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说得顾老太太又犹豫起来,白姨娘见势不妙,心里暗骂山药,正拿帕子捂了脸准备再哭,便听外头脚步声响,顾运则面带笑容走了进来,一见屋里这样倒怔了一怔:“这是怎么了?”随即微有些不悦,“大节下的,怎么倒哭起来了?”

白姨娘连忙站了起来,把脸一抹露出笑容道:“老爷前头的客人都走了?”

“你这是做什么?”顾运则看她眼圈通红,还以为是为了顾浩然搬出去的事儿,皱眉道,“浩哥儿大了,总不能一直跟着你住,这些日子住在前头,你不是也去看过了,并没什么不妥当的,还担心什么。”

白姨娘闻言眼圈又是一红:“并不是妾担心这个,老爷亲自安排的事儿,自然没有不妥当的。可是外头到底也有老爷顾不到的地方——”

正说到这里,帘子打起,却是孟素蓉又过来了,脸上也带着笑容,进来就道:“老爷,听说新地方下来了?”

她这一句话,顾运则就无心再听白姨娘哭诉了,笑道:“可不是,多亏岳父大人托人周旋,如今调令已然下来,定在了沔阳,出了正月就交接了这边过去。”

第18章 过年喜临门(下)

顾运则得了调令,这一句话,屋里人就都兴奋起来。

“沔阳在哪里?”顾老太太第一个发问,“你这回是——升了官?什么官?”

顾运则笑道:“官职倒也没有升,仍是知州。”

白姨娘一听就拉了脸,低下头细声道:“亲家老爷既托了人,何不再替老爷升一级呢?这说来说去,还是一样的…”

孟素蓉坐在一边,闻言就冷笑了一声。顾运则顿时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沉声道:“你懂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怎么了?”顾老太太却觉得白姨娘说得有理,“你在这儿都六年了,不是说年年都是什么优绩?平日里总说家里如何如何有本事,怎么到这会儿还是个知州?”

顾运则涨红了脸:“母亲,升官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知道跟顾老太太解释不清,便道,“何况这知州跟知州也不一样。在这儿,我上头还压着知府大人,沔阳那个地方是直隶州,去了虽说仍是知州,却比这儿自在得多。何况沔阳是鱼米之乡,十分富足之地,若不是岳父在京城设法,我还得不着这地方呢。若不然怎么上任这样的急?那可是好地方,想去的人多着呢。”

顾老太太听了这番解释,才高兴起来:“既这么着,就得赶紧收拾东西了吧?”

顾运则转头看了孟素蓉一眼,为难道:“这时候,素蓉是不能上路的,天儿还冷,母亲和孩子们也不宜劳碌,儿子想,还是儿子自己先过去,等素蓉生了,少说也要将养几个月才好上路。”

白姨娘眼睛一亮,忙接口道:“老爷说的是,太太身子这么重,眼看就快生了,如何受得了路上的辛苦?只是老爷独身一个儿过去也不成,总得有人伺候,照顾老爷起居才是。”

孟素蓉缓缓接口道:“老爷自然不能一个人出门,我是不成的了,白姨娘要伺候老太太,又要照顾哥儿,也不方便,不如就叫柳姨娘跟着老爷去罢。”

柳姨娘站在门边上,听了这话只喜得心头砰砰乱跳,忙道:“婢妾听太太的吩咐,一定好生伺候老爷。”

白姨娘顿时垮了脸,强笑道:“柳妹妹也有怡姐儿呢,姐儿们养得娇,柳妹妹怎么就舍得放下?”

孟素蓉淡淡道:“怡姐儿自然是接过来与嫣儿同住,她们小姊妹做个伴便是了。”

白姨娘悄悄伸手扯了扯顾老太太的衣袖,嘴上笑道:“虽说太太肯教养,可到底这会子太太身子贵重,怕是精力也不济。倒是浩哥儿如今去了前头书房,妾倒是独身儿一个,正好跟着老爷去伺候。”

顾运则既说这沔阳的缺是孟家帮着谋了来的,只怕顾浩然记到孟素蓉名下的事儿是不好再提了,既这么着,她无论如何都要跟着顾运则去。须知这会子跟了去,少说也有半年的时间好单独与顾运则相处,到时候想办法磨着顾运则松了口,浩哥儿的事就更有希望了。

