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这说的什么话。”谢宛娘今日实在没心情跟她周旋,“我跟着戏班子的时候,见过乱兵杀人,杀得满地是血,人头都砍下来——”她说着,自己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只觉得后背发冷。

“别说了——”白姨娘万没想到问出个这样的结果,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就吐了出来,吓得谢宛娘还要过来给她顺气。

可是白姨娘这一吐竟然止都止不住,直吐得翻肠倒肚,眼泪都出来了,才勉强止住,倒把谢宛娘吓得不轻:“姨娘,你没事吧?”

“我,我回去歇着。”白姨娘有气无力,“就不该跟你说话!”这一通呕吐吐得她从心口到小腹都有些抽痛,千万不要是动了胎气才好。

谢宛娘也无心挽留她,自己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吕良这一去就连个消息都没有,她在顾家究竟会怎样?做丫鬟要做到什么时候?吕良什么时候才能立了战功回来接她?若是万一阵亡在西北了呢?

西北!谢宛娘忽然站了起来。今儿来的不就是西北军的人吗?她好像在衙门口听见有人管那个穿盔甲的叫蔡将军,说不准他会认得吕良?也许她该想办法跟蔡将军搭上话?她一直不怎么相信吕良一去就没了消息,总疑心有些事孟素蓉在瞒着她,或许她真该自己想想办法…

第43章 十五上元节(上)

西北军来征粮的事儿,并没有影响到沔阳城百姓们的生活,到了正月十五那日,城里依旧扎起花灯,满街都是喜笑颜开的人,摆摊子的摆摊子,赏灯的赏灯,热热闹闹,挤了一街。

顾家两辆马车全都出来了,除了顾老太太不爱这热闹,顾运则在衙门里忙之外,白姨娘都想来,被孟素蓉斥责了几句按回去了;另外蔚哥儿还小,也被早早哄睡,留在了家里。

韩绮姐妹两个是一早韩家就用车送了过来,这会儿三辆马车排成一排,加上仆役婆子得有二十几人,直往沔阳最宽敞的金匮街上去。

这个时候,虽说是知州大人家的车,也是走不动的,眼瞧着前头就是金匮街,人挤得满满当当,马车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众人只得下车步行过去。好在今日上元节,各家姑娘们都出来,讲究些的戴着帷帽,小门小户的索性就不加遮掩,也无人说什么。

“姨母——”才走几步,韩晋就从旁边挤了过来,挤得头上出了层薄汗,“料着姨母会走这条路,果然见着了。”

孟素蓉被他吓一跳:“晋哥儿?你怎么——”这会儿不该在书院么?

韩晋笑着打躬作揖:“姨母可千万别告诉我祖母,一年就这么一回,容我松散半日。”说着,随手把后面人拽过来,“其实是周兄弟想看看沔阳的风俗,我才带他来的。”

来都来了,孟素蓉还能说什么?何况又不是自己儿子。

“磊哥儿和浩哥儿呢?”别人管不着,若是顾浩然也偷偷从书院跑出来,那少不得要告诉顾运则了。

韩晋嘿嘿一笑:“他们年纪小,怕带来走散了,就没叫他们。”

孟素蓉这才松了口气,正要说话,身边的韩绮已经细声道:“姨母,哥哥来都来了,周公子又是客,姨母就别告诉祖母了好不好?”

韩绮委实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周瀚。那日顾家人一走,飞金就带着几个小丫鬟过去帮她收拾东西,让她到韩老夫人院子里去抄经,顿时把她吓了一跳。本来心里有鬼,自然要问个为什么,飞金只稍稍漏了两句话,就说得她面红耳赤,只得去了韩老夫人处。

好在韩老夫人没再当面斥责她,却是一连十几日都把她拘在屋里,说是抄经,其实是拿了《女诫》来,这里头的意思,简直不言而喻。足足抄到昨日,也就是因着今日说好了要来观灯,韩老夫人才将她放了出来。

方才在马车上,她是半点欢喜的心思都没有。一则惦记着周瀚,却又知道以后只怕再难谋面;二则顾嫣然就坐在对面,想起飞金说韩老夫人指责她踩着姐妹抬高自己,就觉得又气又恨,颇怀疑那日亭子里的事定是顾嫣然告状,却还要装着笑脸说话,真是没意思。

