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孟素蓉微微皱了皱眉,半晌,淡淡笑了一声,“难怪让老太太先看过了。走罢,去老太太屋里。”

顾老太太正在小院里散步,谢宛娘和白姨娘一边一个扶着,倒把山药扔到了后边去。白姨娘倒是一个丫头也没带,孟素蓉进去的时候,白姨娘正讲了个笑话,逗得顾老太太笑得前仰后合,拿手拍她的手臂:“偏你嘴乖,笑得我都要岔气了。晚上肚子疼,只叫你在床边上伺候!”

白姨娘一手拿帕子掩了嘴,笑道:“但凭老太太吩咐。”眼光一扫,仿佛才看见孟素蓉似的,“哎哟,太太怎么过来了?”

顾老太太倒真是这会儿才看见儿媳妇:“你不是忙着看账么,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孟素蓉含笑道:“昨儿晚上那道鱼羹看母亲用得香,所以过来问问,要不要今儿再做一份?”

顾老太太笑道:“你也是个仔细,刚搬过来多少事呢,还记得我用哪道菜香。也罢,就再做一道罢,别看都是湖广地儿,隔了这些路,这菜的味儿就是不大一样。”

孟素蓉笑了笑,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引入正题:“方才白氏送身契过去,我一瞧,里头少了两张。送身契的丫头说,这身契是先交了母亲过目的,不知母亲那会儿点过数了没有?”

顾老太太干咳了一声:“哦,是说香草芳草那两个丫头的身契吧?我瞧着这两个丫头不错,就把他们的身契留下了。”

孟素蓉故做讶然:“母亲要她们的身契做什么?可是想放她们出去?”

顾老太太留下这两张身契,完全是白姨娘来跟她说的。今儿一早白姨娘就过来端茶倒水,又说起自己的身孕,最后就说到了身边伺候的丫鬟身上,说藤黄伺候得不用心,府里有些下人也对她阳奉阴违,说来说去,还是因着这些人的身契都在孟素蓉手上,自然不会对她这个姨娘尽心。说来说去,就说到想将香草和芳草的身契把在自己手里的意思。

自来没有姨娘拿着丫鬟身契的,何况又不是她的陪嫁丫头,白姨娘也知道这个理儿,故而也不说自己拿着,只说让顾老太太替她收着。顾老太太听她说这大半年的辛苦,又说如今孟素蓉自己也有了儿子,只怕更不待见她,虽然嘴上说不许胡说,心里却是软了,顺手就将香草和芳草的身契从匣子里拿了出来留在了自己这里。

此刻孟素蓉这样一说,顾老太太倒不大好回答,只得含混道:“不过是两个丫头罢了,我瞧着好,留了身契难道不成?”

孟素蓉微微一笑:“母亲想叫这两个丫头做什么,只要说句话就成了,并不必拿着她们的身契的。”

顾老太太没话可说了,想想有些羞恼,索性拉了脸道:“怎么,两个丫头的身契罢了,莫非我还拿不得?从前那些丫头们都是你的嫁妆银子买的,我也不要,如今这些新买的用的都是老大的银子,难道我这当娘的还拿不得?你去瞧瞧,多少家里是婆婆当家的,自打你嫁进门,我就什么都不管,全由着你,如今拿两张身契,你倒舍不得了?”

孟素蓉见她撒泼,便欠了欠身道:“母亲何出此言,儿媳不过是来问问,既然母亲看着好,留下便是了。”

白姨娘依着顾老太太,脸上就带出笑影儿来,细声细气道:“太太素来是大方的,哪里会计较这个呢。”

孟素蓉并不搭理她,只向顾老太太道:“儿媳还要去厨房里瞧瞧,先告退了。”

从院子里出来,锦心已经气得脸都红了,不等回到自己的院子便忿然道:“太太也太好说话了,这分明又是白姨娘挑唆的!”

孟素蓉摆手不让她说话,和颜悦色打发了顾怡然回自己院子里,才将顾嫣然带回房里,缓声问道:“嫣儿,你觉得这事儿该如何办?”

