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要给您中国的妹妹回电么?”阿勇走过来,把压在电话机下的一张便签纸拿起来,“我把号码记下了,现在报给您好么?”

南庆犹豫了,咬了一下下唇:“先不用了。”

“好的,先生。”阿勇说,“那现在要开饭么?”

“好,你去吧。”听到阿勇转身,南庆又道,“等等,你把写了电话号码的纸给我。”

阿勇把便签纸递给他,他拉开了电话机下面矮柜的第一格抽屉,手往里探了探,取出一个红木小匣,把纸放了进去。

晚饭的时候,他正吃得心不在焉,电话响了起来。

“勇,接电话。”他放下筷子,急嚷道。

阿勇三步两步走到电话机旁,把电话接了起来。

南庆已经起身,摸着桌椅,朝电话走过去。

“先生,电话。”阿勇把听筒递给他。

他反而有些不敢接起的样子,怯问道:“是…谁?”

“就是之前打来的,您的妹妹。”

南庆深吸了一口气,把电话听筒缓缓放到耳边。

“是…”他不敢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称谓喊出口。

“哥哥。”年轻悦耳的女声。“我是允宁。”

他听出了对方声音里也有同样的一丝尴尬和紧张,心里有些酸楚的共鸣。两个人都有一瞬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南庆开了口:“允宁,你怎么会打电话过来?”

“你在怪我这么多年都没有联络你,对吗?”叶允宁的声音里有饱含歉疚的哭腔。

南庆听到她声音里有些微的抽噎,顾不得自己的感慨情绪,忍不住劝慰道:“怎么会呢?要说联络,我也没有联络你啊,如果要怪,你更有理由责怪我这个哥哥。”

叶允宁说:“其实你刚去越南的时候,我缠着爸爸给你打电话,可是他让我不要再联系你,甚至不肯把你的电话告诉我。为了这件事,我还和他吵过架呢。”

苦涩在南庆的心中蔓延开来,他强压下那股委屈和怨怼,轻轻道:“原来是这样。”

“哥,其实,爸爸也很想你。他只是在怕…怕打扰你在那边的生活。那个时候我太小,不懂他的心,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他从来没有忘记你。他虽然没有给你打过电话,可是我见过他给阿姨、姨父他们打电话,询问你的状况。还有,你出的每一张CD,他都有收藏。有的国内没有引进的,他就让阿姨给他寄。每天晚上,他都会听着你弹的音乐入睡。我这才明白,他对你的爱,和他的悔。”

夕阳照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他低垂的眼眸下形成两片小小的阴影,他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暖。可是为什么,心还是那么痛,总有什么东西憋在那里,堵着他的胸腔,让他无法畅快地呼吸。

“勇,给我泡一杯咖啡来。”他掩住听筒,对在一旁侍立的阿勇吩咐道。

阿勇很快将咖啡递了过来。

“喂,哥哥,你在听吗?”

“我在。”他说,扬起眼皮,失神的眸子对着窗口的金色暖阳,泪光凝固在他的睫毛上,“…他好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悲凉:“如果,我告诉你,他很想你,你愿意回来见他一面吗?”

南庆抓着听筒的手有些过分的用力:“我月初有演出,还有不到半个月的准备时间,恐怕…”

“半个月后…也应该还来得及。”

南庆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允宁,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爸爸他…他检查出得了肠癌,已经是末期了。”

果然,如果不是出了这样的事,允宁不会打来这个电话。

“手术了吗?”

叶允宁的声音很轻很轻,“爸爸拒绝人工造瘘,他还说,让他挂着集粪袋苟延残喘,他宁可去死。”

她的话让南庆记忆中模糊的父亲影像有些清晰起来:那是个骄傲、意气风发的男人,他的决定,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可是,他的心好痛。

悲欢离合、人生祸福,以他的经历来说,应该已经看淡了许多。可当那个当事人是自己的“亲人”时,他还是无法超然啊!

“哥哥,半个月后,你会来吗?”叶允宁的声音里充满不确定的试探。

南庆稳住自己的声音,装作很冷静地问:“是他让你打电话找我的?”

“是。你知道的,阿姨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嫁到了越南,我和她虽然有血缘关系,却基本上没有交集。这些年我一直没有你的电话,爸爸也坚决不肯透露。直到最近他确诊,才让我试着联系你,看看能不能见你…最后一面。”

哐啷”——清脆的杯碟倾倒声响起。黑褐色的苦咖啡撒满了小小的台面。

“先生,您的手没被烫伤吧?”

他木然地任由阿勇拿毛巾替自己擦去手指上的液体。

叶允宁说的最后四个字每一个都像铅做的重锤,击打在他的心头。

“你让我想想。”他的左手紧紧握拳,抵住自己的胸口,似乎这样便能抵抗住汹涌而来的痛楚。

叶允宁轻叹了一声,没有勉强他亦或催促他下决断,只略带失望地道:“我明白。我等你给我打电话。”

“允宁,”他说,“好好照顾他。”

“我会的。”她说,“祝你演出顺利,哥哥。”

最终,“爸爸”那两个字还是叫不出口吗?

