颤抖的捂住嘴不想再让她讲话,流苏却坚持讲下去:“为什么不是你死……我恨不得,此生从未遇见过你……”

脸上有滚烫的液体滴落,流苏已分不清,到底是宣墨的泪,还是自己的泪。宣墨小心抱紧她,埋首在她肩窝处,低低的笑了起来,再抬起脸时,脸上已有她的血痕,在烛光照耀下分外妖魅。他小声笑起来,渐至狂放的大笑,笑的竟停不下来:“哈哈哈!凌流苏,我告诉你,你死也离不开我,你死也不能和苏柒然相聚,你死去了,我将你埋在皇陵里,等我死了与我合葬,我们生不同寝死同穴,我生生世世与你纠缠在一起!你听到没有!你不准死!”

宣墨像是疯癫了,摇晃着流苏嘶声大笑,此时宣砚接到了高受良的消息,也匆匆赶来了。眼见这一副场景,一鞭子就朝宣墨甩去。宣墨抱着流苏敏捷的躲开了,看宣砚的眼神像是要活活撕碎她,哪里还剩一点理智。宣砚被宣墨疯狂的眼神骇的后退了一步,却还是坚持说道:“哥,你放开嫂子,不要再摇她了。她真的会死的!哥,如果你不想她死,你就放开她,好不好?哥,我求你了,你放手好不好?”

宣墨有些愣了愣,双手松了松,却又立刻抱紧流苏,问:“谁能救她?她现在这样,谁能救她?”

宣砚抿了抿唇:“画歌。”

宣墨呆了一呆:“画歌?”

宣砚点头:“是,苏柒然和画歌正朝皇宫赶来。”

宣墨突然平静了下来,呵呵摇头笑道:“我知道苏柒然不会死的……我以为能偷走流苏……却不想这段偷来的时光,都如此……如此……”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轻轻放下流苏,深深看了她死灰的面孔一眼,摇摇晃晃的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抛下一句话:“在画歌赶到前,尽力延缓她的死期。”

深夜的皇宫灯火通明,他如一抹游魂,时哭时笑,撇开高受良要来搀扶的手,跌跌撞撞的在重重楼阁中行走。

远处有一行人影,转瞬就到了眼前,一身暗红长袍的男子与他一样脚步踉跄,看到他时,手中的剑几欲脱鞘而出,最终却咬牙忍下,只管往晚蔷园赶。

苏柒然忍下杀了宣墨的强烈欲望和冲动,脚步不停的往前赶,他的流苏不能再等了,他不能再耽搁了,他耽搁了这么多年,他抛下流苏这么多年,他不能再弃她于不顾了。身后宣墨传来淡淡的一句,他说:“苏柒然,我放手了。”

苏柒然,我放手,我输的彻底。

墨之番外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泽遥,却是我最后一次来泽遥。

那一次,我追随寻觅她的脚步而来,在这里硬生生斩断了两人之间的羁绊;这一次,这里依然没有她,我却仍是为她而来。

我不知道这里怎的如此荒凉,荒凉的像是没有人烟。可是我还是贪婪的深吸着这里的每一口浑浊的空气,只因曾经她的气息也来过这里。

苍澜和宣安全部跟来了,他们不想我再在这里逗留下去,并且日日商量着想办法把我弄回京城去。我想我该提高警惕,毕竟把我打晕了拖回京城去这种事情,他们是做的出来的。

莲喜给我送药,她是个善良的人。流苏走了以后,她曾经自求一死,因为她没发现流苏的异常,她认为,流苏之所以会那样,都是她的错,如果她当时能多长几个心眼,多注意一下,流苏就不会做这种傻事。

我也想过要杀莲喜,可是转念想到如果莲喜死了,那么和我拥有同样的关于流苏的记忆的人,就会又少一个。所以我留下了莲喜的命,因为我需要旁的人,来确认流苏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不是我的一场梦境。

流苏走了以后,我的身体迅速颓败下去。也许是因为早年透支太多,谋算太多,所以如今得到了很多,失去了更多。莲喜看我喝下药,说:“皇上,您再等等。夫人她会回来的。”

她每日送药都要说这么一句,不知道是为了安慰我,还是为了安慰她自己。也许只是借着这样的借口,用虚假的谎言来给自己一个宽慰和一个飘渺的希望。

前方传来战鼓声,北蜀又开始发动进攻了。

宣安一身戎装,像风一样的卷进帐篷,带进了帐篷外飞舞弥漫的黄沙。苍澜一把拖住他,沉着脸盯了他几眼,宣安立刻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委屈的低下头。我心里暗笑:苍澜,你没必要把我护的这么好,我不是纸做的人,这么一点风沙还不至于让我死去。

苍澜狠狠白了宣安一眼后,又担心的上上下下看了我几眼,像是要看出我的病症来,然后说:“木堤曲和蓝止不知想出了什么战略,派出了一支一千人的精英队伍,整日骚扰我方后补部队,等到我们赶到,他们也不恋战,立刻撤退。光这几日,粮仓就已经被偷袭了很多,我们又抓不住他们,简直和泥鳅一样滑。”

宣安说:“要不我们也派出一支先锋营,去骚扰他们的后方?”