顾嫣然皱着眉头想了想:“娘,女儿觉得这两张身契不能放在祖母手中。锦心姐姐说得对,这分明是白姨娘挑唆的。”

孟素蓉含笑道:“白姨娘在你祖母面前挑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娘也一直都容忍着她,给了她不少东西。”

“可是这次不同。”顾嫣然握紧了拳头,“东西是母亲赏的,也就罢了,可这下人的身契,只有主母才能掌着,不然如何辖制下人?再闹得东一个主子西一个主子,家里就乱了。”说白了,白姨娘从前要东西,不过是仗着顾老太太偏心,虽然给人添堵,却也还是姨娘的事儿,可是这次,她却是将手伸向了孟素蓉这个主母的职责范围之内,这是万万不能允许的。

“可是你祖母只听她的,这怎么办?”孟素蓉仍旧不紧不慢地问。锦眉和锦心这会儿方明白太太是借着这事儿教导大姑娘,便都屏声敛气听着。

顾嫣然又想了想:“母亲不能跟祖母顶嘴,该让父亲去说。”

孟素蓉微微笑了:“这法子不错,可是倘若祖母不肯给呢?”

顾嫣然语塞了,沉吟片刻才道:“该当着大家的面说。”倘若只有母子两个,顾老太太真要闹起来也就无所顾忌,可若当着众人的面,顾老太太总要顾忌些。

孟素蓉摇头:“你难道是要让你父亲当面向你祖母索要两个丫头的身契吗?”这岂不是当面打顾老太太的脸?顾运则是万万不会做的。

“若是惹恼了你祖母,说你父亲不孝,要如何是好?”这年头,孝字是能压得死人的,官员不孝,比宠妾灭妻的罪名还大呢。

顾嫣然这下子真的说不出来了。孟素蓉摸摸女儿的脸,含笑道:“你还小,能想到从你父亲这边去说已然是不错的了,只是究竟要怎么做,还须再斟酌。”

顾嫣然顿时来了精神:“娘是不是已经想好对策了?”

孟素蓉笑了一笑:“从前娘没有生儿子,就是看在浩哥儿面上,也只得让着白氏些。横竖你父亲还是有分寸的,只要将来圆圆满满送你出了嫁,这家里的东西都是浩哥儿的,又何必这时候争什么。如今却不同了,你弟弟还小,他不像你,将来还是要顶门立户的,娘自然不能给他留一个乱摊子。”说到这里又有几分怅然,“说起来,若是这次回了京城,如今也该虑到你的事了。”

顾嫣然顿时红了脸,扭着母亲的衣襟:“娘怎么说这些嘛——先说说,您要怎么把那两张身契拿来?”

旁边锦眉锦心听太太如今变了口气,也都极是兴奋,全竖着耳朵在听。孟素蓉目光一扫,见这几个的模样,不由失笑:“身契倒不必拿过来,有时候一条路走不通,不妨走走另一条路。锦眉,叫人去二门上瞧着,只要老爷回来,就来报一声儿。”

第25章 四两拨千斤(上)

沔阳民风平和,衙门里的事虽多却有条不紊,顾运则总是在申末左右就从前头衙门回来了,一回来,必然先去顾老太太处请安。一般说来这种时候,妻妾子女们也就跟着过去,一大家子人说说话儿,然后用饭——顾老太太还是乡下的习惯,喜欢大家一起用晚饭,瞧着热闹。

今日也是一样,刚过申末,锦眉安排在二门扫地的小丫鬟就跑来说老爷回来了,已经往老太太处去了。

“好。”孟素蓉放下手里的账册,“锦眉你把石绿和藤黄叫来,送到白氏院子里去。告诉白氏,老太太瞧着香草和芳草好,从今儿起叫她们两个去老太太屋里伺候,她这儿就还用藤黄吧。按说姨娘们也就是一个丫鬟,她如今有身孕,再给她添一个石绿,等她生了再另作安排。”

锦心一听,嘴角就弯起来了:“太太,奴婢去!”

孟素蓉瞥她一眼:“你这急性子的,去了办不成事再吵起来,还是叫锦眉去。”锦眉比锦心大一岁,办事也稳妥得多,“知道该怎么说么?”

