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眉答应一声去准备了,顾嫣然在一旁听着,等锦眉走了才问:“娘是不想让李夫人知道?”

“是。”孟素蓉摸了摸女儿的脸,“李大人素来梗直清廉,同是朝中为官,既是遇上了理当资助一二。不过——毕竟是得罪于皇上和德妃,还是不要露了身份好,免得给你父亲带来什么妨碍。”从这件事开始,她已经慢慢地教导女儿,就连孟老太爷写来的信也给女儿看过了,毕竟是官宦之家的女孩儿,只靠贤良淑德是过不得日子的。

顾嫣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片刻之后锦眉回来:“太太,李夫人开始不肯收,奴婢说回来无法交差,李夫人才将东西收下。只是——李姑娘带着哥儿,还有同行的那位周公子,要来给太太磕个头。”李檀一儿一女,女儿名叫李菡,已有十三四岁,儿子李衍,今年不过十岁左右。

孟素蓉怔了一怔:“这是何必——”她让锦眉过去,又不说顾运则的姓名,便是不想让李家知道是谁送的礼,若是李家姑娘过来,这举动岂不是掩耳盗铃了。

锦眉面带难色,低声道:“李姑娘说,不敢问太太名姓,只要在门外磕个头就行了…”

孟素蓉叹了口气:“快请进来吧。”哪能真让人家在门外磕头。

听说周公子也同来,顾嫣然就避入了里屋。李衍年纪还小见了无妨,那位周公子却有十五六岁了,自是要避一避的。不过这也并不妨碍她从门帘缝儿里悄悄往外看,只见锦眉领着三个人过来,都是一身素色。当先一个少女,穿着豆青色素缎长袄,头上只别一根镶米珠的梅花银簪,脸色苍白,细长的眉毛却浓如墨画,一双眼睛更是点漆一般,亮得有些儿惊心动魄。她手里牵了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也是一身豆青色小直裰,腰里扎了条白麻孝带,进门就一起拜了下去:“给夫人请安。”

孟素蓉连忙起身:“快扶起来,切莫多礼。”

虽然锦眉锦心连忙去扶,李菡仍旧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来:“身居孝中,本不该过来冲撞夫人,只是多蒙夫人不弃,虽旅程之中难设灵堂,我姐弟也该来叩答夫人才是。只是家母伤心太过,不能前来向夫人答礼,还请夫人勿怪。”

这是依了吊唁的礼了。若是孟素蓉至灵堂之中吊唁,孝子孝女理应拜答,如今虽是客栈中没灵堂,李菡也是依着礼数来回拜。孟素蓉不由得叹了口气:“李大人英年早逝殊为意外,你们也要节哀顺变,好生奉养母亲是正经。”

李菡又行了一礼:“是。多谢夫人关切,晚辈有孝在身,不敢多扰了夫人,这就告辞。”并不问孟素蓉如何称呼,与李衍深施一礼,转身便走。

孟素蓉心里明白,李菡这是晓得自己不愿露了身份,叹了口气对锦眉道:“好生送李姑娘出去。”

姓周的少年一直站在门外,掩在李菡姐弟二人身后,到了这时才遥遥对孟素蓉一揖到地,转身随着李菡姐弟退了出去。他年纪不大,身量却已长开,身穿靛青色袍子,肤色微黑,孟素蓉一眼看过去,觉得他仿佛有些眼熟,但只看到个背影,想了片刻也不曾记起。

顾嫣然等锦眉关上了门才从里屋溜出来:“娘,这位李姑娘看起来挺精明的。”

孟素蓉微微一笑,摸摸女儿的头发:“是啊,她知道娘的意思,所以什么也不问,磕个头就走。”甚至从头到尾都不曾抬头直视她,这态度已经十分明白,“李家有女如此,可知家教,将来少不了还要起来的。只是李家哥儿年纪还小,李夫人又多病,此后李家姑娘怕是要辛苦了。”且也有些太过岩崖高峻,避嫌之事做得这样太过客气,看起来是礼节周全,其实却有些咄咄逼人。

顾嫣然靠着母亲:“也不知李大人在家乡有没有什么亲眷能照看一二。”

“怕是有亲眷也未必得用。”孟素蓉摇了摇头,“看京中已是如此,回了家乡——只要无人趁机夺他们孤儿寡母的家产便谢天谢地了。”

“总归是亲眷,再说,还有族长呢。便是有什么不轨之人,难道族长便坐视不管?”

