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前,明蓝松开了挽住他的手。

阿胜用手挡住车顶边框,南庆刚弯下腰,准备钻进车里,又直起身,转向明蓝道:“我仔细想了想,严格意义上说,那样的人大概还不算有。”

“严格意义上是指?”明蓝听懂他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那个问话,只是他的回答模棱两可,她不甚了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以后再说吧,总有机会的。”

明蓝目送载着南庆的车离去,才回身进入别墅。

屋子里打着空调,室内外的温差让在阳光底下站得有些久了的她打了个激灵。她抱着手臂,走上二楼。

楼梯口,她碰到了莲姐。她被告知,先生已经回了卧房。她本想问问江淮的具体状况,想了想还不如早点去亲自看看更放心,便应了声“知道了”,直接往他的卧室走去。

“江淮,我能进来么?”她敲了敲门。

“嗯。”

明蓝扭开房门,江淮坐在轮椅上,远远地望着她,似乎有很多情绪凝结在他的眼底。

她朝他走过去:“客人都走了,怎么不回床上躺着去?”

江淮道:“我…没想到你送客送那么久。”

明蓝心里一痛:“对不起,我以为没我在不要紧。来,我帮你…”她推他到床边,正准备将他转移到床上,手忽然一滞。

他的呼吸声有些粗重:“对不起。”

他的一只裤脚有一点点湿。明蓝刚才也看见了。

她摸到了绑在他腿上的透明塑胶袋,里面是干瘪的,只有很少的一点黄色液体。

能够自己独立排空尿袋,也是江淮的复健内容之一。他虽然是四肢瘫痪,却也已经掌握利用手臂残余的肌力和骨骼的支撑力,有技巧地处理自己的尿袋。虽然这些年,他已经很少用这样的装置,但有时为了出门时方便,还是会用到。裤脚上那一点尿液,恐怕是今天他力有不逮时不小心渗流出来的。

“干嘛要用这个?”她心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对你的身体不好。”

“至少方便。”他说,“我昨天是那个样子,今天要是当着南庆的面尿裤子,我恐怕也没脸面再见他这个知己了。只是太久不用了,还是没弄好,白白弄脏了一条新裤子…”

明蓝吸吸鼻子:“没关系,我马上就帮你换洗掉。保证还和新的时候一样干净。”

“我很喜欢这套衣服。”他蓦地低语道,“昨天我不想穿它,就是怕它颜色浅、弄脏了洗不干净。”

明蓝心中又暖又痛:“你真傻!衣服若是不穿,也就白做了。要是光放着看,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淮低头,看着她正在解开自己身上束缚带的那双小手:“我还有资格喜欢什么吗?”

明蓝抬起眸子:“你为什么总要这么想?至少,你有时薇,还有…音乐。”

江淮缩回手指,咬唇道:“谢谢你的提醒。”

明蓝端来水盆,又拿来一套新睡衣放到床头。

“让黎叔或者莲姐来做吧。”江淮冷着声道。

“有什么关系,我和他们都一样,都是照顾你的人。”她拔掉他的尿袋,仔细地做起了清洁。

等她洗干净手,把江淮弄上床后,她站在床边没有离去,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没想好如何开口。

江淮没有主动问她,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江淮,”良久,她张口道,“我想,有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什么事?”

“当年,我不该听你的气话,劈了你的二胡。”

“…”他的瞳仁漆黑深邃,“你没有做错。况且,要你这么做的人是我。”

“我不是个好护士,”她说,“如果我够好,我不该一味纵容你,即使会被你憎恨,我也应该知道什么才是你真正需要的。”

“我真正需要的?”他撇嘴苦笑道,“我真正需要的,注定永远也得不到了。”

她忽然跪倒在他面前:“我会永远记住自己的身份,也会抱着对你做任何事都无法替父亲赎罪的觉悟,但是,至少我不想再做一个任由病人消沉的护士。你说过你‘宁可接受一个不合格的护士,也绝不会容忍一个不听话的下属’,如果你觉得你不再需要我,你可以解雇我。反正,我的存在对你来说,也只是在折磨我你…”

“够了。”江淮的脸上写满了惊痛,右手半举着在空中打颤,“你起来。”

明蓝虽然仍然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表情却无比倔强,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江淮说:“我是个出名的暴君,我的气话你何必放在心上!起来吧,明蓝!你何苦这样折腾自己?你是要我亲自下轮椅来扶你吗?”

