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座城市在1976年已更名为“胡志明”市。但西贡作为这个区域的名字保留了下来,无论是当地人还是游客,谈及这座城市时候更多地将其称之为“SAIGON”。漫步街头,明蓝不禁感慨这里不愧曾经具有“东方小巴黎”之称,教堂、邮局、一些有年头的高档酒店的建筑外观都弥漫着浓郁的法式殖民地风情。她也不像刚和南庆认识不久的时候那般诸多忌讳,常常把他看到的美好有趣的东西形容给他听,带着他东摸摸西摸摸的,他也总算微笑听着,不时将他搂得离自己更近些。

这一夜他们在游船上,他的唇擦过她的鬓角边,在她耳畔轻轻诉说道:“知道吗,明蓝?这里对我来说,也充满了新奇感,总觉得自己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有好多好多的风景,有了你我才能看见。”

“你以前应该每年都会来这里演出吧?没有人陪你逛过这座城市吗?”

“没有。”他说,“也不是没人愿意陪同,只是我自己也提不起多大兴致。每次演出完了,就直接飞回岘港,一天也不多待。像这次这样,还特意提前两天到,特意出来逛街,更是前所未有。”

“我是不是该觉得自己挺荣幸的?”明蓝笑道。

“是我比较荣幸。”他吻了吻她的侧脸。“明蓝,你愿意见我养父母,我好高兴。”

明蓝不自禁地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颊,温柔一笑。他记起前两天整理行李时,南庆带着试探问她,这次在西贡演出结束后,她愿不愿意和他们一家人吃一顿饭。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南庆是想把她介绍给他在越南的养父母认识。她虽有些害羞和紧张,但还是很爽快地同意了。让她更为感动的是她无意间听到他半夜给养母打电话,他说“妈,你和爸爸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去追问明蓝的身世,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已经很可怜了,我们就不要再提起令她伤感的事了吧。她是什么来历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我只知道,我很想和她生活在一起——一辈子。”

明蓝当时心中的暖意一下子涌入了眼眶里,化作热热的泪水流淌到脸颊上。她觉得,南庆不止是怕父母双亡的事刺激到她,也是在令她避免被追问到自己当年父亲不堪的作为时更为尴尬。南庆虽是养子,却毕竟也算是大富商阮伯雄的孩子,以她的身世,确是高攀了。更何况,他本身也是极优秀的青年才俊,若不是眼睛有缺陷,他在越南几乎可以成为所有女孩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有一次,她和他开玩笑,说到这个问题。他哈哈一笑道:“原来我老天让我瞎了是为了让我遇到你呀。”他笑得没心没肺,她听着倒心疼了,忙道:“如果真这样,我发愿离你远远的,让你再遇不到我,只求老天让你复明。”

南庆当场脸色铁青,异常严肃地双臂钳住了她,用紧张到发颤的声音说:“收回去!请你把这句话收回去!”

她被他的力道弄得微疼,忙道:“好好,我收回、收回!”

明蓝可真后悔说这句话了。因为接连好几天,南庆都会若有意似无意地问她一些伤感的问题,比如“你心里是不是还是很遗憾,我的眼睛看不见?”或者是“我必须告诉你,我的眼睛已经没有复明的机会了,你真的想清楚了吗?”…诸如此类的话。明蓝见他患得患失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安慰也不是、发火更不行,只得耐心慢慢哄。隔了好久,他的“情绪病”才缓解。

事实上,她越来越淡忘他是个盲人这件事,他也很少提,只在需要她帮忙的时候,大大方方地提出他的要求,两个人仿佛觉得这便是他们相处时应有的自然的状态。他搭着她的肩也好、她握着他的手也好,他弹琴给她听也好,她夹菜给他吃也好…熟稔得像是认识了超过十年的密友。连阿勇都时常感慨,再这样下去可能他都要失业了。

西贡演出前一小时,南庆的养父母才赶到音乐厅。阮伯母向明蓝微微颔首后,拉过南庆的手抱歉道“你爸爸生意忙,还好赶上了这班飞机,演出快开始了吧?”南庆表示不介意,只来得及给他们和明蓝做简单的介绍,便又回了后台准备。今晚演奏会来的人除了阮氏夫妇,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明蓝知道那孩子是南庆的弟弟。

