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怎么?“方崎嘴角一撇,神色愤怒:”她死不掉的,那剪刀根本就没刺中要害,血流得多,却不致命,那天沐昕不放心,随后也去了沁心馆,到得及时,所以她一点事也没有。“

我苦笑道:”幸亏她没有事,不然我......“

恨恨的捏紧掌下的床褥,方崎皱眉道:”这丫头城府真是深沉,当初你师傅一番攻心夜问,她虽然说了个大半,竟然将这最重要的一点隐藏住了,也是凑巧,你师傅记挂着你的下落,没能细细问下去,她说风千紫相助,才暗算得了你,这相助的手段,竟是没问个清楚,才害得你受了这一番无妄之灾。“

”如此我倒小看她了,“我摇摇头,”也不知道她私下里嘱咐告诫过自己多少遍不能泄露秘密,将这意志磐石般牢牢压在心底,才抗得过夜梦里师傅的攻心问魂,我真佩服她,眼见杀不了我,竟疯狂到想和我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方崎齿缝里嘶的一声,”她配么?“忽然惊觉,惊喜道:”你记忆恢复了?“

我点了点头,起身下床,淡淡道:“想来贺兰悠又骗了我,哼,他们一个个好手段,你来紫魂珠,我便封记忆,都当我是什么?”

想到紫魂珠,突想起件事,奇道:“紫魂珠既有同命之说,如何熙音病了这许久,我却健壮如昔?”

方崎道:“你昏迷时,我也问过你师傅,他猜测也许紫魂珠同命牵制,只是指外力伤损,或者便是熙音之病是由山庄摄魂迷心之术引起,而你武功也出自山庄,同源之力,所以不能伤及?”

我皱皱眉,道:“我不喜被人辖制为人所寄,这禁制,自然定要解了,只是也不必急在一时。”

说着轻轻披了外衣,向外间而去,足下软鞋踏在厚厚波斯地毯上,阗无声息,转过一方螺钿花草八幅屏,便见几榻之上,一灯荧荧,沐昕盘膝榻上,以手支头的背影。

听得他鼻息均匀,想必倦极,在等待中终于沉入睡眠。

我悄悄走上几步,再不上前,立于他侧旁,看着他静静托腮沉睡的侧影,一线微黄的灯光射在他脸上,映着他浓密如鸦翅的长睫,和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着的眉,清华毓贵风神之中,却微有憔悴之态。

一卷书落于他膝,随未阖的窗扇中溜入的风轻轻翻动,我的目光凝在那一卷卷名之上。

《庄子逍遥游》。

逍遥游,任情逍遥,可惜,人生难得一逍遥。

心若自在,虽圉于方寸之地亦朗阔,心若羁绊,虽身处天地之宽亦拘束。

我凝视他,心中突然微微酸楚,侯府里金尊玉贵的公子,开国功臣豪族世家的后代,本该在府中珠围翠绕,享尽荣华,却因为爱上我,少年离家,颠沛流离,而为了长伴我身边,经历了多少风波磨折更是不可胜数,那般的劳心劳力,时时伤损,担忧惊怖,竟使这明月般光华无暇的少年,早早的有了沧桑之色。

我当真,亏负他良多。

方崎蹑足出来,见我出神,打手势问我,我回过神来,勉强冲她一笑,悄步上前,衣袖一拂,已点了沐昕睡穴。

扶了他睡好,又取了被褥盖上,才拉了方崎出来。

她惊讶的看我,问:”你做什么?“

我奇怪的看她:”让他睡觉啊。“

方崎瞪大眼睛,吃吃道:”你点他睡穴让他睡觉?你知不知道他为了等你醒来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他为了求解紫魂珠寻了多少古籍偏方?你知不知道他时时守在你身边无论怎么劝说都流连不去?你一句话也不说就点倒了他?你就不肯让他惊喜一下?你就不想和他诉诉衷肠?你就不怕他醒来后会......“

”他不会,“我截断方崎,淡淡道:”和惊喜比起来,他现在更需要的是睡眠。“

”可是你也心太狠......“方崎的指控还没完,我已截住她。

”我会始终在这里,“我看着方崎的眼睛,一字字道:”一直都在,只要他睁开眼睛,都能看到我,都能听到我说话,那么,早一刻看到和迟一刻看到,早一刻诉说和迟一刻诉说,不会再有区别。“

[正文:第一百三十八章劝君惜取少年时(二)]

写在前面的话:本章有些内容,亲们也许会觉得熟悉,是我将前面一百三十一章内容做了改动,将沐昕的自述删去了,改为此刻方崎的侧述,还请不要奇怪:)

当夜好月,圆润光洁,银毫吞吐,连屋瓦上都镀了一层银霜,看来分明洁净。

中秋时节,桂花暗香浮动,中人欲醉。

躺在明月清风之下,我拎着不小的一坛酒,对着明月照了照,曼声吟:“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来来,且尽杯中酒,共我此时欢。”

方崎小心翼翼的坐在屋瓦上,裹紧了裙子,担忧的问我:“你要不要紧?你不睡觉跑到屋顶上喝酒,你师傅会不会骂死我?”