见他的身体真的有向前倾倒的趋势,明蓝赶紧站了起来:“我认识的江淮,根本不是什么暴君。”她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即便是我刚到江家的时候,你也没有因为我的身份对我气指颐使,骂过我一句半句,顶多也就是不理我。后来,我们熟了,我们谈文学、谈人生甚至谈心事,记得吗?我十六岁那年偷偷告诉你,我觉得吉他很好听,很想学,可我不敢提要求,是你主动说服了江伯母,让我去学的。后来我学了什么新曲子都弹给你听…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敢在你面前谈音乐,可是,你却说你喜欢听我弹吉他,虽然我明明弹得并不好。”

江淮不说话,右手在薄毯上抓出了一个小褶。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后来你怎么就突然变得讨厌起我来?也就是我十八岁左右的事儿,你突然对我非常冷淡,你再也不要听我弹吉他、也不再有耐性陪我聊天。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在反复地想,到底自己做了什么让你特别生厌的事,你才会由接纳变得排斥。这个答案,我一直没有找到。”

他的声音干涩苦楚:“…你没做错什么。”

明蓝平视着窗外湛蓝的大海,远处的波光耀人眼,可是她还是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再也无法坚持睁开,她才俯下脸庞,对江淮道,“我没做错什么,可在你面前又注定不是无罪的人。我认了!也许你从来不能真正接纳我这个罪魁祸首的女儿,你大概也想对我好一点,可身体上 、精神上日积月累的痛苦让你再也无法对我保持平和温存的态度了,是不是?我无话可说、也不打算为自己争取你的同情谅解!我在你的身边存在,本来的意义就不是为了博得你的谅解,而是因为、我自己发自内心地想为你做一些事。就算对你来说这些事情微不足道,可只要对你有半点用处,我也会尽我全力。江淮,我不需要你的原谅,如果说我还有什么盼望,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重新找到生的喜悦。”

他阖上眼睛,浓黑的睫毛在眼皮轻颤:“明蓝,你知道,你把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心如死灰、身如朽木的人身上,是多么不智么?”

她把掌心贴紧他温热的胸膛,他的心脏跳动得很用力。“当你想要像刚才那样形容自己的时候,请你听听自己的心跳声。”她说,“我从来都不聪明。可是我想试试看。”

江淮睁开眼睛,视线触到的是她含泪却无比坚定的眼神。

他轻叹道:“既然你今天说起,我也就问一句:后来你的吉他到哪里去了?”

“和你二胡一起,我把它也埋在了你家的花圃里。”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抽了一口气,似乎在忍耐着什么难忍的情绪,最后说道:“你现在还会弹吉他么?”

“不知道,好几年不碰了,都快忘光了。再说,我本来也没学多久。”

“我虽没出过门,但我想,岘港应该不会连一间乐器行都没有的,对不对?”

明蓝眼睛一亮,不可置信地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你…”她不敢往下猜,怕自作聪明之后反而引来对方的不快。

江淮慢慢地道:“我要睡上一觉,一时半刻也没你什么事,家里有莲姐和黎叔,等阿胜送完南庆回来,你让他陪你去市里转转,他是本地人,应该知道哪里有卖乐器。你总还记得,我怎么教你挑吉他的吧?”

她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把吉他买回来,你肯听我弹么?”

他的微笑里淡淡的伤感:“当年,你也这么问。我是怎么说来着?”