孟素蓉看着女儿乌溜溜的眼睛,不由得一笑,女儿再是聪明,毕竟是年纪小见得太少:“只愿李家亲族都是明理守礼的便好。”不愿再说这话题,便将话转开,“今日这事儿,不必告诉祖母,可知道?”顾老太太穷苦出身,也爱个行善积德,却看不得白花花的银钱直接送了人,她能将谢宛娘收留在身边好吃好穿,可若是听说二百两银子送给了不相识的人家,怕是要肉疼的。

顾嫣然抿嘴一笑:“我晓得,祖母若问起,就说送了二十两程仪。”人在官场,这些来往应酬是免不了的,顾老太太有时也会念叨几句,但这许多年下来,也知道这个道理。

孟素蓉嗤地笑了一声,拧了一下女儿的小鼻子:“偏你这丫头鬼精灵。”

母女两个说笑了几句,顾蔚然那边醒了,顾老太太也起身,众人便聚在一起用饭,至于李夫人之事,无一人提起。

在夷陵县住了两天,顾老太太到底是身体底子好,歇了两天就休息了过来,又急着要上路了。于是一家人雇了七八辆马车又启了程,启程之前锦眉去打听了一下,李夫人一行人已经在昨日登船,往南边去了。

马车在路上又走了整整一天半,第三天天过午时,终于进了沔阳城。

顾嫣然扒在车窗上看外头的光景,孟素蓉也看了几眼。沔阳是直隶州,其州视府,比之一般属州的知州品级虽同,地位却隐隐要高些。且沔阳是好地方,属湖广政司,下领竟陵县,是正经的鱼米之乡,不但富足,且民风平和,在这种地方做官轻松得多,考评也不错,若不是孟老爷在京城里请托了人,庄运则还未必能得着这个缺。他来上任将近一年,写回去的几封信里都说的是好话,不过毕竟眼见是实,孟素蓉看着外头街上十分热闹,行人亦大都是神色平和的模样,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在城门口迎接的是孟素蓉的陪嫁丫鬟螺青,如今已然嫁了人,都叫她祝嫂子的,一家人都跟着顾运则先来了任上。孟素蓉先叫她去给顾老太太行了礼,才叫到自己马车上问道:“情况如何?”

螺青满脸笑容:“沔阳真是个好地方,老爷衙门里的事虽多,却不似从前那么忙碌。”她丈夫祝三是顾运则的随从,整日里跟着顾运则出入衙门的,自然知道些事,“这地方的东西比以前的地方还便宜些,也方便,奴婢们都早盼着太太和姑娘快点过来了。听说这周围山水也好,老爷还说过几回,等太太和姑娘过来了,要带着全家出去游玩呢。”

孟素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好处都说尽了,有什么不好的,说罢。”

螺青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僵,半晌才道:“白姨娘打从怀上了,就整日里作耗,今儿说头晕,明儿说乏力,前些日子说吃坏了肚子,连奴婢的婆婆都吃了挂落。”她的婆婆祝大娘是厨娘,白姨娘整日里吃的都是厨房送来的东西,若说吃坏了肚子,厨娘自是跑不了干系。

孟素蓉皱了皱眉:“孕妇总有些毛病,肚子不自在,也未必就是厨房的事儿。”

螺青忙道:“可不就是太太说的理儿呢,可是白姨娘直说肚子疼动了胎气,奴婢的婆婆被老爷训斥了一番,虽说还管着厨房,可如今灶上又弄了个孙婆子来,专门给白姨娘掌灶呢。”

孟素蓉淡淡笑了一下:“既这么着,倒不如给她弄个小厨房,岂不省事。”

螺青撇了撇嘴:“太太可不知道,白姨娘跟着老爷来了任上,这后宅可就是她当家作主了,尤其是大少爷出去读书之后,可是替她长了脸面,前些日子说下人不够用,还亲自叫了人牙子来买人,把藤黄也打发了,如今院子里用着两个小丫头,取个名儿叫香草和芳草——太太听听!”