“奴婢知道。”锦眉也笑了,“老太太喜欢的人,白姨娘素来孝顺,必不会跟老太太争的。她又有身孕,还是藤黄伺候惯了的,使着顺手。香草和芳草两个,奴婢立刻就给老太太送过去。”

孟素蓉唇角微微一弯:“去吧。”挽起顾嫣然的手,“走,叫上你二妹妹,抱上蔚哥儿,去你祖母那儿。”

顾嫣然跟着母亲往外走,恍然大悟:“娘,原来您是这个意思…”白姨娘想要把香草和芳草拿捏在自己手心里,只是自知丫鬟的身契不可能放在她一个姨娘手里,才怂恿着顾老太太拿身契,如今孟素蓉把这两个拨给了顾老太太使唤,照旧又把藤黄打发了回去,白姨娘的算盘就落了空。藤黄被她嫌弃过,再回去伺候也不会跟她一条心;石绿本是顾怡然的丫鬟,自然也不会向着白姨娘,如此一来,事情跟从前并无两样,白姨娘算是白忙活了。

孟素蓉微微一笑:“藤黄是个老实的,从不会动歪心眼,白氏是有眼不识人,再想要这么个老实丫头可就没有了。石绿瞧着不言不语,其实是个稳重有担当的,只是可惜了不识字,针线活也不出挑,就显不出来了。这两个放在白氏院子里不生事,我也放心。”当然,白姨娘会不会顺心,那就难说了。

“娘真聪明!”

孟素蓉低头看女儿笑得眉眼弯弯,一张小脸蛋儿粉红如三月的桃花瓣似的,不由得微笑起来:“傻丫头,别光是笑。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因着后宅的事儿牵扯太多,谁也辩不清楚,若像你那般锋芒毕露的,在娘家也就罢了,到了婆家岂不得罪人?”

顾嫣然的脸顿时又红了一层:“娘又说这个——”

“过了年你就十二了,有些事也该学起来。”孟素蓉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瞧,都过了娘的肩头了,我的嫣姐儿也是大姑娘了,将来…”孟素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到底还是咽了下去,“爹娘自是要好好替你选人家的,可是千选万选也逃不过这些事儿,你不学着些,将来就是自己吃亏。”

顾嫣然觉得母亲语声之中有几分伤感,挽着母亲的手臂依偎了过去:“娘受委屈了。”

孟素蓉笑了笑:“这还不算什么,到底你爹爹还是个有分寸的,只是你祖母——”子不言父过,做媳妇的也不能对着孙女调唆祖母的过错,“她是长辈,总是要顺着些的。”做人家媳妇,哪有不受委屈的,何况自己进门十几年都没生儿子,幸而顾运则还靠得住,可是一个孝字压在头上,顾老太太再偏心他也只能看着。说来说去,女人嫁人虽说嫁的是男人,可是婆婆如何也是要紧的。

孟素蓉低头看看女儿,又有些走神——兄长孟节有个儿子孟珩,比顾嫣然大一岁,说起来年纪倒是相合。嫂嫂林氏是书香之女,贤淑和顺,在家时就与自己相得,若是把女儿嫁回娘家,必然不会受婆婆难为吧…

“娘——”顾嫣然眼看母亲出神,不得不伸手拉了一下孟素蓉的衣袖。

孟素蓉猛地回过神来,暗暗叹息。若不是有陆镇这回事儿,这会儿大概一家人已经回了京城,那时候把嫣然带回娘家给兄嫂见一见,也好提起这事儿,如今却不好说了,总不能连孩子都没见过,就冒冒然地提这话头。

“走罢,叫上你二妹妹,咱们也该过去了。”

堂屋里头,顾老太太正瞧着桌上的几样果子笑得合不拢嘴:“离开家乡都这些年了,总算又见着这东西了。”随手搂过一旁的顾浩然,“浩哥儿喜欢吃哪个,自己挑。”

顾浩然伸手想去抓那荔枝干,一眼瞥见父亲严肃的脸色,又把手收了回来:“祖母先吃。”

顾老太太喜得搂着他直叫心肝宝贝,亲手拿了荔枝往他手里塞:“你吃,祖母不爱吃甜的。”

顾浩然瞅了一眼父亲,低声道:“母亲和姐姐妹妹们还没有吃…”

顾运则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来,顾老太太瞅了他一眼,正想说话,孟素蓉等人已经进来,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换了一句道:“来了?浩哥儿方才还惦记着你们呢,一盒果子干罢了,也想着母亲还没吃,多孝顺的孩子。”

孟素蓉笑了一笑:“浩哥儿这大半年是长进了好些,眼瞧着像大家公子的样子了。”

顾老太太听着这话不怎么顺耳,可是又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只得哼了一声,正想再说点什么,就听外头乱吵吵的,不由皱了皱眉:“这又是怎么了?”

