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薇露出吃惊的表情,可很快她镇定下来,问:“这些是江伯母告诉你的?你有没有找南庆求证过?”

明蓝露出绝望的微笑:“我怎么可能不去求证?我怎么可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宣判自己这段恋情的死刑?呵,就算我亲耳听到了南庆和江伯母的谈话录音,我还是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我当时就跑去问南庆了。结果…他没有否认。”她咬住下唇,眼泪却一颗颗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别哭。”时薇温柔地用掌心揉搓她的手背外侧,“明蓝,事情也许不那么糟糕,也许,他也是和你交往之后才知道真相,也许他能原谅你——啊,说原谅其实也不准确,因为那也不是你的错…”

“时薇啊,”明蓝道,“他失去的是一双眼睛啊!你知道失明以后,他还接二连三失去了多少东西吗?你见过他不带盲杖的时候,在家里数着步子走路时的样子吗?就算到了现在,他也很少一个人外出,因为在陌生的环境下,他的每一步都充满危险。我用十三年的时间,来偿还江淮,可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欠了另一个人这么多,我该拿什么还他?我应该还他的对不对?无论他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是我的债主,我无权跑开的,对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面对他,我一看到他就什么也做不了,只想流泪…”

“明蓝,你爱上了阮南庆,你真的爱上了他!”时薇垂下手,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我曾经以为,你对江淮的爱根深蒂固,只是因为有我的存在,才导致你不敢向前迈步。我还是撤出得太晚了,是吗?”

明蓝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走到时薇跟前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时薇苦笑:“明蓝,与其问我,不如你自己用心去回想一下。”

明蓝微眯起眼睛,耳畔仿佛再次响起方孝龄对自己说过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阿淮那样,用最笨的方法来爱你,用最伤害他自己的手段来成全你!”

“这么说,江淮一早就让你配合他来骗我?”她的心如明镜般映出了真相。

“你终于发现了?”时薇的眼中已泛起泪意,“他是个傻瓜,让人心疼的傻瓜。”

“可有一点我不明白,”明蓝紧紧注视着她,怕看漏任何一丝表情,“你为什么要跟着他犯傻?为什么要同意出演这样大的一出戏?”

“起初会答应,一方面是有报恩的情绪在里面,另一方面,是金钱的魔力;但是我没有想到,这出戏会演那么久,久到…我差点不舍得收场的地步…”时薇忽然笑了,甩了甩头,目光坦荡而潇洒,“是的,我爱江淮。看他坐在人群中的时候,我会觉得心疼;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我也会心疼;他笑、他哭、他发脾气、他温言暖语的每一个瞬间,我都好心疼。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我是真的在乎这个男人。明蓝,爱情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当你明知道你爱上的那个人是在做傻事,阻止不了的话就会想:既然这样,不如就陪他一起疯一起傻下去咯。”她的笑容倏然消失,“可是明蓝,时至今日我有些后悔了,我应该早点抽身,假如我早点让你明白,我和江淮不过是做戏,也许,你不会碰到阮南庆,而江淮…也不会失去你。”

明蓝半晌无言以对,无力地坐回到沙发上,下意识地抱起旁边的一只抱枕,下巴磕在枕边发愣。

“明蓝,也许还来得及挽回。”时薇转身走进自己的卧房,不一会儿从房里拿出一个铁匣来。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时薇打开那个匣子。

明蓝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很眼熟,对不对?”时薇感叹道,“这些东西,都是江淮让我替他保存的,他怕放在家里,你会发现,可是他又实在舍不得丢。”

明蓝的手指探到匣子里,从里面取出一个掉了一颗水钻的小发夹。这个发夹,是她来到江家后,被江伯母下令丢弃的,当时,她从福利院带来的所有衣物都被下令丢弃,只因为江伯母的一句话“这种穷酸的衣服,连我家佣人都不穿,走出去让人笑话,还不知道在外面惹了什么病菌回来。阿淮的身子弱,染了病你担待不起!”

她乖乖取下发夹,交到佣人手里,却又带着不舍忘了那个发夹一眼。

整整一天,江淮都没有和她有任何交集,甚至连正眼也没瞧,更别说交谈了。可是,夜里,她被派去给江淮翻身,当她忐忑不安地走进他的房间,打开灯却看到他睁着眼睛望向自己,她忽然感觉到那双眼睛澄澈而温柔,并没有想象中的复仇戾气。

“你很喜欢那个发夹?”