明蓝与阮家一家人同坐在一排VIP坐席上,她只觉得手心冒汗,说不紧张不忐忑那是骗人的。阮伯雄夫妇待她还算态度和蔼,只是看得出来他们也不知道该切入什么话题合适。倒是南庆的弟弟南明挺活泼,而且好在他也会些中文,坐在一旁问了她不少中国的事儿,这让她渐渐放松下来,进入聊天状态。而阮伯母也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和她聊了些琐碎话。

开场前,阮伯母问她要不要先去下盥洗室,她想了想,音乐会的时间会比较长,中途走来走去也不方便,便起身和她一起去了。

“明蓝。”

盥洗室门口,她听到身后一个耳熟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那个声音平平的,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仿佛被冰块激灵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缓慢地、带着抗拒却又不容抗拒的无奈,转过身去。

她的耳朵没有出错,叫她的人果然是江伯母。

“这位是?”

回头,她迅速和带着疑问表情的阮伯母解释道:“伯母,这位是我朋友的母亲,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我想趁着没开场,和她聊几句,您先去吧,等下我会回座位的。”

方孝龄带着礼貌的笑意向阮太太点头致意。阮伯母没有起疑,兀自进了盥洗室。

“我叫的车在外面。”方孝龄嘴角的笑容已不留半分。

明蓝还在做最后的虚弱抵抗:“伯母,南庆的演奏会快开场了,我走不开…”

方孝龄缓慢地伸出手,却在最后触到她胳膊的一瞬猛地用力抓牢了她。

她感觉到皮肉乃至骨头被人捏住的疼痛,可真正让她挣脱不开的不是对方手上的力量,而是她的一句话:

“你想不想知不知道,阮南庆是为什么失明的?”

明蓝心里顿时起了莫名的惊惧,她睁大了眼睛,意志却瞬间涣散。她的胳膊软下来,完全放弃了挣扎,跌跌撞撞地被方孝龄一路带出了音乐厅的大门。

她任由她拖着走,与其说是因为对南庆失明的原因存有好奇,不如说,她心中有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无论她是否愿意,那都是她被迫接受的不幸。

她木然地跟随方孝龄上了轿车、木然地跟随她进了一间酒店,又在她打开客房门的一瞬,突然失去了手上的桎梏,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包裹物件那样被人丢开手。

她一个没站稳,竟然膝盖一软,半匐在了地上。尽管屋子里铺了厚厚的地毯,她仍然感觉到手掌和膝头受到压迫和挫伤的疼痛。这股疼痛让她的意念才开始复苏,她咬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干脆与方孝龄的目光平视,她的心慌张,话语却冷静:“伯母,您说吧,我听着。”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起在清迈旅行。下周四恢复更新。谢谢!

第52章 录音笔

方孝龄冷哼了一声,从她的身旁经过,拉开房里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旧报纸丢到明蓝的面前。

“十三年前的新闻报道,你还记不记得?”方孝龄厉声道,“如果你淡忘了,不妨温习一下。”

明蓝弯腰捡起被丢在地上的报纸,那是一篇篇幅不长的报道,记录了当年他父亲绑架东家儿子的案件全过程。当年,福利院的老师为了避免她受到更大的心理伤害,刻意避免她直面有关这起案件的新闻。她对这件事的了解,起先是源自父亲在他实施的绑架案中车祸身亡,警察登门要求家属配合处理善后事宜时她所听到的一些话,而后则是周遭认识她的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可是关于很多细节,当时年少的她并不清楚,也缺乏探究的勇气。后来,江淮的母亲派人从福利院接走了她。其实,于情于理,她并不适合被江家收养,为了达成目的,方孝龄也动用了不少关系。然而当她第一次被带到江家,见到江淮的那一刻起,她就下定决心留下来陪伴他,为自己的父亲赎罪。至于车祸另一个直接的受害人——那个被她父亲绑架的孩子,她除了偶尔想起,却没有精力和勇气再为他考虑太多。可是,如今她捧着那张黄得发脆的报纸,手却颤抖了起来。

那篇报道所用的人名皆是化名,可是,她却轻易便能将人物一一对号入座。十三年前!十三年前!十三年前,不止有一个姓江的大学生因为一起绑架案导致瘫痪,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叶姓少年,在车祸中失去了视力!