孟素蓉心里明白,也不说话。片刻之后,白姨娘一掀帘子进来了,进门就哭:“老太太给我做主,太太连这两个丫头都不肯叫我留下!”后头锦眉带着香草芳草两个跟着进来,从门帘缝隙里能看见几个婆子的身影,显然香草和芳草来得不是那么情愿。

顾老太太茫然道:“这是怎么了?”

没等白姨娘说话,锦眉已经上前一步,屈膝道:“回老太太的话,太太说,老太太相中了这两个丫头,叫送到老太太这儿来听使唤。”

顾老太太这才明白,眉毛顿时就要吊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丫头不是在秀云院子里当差的么?”

孟素蓉欠欠身:“原本是的,但既然母亲看中了,白氏素来孝顺,怎么能跟母亲争?儿媳已经把藤黄和石绿送了过去,将这两个丫头换过来给母亲使唤。”

白姨娘怎么肯要藤黄和石绿。她从前就嫌藤黄太老实,连去二门上拦老爷都不机灵,石绿更是顾怡然和柳姨娘屋里的丫鬟,柳姨娘跟她可是死敌,但看顾运则在座,就不敢过分哭闹,只扯着顾老太太的衣裳嘤嘤地哭。

顾老太太气得对孟素蓉怒目而视:“谁说我看中了这两个丫头的?”

孟素蓉微微抬抬眉毛,神色诧异:“母亲若不喜欢这两个丫头,怎么连她们的身契都要拿着?”转头扫了一眼香草和芳草,“老太太是慈心的人,在这屋里当差是极轻省的,只是你们要仔细,决不许怠惰!”

香草和芳草面面相觑。她们两个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锦眉带来的两个婆子拉扯过来了,任由白姨娘怎么发怒都没用。两人对看一眼,一起将目光投向白姨娘。

白姨娘险些被孟素蓉的话噎死,眼看顾老太太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扯着她的衣襟小声哭个没完。孟素蓉神色淡漠地瞧着她,开口道:“白氏,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哪能这么跪着?地上凉,伤了身子。”藤黄和石绿一路跟了过来,这时听了这话,立刻过来,双双将白姨娘小心扶了起来。

顾运则在一边看着,暗暗叹气。他岂能看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当下重重咳嗽了一声:“既然母亲看中了,这两个丫头就留在母亲这儿听使唤便是。白氏有身孕,这两个新来的只怕也伺候不好。”

说起来,顾运则对家中这些事儿也委实头疼。孟素蓉出身,相貌清秀性情柔和,算得上贤良淑德,顾运则那些同官们的内眷,还真是没有几个能与她相比的。何况顾运则自己心里明白,他虽然能读书会做官,但这仕途之事,还真不是你有才学就能上去的。

不说别人,只看他中进士那一榜的状元,如今还在翰林院熬着资格呢。他如今能到这知州之位,固然是他自己上进,但岳家的助力却也不可小觑。偏偏自己的亲娘全不知晓其中曲折,只觉得儿媳不生孙子便是大罪。再加上当初未达之时,白姨娘常来家中伺候,顾老太太这心自然就歪了。这是他的亲娘,他也不好太过拂逆,只得委屈了妻子。

原以为将顾浩然带出去念书,孟素蓉又生了嫡子,白姨娘该收敛些了,却想不到这半年多在沔阳没有主母,白氏管事惯了,竟越发张扬起来,也难怪孟素蓉要出手整治她。顾运则想想便觉烦心,脸上不由得就沉下来:“明明怀着身子,怎么就不知自己仔细,还要太太替你操心?”

