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待继续往下听,他却闭了嘴不再说了,倒令我怔了怔,瞪他,“你这是怎么了,说话只说半截。”

他顿了顿,才道:“我提起了齐眉山之败。”

我恍然大悟,心情大好,得意洋洋笑道:“你这君子也会挤兑人?哈哈......”话未毕见他微红了脸色,想着他是为我才会如此,怎好再取笑他,连忙住口,但面上笑意未绝。

齐眉山燕军之败,是魏国公徐辉祖的杰作,中山王徐氏一门忠烈,对妹夫这乱臣贼子深恶痛绝,屡屡大义灭亲,别说顾念亲情,甚至较其他将领更为手段狠辣,王妃处于家族与丈夫之间,纵父王不曾怪责她,心中也难免不安尴尬。

父亲对她还是关爱的,前方涉及和徐氏家族的战事,多半不和她提起,也命令属下不得对王妃提及,也是存了要她安心守护北平之意,所以有些战事,她是不知道详情的。

也不知沐昕是怎么和王妃说的,令得她坏了心情。

这心情糟糕,如何还有聚宴的兴致?

我和熙音之间发生的事,自然不能给王妃知晓,否则难保有人不会借着动熙音心思来打击我。

只是如此,也实在难为了沐昕。

寒碧沏上茶来,我拦了她,亲手奉了茶给沐昕,对他一笑,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回望我的眼眸静意深深,恰如几上那盏少见绿菊“春水碧波”。

一时室中寂静,唯闻盏盖相击轻响,我却隐约听得远远有喧闹之声,似是有人哭闹着一路出去,皱了皱眉正要寒碧去看看,却看见沐昕略带了然的神色。

我盯着他,他察觉我的目光,抬起眼来,轻轻搁下茶盏,淡淡道:“别看了,是兰舟。”

我一挑眉,他自然明白我的询问之意,却摇了摇头:“你别问了,也是她钻牛角尖。”

我见他话说得奇怪,他素来不是吞吞吐吐之人,今日却言语有些碍难之处,莫非......错处在我?

将往事回思一遍,我犹豫的道:“她......境遇不好?”

沐昕飞快的看我一眼,想了想方道:“果然瞒不了你去,简单说吧,兰舟原本是王妃的心腹,倍受倚重的大丫鬟,素来受王府中人尊抬着,结果当初她弄丢了王妃陪嫁的千年鹤珠,王妃从此不喜她......这王府你也知道,爬高踩低的事多了去,再加上她昔日得势时也有不着意不照拂处,如今便都来作践她一回,想必是天壤之别的待遇,使这丫头生了怨望之心,后来,不知怎的她和熙音遇上一起,撺弄了一些事情,这些你都知道了......如今想必是东窗事发了。”

我怔了一瞬,道:“她玩的那些把戏,我自然知道,原想过是王妃主使,后来也算想明白了,王妃纵不喜我,也不会在现在对我动手,多半是这丫头自作主张,撺掇了熙音报复我,只是我想着,此事起因在我,终究是我对不住她,便没有声张,没想到......”

“纸是包不住火的,何况她那点微末伎俩,何况熙音并不打算为她遮掩,有心要你误会王妃,”沐昕微微叹息一声,“当初在王府等你回来的日子,我将这些事情想了一遍,随即便命人缀着这丫头,有什么消息及时回报,果然不出所料,查到她故意交好医官,要了些禁药......想必想在中秋宴中做手脚,我去拜访王妃,也有试探此事是否是她主使的意思,现在看来,王妃倒确实不知情,不过王妃也实在厉害,就这么一番试探,她便起了疑心......所以有兰舟今日被逐之事。”

说到后来他神色微黯,我知道他心有不安,遂和声道:“此事因我而起,与你无关,你万不可多想,便有什么恶业,都是怀素一身担之。”

他深深看我一眼,道:“你的恶业,自然都应是我替你一肩担下,还有什么区别。”

他语气中的理所当然令我心中软热,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扬眉一笑,心里的阴霾也驱散了少许。

然而喧闹之声却越发近了来。

隐约听得院外那尖利哭闹之声飞速接近,身后似还有一帮人追逐阻止之声。

我冷冷一笑,道:“你且歇着,女人的事,我来解决。”施施然站起,走了出去。

笑话,一帮男女会拉不住一个纤纤弱女,由得她一直绕着路从回鸾殿大老远的跑到流碧轩?

想看我笑话?想给我警告?想给我难堪?

无论是哪种,那些人们,你们都失算了。

一路步至前庭,叫骂声越发清晰。

“我没有害人!我没有害人!叫她出来,我和她对质!看是谁害人了!凭什么生生的撵了我去!”

“叫她出来,叫她出来!我要问她,为什么害我!”

七嘴八舌的劝阻声,不痛不痒。

“兰舟姑娘,快收了这样子,人不知鬼不觉的早些去吧,也算留个体面,闹将起来,大家都不好看。”

“是啊姑娘,你且收敛些儿,也好叫王妃记着你的好,改日回了心思,说不定便又想起你,也就欢欢喜喜的进来了,何必在这里闹这些不好看的......”