顾老太太被她这一扯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柳姨娘,却正好看见顾怡然站在一边,一张下巴尖尖的小脸毫无表情,顿时觉得这孙女木呆呆的好生不讨喜,柳姨娘生个丫头片子也就罢了,还生得这样木,只怕是个没福的,不由得咳嗽了一声道:“老大家的,你这身子重,过些日子就要生了,嫣丫头能帮着你管家,可帮不了你生孩子,还是叫柳氏留下罢,叫秀云跟了老大去——把浩哥儿也带了去。”做儿子的,跟老子亲近些才好。

柳姨娘顿时急了,但又知道自己在顾老太太面前没脸,不敢开口说话,只得拿眼睛去看孟素蓉和顾运则。顾运则本来倒无所谓带哪个妾去,他虽有两妾,却不是十分在意女色的人,只是母亲开口就不好驳,何况顾老太太说到顾浩然,倒是让他动了心思。

顾浩然六岁上是顾运则亲自启蒙,可是他在外为官,又想着要往上争,那精力大部分自然放在外头,并顾不上儿子;偏偏顾老太太又过于溺爱,不肯把孩子放到孟素蓉那里养,以至于顾浩然书读得平平,却是养出了娇纵的脾气。前些日子顾运则将他搬到前院,相处的时候自然多了些,才发现儿子有些养歪了。

纵然孟素蓉这一胎能生个儿子,浩哥儿也是顾家长子,顾运则还指着他出人头地,养成个纨绔可怎么成?只是顾浩然虽住在前院,仍旧时不时往顾老太太处跑,实在也不好管教。这次去沔阳上任,顾老太太少说也要半年之后才能跟过去,若是拿这半年时间狠狠煞一煞顾浩然的性子,倒是件好事。到时候沔阳离着这里远着呢,顾浩然还能找祖母来救驾不成?

顾运则想到此处,便点了点头:“也是,太太身边不能没人,我带着白氏和浩哥儿过去。”回头和颜悦色对柳氏道,“你好生伺候太太,就是替我分忧了。”

柳姨娘仿佛飘上天又狠狠摔了下来,心里想哭,脸上却还得硬挤出笑来:“是,婢妾一定用心伺候太太。”眼角余光瞥见白姨娘面有得色,心里简直恨得流血。

孟素蓉身子沉重,一天要见拜年的客人已然觉得累了,只是听小厮们说老爷的调令下来,一时高兴便过来急着问问,这会儿话说完了,更觉得疲惫,便起身先回了自己院子。

柳姨娘将孟素蓉送到屋里,才带了顾怡然退出来,一回到自己屋里,便扑到床上哭起来。顾怡然默默站了片刻,叫石绿去打了面水来,自己倒了杯茶送过去:“姨娘快别哭了,大年下的,让太太听见不好。”

柳姨娘拿手一拨,茶水泼了顾怡然一裙子,翻身坐起来哭道:“我怎就这般命苦,一样都是十月怀胎,我偏生了你这个赔钱货!若你是个哥儿,哪里有她白秀云的风光!”

石绿赶着上来替顾怡然擦裙子。这料子就是那日锦心给送过来的桃红挑花缎,比珍绣坊拿来的缎子花样略平淡些,质地却更佳,只是桃红颜色娇嫩,这一沾茶水立时变了色,眼见着这条裙子怕是要废了,幸而冬天里衣裳厚,倒还没烫着。

石绿瞧着二姑娘脸色都白了,心里也看不过柳姨娘这作派,忍不住道:“姨娘自己肚子不争气,怎么倒怪起姑娘来。”

这话戳了柳姨娘痛处,欲待撒泼,石绿说起来是顾怡然的丫鬟,不过是因顾怡然与她同住,顺带着也伺候她罢了;若就此息事宁人,倒好像她这个姨娘还怕了丫鬟似的,一时噎在那里,脸胀得通红。

顾怡然一直紧闭着嘴唇,这时候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转身回自己屋子了。石绿瞥一眼柳姨娘,跟着也走了。柳姨娘愣了一会儿,才又扑在床上哭起来。

顾怡然回了自己屋子,将裙子换了下来,重重往床上一摔。石绿赶紧捧了出去洗,等洗回来,就见顾怡然眼圈通红地坐在床边上,不由得心里也可怜这二姑娘——小小年纪,亲娘这样不着调,嫡母虽然不苛待,但因为柳姨娘是自己爬的床,也并不喜欢这个庶女。

石绿今年十五了,懂的事也多些,倒了杯茶来给顾怡然,温声细语地道:“姨娘不过是一时失言,姑娘别往心里去。”

顾怡然冷笑一声:“姨娘哪是一时失言,她是心心念念,一直都恨我不是个儿子呢!”

