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听?”红瑚突然愉悦地笑了起来,显然十分乐意见到焰娘不开心,“是啊,焰族女儿是不会唱这种歌的。”顿了一顿,方又道;“可我不是焰娘,我是红瑚。”

焰娘被她这么一搅,心情反倒好了些,柔声道:“你是什么都和我不相干。我要走了。”语罢,蹒跚着向林中深处走去。

红瑚也不生气,也不理她,径自拿起箫重新奏起来,幽咽的萧声伴着明月秋风自有一种难言的孤傲。

就在焰娘走出林子的那一刻,箫声倏止,耳中传来红瑚清冷傲媚的歌声,“美人绝似董妖娆,家住南山第一桥。不肯随人过湖去,月明夜夜自吹箫…”

卿洵一身灰衣,透过微掩的窗子密切注意着对面大宅的动静。前日得到情报,宋锡元与天王行、董百鹤、祝奚谦乘卿府举办婚礼之际在滇南的孙家巷秘密会面,商谈了近两个时辰。因防守严密,商谈内容不详。

昨日这四家便公然将他们各自辖下的卿家生意强行关

闭,并将所有与卿家有关的人员逐出,凡是卿家船舶不得通过他们的水域。这无疑说明四家已达成协议,决定联手公开对付卿家。如果情况继续发展下去,卿家定会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击。

一得到消息,卿洵并没有同任何人商量,便孤身一人潜至滇南,准备刺杀宋锡元,以儆效尤。

他本非有勇无谋之辈,明知敌人定早有准备,有恃无恐,此行必危险重重,却依旧一意孤行。孤独寂寞伴随得他太久了,久到让他几乎忘却死亡的痛苦,久到让他想不起活着是否还有其他感觉。净儿的离去,令他恍然忆起、除了杀人和维护卿家的利益,他还有选择的权力。选择要或不要,选择生或死。

二更的梆子敲响,一阵冷风吹过,对面宅中灯火明灭不定,不时可见巡夜的人在院中屋顶掠过。一切如常,并无丝毫紧张挣扎。

卿洵收摄心神,仔细检查身上的装备,确定无一遗漏,方轻轻推开窗子。

这是与宋宅相隔一条街的一栋民房的阁楼,早由手下秘密买下,成为监视宋家的据点,下面转租给一对做小生意的夫妇,以作掩饰,至今尚未暴露。

卿洵从阁楼窗中闪出,苍鹰般扑向对面屋顶,身法迅急,轻易地瞒过巡逻的护卫,直取宋宅的主建筑四海阁。早在上一次来见宋锡元的时候,卿洵便已将宋宅的布局探查得清清楚楚,此次寻来自是驾轻就熟。

四海阁位于宋宅中心地带,是三层木构建筑,飞檐拱壁、古朴雅致而又气势恢宏。周围二十丈内无草无木,是一片由石板铺成的空地。这种设计古怪无比,却也实用无比。根本无人能在被发现前悄无声息地潜近主楼,尤其是在灯火通明、纤毫毕露的情况下。由此可见宋锡元怕死到何种程度,然而这种人竟敢公然挑惹卿家。实让人大大的意外。

蹲在一株大树上,卿洵屏气凝神观察着对面的情况。心中大讶,只见四海阁大门畅开,堂内与堂外一样灯火通明,宋锡元左拥右抱着两个美艳少女正在屋中饮酒。他们面前摆着一张八仙桌,上置丰盛的菜肴,却一点未动,仿似正在等人。

微一沉吟,卿洵跃下大树,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子当中。他双手负后,腰背挺得笔直,长发衣袂在秋风中飞动,面无表情却让人感到冷漠的煞气,恍似魔君降临。

在两女惊恐的尖叫声中,宋锡元欣然道:“老夫在此恭候孤煞久矣,请进来喝杯水酒吧。”

卿洵冷冷一哼,昂首缓步向他走去,目光没有情绪起伏地落在他身上,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宋锡元神情不变,双手一拍,一行共八个妙龄少女走了出来,无一不是万中选一的美女。每人均穿着贴身的薄纱衣裙,隐透出里面艳红色的抹胸亵裤,一时脂香鬓影、乳波臀浪,让人几疑身处梦中。