万想不到,韩晋居然会带着周瀚跑来观灯。虽然明知道周瀚的身份有些高不可攀,却也是多见一次便好些,忍不住就出言帮韩晋说话了。

孟素蓉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不明白韩绮那点心思,明面上是说韩晋,其实是为了周瀚,真是跟孟素兰一个脾性。这样想着,便转头看看自己女儿,只见顾嫣然拉着顾怡然,规规矩矩站在自己另一边,离韩晋和周瀚远远的,心里便有些安慰,遂道:“既来了也就罢了,只是小心些,人多,千万莫被挤伤了,还要小心有贼。”

韩晋笑嘻嘻地应了,众人举步往前走,他便觑个空儿挤到顾嫣然身边笑道:“表妹看上了什么只管说,我买给表妹。”

顾嫣然正躲着他呢,就连周瀚她也躲着,免得再让韩绮想出个什么招儿来踩她,见韩晋又自己凑了上来,心里就烦。幸而戴着帷帽,倒是不用陪笑脸,淡淡地道:“多谢表哥,我也带了有银钱的,表哥很该替老夫人和姨父姨母买点东西。”

韩晋摸了摸鼻子,干笑道:“是该买,可若买了,今日之事不就露馅儿了么…”他当初在京城时也有个名声,太子少傅家的长孙,书读得好,人生得也好,出门去谁不高看一眼?就是在外头遇着各家夫人们带出来的女孩子,也都免不了要悄悄瞥他一眼。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京城里也有诗会画会,各家的少年男女在长辈监督之下见面也是有的。更不必说那些久居京城的勋贵官宦人家,多年嫁娶,那亲眷网铺得极大,哪家算算也能叫个拐弯表兄表妹的,有时说话便更方便些。

那时候他跟着祖父也没少出风头,无论向哪个女孩儿献几句殷勤,也都能博得青眼,至少也要笑上一笑,倒没有哪个如顾嫣然这般冷淡。就说舅舅家那位玫表妹好了,比这位表妹就小一岁,每次自己去了都是笑嘻嘻地直唤表哥,求着自己给她淘弄外头那些小东西,哪似这一个——人不大,倒是古板。

周瀚在旁边跟着,倒是笑道:“还是顾姑娘孝顺,我也该挑几样东西给我娘才是。只是不知道挑什么好,韩兄你可得帮我想想。”他一边说,一边借着摊子上花灯的光亮往顾嫣然帷帽里瞧了瞧。其实今日是他撺掇着韩晋来沔阳的,顾嫣然那条绣着含笑花的帕子弄得他百爪挠心,怎么都想弄明白了。

“京城什么好东西没有,周公子不过捡着沔阳这边有些特色的东西买几样,让侯夫人瞧瞧新鲜罢了。”韩绮笑盈盈地接口,不动声色地插到顾嫣然和韩晋之间。

“韩姑娘说的是。”周瀚本来也不是要挑什么东西,随口答应一句,捡起一柄竹刀来看了看,笑道,“这个东西,我二哥小时候倒喜欢。”

韩晋想了一想,不大确定:“是你庶兄周鸿?”他肚子也有京城人家的一本帐,自然知道周瀚说的是谁,只是不确定周瀚这时候会想起他的庶兄来,毕竟周瀚的嫡亲兄长、平南侯世子就是因为跟这个庶弟赛马才身亡的。

“是。”周瀚窥着顾嫣然的脸色,只是有隔着层帷纱看不清楚,“他打小就爱这些舞刀弄剑的,如今去西北从军了。”

韩晋有些惊讶:“周二公子今年也只才十六七岁吧,这就去西北从军了?”

“过了这个年就可算十八了。”周瀚笑笑,“本来我母亲也说年纪太小,西北又是苦寒之地,无奈他胆子太大,在京城里恣意行事得罪了人,父亲无法,只得将他送了去西北,也好避一避祸。”

韩晋越发的好奇了:“这是闯了什么祸?难不成又跟人打架了?”他在京城的时候好像也没听说过纨绔圈子里有周鸿这号人,若不是平南侯世子过世,只怕外人都不知道平南侯府还有这么个二公子呢。

周瀚稍稍压低了声音:“年前李御史那案子,韩兄总知道的吧?”