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对他撒谎。

“你父母买给你的?”

那个发夹是她父亲生前送给她的最后一个儿童节礼物。她一直留着,做为纪念。

她恨他父亲在绑架这件事上的所为,可是,她印象中的他也是一个慈父。她忘不了他对自己的好。

可是,当她触摸到江淮异于正常人的肢体后,她没有勇气承认那个发夹的来历,只怕这样会刺激到他的情绪,便说:“妈妈送的。”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句。

第二天,他把发夹交还给她,可是,一想起前一晚替江淮翻身时的手感,他无助地蜷缩着手指,咬着唇时痛楚无助的眼神,她自己却不想戴了,转身吧那个发夹扔进了垃圾桶里。

匣子里,除了这个发夹,还有许多零零碎碎、奇奇怪怪的东西。

一根勾了线的发带,她曾经用来扎头发。

一只右手的手套,左手的那只已经不知去向。

一朵绒线花,是毛衣上掉下的装饰。

都是不值钱的小东西,却全都是她贴身穿戴过的物件。

她从不知道,她丢弃掉的这些小零碎,他都细细收藏了起来。

时薇蹲□,伸手抚摸她的膝盖,“不管阮南庆对你的感情是真是假,江淮对你的爱绝对是真的。他亲口告诉我,他从来没有恨过你啊!他一直恨的,只是自己残废了的那个身躯,他最怕你说要一辈子陪着他,在他看来,那是世间至苦的事。明蓝,也许老天不是要盛饭,而只是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相信你会那么快就把江淮忘掉,你只是在不明白真相的情况下,本能地选择了一个温暖的去处。可是,现在的你已经击穿了江淮刻意树起的那座冰墙,你的心是不是能再作一次抉择?”

第55章 遮风雨

江淮是被床头柜上台灯的灯光照醒的。他的睡眠一向很浅,对于声音和光亮很敏感。加上多年来刻意的膀胱训练,除非身体状况极其不适,平常的夜里已经养成起夜的规律。可是今晚当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他看到的不是照顾他起夜的护士或佣人,而是自己的母亲。

“妈,你什么时候到的?”他的声音因为残留的睡意而有些沙哑。下意识地他看了一眼时钟,发觉自己才不过睡了个把钟头,还未到起夜的钟点。

“来了一会儿了。”方孝龄爱怜地用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瘦削的脸颊,又握住他的左手,“今晚呀,让妈妈亲自来照顾你。”

江淮的肩膀耸了耸,右手抬了又抬,好容易才握住母亲的手,叹了口气道:“辛苦了,妈。”

方孝龄摇头:“以前呀,我忙着江家的生意,特别是你爸爸走了之后,整个企业担子落在了我的身上,难免把照顾你的责任给忽略了,好在你够争气,我也终于能退下来了。现在我只想回到一个母亲的角色,好好地为我的儿子谋划幸福,其余的,我什么都不计较了。”

江淮感动之余又有些疑惑,他总觉得母亲话里有话。“妈,你要这样说,当儿子的就无地自容了。我这么大人了,非但没法好好侍奉你,还总要让你操心,我实在…”

方孝龄温柔地用手指抵住他的唇,笑道:“阿淮,我也知道你早就是个大男人了,当妈的不能为你操一辈子心,妈也觉得自己老了,所以,是时候该把照顾你的责任转交出去了,你说是不是?”

江淮一愣,片刻工夫之后道:“妈,我虽不能完全自理,可找个把人照顾起居,也能生活得很便利,至于其他…我未曾想过,更未曾求过。”

“未曾想过?未曾求过?”方孝龄道,“儿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可是想过、求过的。否则,你当年怎么会和时薇订婚?”

“此一时彼一时,我那时…”

“那时你是为了明蓝,我猜得不错吧?”方孝龄的眼中有复杂的神色掠过,“你和时薇好演技,也怪我自己老眼昏花,竟然被你们哄骗了那么久!”