顾家的丫鬟,除了顾老太太屋里的山药几人是顾老太太自己起的名字,其余人的名字都是孟素蓉所起。孟素蓉自幼好画,丫鬟的名字大都与画与关,譬如写意和丹青,又譬如石绿藤黄,如今白姨娘却自己打发了藤黄,又给自己院子里的丫鬟起名叫香草和芳草,其中跟孟素蓉分庭抗礼的意思,昭然若揭。

孟素蓉眉梢微动:“浩哥儿书读得怎样?”

螺青脸色不大好看:“听说是极不错的,先生还夸他机灵有悟性,只是太调皮了没有定性。可老爷——老爷想托人将大少爷送到北麓书院去。”

北麓书院是湖广一带有名的书院,就在沔阳州治下,当年由开国勋旧平阳侯创办,百来年下来不知出了多少举人进士。当初书院创办之时,规矩是只要能念书,束脩可免,可这样做是进项少出项多,随着平阳侯府渐渐衰败,近些年来北麓书院也是入不敷出,当初只招收有才学子的目标不得不改变,如今书院里倒有三分之一是勋贵官宦人家子弟,不少人都是为了沾沾书院的名气而来。且从前书院里只收能中进士的人,现下也特别设立了一个童生院,招收要考秀才的小学子们。顾浩然年纪虽然小,但有地方父母官的情面,自己又聪明的话,也是进得去的。

虽说北麓书院如今不同以往,但毕竟是百年传承,底蕴还在,书院里读书的风气仍是极好,便是那些勋贵子弟进来,往往也是不由自主被这风气感染,读书也比在家的时候认真许多。

锦心忍不住道:“若是大少爷去了北麓书院,只怕白姨娘更要得意了!”

孟素蓉微微叹了口气:“浩哥儿也姓顾,他好了自然对家里只有好处。”

第22章 沔阳家事多(下)

“可是白姨娘——”螺青听孟素蓉的话这样绵软,也有些着急,“如今宅子里有不少人都是白姨娘提拔起来的,太太若是不拿定了主意,这府里就成了白姨娘的天下了。”

“祝嫂子过虑了。”顾嫣然本来在窗口指指点点地哄着顾蔚然看街景,这时候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从前那是因为母亲不在,所以家里不免有些颠倒,如今母亲过来了,再怎么没有规矩也不会让姨娘当家。此事与浩哥儿读书无关,任凭他是谁生的,也是母亲的儿子,母亲自然只有盼着他好的,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姨娘是姨娘,儿女是儿女,对顾运则而言也是不一样的。

螺青听了大姑娘开口,脸上不由得红了红:“是奴婢想左了。奴婢都是看着白姨娘太过嚣张,心里替太太着急…”

孟素蓉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忠心,只是不要自乱了阵脚才是。”

螺青微红着脸应了一声,自到后头马车上去跟相识的姊妹说话去了。顾嫣然等她走了,才轻声道:“娘,我觉得祝嫂子有些…有些…”

孟素蓉微微一笑:“有些煽风点火的意思?”

顾嫣然点了点头。螺青未必是当真一心替孟素蓉着急,只怕也是因着祝妈妈吃了挂落心里不满,想挑着孟素蓉惩处白姨娘。

孟素蓉伸手将女儿揽在怀里:“你能听出来这意思,很好。只是人无完人,便是做奴婢的,主子能拿捏着他们的身契,可却未必能拿捏住人心。螺青自然是有几分私心的,可是也确实是替我着急,我自不能当真照着她说的去做,这其间要如何把握,便是一门学问了。”

顾嫣然仔细想了片刻,略有些迟疑地点点头,小声道:“那我方才的话,是不是说得过了?”