明蓝的眼泪落到了上扬的唇角上:“你哪有说话,你只是‘嗯’了一声,就算答应我了。”

“嗯…”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现在也一样——我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自本章开始入V,首日双更。谢谢大家一路来的支持!

第19章 续琴音

傍晚时薇进门的时候,就发觉这栋房子今天的气氛有点“古怪”。平时表情麻木的莲姐和黎叔笑嘻嘻的,又完全不是硬挤出来的客套假笑。侧耳倾听,二楼房间里还隐隐约约传出拨弄琴弦的声音,时起时停,时高时低的,零零落落也不成个完整的调子。

在莲姐转身给她倒茶的片刻,她坐在沙发上听了一会儿,发现这声音好像是从江淮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莲姐把一杯冰茶递给她后,预备上楼通知江淮。时薇叫住了她,询问楼上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简小姐下午出去买了把吉他回来,先生睡醒后,就一直在房里听她弹琴。”

时薇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生没有不高兴么?”

莲姐嘟哝道:“先生要是不高兴,有谁敢碰一根琴弦啊…”

时薇挥手示意她下去忙她的事。问也问不出什么因由,她准备自己去看一看。

“江淮,明蓝。”

听到时薇在门口唤他们的声音,明蓝用掌按下还在颤动的琴弦消音,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江淮并没有下床,身后靠着三个厚实的靠垫,身上盖着薄毯。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一双眸子却很清亮,透着近年来难得一见的神采。

“好久不见你弹吉他了。”时薇走到床脚下明蓝坐着的那张小地毯上,也盘膝而坐。

“我弹得很难听,对不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说要等我自己在房里练练再弹给他听,可是江淮却说不要紧。”

时薇看了一眼江淮,他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那么多年了,你还记得这几个和弦,已经不容易了。”江淮说,“时薇,你替我找人从国内寄些流行乐和民谣的吉他谱过来吧。”

“没问题。”时薇说,“其实网上也有下载,要是着急,我今晚回去先给她打一些谱子出来供她练习。明蓝,你想先学弹哪首?别太冷门的就行。”

明蓝放下吉他,摆手道:“你那么忙,怎好再用这种小事来烦你。我在家也能上网,要找什么谱子还是我自己下吧。”

江淮说:“这也好,我书房里打印机也是现成的,你随时都可以用。”

时薇没有说话。明蓝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们三个人之间有种异样的氛围,站起身,提起吉他道:“那我现在就去你书房吧。你们聊。”

江淮道:“这事不急,都什么时间了,快开饭了吧,你先下去吃饭吧。”

“你呢?”明蓝站定问。

江淮打量了一眼时薇,舔了舔唇说:“你先吃吧,我过一会儿和时薇一起吃。”

明蓝点头,退出房去。

时薇仍旧坐在那张地毯上,带着探究的眼神,盯着江淮的侧脸。

“你觉得我很荒唐是不是?”江淮的声音清冷。跟着,他转过脸来,与她四目相对。

她轻轻摇头:“或者,刚才这个你才是你想成为的江淮。”

“我不明白。”

“即使身体残疾,内心依然柔软,灵魂依然高贵,即使不能再演奏,可仍然向往音乐…不止如此——”时薇顿了顿,终于憋足了一口气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即使拼命告诉自己克制对一个人的感情,你还是忍不住真情流露,不是吗?”

像是被猝不及防地触及到了底线,他的表情起了些因慌张而生的怒意:“时薇,你在揣测什么?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会做什么?”

时薇霍地站起身,情绪也分明有些失控。她走至他的近前:“揣测?我不需要揣测,我只是在陈述我看到的事实。”

“所以你是预备指责我的虚伪吗?”江淮冷笑道,“你心底在嘲笑我,想装作自己很伟大却又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是吗?”

时薇的语调有些发抖:“我像是会嘲笑你的人么?你心里有多苦,我会不知道?江淮啊,我是在关心你!”