江淮阖上了眼睛,气息紊乱起来,却仍然不住地在口中呐喊:“不是!妈,不是这样!…”

“阿淮,你可以不承认,但你我心知肚明,你的心思瞒不过谁!明蓝那个丫头如今也已经知道了真相。阿淮,如果那是怕明蓝回到这里之后,我会为难她,那你大可不必,我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也能忍下那个恨字。”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江淮因为心中急痛而岔了气,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肺活量本就只剩下常人的百分之七十,如今边调息边说话,顿时胀得红满面通红,“她、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生活,咳咳…我很开心,我不需要、得到她!你根本、不明白我、我的这种幸福…它并不是——咳咳…不是装的!”

方孝龄把床稍许摇高,又扶起他的后背替他轻轻捶打顺气:“阿淮,你莫怪我多事。要是明蓝和那个南庆真能过得好,你成全他们倒也罢了,只是你哪里知道,那个南庆是别有用心,明蓝跟了他,哪里真会有好日子过?”

江淮想说话,却实在咳喘不止,发不了声。直到气息停匀后,他才忙不迭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阮南庆本不姓阮,在来越南之前,他姓叶。当年,明蓝的父亲绑架的正是那个叶家的孩子。”

江淮的颈子向上抬了一下,看得出因为激动而使了全力,在带动肩膀向前仰了仰之后,终究倒向了枕头,眼中的惊讶之色久久不能退去:“他…他是因为那起车祸失明的?”

“没错。”方孝龄说,“不止如此,他的母亲在那件事后也因为精神崩溃,而自杀身亡。”

“明蓝…”江淮的上半身在薄被里战栗,“明蓝她知不知道?”

“本来是不知道。阮南庆怎么会让她知道?可是,在我的试探之下,阮南庆对我吐露了真相,而我把那段对话录了下来,已经给明蓝听过了。明蓝质问他,是不是故意为了报复而接近她…”

“他…承认了吗?”

“他没有否认,而且,明蓝当时就选择了离开,他也没有半点阻止的意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的真实身份被揭穿,眼看目的不能达成,也就对她没有兴趣了吧。”

“我不信!”江淮落下泪来,“不信命运这么残忍!我不信南庆会伤害明蓝!”

“他为什么不能伤害她?”方孝龄冷冷地反问,“明蓝不该受伤害,难道阮南庆就活该瞎眼?比起明蓝那个爹对别人造成的伤害,她女儿如今所受的算什么?阿淮,不要用你的那副心肠来揣度其他人,如果你不是爱上了明蓝,你会完全不恨她吗?是,我不得不承认,其实她是个挺善良可爱的女孩子,可是,这并不能抵消她的父亲对他人造的孽!是,她也很年轻漂亮,可毕竟也没有美丽到人见人爱的地步,更何况,阮南庆还是个瞎子!那么你告诉我,如果你是阮南庆,你多半会选择爱她还是恨她?”

江淮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只觉得胸闷而目眩,整个房间都飞速地旋转着,他渐渐看不清母亲的面容,只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可是那个声音好远好远。

冷汗从他的毛孔中渗出来,平日死寂的双腿发疯似地拍打着床面,又是那种说不清是胀痛还是发麻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又痉挛发作了。带着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他从牙缝中低喊了一句话:

“明蓝现在在哪里?”

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风不吹都能倒的人,哪里有能力护她一世周全。可是,这一刻,他只想告诉她,若是她无处容身,这里总能有一片屋檐能替她遮风避雨;若是无人肯怜惜她,总还有他愿用一片真诚待她。他好想保护她,就算是用这样一副残躯,就算只剩下一只手可以动,他也要替她扛住外来的伤害。

明蓝,你仍是自由的!只是在你获得真正的幸福以前,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拉开窗帘,曙光从大大的玻璃窗投射进来,

“你?”江淮睁开眼,望着正在扣起窗帘的明蓝,忍不住失声叫道。

明蓝走回窗前,浅浅一笑:“江淮,好久不见。”

他见她笑着,眉宇间却带着浓浓的伤感,叹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

“今天一早到的。”她说,“昨晚上我住在时薇那儿,听说昨天夜里,你又不舒服了,我来的时候,护士刚给你打了针,我看得还算安稳,就没有吵醒你。”

“我又累你一晚上没睡好吧?”