叶允初、阮南庆——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她终于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她甚至见过那个男孩子!那个时候的他穿着笔挺干净的校服坐在一辆小汽车里,气质漂亮而又骄傲,一双眼睛甚至连正眼也不曾瞧她。她自惭形秽地从那辆小汽车里挪开了脚,带着可怜的自尊心伪装成倔强的模样离开。是他!是南庆!怪不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人眼熟!只是时光久远,她一直都没有想起来当年的那次偶遇。

那么,南庆知不知道,她是谁?

回想他们那么多次的谈话,她早早地就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世,直觉告诉她,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报纸从她的指缝间飘落。她抬起眸,眼中已经盈满泪水——那泪水是绝望、是恐惧,是最后一丝侥幸在内心里翻滚。她颤声问:“伯母,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南庆就是那个孩子的?”

“我有派人去查。”方孝龄漠然道,眼神却尖锐得像两把小刀,“不过,最终让我确信我没有想错的,还是阮南庆本人的回答。”

“…你们谈过?”明蓝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有一种令她更加心生怖意的直觉充斥了她的四肢百骸。

“你对我们谈话的内容很感兴趣?”方孝龄诡秘地一笑,“好,我让你听个明白。”

她从随身的手拿包里取出一支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钮:

“我想,就算你当初没能认出她来,但你和她、还有江淮认识那么久,如果你不太蠢,应该早就猜到她是‘何方神圣’了吧?”

“在伯母眼中,说明蓝是‘何方神圣’恐怕是词不达意,您想说的其实是‘何方妖孽’吧?”

“对,她是个妖孽,他们一家人都是活该堕入地狱的魔鬼!说,你当初接近江淮到底为了什么?你早就知道明蓝在江淮身边呆着了吧?你是想借机接近她、玩弄她、报复她,是不是?”

“既然您问了,我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承认。您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您希望我怎么做。”

“看那丫头的表现,对于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会瞎的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嘛,你不怕我揭穿你?”

“您这样做,对您一点好处都没有。”

“也对,”她说,“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事,的确会很多余。那么,我们就来谈一谈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好吗?”

“这对我没什么困难的,江太太。”

“各取所需,这样很好。”

她听得清清楚楚,录音笔记录下的两个声音,一个是江淮的母亲,另一个就是南庆。

可是,当声音静止,她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乃至自己的神经是否出了问题。她听到的,真的是南庆的声音吗?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南庆的声音吗?为什么,那些透满寒意的字句会是从她熟知的那个温暖的男子口中说出来的?

她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方孝龄手中一把夺过那支该死的录音笔,再一次按下按钮,几乎将它贴在自己的耳际,再一次完完整整地把内容听了一遍。

事实摆在眼前:她以为的真爱,只是一场刚刚拉开序幕的报复行动。

他给了她温暖的错觉,是为了在日后揭开真实时,给予她羞辱与疼痛。

南庆,你比江淮的母亲残忍一百倍!

她的在心中哀嚎着,喉咙里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握着那支笔,自虐一般地将那段录音反复播放,任凭那里面的声音不断蹂/躏践踏自己的心。

良久,她死灰一般的眼珠才重新转动了几下,脸色却依然惨白如纸。她望向方孝龄,问道:“我只有一个疑问:既然伯母和他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今天为什么又要把这件事透露给我呢?”

方孝龄的眼神一软:“为什么?我比谁都恨你,比谁都希望惩罚你!可是,我不能眼巴巴看着我的儿子心碎,在报复你和成全我儿子的心愿中做选择,我只能选择后者!”

明蓝不解地看着她:“伯母,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方孝龄上前一步,目光锁定在她的脸上,“你仔细地想一想,阿淮这些年虽然不时对你发些个脾气,但关键时候,哪回不是护着你?他待你如何,你没有心吗?你一转身和那个阮南庆拍拍屁股走人,却留下阿淮一个人困坐原地。什么时薇、什么未婚妻,我看都只是他蒙蔽我的幌子、他隔开你的屏障!你仔细想想,他这么煞费苦心,是为什么?”