这案子谁不知道?韩老夫人也正是因此才全家迁回原籍守孝的。

“李御史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皇上虽不曾罪到他家中人,却也是亲口断了他下天牢的,可见是有罪,京中诸人,也是因此才不好去吊唁。”周瀚叹了口气,眼睛却瞥着顾嫣然,“偏我那位庶兄,不但跑上门去吊唁,还亲自送棺柩出了京城。”

韩晋倒吸了口凉气:“那不是得罪了茂乡侯府?”

“可不是。”周瀚摇摇头,“他不但送出了京城,还想要一路送到李家家乡去,也不顾李家孤女寡母要避嫌。一直走到夷陵,大约是身上没了银子,才被我父亲使人拦了下来。父亲怕他留在京中被人报复,这才送他去了西北。”

“哦——”韩晋有些感叹,“周二公子确实——莽撞了些…”

顾嫣然站在一边,看起来像在摊子上挑东西,其实耳朵一直竖着听周瀚的话:李家孤女寡母,一直走到夷陵,身上没了银子…

她忽然想起了在夷陵客栈后门院墙外面听见的那几句话,怎么,难道那个当了身上玉佩给李夫人买药的周姓少年,就是周鸿?那么那天李菡姐弟来回拜的时候,记得是有个少年陪她们一起来的,但站在了门外并没有进来,当时她在里屋,只从帘子缝里影影绰绰看见个人,却也没看清楚相貌,莫非那个就是周鸿?可好像又比在生辰宴上见的要高些——是了,都一年不见,少年人十五六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自然一年变一个样儿,就连声音都有些变了呢。

“姐姐——”顾怡然扯了一下顾嫣然的袖子,才让她猛然回过神来,“可挑好了没有?要不然去前头买?前头还有好些花灯呢。”

“哦——”顾嫣然一转头就见众人都在看着她,脸上顿时热起来,“也是,前头还有好的,我们去前头瞧瞧。”

“表妹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韩绮也戴着帷帽,倒是不必怕被人瞧见,可以一直看着周瀚,因此将周瀚对顾嫣然注视的神色全部收入眼中,心里一阵阵的泛酸。

早在第一次见顾嫣然的时候,她就不喜欢这个表妹。打小儿她是家中的嫡女,从祖父到下头的丫鬟婆子,哪个不是捧在手心里?年纪渐长又生得俏丽,在衣饰上格外费心,最讨厌就是与人穿相似的衣衫。偏偏这位表妹,第一次上门就穿得与她相仿。后头一同上学,禇先生那里赞她便罢了,就连朱先生,教起琴来十分苛刻的,居然也赞她以情入琴,能抚中其中意味来。饶是她这个多学了几年的表姐,还没得朱先生这一声赞呢。

如今来了个周瀚,居然一眼眼的也只看顾嫣然,究竟这表妹好在哪里,谁能告诉她?

第44章 十五上元节(下)

一条金匮大街逛下来,孟素蓉就觉得累了。她身子本来比旁人弱些,看花灯只靠两只脚走,金匮街又特别的长些,故而街头走到街尾,便觉吃力。好在沔阳城内最好的花灯都在这条街上,逛过了这条街也就看了个差不多。

虽然韩晋意犹未尽,但孟素蓉不肯放他们自己在街上逛,执意叫两人都回了顾家歇息,以便明日一早能赶回书院去。韩晋想想这事儿被韩老夫人知道的后果,也只能老老实实听话了。

回了顾家,各人也是筋疲力尽,都往自己院子里去。顾怡然今夜玩得开心,话也比平时多些,跟顾嫣然一边往自己院子走,一边还看着自己拎在手上的花灯。顾嫣然看她那样子,忍不住一笑:“叫花青拿着吧,明日再看也跑不了。”

这花灯是韩晋执意要买的,几个女孩儿每人一盏,还替蔚哥儿带了一盏走马灯。周瀚也想买的,但被孟素蓉婉言谢绝了,反倒自己掏钱给女孩儿们买了几件东西,又给韩晋和周瀚每人买了一个竹雕的笔筒。

“这花灯真好看,扎灯的人手真巧。”顾怡然有点不好意思,把花灯交给丫鬟,“我还忘记谢谢表哥。”