“闻说卿公子偏爱荡妇媚娃,老夫特意为公子四处寻觅得这八个绝代尤物,还望公子笑纳。”宋锡元笑眯眯地一挥手,那八名女子立即似蝴蝶般向卿洵迎来。

卿洵闻言,深眸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异光,焰娘狂媚的模样清楚地浮现在脑海,令他浑身上下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难过,他生性洁癖,当日似野兽般地占有那个荡妇,实是为了惩罚折磨自己,如今回想起来,只是觉得作呕。

但是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他目光紧攫宋锡元,脚下的速度始终保持一致,丝毫不露异样。没有回答宋锡元,他卿洵杀人时从不与自己要杀的人啰嗦,而在他眼中,也只有要杀的人、其他人,与他毫不相干。

“公子!”莺声呖呖中,八个艳女带着扑鼻的香风向他迎来,一个个笑颜如花,丝毫未被他丑陋的容貌,煞神般的来势吓住。

就在众女与他相距三尺的距离,眼看就要扑进他怀里,异变突起。

一双纤白秀美至无可挑剔的玉手似绽放的莲花般破开众女袭向卿洵,直指他膻中、气海两大要穴,其势疾如雷,其姿美如电。如被击中,即便不死也必重伤顿地不可。

卿沟深陷的眸子精光一现即失,不退反进,直迎向那对罕见的美手。

众女惊叱声起,纷纷避开,银光闪处。每人手中已多出一柄匕首,将卿洵团团围住。

玉手的主人完全显露出来,竟是一个肌肤嫩滑若美玉,透明如冰雪的男人。该男子长得眉清目秀,一对修长明亮的凤眼透着诡异的邪气,对男对女均有着无比的引诱力。即使在使出如此毒辣的招式时,他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给人优雅洒脱的感觉,仿似在吟诗赏月,而非取人性命。

雪湖秋!

当看见那双手时,卿洵便知道来者谁,此时怎会让他击中。就在双掌距他只剩三寸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卿洵一收胸腹,同时往旁迅速横移,立时避开了胸腹大穴,就在对方灌满气劲的双手拂在他左胸及左下腹时,一把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长刀已来到他右手,由下挑向对方。雪湖秋想不到卿洵竟胆大至用自己的身体来挡这必杀的一招,骇然下往后飞退,但却已避不开这快比迅雷击电的一刀。

血光飞溅中,雪湖秋踉跄倒退,右肋已被挑中,但因他有真气护体,卿洵又因他的双掌受伤在前,使出的劲力大减,故只是伤重,却不致死。未得卿洵乘胜追击,娇叱声四起,八女挥动匕首联手向他发动攻击,以阻他伤雪湖秋。

这些女人卿洵根本不放在眼里。一声长啸,长发飞动,他迅若鬼魅般在众女空隙间插过。所经之处,众女纷纷倒地,却无人看清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轮到你了。”卿洵来至阶前,忽略掉心中突然升起的不妥,紧盯着仓皇后退的宋锡元,冷声道。

说话的同时,也没见他如何动作,数把窄小轻薄泛着幽幽蓝光的飞刀已向宋锡元飞去,分袭他全身各大要害,只要中上任一一片,包保他可以去西天报到。卿洵随后跟上,毫不埋会一旁向他扑来的雪湖秋。

就当宋锡元避无可避时,一件黑色的披风从旁横切入他与匕首之间,只听叮当之声响起,匕首全被吸向披风,披风缓缓落地。一条拐杖夹着呼呼的风声与雪湖秋一同袭向卿洵。持拐者是一黑衣褐发老者,太阳穴高高鼓出,功力虽然不浅。

“砰”的一声,卿洵那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刀与拐杖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前行的势子一滞,那老者口喷鲜血向旁跌开。雪湖秋的纤掌已到,卿洵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双眼精光爆闪,并指成掌,恰恰切在他的手腕处,骨折的声音响起,雪湖秋脸色惨白地退了开去。

不妥的感觉更胜,卿洵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却又无暇细想,只好再次忽略。正当他打算乘胜追击时,一股昏眩蓦然袭向脑海,他笔挺瘦长的身躯不由微微一晃,心中大凛,知道自己方才在力战雪湖秋时,无暇闭住呼吸,吸进了那群女子身上带有毒性的香味,后又运功与那老者硬生生拼了一记,催发血气,加速了毒性发作。他虽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但任务尚未完成,怎肯甘心。