“......”

一派喧嚣人声里,流霞的清脆嗓音越发清晰。

“对质?对什么质?她兰舟是什么人?我家郡主是什么人?和她对质,这是哪门子言语?嬷嬷们,这兰舟好歹也是王妃跟前人,学的这是什么规矩?跑到流碧轩来撒野,欺负流碧轩没人吗?......”

婆子们七嘴八舌解释,又去拉扯兰舟,越发吵嚷得不堪,我眼角觑见黑影一晃,心知师傅受不了吵嚷已是怒了,他若出手,只怕谁都难免吃些苦头,赶紧加快了脚步,行至前庭。

触目便见乱成一锅粥的人群,正中哭着前冲的女子,一堆似拉非拉高矮胖瘦不等的嬷嬷仆妇,远远站成一排的赶来的侍卫。

我的身影跨出院门,人群犹自喧闹不休,侍卫们抬头见了我,立即俯下身去。

嬷嬷们一一回过头来,见了我,立如热粥锅里浇了冷水般安静下来,撒了手给我请安,兰舟一直拼命的在和那些身健体壮的女子们纠缠撕掳,乍然失了钳制,反而一时茫然,呆呆抬头看我。

几十双目光凝住下,我缓缓下阶,行至最后一级阶前,我站住,居高临下俯视兰舟。

她在我目光逼视下,有些恍惚的双膝一软,似要下跪。

日光照在我缃色裙裾玉色宫绦上,裙上织金云霞纹熠熠生光,映得她神色苍然如雪。

她低垂的头触及我锦罗衣饰,顿了顿,霍然抬头,拍拍膝上的灰自己站起,目中掠过恨恶之色,恨恨道:“我不跪你!我为什么要跪你!为什么要跪你这个自私阴狠的女人?”

“我从没说过要你跪我。”我态度温和,“所以你下次一定要记得,别动不动膝盖就软。”

“不过,”我淡淡掠了她一眼,“也许你也没有下次见我的机会了,既然出了府,再见,想必不容易。”

她神色阴厉,一路哭叫过来嗓音已经微哑,狠狠瞪着我道:“我是爹娘逃荒卖出来的,如今被撵,反正也没个活路,今日便当着这许多人面分辨个明白,让这许多人都看看,怀素郡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正文:第一百四十章劝君惜取少年时(四)]

“我是个怎样的人,不劳你来辨明。”我莞尔一笑,不再看她,抬眼缓缓看过一圈,淡淡道:“好,很好,燕王府的从属们是越发长进了,为了这婢子一个人,这许多人,大老远的从回鸾殿一直追到流碧轩都没能追住,实在辛苦。”

侍卫们面色刷的青白一片,嬷嬷们讪讪的退后几步,不敢辩解,我厌倦的看着他们,挥了挥手。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等着我赏茶吃么?你们劳累了这许久,又要撵人又要作势的,还不赶紧歇着去?”

转首命流霞:“将这大胆丫头给我带进来。”说罢便走,有嬷嬷慌了神,急忙追上几步道:“郡主,王妃有命......”

“王妃有命,要将她撵出去是么?”我回眸一笑,目光流转过四周,被我眼光触及的人纷纷忙不迭低首。

“诸位既然在这里,自然都是明白人,这丫头为什么被撵出去,想必都是知道的吧?”

众皆默然。

“既然事涉于我,这丫头又闹上了我门,我如何就不能亲自问个始末是非?”

还有嬷嬷不甘心,意欲再说,我轻轻侧头看她。

“嗯?”

她浑身一颤,立时不敢再言,回头示意一众人等退下。

缓缓行过回廊,心里忖度王妃的意思,故意让兰舟奔到我这里,是想告诉我,她已经明白我当日在回鸾殿做了什么,只是她不追究而已。

只是,兰舟今日之举,真这么简单么?

流碧轩的正门在众人窥视的目光中缓缓掩上,我并不回正厅,直接穿过回廊,去了轩内的花园。

曲水流觞的八角亭,檐垂金铃细碎有声,风雅秀致,可惜我这流碧轩多武夫少佳客,纵有访客,也别有怀抱,难有与我流觞赋诗的缘分。

注目亭前清清流水半晌,我一斜身坐在栏杆上,接过寒碧递来的鱼食撒入,引得红鲤争相游来,挤挤簇簇,张着嘴乞食。

寒碧在我身侧看着,觉得可爱,微微生出笑靥,我却怅然若有所失,忽道:“你瞧这鱼如此拼命挤挨,不过为一餐之饱,而今日我们虽主宰这鱼肚腹之欲,焉不知茫茫尘世,攘攘众生,冥冥神祗眼中,你我又何尝不皆如这鱼?而你我之生死饥绥,又是为谁掌控?”