“没事,我不困。”

“去你房里躺躺吧,床铺什么的,都还是定期换的,很干净。”江淮斟酌着字眼,道:“明蓝,要是你不觉得我这人太难相处,就先在这里住下吧,多久都可以。”

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多久都取决于你。如果,走出这里对你会更好,即使是下一秒就离开,他也不会阻拦,反之,如果待在这里是唯一保护她的方法,那么,就让天成全他的一点私心,给了他永久庇护她的机会。

第56章 见分晓

江淮怔了一下,一抹苦笑渐渐在唇角加深。他早知自己最终留不下她,却不知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尝过了海阔天空的滋味,谁还能忍受在一个逼仄阴郁的角落里生活?他低低地咳着,右手缩在被窝里缩成了一个握不紧的拳头。“还回来吗?”他的声音里充满怯意。

“坦白说,我还不知道。”明蓝走到床尾,把床缓缓地向上摇起到四十度,随后走到床头侧身坐下:“江淮,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我选择离开,并不是要逃避你。昨晚我一个人想了很久,虽然我很笨,对于未来的很多事我都还没有考虑清楚,可我唯一作下的决定就是我绝不要再逃避现实。还记得你那次故意逼我走,我逃去了南庆家;这一次,是南庆不要我了,我难道转身要缩进你的壳中逃避现实的伤害吗?那么如果有一天,所有我依赖的人都放弃了我,我又该往何处去呢?从今往后,我要做的不是江家的护士简明蓝,也不是南庆的女人简明蓝,而是我自己。”

“你没有资格做你自己。”卧室门口,方孝龄的声音冰冷而严肃。

“妈,你!”江淮道,“你说过不再为难她。”

“是的,我说过。”方孝龄走到床前,“可我能原谅和包容的,是作为江家媳妇的明蓝,而不是简家罪人的明蓝。”

明蓝突然从床上起身,又倏地在方孝龄脚跟前跪下。她虽是这样的姿势,腰板却挺得笔直,眼中没有丝毫的怯懦。

江淮下意识地用右手猛地撑起自己的半边身子,却只向上仰了两秒,便倒回了床头。“明蓝,你起来,你无需如此。”

“明蓝,你看看阿淮的样子,他待你如何,你该明白。别说是你父亲欠了他的,你生来就要替你父亲还债,就算那么之间没有这层瓜葛,一个男人对你这样珍惜,你也该有所动容吧。”

“伯母,”明蓝眼中泪光盈动,“我当然感动,可是我也很抱歉,那么晚才了解江淮的心。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也许我和他都你能过得比现在幸福。当年您问过我,愿不愿意终身伺候江淮,我回答的是我愿意。伯母,我并不伟大,我愿意陪伴江淮,与其说是偿还我父亲对江淮犯下的罪孽,不如说是出自我的私人感情。如果,我不是爱上了江淮,也许,我也会害怕一生背负着赎罪的包袱。”

“那么,你现在是预备把这个…”方孝龄怕措辞伤害到自己的儿子,斟酌了一下字眼,道,“这个责任丢开了?”

明蓝摇头:“我离开,是因为终于明白,两个人愿意相爱相守,这之间应该是完全纯粹的关系。”她的目光坦荡,“如果江淮有需要,我依然愿意终身照顾他、陪伴他。只是我需要想清楚,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留下的。是责任、还是…感情。”

就在方孝龄微张着口沉默不语的时候,江淮道:“妈,麻烦你出去一下。我想和明蓝谈谈,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单独和她说,可以吗?”

方孝龄离开了房间,关门的那一刻,她迟疑了一秒,最终还是带上了房门。

江淮的声音黯哑却温柔:“明蓝,你知道我没办法走过来扶你…你坐到我身边来好吗?”

天亮了吗?

各种声响断断续续地传入南庆的耳中:先是窗外的鸟啼,在天光渐亮的时候,那些勤劳觅食的小东西便已经叽叽喳喳个不停。南庆下意识地拒绝被吵醒,翻转了个身子,将侧脸贴紧枕头:那里还留着他所贪恋的淡淡香味,可以抚慰他的不安。

可是很快,院子里便热闹起来。各种熟悉的、不熟悉的语言此起彼伏。咖啡馆开始营业,游客三三两两从对面的旅馆小楼里外出。他被彻底吵醒了,盖着薄被的身上暖烘烘的,心里知道太阳早就已经升起来了,他睁开眼睛,凄然一笑。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情形:黑暗!仍然是黑暗一片。他的世界,好像永远再不会有日出一般。可是,他却没有一直沉睡下去的福气。