挂掉电话,他像整个人被抽空了那样,颓坐在椅子上。

两波记忆的浪潮翻滚着、把他夹裹在其中,左右都无法动弹:

一股浪花是童年时代和“父亲”的种种美好记忆:去游乐场时玩的碰碰车、去动物园时父亲学着大猩猩捶胸的姿态逗他、第一次和人打架打输了哭鼻子时被父亲训话“男子汉不能轻易掉眼泪的教诲…甚至是毫无新意、讲了好几十遍的睡前童话,每一幕都温馨如昨。

而另一股则是失明后父母的争执、可怕的身世秘密、天台上闻到的从楼底小院中飘起的血腥味,他被父亲交给一对虽然有亲戚关系对他来说却几乎是陌生人的夫妇手中,接着被带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他难道没有感觉到,他当时交到对方手上的那个少年的手在怯怯发抖吗?

“允初,你去吧。”

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这简短无情的五个字。

如今,即便回去,他也只能是越南来的“阮南庆”。再不能变回当初叶家的那个“允初”了。

那种心境,你懂吗?

…爸爸。

让阿勇重新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可等他想起呷第一口的时候,已经完全冷却了。

冷掉的咖啡很难喝,他干脆让人加了几块冰进去。呷了一口,是冰凉微苦的口感。

又有铃声响起,这次不是家里的固定电话,而是他的手机。

听到那首音乐,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下。

他有习惯为通讯录中特定的人设置特定的音乐。当然不是针对全部联络人,而是经常联络的或是有特殊意义的人。这个电话是新输入的,他给她配的音乐是自己录的曲子:

“海上帆”——她说过,她喜欢。

阿胜把手机接起来递给他,他叫她的名字:“明蓝。”

“南庆,”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少见的清亮和喜悦,似乎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要和他分享,“我就是有件事突然想到你可能可以帮我,就想打来问问看。你…你不会觉得我很烦吧?”

“没关系。”

“你除了独弦琴,还学过别的乐器么?”明蓝的声音里带着期盼的热情,“比如,吉他什么的。”

第21章 大白眼

“吉他?”南庆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回答了她,“我还算会一点。”

明蓝的声音里有一丝亢奋:“你口中的‘一点’,对于我来说应该已经足够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透过她的声音,他好像能看到她拿着电话,微微倾侧着脑袋、抿着唇轻笑的样子,他的嘴角不禁也漾起一个弧度来:“你可别寄望过高,说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学弹吉他。”明蓝说,“好几年前我学过一阵,可是后来一直没再接着练,嗯…你能教我么?”

南庆的心里涌起一阵小小的莫名的喜悦,可是又有一丝紧张和道不明白的怅然。他想了想,反问道:“你确定你要拜我做老师?你不介意…我看不见?”

明蓝的声音迟楞了片刻:“我没想过你看不见会有什么问题。”她又追问了一句,“会…有什么问题么?”

她的话一瞬间便熨帖了他心头起的皱痕。“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不过,可能还是会和常人教吉他有些不同之处。”

“这有什么关系!”明蓝说,“总之我相信你就是了。”

南庆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座椅的扶手:“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学吉他么?”

“呃…”明蓝支吾了一下。

“和江淮有关?”他猜测道。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直接承认:“南庆,你知道吗?今天你走了之后,我和江淮谈了好久,我觉得,他在改变。是你带来了这种改变,谢谢你!”

“这很好。”他说,“也没有再就之前的问题问下去。“暂时我们定每周一节课可以么?学乐器的事三分教学七分练习,上课之外的时间,你自己勤加练琴。”

明蓝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你觉得什么方便?”

“我想…还是等你的演奏会结束以后吧。”

“可是你今天那么性急地打给我,应该是想尽快开始学吧?”

她的声音带着被人揭穿心事之后的羞涩:“我刚才一时考虑不周。”

“一周一次,顶多一两个小时,不妨碍什么的。”他道,“你希望在我这里学还是在你那里?”

“当然是我过来比较方便。”她忙道。

“其实也未必的,我最近经常会参加乐团排练。这样吧,你这两天抽时间过来一趟,我们先彼此了解一下对方的程度。如果觉得可以,就开始。顺便到时再定下一次的学琴时间和地点,你看好吗?”

“好呀。”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一听就知道是笑着的表情。

挂断手机,南庆笑了一下。

基本上,这是一通让他开心的电话。

“你有过那样的感觉吗?——爱一个人,爱到心生欢喜。”

那个女孩曾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

坦率地说,他感到眼下的自己还答不好。

可是,他得承认,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第二天,明蓝一吃过早饭,便对江淮告假说要去会安找南庆学吉他。

那时天还很早,大约只有早上七点多钟。她对江淮道,自己顶多在南庆家两个小时,算上车程,中午饭就能赶回来。

听完她的话,江淮看上去有些意外,可他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你只管去吧,午饭不着急,你要是饿了,就在外面吃;回来吃的话也不要紧,我会让莲姐给你留菜的。”

“谢谢你,江淮。”她高兴地站起身,“那我先回房拿吉他去。”

“明蓝——”

身后传来电动轮椅特有的驱动声。她转过身,望着他停在自己面前。

他低着头,没有马上说话,大约四五秒后,他抬起脸来:“我是想问,你需不需要我再给你请一个吉他老师?”