石绿听这话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阴沉,心里扑通一跳,连忙道:“姑娘怎么说这话,到底是亲生母女呢。”

顾怡然咬着牙道:“我只恨我为什么不是太太生的!”

这话石绿也没法接了。的确,看顾嫣然就知道,太太虽生了女儿,可没像柳姨娘这么怨天怨地,可反过来说,太太就是太太,纵然不生儿子也是太太,柳姨娘一个婢妾哪能比得上呢。

“我将来——绝不与人为妾!”

石绿又吓了一跳:“姑娘,这话可说不得,什么妾不妾的啊。”这哪里是没出阁的姑娘家能说的话呢,何况二姑娘这才九岁,不过想着顾怡然实在可怜,少不得安慰一句,“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个让姑娘去做妾的道理。”女儿去与人做妾,那是得多不要脸面的人才做得出来?别说顾运则官运还好,就是将来这官做得不顺当,孟素蓉也不能叫人说她嫡母不顾庶女的。

顾怡然在床边上枯坐了半晌,直到小丫鬟过来传话:“大姑娘请二姑娘过去呢,商量给老爷备行装。”

石绿赶紧去给顾怡然再找条裙子来换上,把人送了过去,回来就有些发愁。小丫鬟花青见了不解道:“大年下的,姐姐又愁什么呢?”

石绿叹了口气:“你小丫头,懂得什么。二姑娘这性子,可真有些愁人。”平日里瞧着不言不语的,想不到心里头憋着这么多事儿,这要是憋坏了可怎么办?就是不憋坏,女孩儿家性子这样阴沉,只怕也不是好事儿…

第19章 一棹赴沔阳(上)

八个月之后,夷陵城外的江面上,一条船顺流而下。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两岸山青,一弯水碧,清晨的江风从舷窗里吹进来,略带着些凉意,却十分舒服。

顾嫣然正在看乳娘给小弟弟换尿布。将近半岁的小孩子睁大了眼睛,捏着个肉肉的小拳头,转着脑袋左右地看。乳娘散了襁褓,他的小胳膊小腿便自由地踢蹬起来,那小小的脚丫胖得不可思议,几乎把脚趾头都陷在肉里看不出来了,逗得顾嫣然伸手摸了又摸。

孟素蓉倚着迎枕,在一边含笑看着女儿逗弄儿子。毕竟是三十几岁才产子,这一胎养得还好,生得却辛苦,如今儿子都过了百日了,她身子仍有些虚。

换完尿布,乳娘准备再把襁褓裹起来,小孩子便不让了,用力蹬着小腿,发觉反抗无效之后便哇地一声哭起来,声音十分宏亮。顾嫣然看得心疼起来,道:“横竖穿着小衣裳,便让他松散一回罢,舱里又不冷…”

乳娘忙道:“是怕将来腿生得不直,才要包起来。”这大姑娘年纪虽小,却是有主意的人,可不敢得罪了。

孟素蓉笑道:“且让他松散一会儿,等睡着了再包便是。”

乳娘应了,将襁褓散开,小孩儿虽重获自由,仍旧大声哭了几声,才慢慢停下来。孟素蓉看女儿一脸心疼着急的模样,笑道:“不妨的,小孩子哭一哭对身子有好处,只消不是哭得太过厉害,并不必急着哄。”

顾嫣然哪里懂得养孩子经,只是担心道:“蔚哥儿脸都红了。”

顾蔚然这名字是顾运则起的。孟素蓉生子时他早就去沔阳任上了,见家信来说生了嫡子,也是十分欢喜,连忙取了大名叫顾蔚然,大家就蔚哥儿蔚哥儿地叫起来。这小子随了孟素蓉,皮肤白净得很,于是脸一哭红就格外明显。