他的冷硬表情在听到她说的那句话后瞬间软了下来,他微扬了扬手,示意她在自己的床沿坐下来,随后说道:“我的决定并没有改变。我只是忽然觉得,有时候自己对明蓝的态度太过了些。她还不到二十五岁,却成天像个惊弓之鸟!不敢笑不敢怒,哪里有一个年轻女孩子的样子?这都是我手底下‘训练’出来的‘成果’。”

“你当初那样做,不就是为了要彻底断了她的念想,不惜假装自己是个暴君么?你就不怕…”

“你有没有发觉,明蓝很依赖南庆?”江淮的眼睛平平地望着前方,若有所思。

时薇反问:“你该不会认为,她对你的感情转移到了南庆的身上吧?”

“我只是看到一种可能。”他的语气听不出任何起伏,只有下意识地向掌心蜷缩的手指出卖了他的情绪,“她的圈子太狭窄,我几乎成了他生命里唯一近距离接触的男人。一旦她走出去,他就会发现其实这个世界上,值得她去爱的人有很多。而且他们都比我可爱、健康,能与她相配。”

时薇打断了他:“你别忘了,那个阮南庆也是个残疾人。如果他对于明蓝算是你口中的一种‘可能’,那么你又为什么不可以是另一种‘可能’?”

江淮冷静地说:“明蓝并没有真的和南庆在一起,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只要制造她和外界交集的机会,她是可以摆脱对我的惯性依恋的。这对我来说,就是好消息。退一步说,南庆虽然不是我心目中适合明蓝的最佳人选,但如果明蓝选择了他,而他也喜欢明蓝的话,我还是愿意祝福他们。”

“为什么?”时薇真的不懂,为什么江淮宁可把明蓝推向同样身有残障的另一个男人,也不愿意正视和坦白自己的感情。

“不要告诉我你看不出我和南庆的不同。”江淮的脖子往后仰靠了一下,“他虽然瞎了,可到底还能自理。而且,他是个心中存有热情和理想的青年,他的心还是亮堂的。他的才华和努力令他的前途也不可限量。任何女人跟了他,纵使会有些许不便,但并不会吃很大的苦。而我…呵,多说下去你听着也是徒增难过,就不必我再继续了吧。”

时薇握了握他的手:“江淮,你总让我无话可劝。难道身为你的朋友,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痛苦吗?”

江淮勉力笑了笑:“如果我说,我也在努力做着一些改变。你会不会为我高兴些?”

时薇倏然看向他。

“其实这次见到南庆,听他说了许多话,我也开始自省:有时候,我是不是太软弱了?对于命运的出拳,我甚至没勇气做出任何的还击便宣告投降!我一定要认输得这样没有骨气么?”

时薇将他的手包裹在自己的双手掌心,握得更紧:“江淮,江淮!”她用渴望、激励的眼神看着他,呢喃地唤他的名。

江淮长舒了一声:“呵,别这样叫我,别用这样充满期待的眼神看我。我怕自己最终还是会让你失望。”

“不会的。”时薇摇头道,“只要你开始这样想,便不迟。”

江淮道:“我们先不要设想太多,我只说一件事:我今天才发现,不——是才敢承认,自己对于音乐这件事仍然没有完全心死。所以,除了让明蓝买回了吉他,我还答应了南庆,下月初去听他的演奏会。”

“是真的吗?”时薇高兴地禁不住摇撼了一下他的手,惊呼道。

他微微一笑:“真的。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就这样答应了人家。”

“我可以陪你去吗?”她的语气颇不自信。

“当然,你可是我的‘未婚妻’。”

时薇笑得有些尴尬:“这个名头这两年可让我沾了不少光。”

大概是看出她有些不开心,江淮带着补救的口吻说道:“我不该提那三个字,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是我的朋友,请你去看演出,也是很自然的事。”

时薇大度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行了,江淮,你会顾忌到我的感受,我这个朋友心领了。”