又问我:“我会不会掉下去?”

我斜睨她,扔过去一壶酒,“你问题真多,我说了,托师傅和沐昕的福,他们当真气是可以用银子买来一般,不要命的运给我,我还能有什么事?师傅不会骂你,他怕你还来不及,至于会不会掉下去......”我笑,摇了摇已经下了一半的酒壶,“你是在怀疑我的武功吗?”

方崎笑了,干脆放松身体,直直的躺了下去,双臂枕在脑后,“小时候偷偷读传奇故事,红线聂隐,空空儿,虬髯客,异人奇侠,高来高去,瞬息千里,那般纵情恣肆,游历天下来去无迹的风采,真是向往不已,每读至快意处,往往拍案而起,直欲呼取佳酿相赏,只觉得那样的人生,潇洒脱略方才不枉,如今我也算是和江湖高人混在一起,却不曾感受到那种肆意自在,只看得你们一个个,陷于争斗,阴谋,陷害,杀戮,多生烦恼困苦,少有展眉之欢,真真是惆怅难捱,如今才明白,原来那些仙侠传奇,当真是编来骗人的。”

“江湖人也是人,”我一笑,“既然是人,一般也有七情六欲,有私心纠缠,有生老病死,有爱憎别离,剑利,未必能断人生烦难,掌雄,未必能扫人心阴苟,能登高,却无法俯视众生内心,可遁地,却难潜毒辣肝肠,蹈空步虚,终究要落入红尘,剑气纵横,临了还是堕入尘网,你看,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说不定因为较常人更多些能力,反招致更多恩怨得失呢。”

猛灌了一大口酒,我望着天际丝绢般的浮云,道:“人心难测,天意深沉,老天爷其实也是公平的,给了你多少,相应的也会拿回多少,富家贵族,难享遐寿恩爱,贫门陋户,多有人间真情,天下事,中庸互补,莫不如此。”

她抿了一口酒,点了点头,神情间有怅然之色,我转过头去,又拍开一坛酒的泥封,她意欲阻止我,道:“怀素,少喝些,别任性,别再令大家为你担心了。”

我取酒坛的手顿了顿,沉默一会,恻然道:“我知道,难道你以为,我还有任性的理由吗?”

她知道失言,顿时白了脸色,急忙道:“怀素,别多心......”

“和我说说我失踪后的事情吧,”我打断她的话,宛然一笑,“我很想知道呢。”

她吸了口气,苦笑了笑,“......我有些怕回忆那时的事呢......多么绝望和寒冷的日子啊,那么大的雨......我跌伤了腿,你师傅背着我赶到了南麓,去的时候,就见沐昕和你妹妹,你妹妹缩在一边,惊惶的看着沐昕,也难怪她惊惶,当时便是我看了,也害怕起来,他那神情,他那神情......”

她闭了闭眼睛,想平复下激荡的心绪,因此没看见我,将脸埋在了酒坛中。

“他扑在那塌崖下的废墟里,不顾当时崖塌并未完全停止,还不时有飞石滚落,大的他就避了,小的石头他根本不理,任那石头砸得他一身伤,只是拼命扒那碎石积泥,你师傅看见不好,赶紧命令别业的下人全来挖掘,又命人回北平报信,后来驻守北平的军队都赶来了,那么多人,挖了很多天,只挖了一小角......那崖全部坍塌了......大家没办法,只好停了手,陆续回去,只有沐昕,始终不肯离开,在那崖下坚持了七天七夜......饿了渴了,他也吃东西喝水,但只吃最简单的馒头和清水,飞快吃完立即又去挖,他的手本就有一只等于半废,他也不顾......那双手到最后惨不忍睹,被石块磨得白骨都出来了......我实在看不下去,求你师傅打昏他,你师傅当时一言未发,只陪着他一起,被我逼急了才说了一句,‘给他尽力的机会。’”

我震了震,依然没动弹,听她怅然道:“我当时没懂你师傅的意思,还以为他狠心见着沐昕受罪,为此好生了一场气,如今我才想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沐昕尽到最大的努力去救你,尽力到完全不能再继续为止,这样在以后的日子里,沐昕想起你,不致觉得是因为自己没努力而失去了救你的机会,不致永远活在后悔和自责的情绪中......你师傅,看似冷漠铁石,其实是个好细腻好温暖的人啊......”