“这…您是在告诉我,江淮他…在乎我?”明蓝捂住心口,突如其来的事实令她有些喘不过气。

“他爱得太痴!”方孝龄的眼角泪光闪烁,“他是个傻子,而我和你竟然也做了那么多年的睁眼瞎!我一直以为他对你好些不过是他天性宽容大度,却忽略了他也是个年轻气盛的男人,他也会有他的感情需求。瘫痪以后,他的天地变得狭小,而你又是与他最接近的年轻女性,日久生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还记不记得你在我们家的花园里埋过他的二胡和你的吉他?他把那里命名为‘琴塚’,前两天,我和他说起卖旧宅的事,他怎么也不肯,我知道,他不是舍不得那套房,而是丢不下他和你的那段回忆。明蓝,假如你对阿淮还有一丝感情、一丝愧疚,你还记得当初你在我面前许下的保证,我这个当妈的今天就求你一件事:回到我儿子的身边去,我会尽量对你好一些,因为你是我儿子所爱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阿淮那样,用最笨的方法来爱你,用最伤害他自己的手段来成全你!只可惜,阮南庆不过是在玩弄你,阿淮如果知道他这么做的结果反而是害了你,恐怕会恨死他自己吧!你非要让他悔死才会回头吗?”

好长好长的一段话,明蓝觉得自己需要几倍于说这段话的时间来消化这些话的含意。

可是眼下,她还来不及考虑太多,她只想在身体虚脱,意志彻底被击垮之前找到南庆,她想抓着他的手,问清楚他的心!她想他亲口告诉他事实,不管这个事实有多么残酷,她都必须从他口中亲口获得。

南庆,南庆!

她踉跄转身,手中还握着那支细细的录音笔。

作者有话要说:从清迈回来啦!

第53章 零或百

演奏厅的大门紧闭,南庆的专场音乐会已经开始。

明蓝的心此时已不像刚听到那段录音时那般冲动。望着那扇合着的雕花木门,只觉得像是被宣判了缓刑。她步步退后,竟然有了退缩之意。

她的身体很快被另一个身躯挡住了去处。

“你想逃?”方孝龄嗤笑了一声,“好啊,反正事情的真相你已经知道,求证与否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只问你——还愿不愿意回阿淮身边去?”

明蓝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接着又出神迷离起来:江淮?还有江淮!江伯母所说的有关他对她的心意,究竟为何?他爱她吗?一直都在爱她吗?所以才一直推开她,所以才一直在撮合她和南庆!可是南庆,南庆并不是她和江淮所想的那样简单!不,无论怎样,她今天不能就着逃走!她要一个真相,一个从当事人口中告知的真相,而不是一个经人转述或者由其他人硬推向她的真相。

“我不走。”她低低地说,眼睛却亮了起来,“我就在这里等南庆出来。”

演奏厅出口的门被打开,如潮的观众走了出来。音乐会散场了。

与此同时,明蓝的手机振动了。

“蓝,你去了哪里?”

声音是焦急的,乱了分寸的。这是伪装的关怀,还是真情的流露?明蓝已经分不出。

“我去后台找你,可以吗?”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如常。

“可以。”

明蓝收起手机,步入演奏厅。紧随其后的,还有方孝龄。

南庆身上的演出服还没有换下来。一身越南传统男装的他看上去比平时成熟儒雅了许多,只是在此刻的明蓝眼中,却多了一分陌生和深沉的感觉。

“明蓝!”他敏感地听到了她的步伐,从椅子上站起身,盲杖都未打开便伸手摸索着向前走。

“小心点!”明蓝快步上前扶住他,暂时把自己想问的许多事抛诸脑后,“这里堆了很多花篮。”

“你还挺关心的嘛,”南庆释然地笑了:“我刚才在表演的时候,差点弹错两个音。爸妈怕我担心,没敢告诉我你在洗手间门口跟着一位太太出去了,直到我演出完才知道你一直没回座位。蓝,我刚才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很怕你不回来了!”他趁势搂住她,也不管身边有人没人。

明蓝的身子先是一软,而后却僵硬起来,她没有推开南庆,却也没有回应他,只是发着怔,任由他拥抱自己。

南庆渐渐停止了动作。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已经觉察到了情形不对。

“明蓝,你是在生什么气吗”他手足无措地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像一个无辜的孩子。“我是不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惹你生气了?你说话,明蓝,你知道的,我最怕你不触碰我,也不和我说话的样子,那样我就无法知道你心里的感受。”