白姨娘这半年多来没有人管束,倒是成了习惯,直到顾运则沉了脸,才发觉自己已经引得他不快了,不敢再哭,只得让藤黄石绿两个一左一右搀了起来。顾运则并不看她,只是过去扶顾老太太,回头向孟素蓉道:“开饭吧,前头忙了一天,我都饿了。”

第26章 四两拨千斤(下)

当家男人说要开饭,顾老太太到了嘴边的话也就都咽下去了。白姨娘虽然得她偏爱,可是跟自己儿子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忙道:“快开饭,快开饭。”

一顿饭用得有些沉沉不乐,白姨娘也不敢再生事,规规矩矩把饭用过了,起身告退的时候一双眼睛直往顾运则身上转,本想装装肚子疼的,但看顾运则脸色不好,只管跟顾老太太说话,于是话到嘴边最终也没敢说出来。

孟素蓉倒是带着女儿早早告退了,顾嫣然有些惴惴:“爹爹好像生气了。”

“是啊。”孟素蓉半是叹息半是含笑,“现下你可明白了?若是照着你说的法子,当着众人的面向你祖母要身契,会是如何?”

顾嫣然低了头:“女儿明白了。”

孟素蓉轻轻拍拍女儿单薄的肩头:“这一天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儿还得过来帮着娘呢。”

顾嫣然抬起头眼睛一亮:“我先去瞧瞧蔚哥儿再回去。”

孟素蓉失笑:“蔚哥儿这会儿也该困了,你过去一逗他再走了困,晚上又要闹腾乳娘。快回去罢,愿意写字就写几张,不然吹吹笛子也成,只是不要做针线了。”

顾嫣然答应着,带了写意和丹青回自己院子里去了。孟素蓉回了自己院子,便径去了蔚哥儿屋里,哄着他睡觉。蔚哥儿在床上打着小呵欠,还非睁着眼睛不要睡,孟素蓉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轻轻拍着他,刚把他拍得迷糊了过去,便听外头脚步声轻轻地响,顾运则悄悄走了进来,在床边也坐了下来。

蔚哥儿似乎被惊动了,眼睛睁开一线,但终究挨不过睡意,转了转小脑袋,把肉乎乎的小拳头挨在嘴边睡着了。孟素蓉默默地守了他一会儿,见他睡熟了,才轻声叮嘱乳娘好生看着,自己起身回卧房了。

顾运则跟起身跟着她,进了内室,见孟素蓉默默无言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就径自坐到梳妆台前卸起了钗环,神色中含着一分愠怒,却有三分无奈伤感。夫妻二人在镜子里对了对目光,顾运则看看丫鬟们都在外头,还是干咳了一声:“母亲性子执拗,又上了年纪,你多担待些。”

孟素蓉拔下发间玉钗,淡淡道:“这许多年了,我岂不知母亲的脾气?”

顾运则有些讪然:“我方才已与母亲说了,白氏年纪也不小了,这一胎只怕要怀得辛苦,就叫她在自己院子里养胎,不要出来了。”

孟素蓉心下微微一松,点了点头:“听说新到灶上的孙婆子手艺合她口味,不如就在她那院子开个小厨房,将孙婆子调过去专门伺候罢。总归是有身孕的人,口味上难免刁些,单独开个小厨房,想用什么也方便。从前的宅子都小,便是想立小厨房也没个地方,如今地方足够,就立起来罢,待她生产过后再撤掉就是。”

“还是你宽厚。”顾运则这话说得倒是真心真意。孙婆子是白姨娘自己挑了买进来的,虽然调走了芳草香草,却给她立了小厨房,也无非是表示对她肚子里那一胎没有什么企图。说起来,倘若孟素蓉是个心窄不容人的,白姨娘这些年又哪里能养得这样张扬?就是后宅也没有这样安宁,早不知闹出多少事来了。

孟素蓉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最终还是柔和地笑了笑:“老爷也在外头忙了一天公务,早些歇息罢。”说着起身过来替他宽掉外袍,却摸到他袖里一封纸,“这是什么?”