不......不是这样的......我将脸埋得更深些,在心中痛不可抑的呼喊......师傅,师傅,你不要这样......娘的死,不是你的错,你不是没有尽力,是她没有给你机会尽力......她已准备好去死,只是不想你去面对残酷的结局,那是她最后的心意,师傅......我们都没想到......你竟为此,一直在痛着......

“那时我们都以为你已死定了,艾姑姑又踪影不见,更加证实了这样的猜测,只有沐昕不管,似乎根本不知道疲劳的挖下去,那样子,象是不把那塌山挖穿不罢休,那时暴雨未休,连下了数日,他就在雨中,一身泥泞血迹,衣衫已经看不清原本颜色......对所有话听而不闻,有人要接近他,他便立即换个地方继续,其时他当时已是强弩之末,每一铲下去都摇摇晃晃,全凭一腔意志在继续......你妹妹看不下去了,哭着求他算了,她说那样的山崩谁都活不了,血肉早已成泥,他就算挖废了手也不能再找到你......沐昕一把就把她推开了,嫌她吵,那个平日那么有风度的谦谦君子,从没这般粗暴过,可大家看了只是心酸......后来熙音也狠,直接跪到他的铲前,险些被他一铲铲掉头......她求沐昕,说她对不起他,没能替他照顾好姐姐,只求他不要再继续,不然姐姐在天之灵也不会心安......沐昕一听这话,就停了手,我们以为他明白了,正要拉走他,却听他说,他不相信你会就那么死了,假如你被砸进某个石隙里,正等着他解救呢?假如你重伤,我他正好挖到你呢。?他说他总觉得,只差一刻,只差那么一刻,他一定可以找到你......他说,就算你死了,他也不能让你孤零零埋在那黑暗地方......那话他说得艰难,我们却一字字听得清晰,每个字都平常,每个字都带血,每个字都象炸雷般响在我心里,我想我一生也不能忘记世上有如此执着固守的感情,我想我一生也不能忘记那七天七夜,那么激烈惨痛的日日夜夜,终我一生,不愿再次面对......”

我静静不动,低头看着酒坛原本平静的水面,被缓缓滴落的水珠,激开阵阵椭圆的涟漪,如斯人眉峰般,皱起流畅的弧度,再悠悠扩散,消散无痕。

那涟漪不断惊起,无垠散开,再激起,再散开,无休无止,连绵不绝。

有细微的滴落之声,在寂静中极轻微的叮声作响,一声声,却如巨锤般,捶得我心口痛至颤抖。

“......到了第七天,你师傅知道再不出手沐昕便没命了,点了他的昏穴,将他带回北平,待沐昕醒来后,对他说,怀素没那么容易死,所以他也一定不可以将自己折腾死,不然有一日你回来了,他没法向你交代。沐昕沉默了些日子,大病了一场,后来便离开了......你也知道,他走遍天下,去找你......”

“天可怜见,”方崎目中泪光盈盈,“你果然还活着,不然不知道沐昕会怎样......”

我自酒坛中抬起头来,对着漠漠天穹一笑,就手一抬,捧起偌大的坛子便喝,方崎不再言语,只目光平静的看着我,半晌喃喃道:“怀素,我曾认为你很贫穷,可现在我羡慕你的富有。”

我微咳起来......富有吗?

闭上眼,血色虹桥一闪而过,虹桥后,暴雨中被我逼出洞外的贺兰悠的脸,黑发如墨,衬得面色如雪。

酒味突然苦涩至不能下咽,我俯下身不住清咳。

熙音,我明白了你为何宁可不说出那秘密,选择和我同归于尽,目睹那样惨烈的一幕,对于爱着沐昕的你,对于始作俑者的你,对于亲手将所爱的人逼至那般地步的你,想必心中,亦是生不如死吧?

贺兰悠,我明白你为何封住了我的记忆,只是我不明白,那般强势至似乎无人可伤的你,也会害怕面对某些不可挽回的事实?要用这样伤人伤已的方式,去徒劳的挽留最后的温存?

.....

苍天,你剜去我们心头血,画这错综复杂爱恨交缠,画这无限凄艳大好河山,以翻云覆雨手,辗转了众生的苦痛挣扎,看堕于彀中的男女,俱都伤痕累累,无一人能笑颜不改的继续前行,你如此残忍,是要我们在将来,永远无法挥别内心里,不散的悲凉?