看出他的不支,宋锡元长笑一声,本来老态龙钟的身躯一挺,立刻长高许多,白发无风自动,显得威风凛凛。原来他一直都在装模作样,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真是不简单。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数声轻响传进耳中,不用看,卿洵已知被团团包围。屋顶四周布满射手,弓弦拉满,箭头对着他。这一次,即便他未受伤中毒,如想全身而逃,也不是件易事,更何况身受重伤。将下意识逃走的念头赶出脑海,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体内毒素及伤势,只要宋锡元不逃走,他有把握在毒发前将他毙于掌下。

没有任何先兆,卿洵身子已向前疾飘,射向屋内,一旦进屋,避进弓箭手的射击死角,他的胜算立时大增。一声大喝,宋锡元丝毫不惧,五指箕张,掏向卿洵下阴,本来他这爪应施向对方天灵盖,但因卿洵个子极高,不易施展,他才改变方向,但却依然狠辣无比,让人不易躲闪。

卿洵脚尖点地跃起,曲起右膝迎向他这一爪、左脚后发先至,扫向他太阳穴,摆明拼着废掉一条腿,也要取他性命。

宋锡元怎会在己方稳操胜券的情况下白白把命送掉,赶紧一个仰翻避开他这凌厉的一脚,谁知卿洵竟然凌空改变姿势,似大鸟般扑向他,左手成刀直插他胸口。眼看宋锡元招式使老,已无法闪避,破风声响,后左右三方有人扑出,一刀一枪一掌一剑全向卿洵身上招呼,务必要迫他回身自救,以助宋锡元逃过大难。

谁知卿洵毫不理睬,只是身子稍向侧移避开了要害,手上招势丝毫不改,就在刀剑砍上他背脊、长枪刺进他左股,巨掌击在他肩胛时,他的手掌插入宋锡元身体。

时间仿如凝住。

宋锡元睁大双目,不敢置信会是这种结果。他一向自恃武功不差,卿洵虽是武林中有数的几位顶尖高手之一,但在重创及中毒之后,自己收拾他虽不定易如反掌,但结果却应该是肯定的,更何况他还布了伏兵,以在危急时救助自己。他本想乘此机会捡个大便宜,亲手杀了卿洵,那时他在武林中的声望将会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可是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卿洵会毫不顾及自己性命,这对于他这种重视自己的命胜于一切的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所以他错了,他一向算无遗策,而这次却错了,只错这么一次,他就赔上了所有。

一蓬血雨喷出,宋锡元死不瞑目地萎顿于地。

收回手掌,卿洵无法控制势子地向前扑跌,等他踉跄站稳,回过身时,脸色惨白,却依旧木无表情,一股血水从他唇角源源不绝地溢出,滴在他的灰衣上,一圈一圈地晕开。

他就要死了,从此不必再过这种行尸走向的生活。想至此,一股发自心底的喜悦缓缓升起,他不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在艳红血色映衬下雪白的牙齿。

那四人并没乘胜追击,卿洵似煞神般的无畏气势及宋锡元的死将他们震在当场,他们没见过像卿洵这种杀人的方式,被空气中释放出的惨烈气氛威慑住。当卿洵转过身时,浑身浴血的他便似一具来自地狱的僵尸,全身上下带着阴惨惨的冷意。恐惧不可遏制地直往上冒,那四人本也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高手,但孤煞的名气实在太大,在他们心中早形成难以超越的形象,而此时又在他们四人夹击下杀了本身便为高手的宋锡元,更令他们惧意大增,斗志难兴,加上群龙无首,宋锡元惟一的儿子仍在醉风楼花天酒地,谁还会愿意卖命。

卿洵笑容乍露,模样更显狰狞,其中一胆小之人突然大叫一声,转身向外跑去,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另三人被叫声惊醒,对望一眼,心意相通,蓦然一起出手,各使绝招袭向卿洵。他们知道如果此时不杀卿洵的话,后半生将再难以安寝。

卿洵既不躲闪,也不招架,脑中浮起杨芷净娇美的小脸,眼看着一枪一剑一掌落向自己身上,他眼前一黑,仰天向后倒下。

就在此时,一条红影从屋顶飘落,同时三枚泛着银光的暗器分击三人。

破风之声令三人赶紧变招回身挡格,来人已至三人跟前,身法之快速,令人咋舌。

娇叱声起,一只美丽纤秀的玉手击在其中一人胸口,随着肋骨折断的声音响起,白净小巧的雪足点在另一人的后背心,鲜血狂喷中,此人左掌砍在最后一人仓促刺来的枪身处,乘枪尖荡开之际,她一肘撞在那人的心窝上,那人口中射出一股血箭,踉跄后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三人做梦也想不到会如此惨败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手里,尚未看清来人容貌,一团幻影已挟着昏迷的卿洵消失在夜色中。

那些弓箭手哪里去了?