“…我平时是不是很不近人情?”江淮思忖道。

她认真地说:“不是。只是伪装得久了,你自己也以为你真的成了个性格古怪的人。其实,我看到你今天能这样平和地面对音乐、面对你身边的人,我也先是很吃惊,然而吃惊过后,又觉得那才是真正的你——瞧,连我都快被你的表象搞糊涂了。江淮,你并不古怪,也明明不喜欢与人为难,从今往后,都再不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生人勿进、熟人也勿扰的人了——那不是你!而我也会从旁提醒你这一点,我不允许你再继续躲在那个壳后面了。”

江淮轻笑,笑意难得地单纯明朗:“这么说,你和明蓝都不会再助长我的坏脾气了,是吗?”

“明蓝也说过这样的话?”

“嗯。今天刚对我‘宣布’的。她说她宁可被炒鱿鱼,也不会再继续纵容我颓废下去。”

“好啊,明蓝,这么些年,她也终于觉悟了。”时薇面露欣慰、敬佩之色,“没想到,她这个对你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人,也有勇气对你说出这一番话。”

“也许不止我有伪装,她强行压抑克制的个性说不定比我更多。你看过她的眉眼么?她进江家来的第一天,我就悄悄打量过她的脸。她有一双很灵动的眼睛,与人说话时看人的神态总是很专注;她的眉峰生得很刚毅,是那种有棱角的浓眉。这些年,他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可对我母亲虽然恭敬,可面对她的刁难,她虽不反抗,却也从不服软,而是咬着牙挺过去,就是站在那里受冷嘲热讽的时候也总是不卑不亢的。她生性就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只知一味服从的,跟别说听命的对象还是个病态的人。她能容许我这样对她,无非是她在感情用事。”江淮的语气温存和缓,“她能觉醒,我真的…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南庆的不要急,很快就放她出来。

第20章 旧时潮

在会安家中吃过午饭,南庆又赶去了市里乐团的排练厅,傍晚才归。进门换衣洗漱过后,仆人阿勇告诉他,他不在的期间,有两通中国来的电话找他。

自中国打来的电话?他眉头微蹙,有些诧异。“对方是谁?”

阿勇回道:“说是您的妹妹。”

南庆的呼吸一滞,面上仍淡然,只是半晌没说话,对着仆人点点头,挥手让其离去。

他并没有忘记,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叶允宁。

五岁那年,叶允宁出世。他还隐约记得那个小女娃藕节般白嫩可爱的手臂,以及后来学会说话后奶声奶气地唤他“哥哥”的声音。

可是后来,他出了事,身世曝光,又虽阿姨搬到了越南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便疏远了。他离开国内的时候,叶允宁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随着时间推移,她对他的印象越来越淡也是极正常不过的事。而他,虽然曾经几次想往叶家打电话,想和自己的妹妹聊聊天,可又害怕接电话的人会是自己的养父叶名安——他对他也不是思念的,很多次,在异乡潮热的夜里,他怀念着父亲牵着他的那双大手,那种略带粗糙却干燥温暖的触感,如今却再也无法感知到。他想他,同时带着感恩和怨念,每每拿起电话听筒,一颗心却被某种重力牵拉着渐渐往下坠、往下坠,沉落到无底的深海里,让他再也没有勇气坚持,只能默默地把电话挂回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会幻想能接到中国打来的电话。爸爸也好、妹妹也好,他渴望听到他们的声音,可叶家的人,也从来没有给他打过一通电话。

他终于感觉自己是真的被抛弃了。

可是今天,在时隔那么多年之后,他被告知:你的妹妹打电话来找你。

在电话机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很久。他终于拿起听筒,手指摸到了按键,指尖开始发颤。随后他“呵”地冷笑了一声,放下了听筒。

——他的记性本就不错,尤其是失明后,因为学习乐器的关系,记谱训练更是锻炼了他的记忆力。可是十二年了,曾经烂熟的号码,他竟然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