顾嫣然笑了笑:“无妨,母亲替我们谢过了。”

顾怡然今晚太过兴奋,嘴还是停不下来:“周公子真会挑花灯,那盏走马灯别人都没瞧见,他就挑出来了,果然是最好的。”

“周公子是京城人,京城的花灯比外头花样自是多的,他见得多,自然会挑。”

“周公子今儿晚上说的事是真的吗?”顾怡然又想起周瀚的话来,“周家那位二公子,居然害得自己兄长从马背上摔下来身亡?这,这也太狠心了。”说到这里,小心抬头看了一眼顾嫣然。平时她也嫉妒嫡姐,可是若嫡姐从马背上摔下去…顾怡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了,这是一条人命哪。

顾嫣然皱起眉:“这是别人家的家事,我们没有亲眼看见,并不知道里头是不是有些误会,不可妄下论断。今日周公子也有些失言,我们听就听了,切记不要出去乱传。”说实在的,她总有些不能相信周瀚的话。

周瀚所说平南侯长子坠马一事,她也听秦知眉说过的,但只说是兄弟两人赛马,至于周大公子究竟为何坠马,秦知眉可没有说是周鸿害的。何况,在她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一个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又不顾茂乡侯府和德妃的威压,肯当光身上玉佩送李家人返乡的人,不会干出杀害自己兄长的事。

“那——是周公子说谎?”顾怡然糊涂了。她是相信周瀚的,生得那么好看、又那么尊贵的少年,怎么会说谎呢?

“也不一定,或许中间有些误会,我们都不曾目睹,所以不可轻信。”顾嫣然想了一想,又道,“无论如何,这些话千万不要再说出去了,传别人家的闲话不妥,你听听也就罢了。”

“哦——”顾怡然老老实实应了,却又忍不住漏出一句,“姐姐,绮表姐跟周公子好似很投缘…”

“别胡说!”顾嫣然吓了一跳,看看左右都是心腹丫鬟,这才松了口气,板起脸道,“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顾怡然支吾着不敢说话了,花青顶不住,小声道:“是绢表姑娘说的,我们姑娘只是听。”

“以后这样的话,连听也不要听。”顾嫣然肃然道,“花青,再有这些的事,你立刻指个借口把姑娘带开。二妹你也听着,这种话以后既不要听,更不要传,传出去了,说不定就坏了表姐的名声。”

顾嫣然极少在弟妹们面前这样板着脸,顾怡然吓得慌了,红着眼圈道:“我再不敢了,姐姐别告诉太太…”

“我不说。”顾嫣然叹口气,“你还小,不明白这里头的要紧,以后切记着我的话,别等将来闹出事来吃亏。绢表妹——”略一踌躇,还是道,“我们年后就不去韩家那边附学了,以后再见了,只说些读书学琴的事,别的都不要说了。”

顾怡然点头如捣蒜,深悔自己今晚不该太过高兴,什么话都说出了口,蔫头蔫脑带着花青回房了。银朱早备好了热水,见顾怡然这样不觉有些惊讶:“姑娘这是怎么了?”

花青冲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问,自己服侍顾怡然进净房沐浴,一面低声细气地道:“姑娘,大姑娘跟您说的话都是正经话,有些事姑娘还小不明白,太太呢,又不好平白的跟姑娘说起,姑娘以后有什么事,正该多去问大姑娘才是。”若是自家姑娘跟大姑娘姐妹处得好,她们做丫鬟的也跟着放心。

“我又不是太太生的…”顾怡然没精打采地伏在浴桶边上,“姐姐会不会告诉太太,太太若是生气…”

“姑娘若是听大姑娘的话,大姑娘又何必去告诉太太呢。”花青年纪渐长,对这府里的事也看得越发清楚,“太太是个心善的,姑娘规规矩矩的,自然能得太太喜欢。”

“可是姨娘总埋怨我不是个儿子…”

“姨娘糊涂。”花青不像石绿那么稳重,说起话来也比石绿敢说,断然就给柳姨娘扣了顶大帽子,“奴婢说句犯上的话,姨娘要个儿子来做什么?跟太太生的蔚哥儿抢家产不成?再怎么太太生的也是嫡子,将来这家业都是蔚哥儿的。太太就是再心宽,也不会欢喜浩哥儿。可是姑娘就不同了,碍不着太太什么,将来太太替姑娘挑一门妥当的亲事,再陪送一份嫁妆,姑娘自在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奴婢是姑娘的奴婢,只有盼着姑娘好的,太太不是姑娘的亲娘,可大姑娘总是姑娘的亲姐姐啊。有什么事儿太太教了大姑娘,姑娘好生去问问,不是也能从大姑娘处学些?”