第五章

篝火熊熊。

山洞很干燥,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树林。

焰娘紧偎在卿洵胸侧为他取暖,卿洵背对着火堆,丑脸背着火光,藏在阴影及散发里,看不真切,因而也不再那么骇人。血迹斑斑的衣服仍穿在身上,但背上及左股的伤势已被焰娘处理好,敷上了止血生肌的金创药,用布条包扎了。

焰娘行走江湖多年,对处理外伤颇有些经验,只是卿洵不只外伤严重,还有极重的内伤,她也没办法,只能见一步行一步。

焰娘美眸睁得大大的,盯着眼前唇角依旧带着若有若无微笑的脸,心中隐隐地痛着。为了方便显他处理伤势,她将长发中分后梳,松松挽在脑后,用木棍代替发簪固定,露出了白皙秀长的脖颈。

“我让你发泄了,你为什么还要一意求死?”她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道,纤手轻轻将他的发拨开,露出他整张脸来,“只有死亡才能令你开心么?”幽幽叹了口气,她的手抚向卿洵的眉,细细勾勒起他的面部轮廓来。“只有这个时候,你才会乖。你真傻,既然喜欢杨芷净,为什么不将她抢过来,又不是没有机会,何苦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树林里很静,除了火焰跳动的声音,便只有焰娘的喁喁细语。

在这初冬之际,虫蛰早躲藏得无影无踪。

“我也傻,你模样又丑,脾气又怪,我怎会喜欢上你?”焰娘蹙紧秀眉,报复性地捏了捏卿洵的睑,为自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这个人不满,“唉,今日如果我再来晚些,又或者那些弓箭手中有一两个高手,那么你和我都不必烦恼受苦了。”

口中虽如此说,她心中却因这个想法而揪紧。如果他死了,她不敢想自己会怎么样。不管他对她怎样,只要他活着,那么她就有希望得到他的心,即便希望很渺茫,她也不在乎。

这里离滇南有上百里远,又地处隐密,焰娘本人既是追踪高手,在隐匿形迹方面自有其独到之处,短期内并无被人找到之虞。

“我身上没钱,人家又要抓你,我没办法给你弄个大夫来,而要回到你家地盘最快要一日半,那还是坐船。现在水路又被封了,根本行不通。”焰娘向昏迷的卿洵诉说着他们的处境,她一向独来独往,即使遇到再大的危险也能设计逃脱,可是现在带着一个伤重之人,实是为难之极。

“卿洵,你一定要争气啊,我好不容易将你救到这里,你可别让我功亏一篑呀。”焰娘一边警告地低喃,一边将头偎进卿洵怀中,聆听他微弱的心跳,如今的她只能乞求上苍见怜,让卿洵早早醒来,度过这一劫。

那是一双白皙秀美的手,破开重重黑雾,似绽放的莲花,幻化出数种优美的姿态,缓缓地、缓缓地印向他胸口…

卿洵一惊,冷汗涔涔地睁开眼,正对上焰娘脉脉含情的美眸,他表情不变,视若无睹地将目光移向洞外绵绵的细雨。

是了,在那场打斗中他始终有不妥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现在他才恍然明白原因:雪湖秋不该那么弱。从雪湖秋的实力,应与自己有一拼之力,而那日的他竟然不堪一击,连续两次伤在自己手下。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效力于宋锡元,又是什么原因令他不能完全发挥自己的实力?