明蓝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她张开嘴,却发现无从说起。随后,她按下了手中的录音笔。

随着录音笔里的谈话内容被播放,明蓝清楚地看见,南庆脸上露出讶异而惊痛的神色。他微张着嘴,静默地像一尊石刻的雕像。

“你一直说,你的耳力比较好,那请你告诉我,这里面的声音是谁?”录音笔里的内容全部放完之后,明蓝带着一脸伤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南庆发问道。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录音?”他答非所问,脸上的悲伤绝望不比她少,“是江淮的母亲的给你的?今天把你叫走的,也是她?”

“是,不然我怎么会有你们两个人的谈话录音?”她的心垮塌下来,南庆的问题等于已经变相承认了录音笔中记录的声音是出自他和方孝龄之口。

“阮先生,”方孝龄上前插话道,“很抱歉我食言了,录音笔是我给明蓝的。我这样做,无非也是为了我的儿子。请你原谅一个母亲的自私。”

南庆侧了侧耳朵,低沉地问:“这又关江淮什么事?”

“不知道阮先生知不知道,阿淮很喜欢明蓝。他一直希望她过得好,过得比待在他身边要好。”方孝龄说,“他以为明蓝跟了你,就能抛开那些往事,轻松地生活下去了。可惜,命运之神的安排却不遂他愿。啊,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明蓝对我们阿淮的感情。她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跟我说过,愿意终生陪伴阿淮,我虽也恨她,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份执着很可贵。不要说你对她是虚情假意,就算是真的用心付出了大半年吧,也抵不过这十几年阿淮和明蓝的朝夕相处。我在想,既然她和阿淮已经两情相悦,我们何不成人之美呢?我已经决定放下了,阮先生,你也放下吧,如果需要任何补偿,我很乐意替明蓝补偿你。”

“这位太太,”一旁的阮太太按捺不住了,“我想我大致了解是怎么回事了,说实话听了刚才的录音我也很惊讶,不过,我们南庆是阮伯雄家的孩子,你所说的‘补偿’,不外乎是指金钱方面,可这对我们而言完全没有意义!我只说一句: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

明蓝鼓起勇气,握住南庆的手:“你说,你告诉我,你这大半年对我都是在演戏吗?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对不对?因为恨我,所以才对我好,让我变得信任你、依赖你。我甚至怀疑,你说不定有通天的本领,早就知道我已经被江家收留,所以才一早就想办法结识了江淮,好有机会接近我…”

“够了!”南庆粗暴地推开她,自己也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冷笑道,“你是在罗列我的罪名吗?你已经预备给我定罪了吗?你急于给我扣上罪名到底是为了什么?哦,我明白了,你需要的不是一个解释,而是一句痛快的承认!你巴不得我告诉你,录音笔里的那些话全都是出自我的口,那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江淮身边去了,对不对?我告诉你,我今天不会给你任何答案,你愿意相信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指望我的一句两句话,可以让你心安理得地回到旧爱身边去!”他昂起头,唇角却在颤抖。

明蓝望着他冷傲的样子,捂着嘴,扭头冲出了后台化妆室。

方孝龄对着南庆道:“我该带她去机场了,阮先生,你保重。”说着,快步追了出去。

南庆的手扶着梳妆台,整条臂膀都颤抖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拳头慢慢地握紧,他忽然回转身,对着前方猛力地一击,正中梳妆台上明晃晃的镜子。镜子碎裂成了蛛网,尖锐的边角刺伤了他的手,鲜血顿时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阮伯雄夫妇箭步上前,两人同时掏出手帕,包裹住了他流血的手。

“庆,你疯了吗?你还记不记得你这双手是用来弹琴的!”阮太太紧捂住他的伤口,又惊又痛地轻斥道。

作为一个演奏家,南庆向来爱护自己的双手如同生命。他从来不碰任何刀具,也不做任何粗重的工作,为的就是怕伤害到自己的手,影响到手指的灵敏度和力度。可就在刚才,他竟然情绪失控到用手砸镜子的地步。他看不见,也许他不知道自己会砸到哪里,又也许,即使摆在他前面的是更坚硬的东西,他也会照样一拳捶过去的。

“有什么用?”南庆甩掉手上包着的手帕,任由鲜血继续滴到地上。“这世上总会有人的琴比我弹得好,所以即使我不弹了,也没什么可惜的…我注定永远不能成为任何人心里最重要的那一个,更不要说做到无可替代。我一点也不重要、从来都不重要!”