我没有说话,开始看地图。

胸口又开始闷闷的痛,喉中腥甜,马上又要吐血,我看了看那在场的两人,还是拼命忍住,用尽全力咽了下去。我知道我如果再一次在他们面前咯血,那么下场就是立刻被各种手段弄晕拖回京城去。

可是我不能回去。这几年北蜀休养生息,很快又强大起来,这么多年北蜀和大修边境摩擦不断,如今他们像是下定决心要攻陷大修,把全国的兵力都压在了边境线上,节节逼近。我御驾亲征,不仅为了鼓舞士气,也是为了流苏。我希望她能过上她一直想要的安定的简单的生活,我不能让北蜀蛮子的战火蔓延到大修的国土上,不能让流苏饱受战乱流离之苦。虽然我知道,有苏柒然在,就算大修覆灭,他也能给流苏一个世外桃源,可是不管怎样,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把视线转回地图,我说:“今夜派人将粮草运走,在粮仓里放上柴火。再扎许多个稻草人放在粮仓周围的树林里,派一支一千人的小队去,打上先锋营的旗帜大张旗鼓。再派一支两千人的部队去偷袭北蜀后方,剩下的人一半埋伏在前方,一半埋伏到却罗道上。”

苍澜细细思量了一回,拊掌笑道:“圣上英明。稻草人和大张旗鼓是为了让北蜀相信我们把主力都投到了后方去,届时等那他们那支精英队伍一到,在粮仓里点起火来,谅他们插翅也逃不出去。两千人也能鼓噪出声势来,让北蜀以为我们忍无可忍也去偷袭他们后方,这样前后均无人,他们一定会派主力过来攻打大营,这时先锋营杀出,他们必定会后退,在却罗道上的另外的潜伏和先锋营里应外合,形成包围圈。真是妙计!”

我笑,知我者苍澜也。这样的暗度陈仓,一定瞒不过蓝止,却有可能可以迷惑木堤曲。只要木堤曲相信,那么就成功了一半。

苍澜和宣安得令后下去安排了,临走前又频频回首。从他们的表情里我知道我现在的脸色肯定很不好,于是我向他们展示了空碗,示意我有按时吃药,他们这才掀帘子出去。

他们一走,喉中的腥甜再也忍不住,一口一口的往上涌,我蜷缩在一起开始咯血,声音嘶哑喉咙干裂,这一次,咯出来的血竟然将一块丝帕都染红。咳,我一边咳一边想,死了也好,我这样的人,肯定是下地狱的。下了地狱问孟婆要一碗孟婆汤,宁可下世再不为人,投进畜牲道都好,也要忘了她。

第二天是个阴天,浓厚的雾障弥漫,不远处的景象都看不清楚。我看了一回天,这是一个好天气。北蜀的那支精英小队照例来偷袭粮仓,苍澜派出的那支守粮仓的支队敲锣打鼓,扬鞭催马弄出很大的阵仗,再加上雾气弥漫,树林里的稻草人若隐若现像是真的队伍,北蜀蛮子便中计了,以为主力军队都在这里。苍澜的确是个知人识人的好手,他派出的这支队伍虽然不是精英,却几乎将北蜀杀的片甲不留。期间还不忘特意留了几个残兵败将回去报信。

另一方面,北蜀的后方也被零零散散的放了几把火,偷袭的很成功。木堤曲果然中计,因为没过多久,前方埋伏的侧翼就有探子回报说北蜀大军来袭。我的战马大约闻到了血腥气息,开始焦躁不安。我安抚了它的鬓毛,现在还不是时候。

苍澜和宣安打马在我两侧,苦口婆心的劝说:“皇上,您还是回大营罢。这里有我们,定不负您的期望,将北蜀一网打尽。您请放心,还是回去罢。”

我轻轻咳了几声,压下翻涌的气血,摇摇头。我不能回去,这一次,我不是为了给我的臣民做一个交代,我只是,想给她一个交代。想让她知道,我是那么的爱她。

前方果然有隐隐的马蹄踏上土地的震动声,不一会儿就扬起了尘沙,沙土中北蜀的旗帜东倒西歪。我静待他们来到。打头的果然是木堤曲和蓝止,被一群疲倦不堪的士兵护在中间,他们神色仓皇,想必我们的侧翼在后方追的很急。

木堤曲很快看到了我,他扬手命令部队停下。恶狠狠的看了我几眼,笑说:“果然,却罗道果然有埋伏。阿止,我后悔没有听你的,如今这光景,拖累了你和兄弟们,我木堤曲对不起你们!”