孟素蓉笑着叫乳娘将儿子抱过来,自己亲手抱了轻轻颠一颠,笑道:“蔚哥儿脾气大,不像你小时候乖巧。”她身子虚,到现在也不敢累着,杨妈妈也不敢叫她多抱孩子,生恐伤到了腰,将来落下病。

不过虽不多抱,也是母子连心,蔚哥儿到了她怀里立即就不哭了,只是哼哼唧唧地撒娇。孟素蓉哄了他片刻,见他安静了下来,便道:“走罢,去给你祖母请安。”

顾老太太不惯坐船,这一路走水路过来,人也没了精神。孟素蓉等人进去时,只听谢宛娘在讲些从前在家中时打鱼晒网的些琐事儿,顾老太太靠着迎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纵然见到儿媳抱了小孙子来也打不起精神,伸手才想抱抱蔚哥儿,船一晃就是一股恶心劲儿冲上来。

谢宛娘反应极快,一手扶了她,一手抓过旁边的唾盒,只是顾老太太肚里空空也吐不出什么来,按着胸口坐了片刻,又歪了回去叹道:“倒累了你…”

山药方才都没插上手,这会儿才端过一盅茶来给顾老太太漱口。谢宛娘又接了,一边端着喂一边低眉顺眼地道:“能伺候老太太是我的福气呢。”

顾老太太叹道:“也幸得有你在身边,不然更要难受死我了。”

山药站在一边,脸色不大好看。孟素蓉轻咳了一声,安慰道:“再有一半个时辰就到夷陵县码头了,到了那里先住下歇几日,然后换了马车,后头就不必再坐船了。”

其实马车比船颠簸多了,但顾老太太此时只要不是坐船就好,闻言叹道:“阿弥陀佛,可要到了。”看一眼端上来的早饭,仍旧恹恹的不想用。孟素蓉便又道:“母亲勉强用口粥,不然饿得心虚更要难过了,待到了夷陵县里再仔细用饭也好。”

顾老太太有气无力地点头:“我自晓得,你们也回自己舱里用饭去罢,别饿着我孙子了。”

孟素蓉便顺势告辞。山药把人送出来,瞅着左右无人便低声道:“太太,真不是奴婢不用心伺候,只是这位吕姑娘也太能…偏偏老太太爱听她唱两句儿…老爷还没去沔阳那会儿,奴婢还看见白姨娘指点过她,说老太太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所以谢宛娘才总能伺候到点子上去。

孟素蓉笑了一笑:“她与你不同,也不知能留多久,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老太太既愿意让她在面前,你就由她去,只听着说什么就是。”

山药连忙答应,一路送孟素蓉回到自己船舱里。其实孟素蓉出了月子也没多久,一路坐船过来也有些不适,只是不肯露出来罢了,回了舱里坐下,面色就有些发白。顾嫣然连忙拿软垫给她背后垫上:“其实再晚些动身也无妨的,娘该再好生养养。”好容易用了秦太医的方子两年多,才把孟素蓉身子养好了些,这一折腾眼看着又不好了。

孟素蓉微微一笑:“你就不想爹爹?再说,也该早让你爹爹看见蔚哥儿才是。”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并不是她急着上路,而是白姨娘又有身孕了,顾老太太一知道这消息,就急着要去沔阳,她做儿媳的,也只好硬挺着起程了。

顾嫣然正要说话,门边上的锦心便道:“柳姨娘和二姑娘来了。”打起帘子,柳姨娘在前,顾怡然在后,走了进来。

顾怡然晕船比顾老太太还厉害,孟素蓉是免了她请安的,平常用饭也都让她在自己舱里用,这时见两人过来,便顺口道:“怎么过来了?可觉得好些?”