“瞧我这糊涂劲儿!”顾运则连忙从袖中摸出封信来,“这是姨妹家中来的信,今儿刚送到,揣在袖子里就忘了给你。”

“素兰的信?”孟素蓉也猛然想了起来,“倒是我也糊涂了,韩家祖籍不就在这附近?老爷这一调任,倒是离得近了。”

“快瞧瞧信上说什么。”顾运则见妻子脸上露了笑容,自己也高兴起来。

孟素蓉拆了信,见里头厚厚一迭信纸,全是簪花小楷,心里不由得就有些微微的酸热——从前在娘家时,姐妹两个习的就是这簪花小楷,直到如今,两人的字迹还有五六分相似。

孟素兰比孟素蓉小三岁,却是一及笄就与韩家独子韩缜定了亲,只是因孟素蓉的亲事拖延,也一直拖到了十七岁才出阁。嫁入韩家头一年就生了长子韩晋,今年有十五岁了,过了两年又生了女儿韩绮。她是个精明能干的,又没有妯娌小姑的麻烦,且嫁在京城离娘家也近,这些年在韩家可算过得顺风顺水。

“韩家在这边乡下有一处庄子。”孟素蓉看着信略有些惊讶,“韩老夫人怎么不住老宅,倒来了乡下的庄子守孝?”

顾运则随口道:“或许喜欢乡下清静罢。”这个连襟家中他也是拜访过的,“韩老夫人看着是个爱安静的人。”

别人的家事,孟素蓉也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往下看了信不觉笑起来:“素兰说,过了九月孩子们的孝就满了,到时候让他们来给姨夫姨母请安呢。”韩晋等人是孙辈,给祖父守孝便是一年,期满之后也可以出来走动了。

顾运则忙道:“韩家有老夫人在,该我们先去拜访才是。”虽说孝期之内不可出门,但亲戚上门倒没那么多忌讳,“韩少傅过世之时我们也不能去吊唁,既知道离得这样近,很该去探望。”

孟素蓉一想是这么个道理:“既是这样,老爷几时得空一起去?照妹妹的信上说,这庄子离得不远,若是老爷休沐,带上孩子们一日也就来回了。”

顾运则点头道:“既是这样,宜早不宜迟,若是拖到外甥们先来,就显得咱们不尊重了。不如下个休沐日我们就去。”

两人正说话,便听外头有动静,孟素蓉微微扬声道:“什么事?”

门帘一掀,锦心眼神含怒地进来:“回太太,藤黄过来了,说白姨娘身子不适,还不让请郎中,藤黄不敢瞒着,所以来回太太。”白姨娘有身孕,藤黄和石绿都不敢怠慢,纵然觉得她多半是装的,也不敢置之不理。

孟素蓉瞥了一眼顾运则:“这会儿也还不算晚,叫门上立刻去请郎中,白氏肚子里还有一个呢。锦眉来替我穿衣,我也过去瞧瞧。”

顾运则有些尴尬:“想来也没什么大事,你明日还有许多事,叫丫鬟们去瞧瞧也就是了。”

孟素蓉微微一笑:“她怀着孩子呢,不可大意。老爷先歇下罢,衙门里的事更是累人。我过去瞧瞧,若无事就回来了。”

出了屋门,孟素蓉沉声问藤黄:“你过来回话,旁人知道么?”

藤黄忙道:“奴婢一路过来的,不曾惊动人。”

“那就好。”孟素蓉看了一眼锦眉,“你想办法去老太太院子里透个话给芳草,就说白姨娘身子不适,还不曾请郎中。记着,不要太早,总得等郎中快来了再说。”

锦眉一点就透:“奴婢只当去找山药绣荷包的。”

孟素蓉微微一笑,举步往白姨娘的小院里走去。她走得很慢,直估摸着郎中也差不多要到了,才走进院子。一进去就听见白姨娘在屋里哼哼,石绿有些着急地道:“姨娘,还是快请郎中吧!”

白姨娘呜呜咽咽:“请什么郎中,这黑灯瞎火的,又得去扰着老爷太太。”

石绿道:“姨娘别担心,太太早就给了奴婢一块对牌,这会儿奴婢拿着对牌去请郎中就行了,不必惊动太太的。”

白姨娘闻言便是一噎。她哪儿是什么真的不适,不过是看见顾运则去了孟素蓉的院子,只想找个借口把人拉过来罢了。若是石绿径自去请了郎中,顾运则连知道都不知道,还有什么用?