焰娘把弄着束在胸前的长发,痴迷地看着因陷入思考而显得更加深沉的卿洵,几乎无法遏制源源涌上的爱意。

自从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她一向飘泊无依的心仿似找到了停靠岸,即便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她依然可以感觉到一抹涩味很重无法言喻的甜蜜,这是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似乎,从出生以来她便在有意无意之间追寻着这一刻。这是焰娘的宿命,她恍然明白。

“你觉得怎么样?”她控制不住心中的担忧,还是问了出来,尽管心中早已明白他会回答的几率几乎等于零。只是不放心啊,救他出来已经有五天了,虽然凭着深厚的内功底子,在第二天中午他便恢复了清醒,而他吸入的散功迷香也消散得七七八八,可是几日下来,除了勉强运功自疗,他连站立也不能。究竟,他的伤——如果这段时间宋家鹰爪寻来,以她一己之力恐怕难以应付。因此除了猎食,她还常常外出打探情况,以策应变。

卿洵仿似没听到她的问话,目光依旧看着飘飞的雨丝,不知在想些什么。

早已习惯他冷漠的态度,焰娘只是无奈地笑笑,起身来至他身旁,探手抓住他脉门,欲要送出内力探查他内伤的复元情况,谁知却被他反掌抓住她的手,而后嫌恶地甩掉,仿似碰到的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不要碰我。”沙哑的一句话道尽他的心态,除非必要,他不愿和她作任何接触。

被他的态度刺伤,焰娘不怒反笑,柔若无骨地靠向卿洵,探手从腋下抱住他,红唇凑至他耳畔,呢声道:“依忘了,奴是依的女人,侬怎么可以嫌弃人家。”说着,双臂用力,故意压在他的伤口上。

耳际的酥痒令卿洵心烦意乱,尚未偏头躲开焰娘恶作剧似的作弄,一阵剧痛由背部传至全身,卿洵闷哼一声,细密的汗珠从额上渗出。但他却一语不发,连呻吟声也被硬生生吞了下去。

焰娘见他如此,心中升不起丝毫得意,只好不着痕迹地放松力道,收回手,从怀中掏出红色的纱巾,怜惜地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娇媚地道:“看你,脾气臭得要死,奴家心疼你,你不领情,偏要找罪受。”她正正经经地和他说话,他不爱听,那只好将行走江湖的伎俩使出来了。

卿洵心中大恨,如非此际功力全失,他又怎会受这女人的摆布,一旦他功力恢复,他一定会。一定会——他突然忆起自己的誓言,一股莫可奈何的无力感涌上心头。究竟他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让他遇上她。

“怎么,卿郎,这样看着人家?”焰娘被他目光诡异地盯得怪难受,她是喜欢被他看,可是应该是带着爱慕的眼神,而非一副在算计着什么的样子。伸出纤手,她蒙住卿洵的眼睛,“你也喜欢人家的,是不是?”她媚笑道,语毕,倏然住口——如果他也喜欢她,那有多好!

一丝淡淡的忧伤浮上心头,焰娘看着眼前被自己纤手遮住,只剩下鼻子和嘴,模样并不英俊的男人,胸中涌起想哭的冲动。连对着心爱的人她亦不会用真性情、真面目,是否焰娘女子真如传说中的那样,体内流着淫荡的血?

不,她蓦然放开卿洵,跌坐在地,不是这样的。她们女孩子在这男人主宰的世界中生存,只能这样。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瞧不起她们?他们、他们凭什么瞧不起她们,女人的命是由男人决定,在焰族中如此,出了焰族还是如此。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好好待她们,她们做错了什么?

焰娘目光微微狂乱地看着已闭上眼对她不理不睬的卿洵,一股无法言喻的绝望迫得她突然跪起身,一把抱住卿洵,不顾一切地吻上他的唇。她吻得绝望而无助,只因在心底的最深处,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以后主宰她生命中悲喜哀乐的人,而他,不在乎她,甚至是嫌弃她。

卿洵吃了一惊,睁开眼看到的是焰娘紧闭的双眼及修长的柳眉,那么地近,那么地清晰,清晰到竟让他产生一种好看的感觉,以至忘了推开她,也忘了自己根本无力推开她。

卿洵的伤日见好转,焰娘却越来越不开心,因为那意味着他很快就不再需要她。

这一日,卿洵已能起身走动,但功力却依旧不能提聚,就在焰娘出外寻猎时,他蹒跚着离开了山洞。只要他能动,他就不会与那女人在一起多呆片刻,他不怕遇上危险。生死,他早置之度外,可是无奈下与那个女人相处却是他的耻辱。