寒碧怔了怔,还未及答言,我已转眼去看被流霞带过来的兰舟,她并未将我的话听在耳中,只是愤恨的瞪着我,我微微皱眉,仰头道:“师傅,亭子顶不平,你换地方睡去。”

“啪!”一朵残菊砸下,巧巧落在兰舟脚前,花瓣散落一地,拼成歪歪斜斜几个字。

“最毒妇人心。”

我咬紧嘴唇转过头去,怕被早已为近邪神技惊得抖颤的兰舟发现我忍俊不禁。

再转回头时,我已正色望向兰舟,她惨白着脸低头看那花瓣字,散乱的发披落,遮住她的脸颊,她拒绝回视我,只恍惚的喃喃骂道:“你害了我,你害了我....我死也不饶你......是你害了我......”

我失笑,是啊,我害了好多人,灭门绝户,杀亲辱身,以致一个个都恨毒在心,视我为生死寇仇。

死也不饶我......嗯,这话有意思,可惜我若真和她们一般,只怕她们永远没有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想报复我是吗?”我伸手抬起她下巴,冷冷盯着她的眼睛:“我告诉你,活着是不可能了,死了做鬼来诅咒我,也许还有几分机会,你看,要不要我帮帮你?”

她一震,有些惶然的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神色,我笑起来,“口口声声不要这条命,口口声声做鬼去咒我,可你根本不想死,你是不是认为,我不会也不能杀你?”

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我道:“你是觉得,当初那件事,终究肇因在我,而祸连无辜的你,我必负疚在心,所以不会对你下手?”

她霍然抬头,披散的发里露出满是血丝的眼睛,全无当年初见时的爽利之气,“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你不是被百姓称为万家生佛么?你不是人赞智勇双全仁义无双么?你这样的人,有谁知道那个不择手段,火烧王宫窃人宝物,使诈自没有武功的女子手中夺宝的卑鄙无耻的人,也是你?”

“我行事不论是非,只论我自己,当为不当为。”我并不动气,“我救我当救的人,只要不曾伤及他人性命,我便无需在意,何况,依我素来的习惯,我已忍了你数次的心怀叵测,也算还了当初欠你的债,便要杀你,也是当为了。”

她一昂脖子,“你杀我,杀我啊,让北平那些视你为神的百姓也看看,所谓完人的怀素郡主,也是个会杀婢的主儿!”

说罢掩口而笑,指上艳红的蔻丹衬着她苍白的颜色和唇,越发鲜艳欲滴,其色如血。

我的目光,在她手指上微微一顿,缓缓踱近两步,停下,低首看她。

“敢情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不过,你当我在乎么?”我撇嘴一笑,目光懒懒掠过她面庞,“你也算是聪明人了,只可惜,只是小聪明而已,平白被人利用,做了他人的待烹的猎犬而不自知。”

“你......什么意思?”她神色一变,警惕的看着我,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我一笑,忽地上前,单手拽住她手腕,一抖一甩,咔嚓之声清脆,连响两次,她惨呼一声,双手软软垂下。

冷汗瞬间滚滚而下,湿了她鬓角,她立时软瘫下来,而我已远远退开,继续看池中锦鲤。

流霞寒碧齐齐惊呼出声,微有些不赞同的目光向我射来,我神色不动,听得亭子顶的师傅,冷冷一哼似有不满,不由苦笑。

敢情我怎么做都有人看不顺眼。

不知就里的流霞寒碧,私心里觉得我出手狠毒,神目如电早已看出了端倪的师傅,却又怨怪我烂好心多事。

心里叹息一声,我示意流霞扶起兰舟,又命寒碧去端盆水来,寒碧去了,不多时端了水来,我道:“给她洗手。”目光触及她的脸色发红,突然一惊。

“不好。”

急忙上前,掰开她手指看看,果见中指指尖微湿,而眼睑下垂,浑身软散,竟有沉睡之状,不由跌足。

流霞寒碧不知所以,诧然望着我,我恨声道:“我见她指上蔻丹鲜艳,心生疑窦,想她此时心情境遇,衣衫头发尚且不整,哪来的心思伺弄手指?其中定然有问题,便凑近看了看,发觉颜色有异,遂出手卸了她腕关节,不想她先前掩口之时,竟已吃了些下去......”仔细闻了闻那蔻丹味道,轻声道:“钩吻!”

“鲜羊血可解。”疾步而来的是沐昕,“我去寻。”

“不了,这里有脚程更快些的人,她毒已发,丝毫耽搁不得。”我仰头,笑道:“师傅,劳您大驾......”

亭子顶一声怒哼,然而那哼声瞬间消失在远处。

我对沐昕摇摇头,笑道:“嘴硬心软。”

他笑意微微,道:“别损人了,小心气着你师傅。”低头看了看兰舟,出手如风,封了她几处穴道,我看他手势,知道他又运上了内息,不由皱眉,想了想却没说话,命流霞将兰舟扶到一边,又拉他坐下,问:“你如何来了?不是叫你补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