顾怡然低头不语,仔细寻思去了。花青见她听进去了,也就闭了嘴,伺候着顾怡然睡下,就悄悄去了下房杨妈妈屋里,将自己方才和顾怡然说的话讲了一遍:“奴婢瞧着,姑娘是听进去了。”

杨妈妈听了点点头:“听进去了,就是她的造化。也是咱们太太心太善了,惯得这些姨娘们不知道天高地厚。从前孟家也没有个妾室,柳姨娘没见过,就不知道这妾该怎么当。”

这话花青不敢接,陪着笑道:“太太心善,大姑娘也心善,若肯多教教我们姑娘,姑娘就得多少好处呢。”

杨妈妈看她一眼:“你是个好的,多劝着姑娘规规矩矩的,将来自然都有好处。倒是这绢表姑娘,倒真不是省油的灯。嘿,姨太太家这两个表姑娘,还真是离得远些的好。”

花青有些忐忑地道:“我们姑娘虽听了这些话,可除了今儿晚上跟大姑娘说了之外,真没往外头传半个字的。”

杨妈妈心道顾怡然也没地方去传什么闲话,嘴上却道:“二姑娘人小不懂事,就怕被人带坏了,你好生瞧着,有什么不好,或来告诉我,或跟大姑娘身边的写意说。俗话说仆从主贵,咱们不说贵不贵吧,只是主子好了,咱们才好,你可明白?”

花青连声答应,从杨妈妈房里退了出来,正准备回自己下房,忽见园子里有个人影,不由吓了一跳:“谁?”这时候众人都要歇下了,谁还在园子里走呢?

那人影也被吓了一跳,从暗影里往外稍稍走了一步:“是,是我——”

花青觑着眼睛看过去:“啊,是宛娘姐姐啊,吓我一跳。怎么这时候还没歇着呢?可是老太太有什么事?”

“不,不是。”宛娘虽往前走了一步,大半个身子却还在树影里,花青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老太太许我今晚在附近看看花灯,所以这会儿才回来。”

花青不疑有他。宛娘在顾家地位特殊,虽说做的是丫鬟们的事儿,但却没有签卖身契,别说丫头们都要叫声姐姐,就是姑娘们也这样叫的。今晚顾老太太不去街上看灯,宛娘也就说不去,但孟素蓉等人走了,顾老太太放宛娘去附近街上瞧瞧倒也是有的。

“那姐姐快去歇着吧,明儿还有事呢。”

宛娘答应一声,回身就走。顾老太太院子里已经熄了灯,她摸着黑进了自己屋里,爬到床上才松了口气。不管怎样,今晚总算是跟那蔡将军搭上了话。想不到这蔡将军祖籍也在福州一带,真是太好了,只可惜他不知道吕良——真没想到西北军居然有十好几万人呢!

想到这里,宛娘又发起愁来:要如何才能打听到吕良的消息呢?难道让她自己跑到西北去不成?可就听蔡将军的说法,纵然自己能去西北,只怕也找不到吕良呢。好在蔡将军在沔阳这里催完粮还要去别的地方,过些日子还要回沔阳的,那时候再去找他想想办法。

第45章 祸从天上来(上)

出了正月十五,这个年就算过完了,各家又开始忙着收拾东西,把过年才用到的统统收拾装箱,好等明年再用。

因为不再去韩家附学,孟素蓉就更多地把家里的事儿交给了顾嫣然姐妹两个,自己腾出手来,一则是照顾蔚哥儿,二则是备着白姨娘生产,三则,也是要顾着外头。

“这次西北军来催粮,弄得蹊跷。”一个年节间,衙门里的事也多,本来要防火防盗,今年又加上征粮,顾运则也是直忙到出了正月,才能稍稍闲些,到孟素蓉房里来说说话。

“有什么蹊跷之处?”孟素蓉正忙着给蔚哥儿准备抓周的东西。蔚哥儿生下来时顾运则已然来沔阳上任,故而洗三和满月都没有办,只有秦家和程家这样交好的人家送了贺礼来,因此这周岁就预备好好办一办,毕竟是顾家的嫡子,前头虽有哥哥了,可总归只是庶出的。