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不顾伤口的疼痛及双腿的虚软,固执地在树林里走着。天空飘着冷冷的细雨,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直窜背脊。他只穿了件灰色单衣,这在以前御寒是绰绰有余,可是如今的他却虚弱到无能为力,冷意从背脊漫浸至全身,他控制不住打起寒颤,双腿再无力搬动,只能虚软地靠向身旁的一株大树,期待平缓一口气后再赶路。

他早就知道从他现在的情况想独自穿越这片林区,实与送死无疑。可是他根本不在乎,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寒意越来越盛,他整个人仿似浸在冰雪中,如非凭着过人的意志力,他的牙关怕早控制不住打起架来。但是同时他也再无法靠着意志力逼迫自己前行,扑嗵一声,疲累无力的双腿失去控制,他跌坐于潮湿的地上。

就这样了吧。他闭上眼软倚在树干上,意识随着寒冷的增加而逐滴丧失,心中无喜元惧。生有何欢?死又何惧?对于他来说,生死毫无区别,生时形单只影,死亦孑然一身,不过孤独二字。一丝湿涩笑浮现在他几乎冻僵的唇角,活了二十六年,竟连自问也不能:幸福快活如何作解?

一股熟悉的香风窜进他的鼻腔,拉回他少许流散的神志。下一刻,一双手从他腋下穿过,抱住他的胸膛,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

尽管他不愿,也不得不承认,从紧贴他背臀的柔软身子上所散发出的温暖,让他觉得很舒服,舒服到令他兴不起反抗的意识,只盼着这种温暖能包围着自己一生一世。

焰娘没有说话,驮着他往来路行去。她是气极了,当她打到一只山鸡回到山洞,发现卿洵不在时,心中又急又怕,莫名的恐惧紧扭住她,让她差点喘不过气来。如果他有个万一,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尚幸卿洵重伤在身,走得极缓,她又擅长追踪,很快便找到了他蹒跚的身影。恼他的任性与固执,虽心疼,她却一直硬着心强迫着自己不要出面助他,只是远远地缀着,直至他不支倒地。让他吃点苦头也好,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珍惜自己,别人为什么要替他紧张。虽是如此想,她最终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所以她很生气,是气自己没用,而不是恼他的无心。是夜,卿洵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冷,那种冷,就仿似赤身裸体躺在冰天雪地中一般,连心也寒透了。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活活冻死的时候,一个很暖很暖的娇小身子偎进了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芬芳似花瓣的柔软覆上他的唇,热源般度过绵绵不绝的真气,让他浑身上下仿佛沐浴在煦阳下般暖洋洋的,说不出的受用。

一向钢硬似铁的意志力在这一刻竟变得无比脆弱,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具娇软温热的胭体所散发出的致命诱惑。她是谁,是什么样的女人都不再重要。他只知道在她身上他可以获得自己深心处一直渴求的温暖,在这种温暖的包围下,他将再不用惧怕寂寞的侵蚀。

背股上本已渐渐愈合的伤口再次痛得炙心,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看着自己的汗水滴在身下那具白皙的身子上,看着那张分不清是焰娘还是净儿的娇颜露出欲哭还笑的神情,一股无法言喻的温柔至心底升起,令他控制不住爱怜地喊出心中人儿的名字。

净儿?焰娘恼火地从他紧窒的拥抱中挣脱出来,跪在他身侧,恨不得痛揍他一顿,将他打醒。

哼!那个女人哪里好,让他这么念念不忘,真是个大白痴,人家都不要他了,还痴心不改,他以为他是什么?情种啊,呸!

焰娘愤怒而难掩涩意的目光落在卿洵背上,赫然发觉绑着伤口的布条已被血浸透,吓了一大跳,赶紧为他解开布条查看,却是伤口因他刚才的剧烈动作再次裂开。不得已只能重新为他清理伤口,并涂上金创药。

“活该!”她一边为他包扎一边骂道,“都这副德性了,还想着做那档子事,这叫着自找罪受。”虽是如此骂,她手上的动作却轻柔无比,就怕会弄疼他。而对于自己开始生气的原因,则早在见到他伤口裂开的那一刻便已忘得一干二净。