孟素蓉含笑道:“你年纪小,略过些倒也无妨,只是若太过咄咄逼人,与自己的名声也无甚好处。”

锦心在一旁笑道:“姑娘这个年纪,见事能如此清楚,已然是极好的了,太太也别太苛求了。”

孟素蓉叹了口气:“过刚易折,我也是怕她吃亏。”说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这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万事都不可过份强求才是。”

锦心忍不住道:“依奴婢浅见,总是委曲求全也不成的,姑娘硬气些也是好的,不但自己少受些气,且能护着太太呢。”

孟素蓉笑着瞪了她一眼:“你这丫头,也不晓得是像谁,明明你娘是个好脾气的,怎的养得你这样牙尖嘴利?眼瞧着年纪也不小了,将来嫁了人,到了婆家也这般口没遮拦,可怎么好?”

锦心的脸腾地红了:“太太教导姑娘呢,又拿奴婢取笑起来…”

锦眉送了螺青去后面的马车上,刚刚赶过来,一上马车就听见这话,忍不住笑道:“太太还说呢,还不都是太太宠着她,才惯得她这样?没说的,太太得替她挑个好性子的婆婆,叫她一辈子都能这样牙尖嘴利的才是呢。”

锦心扑过去掐她的脸,两人闹成一团,顾蔚然什么也听不懂,只听见众人都笑了,自己也咧着小嘴跟着笑起来。

沔阳城的衙门在东南边,前衙后邸,瞧着就比原先任上那处宅子大不少,一棵桂花树从墙内伸出枝叶来,随风飘出阵阵甜香。马车到了侧门,早有一群丫环仆妇候在那里,一见孟素蓉下车,便纷纷行下礼去:“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给姑娘和哥儿请安。”

这一群人里头,白姨娘的水红色长袄格外醒目,她一手扶着个小丫鬟,一手扶着自己的腰,一摇三摆地从台阶上下来:“妾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老爷盼了好几日了呢。”

顾老太太刚被山药和谢宛娘从马车上扶下来,抬眼看见白姨娘要蹲身下去,便连忙阻止:“快别行礼,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孟素蓉却微微皱了皱眉,转头向后头的螺青看了一眼:“怎么都到侧门来了?”

螺青撇了撇嘴:“只怕是姨娘的主意…”按说女眷们迎接主母也该在二门上,这一群人忽啦啦地跑到侧门上来抛头露面的,是特地来显摆她礼数周全的么?

顾老太太倒是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是乡间出身,乡下的大姑娘小媳妇也讲不得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农忙时分连田都是要下的,故而只觉得白姨娘讲究礼数,连忙叫扶着她的小丫鬟:“你这孩子,有礼也不在这上头。那是哪一个?快扶好了你家姨娘,别动了胎气。走走走,快进去,这才三个月上,可要小心着。”

白姨娘走上两步扶住顾老太太,笑吟吟道:“老太太别担心,我结实着呢,老太太和太太来了,再怎么也是要来迎接的。老太太快进去瞧瞧,这宅子比咱们从前住的都大,您那屋子是最大的,早好些日子老爷就叫人收拾好了,就等您来呢。”

顾老太太听了这话,高兴得眼睛都快笑没了:“好好好,我去瞧瞧老大给收拾成了什么样子。”扶了山药的手,径自进门去了。

柳姨娘从后头马车上下来,一看见白姨娘,心里顿时像打翻了醋缸一般。白姨娘是乡下闺女,身材修长结实,一张鹅蛋脸儿,脸色红润,正是个好生养的模样,最得顾老太太欢心。这半年多不见,白姨娘脸色更好,连原本有些尖的下巴都似乎又圆了些儿,可见日子过得自在舒服。再看她明明肚子还不显,却行走间有意扶着腰的模样,真好比一根针扎在柳姨娘心尖子上。虽说她也早听说白姨娘又有了身孕,但听说和亲眼看见毕竟还有些不同,如今到了眼前,才越发觉得扎眼,又不敢出声,只好将手里的帕子拧了又拧,险些扯坏了。

顾怡然是与她同乘一车的,下了车自然也站在一起,将柳姨娘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只是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就跟到孟素蓉身后,往门里走去。石绿轻咳了一声:“姨娘,太太都进去了,快走罢。”说罢,自己也跟上了顾怡然,心里直叹气——柳姨娘这样子,既帮不得自己,又帮不得二姑娘,就是叫她们这些下人看见了,也不过是徒遗笑柄罢了。

新宅子果然比从前住过的宅子都大些,分了几处小院,前任知州听说是个好风雅的,整饬得颇为精致。顾老太太自然是住了最好的一处,坐北朝南,里头的摆设也都比照着从前她喜欢的样子来。顾老太太看得满面笑容,直道:“很不该花钱的,以前还有好些东西都用得上,何必置新的!”