“往年也有来征粮的,可我翻了翻从前的卷宗,一来不是这个时候,二来,也不是西北军亲派将领,怎么这回弄的,倒好像西北军连粮草都没有了,等米下炊似的。”顾运则一面说,一面从桌上拿起一柄牛角小刀来,“这个也要放?我们顾家的孩儿,又不从军。”

“男孩子纵不从军,也要学学骑马打拳,强身健体也是好的,横竖不过是个彩头,放进去罢。”孟素蓉说完,又道,“那蔡将军可说过什么不曾?”

顾运则摇摇头:“正是因他什么也没说,所以我才只是‘觉得’不妥。哎,你可知道,那蔡将军也是福州人士呢。他这些日子在附近州府征粮,再过几日就要回来,到时我以同乡身份请他吃酒,再问问情况。”

孟素蓉只点点头。外头的事儿,她虽懂得,却终究是身居后宅的妇人家,绝不会比顾运则知道得更多,有些事她便出出主意,有些事自己不晓得,就不乱开口。

厢房里又传来咯咯的笑声,一直传到门口,夫妻两人一抬头,只见顾嫣然搀着胖胖的蔚哥儿,一摇一晃地往屋里走。内屋的门槛低,但蔚哥儿仍旧跨不过来,整个小身子都趴在上头往里爬。孟素蓉连忙过去要抱,蔚哥儿却不让,硬是让人搀着自己翻了过来,险些扑到地上去,吓得乳娘连忙抱住了,他还抬头冲着孟素蓉嘿嘿笑。

孟素蓉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在女儿头上戳了一指头:“这么大了,还领着你弟弟闹。”

顾嫣然只笑。最近蔚哥儿开始学走路,特别积极,根本不肯让人抱,把乳娘累得够呛。顾嫣然就每天陪着蔚哥儿走,倒是比从前笑得更多了。

孟素蓉也就是随口说说罢了。顾家这情形,顾嫣然虽是嫡长女,在顾老太太那里却是远不如顾浩然得脸,更不必说还有个白姨娘整日里得意扬扬地给人添堵。也就是自己生了蔚哥儿这一年,顾嫣然脸上的笑容日渐增加,倒像个年轻小姑娘的样儿了。孟素蓉看着女儿这样只有高兴的,哪会当真埋怨呢。

正是父女母子亲热成一团的时候,杨妈妈从外头进来:“老爷,太太,京城舅老爷家来的急信。”

顾运则不以为意地接了,打开来只扫了几眼,脸色就不对了。孟素蓉看着不像,连忙示意女儿带着儿子下去,低声问:“是什么事?”

顾运则脸色铁青,把信递了给她:“你看看,舅兄他们也太莽撞了,不知从哪里弄了个人来,指证陆镇冒杀平民领功,如今查无实证,那人被砍了,舅兄等人也被贬了官!”

孟素蓉大吃一惊,几乎是把信抢了过去,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也煞白了:“大哥这是,这是从哪里弄的人?”

顾运则默然半晌,才低声道:“当初吕家村…按吕良的说法,只有他和谢宛娘逃了出来,要么就是吕良不知还有侥幸逃生之人,要么就是——”

“假的?”孟素蓉心思转得也不慢,顿时脸色更难看了,“大哥他们,上了当!”

顾运则点了点头。他这位大舅兄,只是性子太梗直了些,不过此人不是他寻来的,怕是旁人受了骗,带了这么个人来,说得头头是道,他也就信了。

“只怕如此一来,后头的事就更难了。”出来一个假的,已经惹得皇上大怒,日后纵然找个真的来,皇上恐怕也不相信了。

“早知道,该把吕良送过去…”孟素蓉心里后悔,情不自禁地吐出半句话。

顾运则却摇了摇头:“若吕良真送去,也未必有甚好结果。你想,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做这个局?”