顾怡然稍稍抬了抬头道:“多谢母亲关心,今日觉得好多了。”毕竟是小孩子,适应得快些,开头几天吐得饭都吃不下,这几天也渐渐好了。

顾嫣然就招手笑道:“二妹妹来,昨儿你吃的那鱼糕还有呢,都给你留着的。”

柳姨娘忙陪着笑脸道:“还是大姑娘友爱妹妹。”转头又看着在褥子上伸胳膊伸腿儿的顾蔚然,讨好地笑道,“蔚哥儿可真有精神,依婢妾看,当初浩哥儿都没这么好精神呢。”过年时她撒泼倒了顾怡然一裙子茶水,那条新裙子落了污痕穿不得,被孟素蓉发现,叫了石绿去一问,石绿自然合盘托出。孟素蓉也不说什么,只叫石绿带话给柳姨娘,将顾怡然送到她屋里来养。

这下柳姨娘蔫了。女儿虽然不好,也总比没有的好,若是这样送去了,她在顾家还有什么?将来更没个指望了。于是掉过头来,又对顾怡然嘘寒问暖起来。只可惜不管她怎么殷勤,顾怡然还是从前那般沉默木呆的模样,柳姨娘只觉得是对牛弹琴,只得继续执行讨好孟素蓉的既定方针。

锦眉等人都各自忙着摆碗筷,将柳姨娘晾在那里,乳娘抱起蔚哥儿退到里舱喂奶去了,柳姨娘也只得讪讪地坐下了。既在路上,孟素蓉也不叫她伺候,大家一起用饭,反而显得她无所事事了。

众人用了饭,孟素蓉要休息,柳姨娘虽想再站一会儿,但看孟素蓉脸色不太好,便也只得退了出来,看见顾怡然也跟着出来,不由得又恨铁不成钢:“你留下来给太太端杯茶也好,怎这样不带眼色?”又念叨,“大姑娘见你喜欢吃那鱼糕,全都留了与你,你也不知道谢一谢?”

顾怡然开始一语不发,后头被柳姨娘念叨烦了,冷笑一声道:“空口谢了又能怎样?大姐姐是太太生的,想给我什么就能给什么,我倒也想送她些东西,只是我有什么?”

一句话把柳姨娘噎了个半死,半天想不出要怎么回答,灰溜溜进船舱里去了。石绿跟在后头,眼见这母女两个又闹得不快,只得低声道:“姑娘,姨娘也是好意教你…”虽说柳姨娘也是昏头昏脑的,但做奴婢的,总不能调唆着姑娘连生母都不认。

岂知顾怡然突然冒出一句:“她若是有眼色,当初也不当这姨娘了。”

这话将石绿也吓了一跳,忙道:“姑娘,这话说不得。”环顾四周,好在没有第三人听见顾怡然这话。

顾怡然也向四周看了一眼,随即闭紧嘴唇,低头也进船舱里去了。

柳姨娘母女这番吵闹,早也有小丫鬟看见了,虽未听到两人说什么,但柳姨娘与二姑娘之间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些。小丫鬟报到孟素蓉跟前,孟素蓉听了点点头,回头轻轻对顾嫣然叹了口气:“待到了沔阳,房舍比从前多,你也十岁了,该自己出来住,就将怡姐儿一起分出来罢。”既保全了柳姨娘的颜面,也将这两人分开,免得亲娘儿两个,最后倒结了仇。

顾嫣然点了点头:“让二妹妹来与我做伴也好,省得我乍一搬出来也不习惯。”

孟素蓉笑笑,摸摸女儿的头发:“又长了一岁,可真是大姑娘了,等到了沔阳,你爹爹怕都要吃一惊。”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蹿个儿,顾嫣然这八个月里长高了一截儿,加上跟着孟素蓉学着处置变卖原先的产业,历练了不少,看起来确乎是有大有变化。

“我还给爹爹做了个香袋儿呢,正好重阳用。”

孟素蓉含笑点头,正要说话,就听锦心在外头欢快地道:“太太,到了夷陵县码头了!”

第20章 一棹赴沔阳(下)

夷陵县的码头极大,半边江面上都是出出进进的船,等到顾家的船靠岸,已经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派来打前站的老管家陆伯满面欢喜地上船来给太太姑娘们请安:“这几日下雨,前头有段路泥泞难行,老奴只得在客栈里先包了个小院,太太看,是不是先暂住几日再走?”