白姨娘笑道:“老太太的地方,老爷自然是最用心的,不止是东西,还多买了些丫头呢,回头老太太去挑,看好了哪个就让她进来伺候。”

儿子孝顺,顾老太太也不说这些要花钱了,只笑得合不拢嘴。东摸摸西看看,忽然又想起来:“浩哥儿呢?”

白姨娘得意地飞了孟素蓉一眼:“浩哥儿啊,如今可辛苦了。老爷说要送他去个什么北鹿书院——也不晓得为什么起这个名字,说不准书院里养鹿?总之听说那书院好得很,也不是人人都能进得去的,老爷这些日子都叫浩哥儿在前头读书,说过几日就送他去书院里考试呢,要考过了,才能进得去。”

顾老太太听了不由担心:“什么养鹿的书院,还这样讲究?”

白姨娘忙道:“老太太别担心,教浩哥儿的先生都说了,浩哥儿聪明,必定是能考中的。”她刚才就看见了抱在乳娘怀里的蔚哥儿。蔚哥儿一路上睡饱了,这会儿睁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四处地看,十分精神。白姨娘一看见这孩子,心里就像火烧似的,还不得不装出惊喜的神情道,“哟,这个就是蔚哥儿吧,看着可真精神!老爷一直念叨呢,说太太身子本来弱,生哥儿只怕辛苦,又怕哥儿身子也不好,如今看来,倒是老爷白操心了。”说罢,就拿着帕子掩着嘴笑。

孟素蓉厌恶看见她那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更不爱听她话里话外地说顾蔚然身子不好,淡淡道:“老爷在信上说你这一胎怀相不好,听说前些日子还动了胎气,既这么着,如今你也自己有院子了,还是在院子里多歇着些的好,这样大说大笑的,于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好。”

白姨娘嘻嘻笑道:“太太放心,我这身子结实着呢。再说,老太太和太太到了,我这也是心里高兴。”说着,拉着顾老太太的手道,“半年多没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我这心里可惦记极了。”

孟素蓉懒得再在这里看白姨娘献殷勤,径对顾老太太道:“母亲一路上也累了,这会儿时辰还早,想来老爷一时不能回来,母亲还是先歇一歇。”

顾老太太确实也觉得累了,便摆手道:“都累了,你也去自己屋子看看罢,蔚哥儿小,也该歇歇。”

孟素蓉欠身答应一声,带着儿女们退了出来。这里白姨娘见人都走了,便笑嘻嘻凑到顾老太太身边:“老太太,秀云有件事儿,想求老太太疼我呢…”

顾老太太看她那样儿,宛然当年时常跑到自己家里来帮着缝连补缀的小丫头模样,不由笑道:“还是这么个赖皮模样儿,有什么事又要求着我了?”

白姨娘笑嘻嘻地挽了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道:“也不是别的,就是我院子里这两个新来的小丫头…”

第23章 教女承庭训(上)

孟素蓉并不知白姨娘跟顾老太太说了些什么,乍到新宅,要做的事太多了。

新宅比从前的住处大了不少,院子也多,孟素蓉便捡了离自己屋子最近的一处小院,叫顾嫣然顾怡然姐妹两个一起搬了进去,只留下顾蔚然在自己正院里住。至于柳姨娘,则在正院后头寻了个小院安置下。

说起来这院子虽小,房舍却也精致,院子里头还种了几棵腊梅花,只是柳姨娘从前是跟顾怡然住在一起,院子就比如今这个大些,现在住进来只觉得哪里都看不顺眼,连石绿也跟着顾怡然去伺候了,身边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只恨得又扑在枕头上哭了一场,却又怕哭肿了眼睛被人看见,也不敢过于流泪。