雨渐止,天边曙光微现。

卿洵醒了过来,只觉神清气爽,难得的精神。但是一股浓烈腥臭的汗味却令他不由皱紧了眉头,蓦然忆起昨晚烧得糊涂后所发生的残影片段,心中暗忖不知是否是因此而出了一身大汗,反而将所受寒疾驱了出来。可是那与他柔情缠绵,令他失控,甚至热烈渴求的女人会是那个女人?他不信。坐起身,他环目四顾,山洞中除仍燃烧的火堆外,空荡荡的,并不见那个女人的身影。微讶,难道说她走了?随即抛开,不再想她。她的去留与他毫不相干,他目下最要紧的是找个水源将身上洗干净,浑身的汗臭实令人无法忍受。

困难地站起身,他脚步飘浮地往洞外走去。他的内伤尚未痊愈,还不能强行提气运功,否则以他的身手又岂能团在这山林之中。心中懊恼着,人已来到洞外,一股清寒的空气迎面拟来,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又想跑啊,昨儿还没吃够苦头么?”焰娘娇腻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其中不乏椰榆嘲讽。

卿洵闻声望去,只见焰娘斜倚在洞口一块大石块,目光慵懒地看着自己,一头长发松挽成髻,固以木棍,虽朴素,却依旧风韵无限。没有理会她,卿洵微抿薄唇,径自往林中走去。

“喂、喂,你伤口又裂了,你想去哪里?”焰娘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洗浴。”沙哑地,卿洵出乎意外地回答她,心中却在思索昨晚是否是一场大梦,否则自己怎会产生那种恼人的感觉。

沙沙一阵树枝摆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中响起,却是焰娘因他突然的回应而吓了一跳,猝不及防下,赤足绊在一突出的树根上,向前跌扑,怕伤着卿洵,蛮腰一扭改变方向,仅以一线之差扑在了侧方的一株小树上。

“呃…”焰娘在卿洵诧异地望过来之时,快迅地改狼狈地趴抱为风骚地斜倚,娇媚地扶了扶鬓角,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窘迫,道:“我是想说,太冷了,你的身子…怕受不得冰凉的溪水。”

没有反驳她,卿洵洞悉的目光扫过她首次沾上污泥的右足大脚趾,暗自忖度着其疼痛程度足不足够阻止她正大光明地看自己洗澡。

叮咚的水声填满天地,初冬难得一见的阳光透过林木的间隙射进来,将随风颤震的树影光晕印在溪水及溪边暗绿的苔藓上。

焰娘坐在滚滚溪流中突出来的一块石上,拉起了裙脚,露出白皙秀美的小腿,将白玉般的赤足濯在清溪里,用冰凉的溪水来纤解脚趾上钻心的疼痛。她一边看着不远处不理会伤口未愈踏人溪水中清洗自己的卿洵,一边考虑着是否该去弄一双鞋子来穿。

她自小不爱受拘束,特别讨厌穿鞋,所以二哥…他怕她受伤,便迫她将轻功练好。否则以长年不穿鞋的人来说,谁的脚能保持得如她这般白皙柔嫩。二哥如果知道她今天会踢到脚,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初答应她可以不穿鞋。思及此,她脸上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只因想到二哥越生气便笑得越灿烂的神情,他实在是太少年老成了些。二哥,他、他可还好?

一丝忧郁浮上她的眉梢,她的目光从卿洵瘦削却精壮的身体上移开,落在溪水之中。里面的鱼儿无忧无虑地游来游去,人类错综复杂的情绪一点也干扰不到它们,如果有一天她能变成一条小鱼,那多好,再也没有人类的烦恼。

哗啦的水声将她从变成鱼儿的快乐幻想中拉出来,她循声望去,看见卿洵已从溪水中走了出来,身上穿着洗于净的湿衣服。

焰娘左足一点所坐之石,身子前掠来至他身旁,探手扶住他,口中微透怜惜地道:“很冷哦?”

卿洵差点没白她一眼,口中虽未言语,心中却已骂了她不知多少遍废话,他既不能运功抗寒,又没有干衣穿,怎么会不冷?