这正合了孟素蓉的意思,一路坐船过来众人都劳累,倒是先歇几日的好,也顺便看看夷陵县城的风光。

陆伯选的连升客栈虽不是夷陵县里最大的,却是十分干净。顾家一行人包了一个小小的跨院,房间免不了逼仄些,但胜在靠近客栈后门,格外安静。墙外是条小街,夷陵县虽是县,但却是州府所在之地,小街那边就是荆州府府衙,因此这条小街即使在夜间也并无宵小敢于出没,十分安全。

一行人进了客栈,丫鬟婆子们便忙着收拾房间,将客栈的被褥卷起,铺上自家带的被褥,又要热水来冲刷洗漱,好一番忙乱。顾老太太早就倒头去睡了,顾嫣然也逼着孟素蓉带了蔚哥儿休息,自己指挥着丫鬟们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顺便又去院子里转了转。

客栈的院子,又是地方狭小,哪会有什么景致,不过隔墙却有一株桂树,伸过半边树枝来,开了星星点点的金黄小花,随风送来一股子甜香。顾嫣然仰头看了看,笑了起来。

“姑娘又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写意端了一杯茶来,见顾嫣然满脸笑容,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打从三月里太太生了哥儿开始,姑娘脸上这笑容就没见下去过,一路上过来人人都嫌累,唯独她是精神十足。

“事事都高兴。”顾嫣然指着头上笑道,“你闻这桂花香味,多好。”

写意笑着点头,正要说话,猛听墙外头客栈后门被用力推开,咣的一声吓得两人一起回头。墙外是什么情景自然是看不见的,但却听到有人从门里大步走出来,还有个人在后头死缠烂打:“少爷,少爷这个真不能当啊!再当了,咱们身上就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了!”

“低声!若是被李夫人听见,少爷打断你的腿!”

“少爷——”小厮的声音压低了些,语调却更凄惨了,听声音似乎是拦腰就抱住了自家少爷,两人在院墙外头纠缠成了一团,“少爷,这真不能再当了!”

“那你想怎样?”被抱住的人听声音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又不好真下手把自家小厮打个好歹,烦躁之中又有几分无可奈何,“药总不能不吃,莫不成你让李夫人去当首饰细软?那可是她们孤儿寡母回了乡要过日子的!”

小厮无话可说,过了片刻才道:“可是少爷,咱们也一分盘缠都没有了。这些天不说别的,从京城那边出来时光买冰就花了百多两银子,侯爷那边——侯爷那边是不会再给银子了!”

“…我知道。”少年默然片刻,语气淡然,“他们巴不得赶紧跟先生撇清关系,我这趟出来就没指望他们能再给钱。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横竖我是要走这一趟的。”

“那——那咱们就更不能把银子全花光了啊!”小厮吞吞吐吐片刻,终于道,“少爷,其实侯爷前几日就来了信…”

“那你怎么没给我?信里说什么?”少年倒是十分淡定,“要将我逐出家门?”

“那怎么会!少爷你怎么也是姓周的——只是,我没敢跟少爷说——侯爷叫少爷去西北去投军,暂时别再回京城了,免得京里有人生事…”

少年冷笑了一声:“是免得茂乡侯府找他们的麻烦吧?去西北也好,我早就想离了京城去投军了,省得整天看他们的脸色,正好也去看看外公的埋骨之地。”

“少爷——”小厮有些紧张,“这,这不能叫——”

“不能叫外公?”少年倒是好整以暇,“这又不是在京城里,元宝你紧张什么?”

元宝都快哭了:“少爷,就是去投军,也得有个盘缠哪!”

“不必着急。我打听过了,咱们两个人去西北,也不过用个十几两的盘缠足够,我身上这几件衣裳当了也就差不多。到了西北那边投了军,自然就有吃住的地方了。”

“少爷!这一路千里迢迢的,十几两的盘缠,那可是吃什么住什么啊!您打听的那些人——那些都是什么人哪,贩夫走卒,他们能跟少爷您一样吗?”

少年倒笑出了声:“贩夫走卒怎么了,等到了西北军中,你当咱们还能过京城里的日子?行了,少说几句废话,赶紧跟我去把这东西当了,买了药赶紧给李夫人用上,总得快些好起来才能上路,人能等得,棺柩可不好等。你再在这里磨蹭,李夫人的病好不了,盘缠花得更多!”