顾怡然却是满心的高兴。她们姊妹两个住的这处院子不大,论起精细雅致来却是最好的,因是前任知州独女所居,院中特意移栽了不少花木:临墙一架紫藤,年头是短了些,但枝叶却十分繁茂,想来到了三四月间开花之时亦必十分可观;院中总共是五间主屋,原本左边是卧房,窗畔种了一棵西府海棠,倒是有些年头,据说是这府邸内旧有的;右边本是书房绣房,种的却是芭蕉,另有一棵紫丁香,这会儿还有几朵晚开的花,倒是调剂了芭蕉略有些阴翳的浓绿;园子里没什么大树,却廊下移了几本芍药,虽早过了花期,但看那枝干便可知侍弄得十分精心,明年开花必是好的。

除此之外,院中还挖了一条小渠,引的是活水,沿着院墙曲曲流过,水渠边种些剪秋罗遍地锦之类的草花,却也别致。杨妈妈看了也高兴:“这才勉强像是小姐们住的地方呢,从前那官邸只是四平八稳的,实在不像个样子。”

顾怡然心里高兴,便破天荒地接口说了一句:“这样好的地方,妈妈还说勉强?”

杨妈妈看了她一眼,神色中略微露出几分不屑:“二姑娘那是没见过高门大户的姑娘们住的园子,比这精致得多了。单说那花木,老树是必要有的,不然像这园子,到了夏日里去何处乘凉?这紫藤到底是年头短了些。且一年四季花开也要不断,这院子里就没个梅花,冬日里也就没得看了。从前在京城里,不说那些王公勋贵们,就说咱们家,也是春海棠夏芍药秋丹桂冬腊梅的四时不断,且园子的格局也要讲究,哪是这等官邸能比的呢。”

顾怡然闭口不言。孟家虽是清流,但世代久居京城,其宅院并非那等外官可比,乃是数代人置办积累起来的,连杨妈妈这样的世仆也早看惯了,自然看不上这官邸,可是她却是头一次住上这样精致的院子…

顾怡然悄悄看了一眼顾嫣然,后者也十分高兴,却并没她那般兴奋,相形之下,倒显得她实在像没见过世面一般。

其实顾嫣然心里也挺高兴的,她喜欢花草,尤其是紫藤,只是这一年里杨妈妈总是耳提面命,念叨说她是大姑娘了,不能再像从前似的毛毛躁躁,所以便是再高兴也只压在心里,将院子看了一转儿,便笑问顾怡然:“妹妹想住哪一边?”

这里五间主屋,最中间的堂屋特别宽敞明亮,留着给姊妹两个共用,做个刺绣或看书写字都好;左右各两间厢房,都是一般大小的,姊妹两个各分两间,也就足够住了。顾怡然低着头道:“妹妹瞧着哪里都好,大姐姐先挑吧。”

顾嫣然笑了笑:“听说你喜欢晨起做针线,那就住东边吧。”

杨妈妈在后头悄悄撇了撇嘴。虽说一样是坐北朝南,但东边的房子到底要比西边好一点儿,至少到了夏日里午后不会晒得那么厉害。就是不说这个,长幼有序,这东边的屋子也是该大姑娘住的,这二姑娘倒刁,推着让大姑娘挑,大姑娘这做姐姐的,自然只好把好地方让给她。

顾怡然低头答了个是,心里却不大舒服。什么她喜欢晨起做针线,分明是柳姨娘总念叨她不会讨好嫡母,早早就逼着她学针线,要她给嫡母和父亲做点东西,常常一早儿就撵着她起身,连觉也睡不好。再则——东边屋子窗下种的是芭蕉,如今深秋,瞧着就有些阴冷,她素来怕冷,实在是不喜欢。可是顾嫣然都已经开口了,她还能说什么不成?