在这栋房子里,他是习惯不用盲杖的。虽然这是间他原本很少进来的客房,却因为前一阵明蓝住进了这里,他因此变得常来而渐渐熟悉起这里的陈设。只是今天刚起床没两步,他就摔倒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地板,却忘了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伤口被突然的张力扯动了一下,令他疼得龇牙。

罪魁祸首是他自己。不善饮酒的他昨晚成了烂酒鬼。酒精一夜仍未退尽,他的头隐隐作痛。昨晚到到现在都他没有吃过其他食物,低血糖让他晕眩,虚汗顺着额角一直流到衬衫的衣领里,他的整个人都脱了力,干脆往后一仰,躺回了地板上。

“先生。”阿勇听到动静,跑上楼梯。“您没事吧?这里你不熟,还是回你自己的房间休息吧?要不,我给你把盲杖带上来?”阿勇一面用越南语一脸紧张地询问,一面过去扶他。

南庆甩开了他的手:“我不用你提醒也知道自己是个瞎子。”

他说的是中文,阿勇没听懂,可是却看出了他情绪很暴躁,有些委屈地退到了一边,可是隔了没多会儿,还是不放心地靠近了瘫倒在地的南庆,试探着又去碰他的胳膊。

“谢谢。”南庆用越南语说道。这一次,他没有推开阿勇的搀扶,相反一脸歉意“我自己情绪不好,你别理我。”

阿勇憨憨一笑:“没事。我扶你下楼吃早餐。”

“不用了,我自己下来。”南庆说。他也并非是因为固执逞强,而是此时晕眩感袭来,他还真是起不了身。

旧时楼房的楼梯很窄,南庆扶着扶手,走得很小心。

扶手只有右手一边,他不得不用受伤的手抓牢,却难免带动了伤口,每扶一次便会痛一下。

“南庆,过来吃早餐。”

恍惚中听到明蓝的招呼,他禁不住笑起来,一松手,加快了脚步。

他漏数了两个台阶,整个人毫无预兆地被自己的脚绊倒。

疼痛让他清醒过来,那个温柔甜美的声音竟只是幻觉。她不在这栋房子里!就算他像个傻瓜一样整晚在她的房里等了她一夜,抱着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待她回头找他,她还是走了。她那么残忍地对待他,是因为她的温柔不够分吗?是了,当听到她心心念念的人原来也爱着她时,她还会有多余的精力来顾及一个可怜的瞎子的感受吗?他和江淮不同,就算轮椅比较慢,他也已经领先了他十三年,他有什么自信可以赢他?如果他不是阮伯雄的养子,恐怕条件再差的女孩子都未必愿意嫁给他这样一个双目失明的私生子。他早该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残破的救生圈,当有一艘她渴望已久的大船来接她的时候,他的命运只能是被丢弃。

“先生!您脚动一下试试,能自己起来吗?”阿勇丢了手上的餐具,小跑到楼梯口。

他像个被抽去了所有活力、所有倔强的木偶,只机械地摇了摇头。

他累了,他争不过命运。曾经也无数次地安慰自己,要以这样的身体条件做到最好,别人希望让他继承家业的时候,他就去学商业知识;别人放弃让他做继承人的念头后,他又专注于音乐;别人希望他认清现实,找个愿意伺候自己的女人结婚的时候,他不甘心放弃对纯洁爱情的憧憬;当终于事业小成,而心爱的女人又出现在自己的世界时,他没有退缩,而是勇敢地追求。他不会知道,要下定决心靠近她,对他而言也过了重重的心理关卡。先是确定自己完全不会因为当年的那场绑架案而迁怒于她,因为哪怕有一丝一毫的芥蒂,他都可能在未来伤害到无辜的她如果是这样,他宁可选择远离她;然后,他又开始害怕自己的残缺会遭到嫌弃,担心自己没有资格对她说爱这个字,可是,她是那么纯洁善良,温柔如水,她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的不便,反而在短短几次接触过程中对他关怀备。即便他明明知道,她的温柔多情更多的时候给了另一个不幸的残障男子,他还是深深地被震撼了。他的心在认识她之后一天天变得柔软,也一天天变得刚强,他抛开了所有顾虑包括难以启齿的自卑,一步步地用自己的方法去攻陷她的心。可当他回头来看,在他下定决心爱她之前,他就已经不受控制地爱上了她。