两人相互扶持着蹒跚走回山洞。盘膝坐在火边,卿洵一边烤身上的衣服,一边运功疗伤;焰娘则蹙着眉揉捏自己受伤的右足脚趾,口中念念有辞。

“死没良心的,人家脚受伤了,也不问一句,装着没看见啊。看姑娘以后还救不救你。”怨责卿洵的无心,她却不敢念出声来,只怕影响到他疗伤。

哼,自爱上孤煞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她今后必需委曲求全地生活,她也知道,可是已经放不下了。

十日后,卿洵伤势大愈。两人一同离开住了近月的山洞,行了半日,才走出绵延的山林,踏足人烟稠密的紫云镇。焰娘这才知道在这个两大势力交界之处也有卿家的产业。

一路上人们均对两人报以好奇的目光,只因两人的搭配实在过于突兀,一极美,一极丑,一娇媚甜笑,一木然凶恶。任谁也想不出这样的两人是怎么走到一块的。

承奉酒楼里一座规模中等的二层木构建筑,在卿家的诸多产业中尚不值得一提,但因其所处位置特殊,在这里的主管却是卿家元老级人物卿八公,那是一个处事圆滑,奸狡如狐的老者,也只有他这种人物才能在这种边缘地带应付自如,顺带收集情报。

“二少爷,你终于回来了,所有人急得都快疯了。”两人一踏入承奉酒楼,闻讯出来迎接的卿八公已嚷了起来,须发皆白的他却红光满面,看起来保养得不错。

卿洵微微一哼,并没说话。急疯?这老爷子还真会夸张,卿家上上下下随便挑一个人出来,哪一个压不住阵脚。何况除了爹娘及两位兄弟,谁不畏惧他。他们不盼望他永不出现已是好的,怎会为他的失踪而急疯?这老爷子当他真的什么事也漠不关心么?

对于卿洵的反应,卿八公毫不以为意,继续道:“我已以飞鸽传信于主人,相信他们很快就可以赶到,二少爷和这位…姑娘…”

“奴家焰娘。”见卿洵没有为自己介绍的意思,焰娘只好主动开口,顺带附上一个娇媚的笑。

“哦…咳,焰姑娘。”八公不自然地道,卿洵的事他早已有所闻,可是他想不通放着净小姐那么可爱美貌的小丫头不要,二少爷怎么会选眼前这个看上去像个荡妇的女人。不错,她长得是很美,可是这种女人玩玩就可以,拿来作终生相守的伴侣,还是净小姐好。

“二少爷、焰姑娘请。”他逼着自己将轻蔑压下,欲将两人引进后院。

焰娘历尽人世,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可是她毫不为意,依旧笑意盈盈地随在莫测高深的卿洵身后。在她心中,只要卿洵瞧得起她就好了,其他人,她根本懒得花精神理。

“焰娘!”一粗豪的男声在身后响起,焰娘和八公一怔,向后看去,却是大堂内一个独自进食的客人。一身华服紧裹魁梧的身材,满面大胡子,桌子一旁放着一把厚背大刀,看来是个练家子。此时他一双略显酒色过度的眼睛正色迷迷地在焰娘身上移动,一副恨不得将她扒光的急色鬼模样,“好久不见,焰娘你是越长越俏啊。”

八公皱起了白眉,心中对焰娘的印象越来越差。

焰娘回首不安地看了眼卿洵,却见他连头也没回,前行的步伐丝毫未停,仿似什么事也没发生。由此可知经过这月多来的相处,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丝毫没抬升,甚至,她怀疑,自己在他心中是否有一点位置可供容身。

心中气苦,她突然格格娇笑起来,摇曳生姿地走向那个大胡子,风情万种地道:“陈当家的,侬好记性啊,还记得奴家。”这个姓陈的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是个好色之徒,别看他五大三粗,事实上功夫不济得很,人又糊涂。不过,她一点也不敢怠慢,只因自己是靠着这种人才活到现在。

“姑娘真爱说笑,像姑娘这么标致的人儿,哪个男人在见过之后会忘记。自从上次一别之后,俺可是日日夜夜都想着姑娘。”姓陈的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欲抓焰娘的手。

焰娘一扭身坐在了一旁长凳上,巧妙地闪过他的熊爪,娇媚地横了他一眼,腻声道:“不要一见面就动手动脚的,奴家的男人可在这里。”说着,她目光斜瞟向卿洵已有一半隐进门后的瘦长身影。

“男人?”姓陈的哈哈笑了起来,“俺不也是你的男人,你这小骚蹄子少在大爷面前装成良家女妇。开个价,多少银子你肯陪大爷一晚?”这姓陈的装文雅还不到一刻,便原形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