屋子里都是收拾过的,只要再将日常使用的小东西摆设上便好。这些自有贴身丫鬟们去做,说是琐碎小事,却也乱纷纷足弄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妥当,孟素蓉那边已经叫人过来传话,都去顾老太太屋里等着,顾运则要下衙回来了。

半年多不见,顾运则倒没甚变化,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顾浩然蹿高了一截子,瞧着也比从前规矩多了,进门先给顾老太太磕头,起来不用人说就给孟素蓉行礼,转回身来再给顾嫣然作揖:“大姐姐好。”

“浩哥儿长高了好些,这样礼数周全,可见男孩子还是要到外头读书。”孟素蓉含笑点了点头,“读书明理,懂事了。”

白姨娘暗地里咬了咬牙,孟素蓉这意思分明是说从前顾浩然不懂事不知礼,那时候顾浩然可是住在她屋里,由她教养的,如此说来,不懂事的究竟是谁,还不是一目了然。

“太太说的是,这都是老爷悉心教导的功劳。”白姨娘摸着自己的肚子,有些含羞地一笑,“将来妾肚里这个生下来,也得老爷教导呢。”

可惜她这番作派根本无人捧场。顾老太太大半年没见大孙子,如今见顾浩然长得又高又壮,搂在怀里亲香个不够,问了念书又问起居,一时根本忘记了白姨娘肚子里还揣着一个。顾运则则正与孟素蓉两人逗弄蔚哥儿,他年纪已经将近四十,算得上老来得子,又是头一回见面,兼且蔚哥儿半岁大,正是最好玩的时候,他也不认生,一被逗弄就咧着小嘴冲顾运则笑,还咿咿呀呀地“说话”,只喜得顾运则不知如何是好,若不是有抱孙不抱子的习惯,只怕就要抱在怀里不放手了,哪里还顾得上看白姨娘?就连柳姨娘也在旁边凑趣,根本不曾注意白姨娘。

孟素蓉倒是听见了白姨娘的炫耀,只是看屋里无人注意,嘴角微微一弯,拿着细棉帕子给儿子擦流下来的口水去了。白姨娘说完了话却没人接茬儿,只有锦眉锦心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顿时脸上一红,自觉下不来台,眼珠子一转,便按着肚子弯下了腰。

她身边伺候的香草是个机灵的,忙道:“姨娘怎么了?可是肚子不自在?”

这一声儿够大,屋子里人都听见了,一时目光就都转向白姨娘,顾老太太忙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动了胎气不成?”嗔着香草,“还不拿个凳子来让你姨娘坐下,这等没眼色!”

这会儿孟素蓉和顾运则还站着逗孩子呢,哪有白姨娘的座儿?孟素蓉微微扬了扬眉:“白姨娘有孕在身,静养才是,也不必在这里站规矩了,回你自己屋里歇着去罢,老太太也不是那样不体谅人的。”

顾老太太点头道:“正是,你快回去歇着。”

白姨娘哪里愿意回去?孟素蓉三十几岁还生了蔚哥儿,不但是有了嫡子,兼且等于告知了所有人,顾运则与她夫妻相得,并无生疏。相形之下,她们这些做妾室的,在主母面前还剩下什么?幸而自己先跟来沔阳伺候,也有了身孕,正要在孟素蓉眼前炫耀一二,扎一扎她的眼睛,这会儿却被打发回房去,一会儿只怕连合家宴都来不了,这可不是她的本意了。无奈孟素蓉发了话,又捧着顾老太太也赞同,她也只得让丫鬟扶了走,心里暗暗后悔。

这里众人有说有笑了半晌,厨下便来问是否开宴,孟素蓉先便道:“白姨娘身子不适,你们捡着姨娘喜爱的菜式送过去,不要让她再来回地跑,这才刚出三个月,还要小心呢。”

顾老太太连声称是,又一样样交待白姨娘爱吃的菜。顾怡然站在顾嫣然身边,小声道:“白姨娘明明是装的,太太还这样体贴她…”

顾嫣然闭口不言,心里却想,母亲这是要把白姨娘关在自己院子里,免得她来添堵呢。原先在路上听孟素蓉说话绵软,可到底是与从前不同了,似乎是有了蔚哥儿之后,母亲也强硬起来了。