“难道是陆镇知晓吕良逃出,怕他日后揭露真相,这才未雨绸缪以绝后患?”

“还顺便诬了舅兄等人。”顾运则深深叹了口气,“他们既做了这个局,哪有不好生谋划的,倘若吕良真送了去,只怕我们眼错不见,他就死在京城里了,白送一条性命。纵然是到了堂上,吕良也是一样没有证据,还是白送性命。说来说去,总归是没有实证。”

孟素蓉心知他说的是实情,心乱如麻地道:“哥哥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皇上并未将人下狱,可见这事还不想闹得太大。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前头李檀的案子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便是他死在牢里也有几分蹊跷。就为着这个,皇上也不会轻易将舅兄等人再下狱了,若是再死了人,恐怕茂乡侯府没有嫌疑也要有嫌疑了。依我看,既说贬官回家思过,大约也就是这样了,只是岳父那里或许也要牵连几分。你若不放心,再过几日邸报下来再瞧,这事也就定论了。”

“可会连累到老爷?”孟素蓉听说兄长性命无碍,终于松了口气,又想到了顾运则身上。

这事顾运则也虑到了,低头想了一时才道:“不好说…”沔阳知州这个位子算是好缺,当初孟老太爷也是设法托人才替他谋到的,如今孟家出了事,他这个知州怕是也坐不稳。不过外任又与京城里头的官儿不同,总有个任期在,三年任期内若无大错,等闲也拿不下来,倒是任满之后考绩倒要费心思了,不过如今也不是虑这个的时候。

“如今急也无用。”顾运则看孟素蓉脸色不好,倒反过来安慰她,“我规规矩矩做我的官,满了三年再说。你且写信回去问问岳父那里,缺不缺什么东西?”

这就是问缺不缺银子了。孟家家底还算厚实,但也不是那等大富之家,孟节爱惜妹妹,将孟老太太的嫁妆平分给了孟素蓉姐妹两个,自己半点也不曾留下。虽说还有店铺庄子,但京城是米珠薪桂的地方,如今又贬了官,只怕还要有花银子打点的地方,手头便要渐渐紧起来了。

孟素蓉听了丈夫这话,心里也觉暖和熨贴,点头道:“我这就去写信。银子倒是罢了,哥哥那性子,也不肯接的。倒是他如今怎样,父亲母亲身子如何,我急着想知道。”

顾运则看着妻子铺纸研墨,坐在一边想了半晌心事,直到孟素蓉写完了信,方道:“这事儿,我看就先不与母亲说罢。”若是说了,顾老太太没准又要说什么。

孟素蓉叠着信的手就不由得一滞。方才她一心只担忧父兄,倒没想到顾老太太身上去,半晌低了头道:“这事总归瞒不住。”

顾运则拉了她手道:“你不必这样,过些日子舅兄那边事定了,我自去与母亲说。”

孟素蓉眼圈一红,点了点头。

可惜顾运则想等,却有人等不得了,京城那边孟家的回信尚未回来,白姨娘已经去了顾老太太屋里:“老太太,可了不得了!”

顾老太太被她吓了一跳:“什么事了不得?你这都快八个月的肚子了,怎么还这样一惊一乍的?”

白姨娘捧着肚子坐下,走得额上都见了微汗:“方才孙妈妈出去买东西,听人说呢,咱们舅老爷犯了事,官都被皇上夺了去,如今被关在家里说什么反省呢!”

“什么!”顾老太太也骇了一跳,“这是哪里来的话?舅老爷究竟犯了什么事?”

“听说是诬告了什么侯府的人,还听说这侯府的大姑娘,就是宫里的德妃娘娘,那侯府就是国舅爷了。老太太,这舅爷惹到了国舅爷头上,这还有好吗?”白姨娘拍手打掌,“孙妈妈还听人说,德妃娘娘那是生了个王爷的,没准将来就是太子爷——老太太,您说,您说这可怎么办啊!”

顾老太太虽吓了一跳,但也不以为然:“那也是孟家的事,自有你们太太去管呢。”

“老太太啊!”白姨娘急得不行,“孟家是老爷的岳家,孟家这样儿,皇上会不会连我们老爷也恼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