他知道这是一场硬仗,他并不是无可争议的赢家。而无论江淮是否有心与他角逐高下,他都注定已是这场爱情战役的参与者,那是他和他都无可回避的命运。

如今胜败已见分晓——他输了。

第57章 樱花香

明蓝的眼神坦荡而温柔,只是瞳仁里凝着薄雾般的忧伤,可是当她望向江淮的时候,她的唇角还是扬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似乎是在宽慰他眉间比她更深的痛楚。

江淮只觉得自己的心弦一颤,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情感一瞬间迸发了出来,他几乎没有思考便道:“明蓝,可不可让我再握握你的手。”

她一怔,将自己的手指主动地塞近到他的右手边。他的手指渐渐张开,将她的手裹在掌下。他的手很软,仿佛柔若无骨,却依然宽大而温暖。

明蓝的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他的手没有着力,轻易便被她摆脱。手指在她的手背滑落到床上。她这才惊觉自己的动作有些突兀,生怕伤了江淮的心,又再一次地主动握住了他。

江淮笑了笑:“没关系,明蓝!没关系…”

明蓝心痛:“什么叫没关系?江淮,你的感觉怎么会没有关系?如果我早知道,你会对自己那么坏,我…”

“你就不会遇到南庆了吗?”江淮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炽热,却又很快变成湖水般宁静,“也许,你们还是会遇见吧?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你知道吗?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害怕又渴望出现的事,就是希望有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能带你离开江家。”

“江淮,你早该让我知道啊!一想到你为我心里所受的苦,我就觉得自己欠你更多了。”

“你从不欠我什么,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是吗?”他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时至今日我也不后悔我的决定。我对你的心已经无从隐瞒,或许这个真相会给你造成困扰。明蓝,我不晓得你会不会因为我的懦弱而怪我,可是我想告诉你,我真心地觉得,不是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需要用占有这样的形式来得到。你看着我,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的离开是我的遗憾,可是天并没有塌掉,我也总得继续活下去。”

明蓝想了想,道:“江淮,我有一句话还是很想问,希望你老实地回答我。”

“你说。”他看着她,“这一刻起,我对你的心是坦白的。”

“我想离开一阵子,也许是回国,也许是去越南的其他地方散心,可是再之后的事,我还没有细细想过。如果…如果我最后回到你身边,你会不会比较开心?”

“我想我会的。”他挣扎了几秒,还是说了出来,跟着是畅快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说出了心中堆积的情绪,感觉轻松了许多,“不过,你得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要想清楚自己是为什么留下的,而且,我希望你明白,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两个人的相守应该是出自纯粹的感情,而不是其他。明蓝,像我这样的人,最容易获得的便是同情,而我并不需要,尤其你应该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被自己所爱的女人同情,那才是最大的悲哀,你明白吗?”

“我想,我懂了。”

“明蓝,”他的声音轻颤,“我只想自私地请求你一件事。”

“我答应。”她不假思索地道。

“过一两天再走好吗?”他不敢看她,“这一两天,仍旧住在这里,让我有机会用全部的真心来对你好,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两天,好吗?”

“江淮!”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柔软的腰,将他靠入自己的胸怀,“你对我一直很好、一直很好…”

晚上,南庆因为扭伤了脚,干脆在二楼用饭。阿勇知道他一瘸一拐也要住在二楼客卧的原因,也不敢多嘴劝什么,只好把饭菜用餐盘给他端上去。他吃得很少,倒是烟抽得很凶。

收碗碟的时候,阿勇看着他脸色麻木失神的模样,叹了口气,鼓足勇气问了句他一早就想问的话:“先生,您妹妹今晚上要来,您还和我一同去接机吗?”

南庆这才想起来,前一阵和允宁打电话,约好今晚允宁飞来岘港看他,顺便度个短暂的假期。他当时还亲口说会来机场接她到会安的家里。他竟然忘了!想起自己回中国时,允宁总是早早候在机场,他心中顿感愧疚,当下忙对阿勇说:“我当然要去的。”

“可是你的脚…”

“不碍事。”他简短地回答了他。

于是当晚叶允宁看到的便是一个一瘸一拐的南庆。阿勇帮她推着行李车,她则扶着南庆直到坐上车。拉过他手臂的时候,看到他的右手还缠着纱布,她忍不住心疼地埋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