如果给了就必须要取得,那么我愿还回我的美貌,财富,地位,智慧,换回爱我的亲人,诚挚的情感,永恒的安定,平凡无忧的生活。

我,何其有幸,何其无辜!

.....

将酒坛一抛,我直身而起,纵声长笑。

长风掠飞衣袂,屋脊上的月色,自天穹深处追蹑而来,浩浩荡荡洒落,一般的清冷如水,历世风霜千年不改。

寻常开谢庭前花,不知人间苦与别,向来老去的只有人心,唯天地悠悠不老。

玉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 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

寂静中呛声长吟乍起,照日短剑光芒如朝阳,在我掌中刹那绽放,婉若游龙翩若惊鸿,剑平,剑仄,剑起,剑落,生虹霓起风雷,现艳阳落清光,起落转承,铺排连韵,以天地为笺,名剑作笔,书人生富丽跌宕一长赋。

满庭桂花香氛幽幽,黑夜中姿态静好,枝上点点淡黄娇花为纵横剑气所惊,于一色雪练清光中离枝而起,婉转浮游,再纷飞冉冉落如秋雨。

有秋雨萧瑟,无秋雨缠绵。

良久方歇。

我俯身注视那花瓣,默然不语。

身侧方崎亦默默凝视,良久一声叹息。

洁净的青石地面,月光映上如水洗,遍地淡色细小花瓣整整齐齐组成尺许大字,依稀宽博劲骨的颜体手笔。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

[正文:第一百三十九章劝君惜取少年时(三)]

清晨的曦光向来是穿过我卧室的窗阁纱帘,被重重阻隔了再射至我榻前方寸之地的,然而今日,我却鲜明的感觉到那阳光落于皮肤的温度和力度,以及清晰的感觉到空气里无处不在的菊花的清甜之香。

风声鲜明的响在耳边,鸟鸣啁啾,嘈切不绝,又仿佛有花瓣被风卷起,落于我颊。

我睁开眼,毫不意外的发现自己睡在屋瓦之上,以天为被,以瓦为床。

浑身酸痛,身侧趴着方崎,揽着我肩膊睡得香甜。

我的目光转过一圈,定在檐角临风而立的颀长身影上。

衣极白,手比衣更白,手中笛却是绿的,绿如春光初至时第一竿拔地而起的翠竹,却较翠绿的竹色更多了几分温润光洁。

高山绝巅不化的千年冰雪,并十分春色里最翠的那一枝,明明是极不协调的东西,然而此刻看来,却和谐如简笔素淡的名家丹青,笔笔清逸。

他立于那一轮初升的朝阳里,漫天朝霞嫣红瑰紫,绚丽如斯,映得那背影如雕如琢,却不减一分清绝颜色。

风掠起他的发,发丝与衣袂同在空中缭绕飞舞,不知怎的,突然绞乱了我的思绪。

今日这一眼,是阔别一年后真正苏醒来的第一眼,而这番打量,突令我惊觉,这一年,他是怎么过的?

记忆未恢复之前,我虽知他苦楚,终究没有那般扯心扯肠牵肝裂肺的心疼。

如今旧事全数涌上,历历在目,我突然开始害怕,为想象中那寒意森森噬心的日子而颤栗不休。

我无法再如先前那般冷静的去想象,失去我,亲眼目睹塌崖,走遍天下又寻我而不得,在内心深处几近绝望的沐昕,是怎样熬过那三百多寤寐不安的日日夜夜?

沐昕......沐昕......这一刹心中裂痛,我忍不住低吟出声。

声音细微,却不可避免的被他听见。

沐昕回首,凝视着我,轻声道:“你醒了?我本想送你回房的......”他目光在尚自沉睡的方崎身上一掠而过,立即转开眼。

我怔了怔,不由失笑,这君子,因为方崎睡在我身侧,便觉得不便再接近,总不能送我回房却又丢下方崎睡屋顶吧,流霞寒碧又不会武功。

摇醒方崎,带着尚自迷糊的她下了屋顶,将她安置了继续歇息,回到我的阁内,沐昕第一件事便是去把我的脉,神色中带着不赞同。

“怀素,你怎么这般胡闹?”

我试着抽回手,对他安慰的一笑,岔开话题:“对了,我记得王妃原本邀请我们参加她的中秋聚宴的呢?后来出了这事,你怎么交代的?”

他不理我,细细把完脉才霁了颜色,只是注视我的目光仍微含郁色,待得我将目光迎上,他却又转开眼,松开我手腕,淡淡道:“你那日出事时,我已经赶到了,所有人都被阻在门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也没人敢乱传什么,然后我亲自拜会王妃,和她谈了谈前方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