孟素蓉也听见了顾怡然的低语,回头看见女儿两眼闪亮地在思索,不由得微微一笑。这次来沔阳,旧任上置办的铺子庄子都要出手,她也借着这机会教了女儿不少。不过,官宦人家的姑娘,会打理外头的庄铺并不很难,只要会用人,自己也懂些帐目便可,毕竟不必自己去经营。然而这后宅之内的事儿却是最琐碎复杂的,当娘的,自然都希望女儿将来嫁个省心的人家,可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意,这些婆媳妻妾的事儿,少不得都要知道些儿,方不致将来出嫁之后无法应对。

想到出嫁,孟素蓉又有些出神。儿子还小,可女儿已经快十二岁了,再过得几年也要出阁,该嫁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第24章 教女承庭训(下)

一餐团圆饭吃过,孟素蓉从第二日开始,就要忙着接管府里的大小事务了。自然,这种时候女儿是要带在身边跟着学的,就连顾怡然也叫了过来,帮着清点账册。

“太太,这是半年来在沔阳新买的下人的名单。”螺青捧了一张纸过来,上头写了十几个名字,“什么时候让他们来拜见太太?”

孟素蓉扫了一眼:“买的人还不少。”

“是。”螺青笑道,“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这里的宅子这样大,着实买了些人才张罗得过来的。”

“这些人的身契呢?”

“身契在白姨娘那里。”螺青撇了撇嘴,“老爷还买了个庄子,地契一并都放在她那里了,按说,这会儿也该送过来了。”

螺青正说着话,外头锦眉已经在与人说话了,一个带笑的声音道:“姐姐可是太太身边的锦眉姐姐?我是姨娘屋里的芳草,给太太送东西来的。”片刻之后,锦眉带进个十六七岁的丫鬟来,一进门,眼珠子先灵活地往屋里转了一圈儿,才冲着孟素蓉屈膝行了个礼:“给太太请安,奴婢芳草,是白姨娘让奴婢来给太太送东西的。”

锦眉接过她手上的小匣子,送到孟素蓉桌上。孟素蓉打开瞧了瞧,里头是一迭子契纸。芳草笑吟吟地道:“姨娘说,这匣子先给老太太看过了的,请太太收好了。”

孟素蓉淡淡瞧了她一眼,微一点头示意,锦眉便道:“太太都知道了,这大半年也辛苦姨娘了,回头都安置好了,太太自然有赏的。”

芳草没听出这话里的贬低意思,只是笑嘻嘻地道:“那奴婢就替姨娘谢过太太。”转身出去了。

螺青在一旁道:“这丫头是灶上孙婆子的女儿,连着孙婆子的男人,如今也在外头门上当差呢。这家子是前头那位知州大人家用过的,奴婢瞧着,前头主子都不肯带他们走,可见不是个好的。只是在沔阳呆了这些年,四下里情形都熟悉,老爷倒看重他家男人。”

孟素蓉微微皱了皱眉。买一家子人来伺候固然方便,可是却会弄得这些人分门别派地各自抱团,若是有什么不好,处置起来也牵扯的事情特别多。

不过这些现在还不必着急,孟素蓉看了一眼那匣子:“按着这名单把身契点一点。”说罢,自己拿起那张地契看了看。

顾运则只是个知州,若单拿那点儿俸禄,哪里能养活得了一家人?孟素蓉嫁过来之后,就拿自己的嫁妆银子置办田地铺面,贴补中馈。如今顾运则的官一年年做得大了,自己也有了些俸禄之外的收益。他来沔阳之前,孟素蓉给他带了两千两现银子以备使用,可这地契上买这处庄子就花了两千三百两,再加上这大半年来府里的使用,来往应酬的花费,还有剩下的银子——孟素蓉抿着嘴微微笑了笑——从前的产业都是她的嫁妆银子置办的,地契自然放在她手中,如今这个庄子细算一算,大半都是花的顾运则的银子了。

“娘笑什么?”顾嫣然在一边看见,也凑了过来,“可是这个庄子特别好?”

“是特别好。”孟素蓉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将地契收了起来,转眼就见锦心拿着一张张身契脸色不好看,随口问道,“怎么了?”

“太太,这里头没有白姨娘那边芳草和香草的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