蓝止苦笑:“现在说这些也无益,我们从没有后悔过追随你,倒不如想办法怎么对付眼前的强敌。也许勉力一拼,还能冲出包围。”

他虽这样说,可是语气却十分的不确定。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么一条狭窄的却罗道,前方是堵截,后方是追兵,连道两边的悬崖上都是我的弓箭手在待命,这样的状况,是没有可能逃出生天的。

可是北蜀毕竟是北蜀,这一刻,我不由得钦佩他们。也许是知道自己将死,也许是生的希望太过诱惑,总之这样一支一万人都不到的残兵败将,在负隅顽抗的时候,竟是出奇的壮烈,他们如同杀红了眼的困兽,血肉之躯仿佛都成了金刚不败之身,见人就杀。包围圈一度差点被杀出一个缺口。

木堤曲全身多处挂彩,一把琳琅刀竟然都砍出了缺口,他砍倒一个人以后,一转眼见到了我,提着刀大喝一声就朝我扑来。苍澜和宣安被其他北蜀士兵缠着分不开身,只能大吼:“护驾!”我周围的士兵在我面前围成一个圈,却很快被木堤曲疯狂的杀势杀的七零八落。我掂了掂手中的剑,轻巧的避开失去了理智直冲过来的木堤曲,他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可是他想必很想让我给他陪葬,所以攻势也不容小觑,我一边与他过招,一边留意周围,突然听到宣安大喝一声:“皇上小心!”

我顺着他的眼光往后一看,一个北蜀士兵鬼鬼祟祟像是要从背后结果了我,面前的木堤曲周身都是漏洞,我完全可以了结了他,再避开偷袭。可是只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流苏濒死时说的那番狠话却一字一句清晰的回忆在耳边,我记得很清楚,她那时说话的语调,脸上的恨意和报复的恶毒,我全部记得很清楚。她说:“为什么不是你死……”她恨我,她以为苏柒然和清儿的死,全部都是我指使的。我对她,从来就没有信任可言。她甚至都不愿听我解释,就以那样决绝的姿态杀了我们的孩子和她自己。呵,流苏,你够狠。

我的剑在即将抹上木堤曲的脖子时顿了顿,就是那一顿的瞬间,背后立刻有兵器刺破皮肉的冷硬感觉,木堤曲也提起了大刀,刀锋泛着刺眼的光泽在我眼前划出一道斜痕,我的左肩到右腹,深深的一道血痕。

我往后倒去,眼前有些泛红,北方高远湛蓝的天空上有几只苍鹰在盘旋嗷叫。宣安和苍澜几乎是同时接住了我,他们担心焦虑的面孔让我很有些内疚。他们慌张的把我交给军医,然后剑锋一甩,甩去剑上的血迹,再次冲入战场。

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却还是能看到大修的士兵大概因为我的受伤而受到激励,突然间士气大振,几乎将北蜀人杀的全军覆没。目光所及,我看到木堤曲和蓝止万箭穿心,死的极为惨烈。

我躺在地上,想再转动一下头看看四周的情况,却是再也不能了。意识消散间,那双一直为我包扎的忙碌的手,突然温柔起来,恰似很久以前,我枕在流苏的膝盖上看书时,她偶尔抚过我发间的手,那样的柔情和怜惜。我用尽毕生最后的气力去抓住那只手,“流苏,我……”

我下辈子,一定不负你。

大结局

我是一个军医的孙女,可是我不喜欢军医。我不喜欢在血肉横飞的沙场上看到那些断裂的残肢或者别的什么人体部位,这真令人作呕。况且那些伤者因为痛苦而扭曲狰狞的脸庞也让我厌恶。所以严格说来,我不是一个尽责的军医,所以我更不明白为何爷爷这么执着的要把我带上战场。

前面好像又有人受伤了,而且好像还是什么重要的人,因为我看到御前侍卫宣安几乎是抓着我爷爷飞出去的,我连忙抛下手中的活追出去,倒不是担心那个伤者,而是担心我爷爷,他一把年纪的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等我赶到的时候,爷爷已经在为躺在地上的一个男人包扎了。他的脸色从未有过的肃穆,那双熟练的医治过无数人的手,竟然在颤抖。他抬头看到我,示意我过去帮他忙。

我走过去,看那受伤的倒霉的可怜蛋,啧啧,他的伤这么惨烈,我估摸着是没有救了。可是我竟然头一回拿出耐心和温柔对待一个伤员,因为他长的很英俊,我没办法下什么重手。他的墨色的眼眸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没有焦距,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面色平静而安详,似乎感受不到痛楚。我突然间就把动作放的极慢极轻柔,这个男人像是在怀念什么,又像是在怅惘什么,我不忍心打破他的一个梦。

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温柔,嘴角处突然扬起一个极为轻柔的笑容,眼里也绽出了光彩。可是我知道,他这样的伤势坚持到此刻,其实应该已是看不见东西了。然后他的手很困难的抬了起来,摸索着抓住了我为他包扎的手,我不敢动也不忍动,因为他握的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惶恐,像是在对待一样不属于他的珍宝。

他的嘴唇开开合合,我俯下耳去听,他说:“流苏,我……”

我继续保持那个姿势,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等了很久,却始终未听到续言,我恍然抬起身看他,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叹口气,很有些遗憾。

周围的士兵,包括苍澜宣安和爷爷,突然间全部跪了下来,哭得泣不成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死去的男人,是我们大修的皇。

我们大修的皇,他最后的遗言是:流苏,我……

“凌流苏!你给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