小厮一副苦瓜腔调:“是了,奴才这就去——还是叫奴才去罢,少爷你去当铺那种地方不相宜。”

少年嗤笑:“有什么不相宜的,难不成当铺还会吃人?少说废话,快走!”

两人的脚步声穿过小街消失,从屋子里跟出来的丹青眨着眼睛道:“姑娘,他们说买冰,这天气又不热,买冰做什么?”

写意瞪了她一眼:“都是别人家的事,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顾嫣然倒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低声向写意道:“你去打听打听,方才说话的是什么人,那位李夫人是做什么的?”

写意犹豫着道:“姑娘,这些都不干咱们的事…”

顾嫣然摆摆手:“你去罢,有些事你不明白。”若不是听见那少年提到茂乡侯府,她也不会多管闲事。

写意不知道自家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走出去找了个伶俐的小厮将事儿吩咐了。等那小厮将事情打听明白了回来,孟素蓉已然起身,正跟女儿一起说话。写意遂走进去,将查来的消息一一说了:“…说原是京里的御史,这会儿孤儿寡母的扶柩返乡呢。一位夫人带着一儿一女,病倒在客栈里四五天了,请了大夫来,说是郁结于心又感了风寒,将养了这几天才稍好些。码头上雇下了船,是要去莆田的。听说是姓李,单名一个檀字。”

孟素蓉不由得变了脸色:“果然是李御史?”

顾嫣然道:“女儿只是听到茂乡侯府,又听到有棺柩,也是猜测而已,不曾想竟这般巧。”

李檀的事情,是两个月前孟老太爷来信中提到的。当初他弹劾陆镇,引发皇上大怒,因而下狱,他的一众志同道合的朋友同年都纷纷进言,谁知却只引得皇上更加怒气勃发,欲以“结党”之罪将众人一起治罪。

这件事情,孟老太爷在信中仔细分析过,乃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进言,说李檀弹劾茂乡侯府,是为了干涉立储之事,企图通过扳倒茂乡侯府,来削弱德妃及齐王。自来帝位之旁,不容他人窥伺,即使那是自己的儿子。皇上今年四十有二,说起来是春秋正盛,可是这个年纪,正如爬山到顶峰一般,下面就要走下坡路了。与此相比,儿子们却正是青春之时,皇上心里焉能没有顾忌呢?立储之事就仿佛是皇上一根最敏感的神经,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且是极其重要的事,可是只要轻轻一撩,就会刺激到皇上。

李檀的罪名,从此便从邀名变为了妄议储位,后者虽然不如前者那么诛心,却更严重,就连为他说话的那些同僚朋友,也被连累了一大批,眼看着就要成了牵连甚广的重狱。就在此时,李檀在狱中染病身亡了。

李檀之死,孟老太爷在信中曾经隐晦地提过他的怀疑,因为这样的重要犯人,即使下狱也会有人仔细看管,天牢之中又不曾传染疫病,怎么突然就身亡了呢?颇有些人传说,是茂乡侯府下的手。但李檀这一死,皇上又突然记起了他的好处,本来的雷霆之怒突然烟消云散,不但从轻发落了之前被视为“党徒”的那些人,而且将李檀尸身发还家中,不再问罪,并亲口令李檀妻儿扶柩返乡,并令其子“效父读书”。

最后这句话十分重要,重要就重要在“效父”两个字。李檀自己就是读书科举出身的,皇上说了这句话,就是说李檀的儿子仍旧可以参加科举,这等于给李家留下了一条生路。不过,因为李檀得罪的是德妃,所以上门棺木归家时吊唁者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居然还有人会送着李氏母子直到夷陵,实在难得。

“那位公子姓周,对李夫人执子侄礼,李家姑娘和哥儿呼他为兄,但他究竟是什么人,奴婢却没打听出来。”

孟素蓉摆了摆手:“这也罢了。”这位周公子的身份她倒并不一定要知道,倒是李家母女,既然路上遇到了,总不能视而不见,“把那果干糕饼装上一盒,底下压四锭银子,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送过去,就说老爷是李大人的同年,这旅途之中也无甚像样的东西,一盒土产略表心意罢了——不必说老爷的姓氏。”

第21章 沔阳家事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