“我想暂时不用了。”她眯着眼,笑得很纯净,“我觉得有南庆当老师就很好呀,虽然我没有听他弹过吉他,可是,他的独弦琴弹得那么棒,吉他应该对他来说也不难吧。他亲口说自己会弹,那就不一定不会差。”

“嗯,我也相信他。”江淮说,“明蓝…”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很遗憾,我没有办法教你弹吉他。可是,我很期待聆听你的吉他,真心的。”

“你…你是因为我拜南庆为师不高兴了么?”

“怎会?”他说,“我期待还来不及呢。”

看着她奔上楼回自己房间拿吉他的身影。江淮苦笑了一下:

以前她从不会忘记,吃过三餐后把自己送回卧室或者书房。可是今天,她忘了。

阿胜将她送达会安停车场。打开车门,明蓝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候在那里。对方也看到了她,毕恭毕敬地朝她弯腰致意。

她认得那个男人,是南庆的仆人,南庆叫他“勇”。

勇并不会说中文,阿胜给他们做了翻译。明蓝明白过来,他是南庆派来接自己的。

从停车场穿到南庆家的店铺,其实并不远。

不晓得为什么,这次来会安,和上一回的心情迥然不同。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略显嘈杂的摩托车、自行车流都那样可爱,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不像上一次,心情就像那瓢泼的雨水,湿漉漉地总也不放晴。

抬头,已经停在了“垂云”的匾额下。门敞开着,里面已有好几桌客人,在慢悠悠地喝着咖啡、磕着瓜子。阿勇引着他直接去了南庆住的小楼。

他在厅堂里坐着,像是等候已久。

“南庆。”明蓝唤他的名字,熟络的口吻。”

他在她叫自己之前便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如今确定了来人是他,便起身相迎道:“来了?”

“是,师父!”她凑前两步,虚虚地搀了他一把。

他摇头,一派无奈的样子:“不敢当,说不定一会儿你听我弹吉他之后,会后悔你现在叫的这一声。”

明蓝兴奋地说:“那我还真想听听,南庆,你快弹。”

南庆让阿勇先退下,接着问:“吉他你带来了么?”

“带来了。”她取下背上的吉他袋,拉开拉链。

“我试试。”

明蓝把吉他递给他。

他坐下,把吉他搁在腿上,先是整体摸了一遍,右手拨过每一根琴弦,特别是弹了两遍第五品的泛音。接着,便是几个很美妙的和弦和一小段轮指。

“这把吉他的共鸣还不错。虽然不是演奏琴和练习琴,但对初学者来说也够用了。而且你把音也校得比较准。”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有过一把吉他。那个时候,江淮教过我怎么挑选吉他。”她说。

“看来,那时你们处得还不错啊。”南庆若有所感,“对了,你这次学琴,他没有意见吧?”

“你敢相信吗?是他鼓励我学吉他的。”她的声音仿佛柔得能化出水来,“十六岁的时候也是,现在也是。”

“他对你,比表面上看起来的好得多嘛。”南庆把吉他竖起来,一手仍拿着,一头轻轻搁在地上。“算了,不谈旁的,我们先来谈谈吉他。我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程度、又想学到什么程度?”

“我暂时也没有想那么多,我想至少能多弹几首好听的流行音乐和校园民谣什么的,闲时能给江淮解解闷也是好的。”明蓝坦白道。

南庆面有不愉,把吉他向前推给她,等她拿稳之后便撒手,站起道:“别告诉我,你竟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学琴!我以为你有进步,终于开悟了一些什么。你却还是在老路上兜兜转转,做些换汤不换药的蠢事。”

她虽能理解他的好意,却也不禁觉得他此刻的反应过激了么,忍不住辩白道:“南庆,你只因为我说要弹琴给江淮解闷就生那么大的气么?音乐本来就不一定是孤芳自赏的事,弹奏者给聆听者排忧、解忧,又有什么错?”

南庆的面容缓和了些,口气仍然是严肃的、不容抗辩的:“你说的并没错。可学音乐的人若纯粹为了给人解忧而学,这势必是学不好的。如果你自己对吉他一点都不喜欢,我不会乐意教你。我的时间也挺宝贵的,不是吗?”

“谁说我不喜欢?”明蓝道,“我喜欢的,不骗你。”饶是他的口气不太亲和,她还是没有半点生他气的意思。反而扯了扯他的衣袖,一副伏低的姿态。

他终究冷不下脸了,笑道:“行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他让明蓝弹了一段自认为最得意的曲子。又考了她几个常用的和弦。然后,他的眉头就越来越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