“庆,你怎么会认为自己不重要呢?”阮太太看着他的眼神心疼里带着隐隐的自责。

“什么话都等去医院包扎了再说。”阮伯雄说着就来夫拉着南庆走。

南庆甩开了他的手,带着一种执拗而脆弱的神情道:“不必了,我最怕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弄得看上去好像我很重要似的,每次在我几乎以为自己真很特别的时候,马上我就变成‘退而求其次’的那个‘次’了。哈哈,不要这样了,我不稀罕!如果不能成为别人心里最好的那一个,就让我什么都不是好吗?别再把我推到那个‘次要’的可悲位置!你们知不知道,很多时候,‘第二’就意味着‘零’!拜托你们,让我这个‘零’有选择消失在人前的权利,选择躲藏起来不被所谓的善心人士捡到继而大发同情的权利好吗?有限的善心并不能让一个零变成一百,并不能让一个‘次要’变成‘重要’,只能让他变成一个他自己都看不起的笑话!”

“庆,我们可以离开,但你要答应我,照顾自己。”阮太太临走前交待道,“也许你所有的指责都对,可即便如此,你总要善待自己。”

南庆的神色稍微冷静了些,缓了缓道,“你们放心,我的伤,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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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老物件

明蓝飞回了岘港,却没有跟随方孝龄回到江淮的住所。

临上飞机前,她打了一通点话给时薇,没有说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询问她,能否稍后与她碰个面。时薇问了她现在所在的位置,得知她人在西贡正准备飞回岘港,便说会在岘港的机场接机。

“明蓝!”时薇在接机口向她招手。

有什么苦涩的东西一下子梗在了她的喉头,她无力向时薇回个招呼,只是笔直地朝着她走过去。

“伯母,你好。”时薇看到了紧随明蓝身后站定的方孝龄,眼中掩不住一丝诧异。

“好久不见。”方孝龄用一种冷静的声音说:“你们聊聊,不过我希望明蓝你尽快回去看看阿淮。”

“伯母,”明蓝的声音有些暗哑,“我想在时薇那里住两天,可以吗?”

“阿淮在等你。”方孝龄的脸上没有慈悲容忍。

时薇挺身一步道:“伯母,让明蓝先在我这里住两天吧,反正,我那里离江淮别墅也不远,我会尽快陪她来看江淮的。”

方季龄在明蓝脸上扫视了一眼,拢了拢身上的丝绸披肩,昂首离去。

明蓝像是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在方孝龄离开自己的视线后,一下子松弛的情绪反而令她站立不稳,若不是身旁有时薇及时扶住,她险些摔倒。

“时薇,我有很多话要问你,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她抱住她的臂弯,喃喃道。

时薇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们先回家去,回去后你再慢慢告诉我,好吗?”

进门后,时薇见她仍是一脸魂不守舍,神游天外的表情,摇了摇头,拿了毛巾给她擦脸,见她坐在沙发上,两眼呆滞的模样,干脆把毛巾轻轻抹了一把她的额头,替她擦去已经黏住额前碎发的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终于有了些反应,眼珠看向她:“时薇,有时候我不免在想,难道我在老天爷的眼中真的这么不可饶恕,所以牠要这样惩罚我,让我明白无论如何我都逃不开赎罪的命运,我父亲欠了他们的,他还不了,就只能由我去还。可是,如果连我也还不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他们?”时薇敏锐地抓到一个关键词,“你指的是谁?”

明蓝把脸埋入自己的掌心,闷声道:“江淮和南庆。”

“南庆?”时薇扶住她的肩膀,“你的意思是?”

“对,还有他!”明蓝的肩头微微耸动,她抱起自己的双臂,似乎像在抵抗由内向外的寒冷,“他就是当年我父亲绑架的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