孟素蓉在门外听得微微冷笑,亲手掀了帘子进去:“白氏这是怎么了?既身子不适怎么不请郎中?”

白姨娘这会儿有些骑虎难下,她本以为惊动了顾运则,孟素蓉必然恼怒不肯过来。自打孟素蓉生了儿子,整个人都仿佛不大一样了,两张丫鬟的身契,居然就招得她直接将自己的两个丫鬟带走了,比起从前的绵软真是判若两人。既她这样强硬了,必然是不会来看自己的,岂知这偏偏又来了,这时候再说自己无事岂不是自己打脸,只得按了小腹道:“怎么劳动太太过来了,妾就是肚子有些难受罢了。”

“哦?可是动了胎气?”孟素蓉刚说了一句,就听外头顾老太太的声音急冲冲地传进来:“怎么动了胎气?你们太太呢!秀云肚子里可是顾家的骨血,怎么连个郎中也不请!人也不来!难道是不想让秀云——”顾老太太一头冲进来,一见孟素蓉就站在白姨娘床边,后半句话顿时噎了回去,有些尴尬。

“怎么连母亲也惊动了?”孟素蓉仿佛没听见顾老太太的话,含笑往前迎了两步,“母亲先坐下,郎中马上就到。”

这下子白姨娘尴尬了:“老,老太太怎么来了?”

顾老太太还没坐下,先狠狠回头瞪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芳草。就是这个丫头跑来跟她说白姨娘动了胎气,可太太派去的两个丫鬟既不去报太太也不给请郎中,就把人扔在院子里晾着。白姨娘肚子里可是还有一个呢,且刚到那天就跟她说了,跟当初怀顾浩然的时候一个反应,十有八九还是个男胎,这可就是孙子,怎么能怠慢?

结果她这喘吁吁地跑来了,还抱怨媳妇,没想到媳妇就在这儿呆着呢,自己方才说的话只怕都被听了去,岂不尴尬?

“你这是怎么了?”到底还是更关心白姨娘肚子里的孙子,顾老太太顾不上质问芳草,先问白姨娘。

白姨娘正要再把刚才的说辞来一遍,藤黄已经快步进来:“郎中来了。”

第27章 亲戚喜相逢(上)

白姨娘没想到孟素蓉真的请来了郎中。按说这时候门上已经下钥,一般人都不愿意黑灯瞎火地再来麻烦一趟,她也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想把顾运则拉到自己房里来瞧瞧罢了。原想着孟素蓉今日恼了,必然是不肯请郎中的,如此拖到明日,就好在顾老太太面前哭诉一番,谁知道事情偏偏不如意,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并不情愿让郎中诊脉。

顾老太太却是将她的装模作样当了真,一迭声地请郎中快些诊脉,白姨娘也只得隔了屏风将手伸出来。郎中坐下细细诊了一番,诊过左手又要诊右手,倒弄得顾老太太紧张起来,连忙问道:“怎样,可是有什么不适?”

郎中收了手,欠身道:“这位奶奶年纪不小,妇人有孕本是劳累之事,年轻人血气充沛坐胎稳当,年纪愈长便愈是血气凝滞,故愈年长愈难以有孕。这位奶奶如今,只合静养,饮食亦要以清淡为主,万不可操劳,亦不可大喜大怒,否则只怕…”

顾老太太一听这话心就吊了起来,忙道:“那还要请先生开个方子好生补补。”

郎中摇头道:“是药三分毒,且这不是补的事儿,还需孕妇本人静心养气,调节心绪才是。”想了想道,“补身的药膳倒是可开几份,每日吃吃。要紧的是那等喧嚣热闹之处不可去,每日只在安静之处活动,瞧着这院子就不错,日光充足,又有花木,就在这里静养为上佳。不可大说大笑,不可动气焦躁,饮食不可过于精细,若大鱼大肉,则油腻太过于身子无补…”

白姨娘在屏风后头听着,一阵着急。照这郎中的说法,岂不是要把她圈在这院子里?忍不住道:“我自觉身子健旺得很,从前生了一胎,郎中也不曾说过这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