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顾老太太这才觉得事情严重了,“难道还有我们家什么事吗?究竟是为什么孟家就诬告到侯府去了?”

这个话,孙婆子在外头也只是听了个半明不白的,白姨娘想了想才道:“听说是侯府有个国舅爷在福州那边带兵,咱们家舅爷说人家杀了良民什么的——”

话犹未了,啪地一声脆响,白姨娘倒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宛娘站在门口,正忙着蹲身下去捡掉在地上的东西,遂也不放在心上,转头续道:“也不知舅爷从哪里弄了个人去作证,说是当年逃出去的,结果被皇上审出来是假的,立刻就砍了——”

啪地又一声,这下连顾老太太也皱眉了:“宛娘,你这是怎么了?”刚才掉个银匙子,这会儿干脆连盅子也砸了。

第46章 祸从天上来(下)

谢宛娘蹲在地上不敢起身,嘴里含糊了几句,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山药瞧着不对,连忙过来帮她收拾地上的东西,却见她伸着手就去抓地上的碎瓷,连看都不看,刚要拦时已经抓上了,顿时手指上就一道鲜红涌出来。

这一痛,谢宛娘倒回过了神来,只觉浑身发冷。耳边只听山药道:“你快回去上药,这里我替你收拾。”她心里此时浑浑噩噩的,也顾不得看顾老太太的神色,就游魂似的转身出去了。回了自己屋里也不晓得上药,只管坐在那里发呆,耳朵里不停地响着白姨娘方才说的话——立刻就砍了,立刻就砍了,立刻就,砍了…

吕良哥难道就这样——可为什么竟没人告诉她?宛娘呼地站起来,就想去问问孟素蓉,走到门口一掀帘子,受伤的手指一阵抽痛,又让她站住了。这会儿去了能怎样?人都死了!再者他们不说,必然是有意瞒着,也不知是怕自己伤心,还是有别的想头?万一,万一要把自己交出去呢?

谢宛娘越想越是心冷,目光茫然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不然,就逃走?

可逃到哪里去呢?从前还有吕良在身边,如今自己孑然一身,能走到哪里去?谢宛娘眼前蓦地浮起一个高大的人影来——蔡将军!

谢宛娘心头忽冷忽热,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思索起来。上元节那晚她借口看灯出门去,故意扑倒在蔡将军马前,就搭上了话。也是误打误撞,竟听出蔡将军也是福州口音,攀上了同乡。

当时她只说自己来寻哥哥,谁知哥哥听说去了西北军里,她无处可去,只得托在别人家里打零工。那蔡将军心善,当时还应了回西北替她打听吕良的消息。如今眼看吕良只怕是没命了,但自己若说去找哥哥,求蔡将军带了自己去,或许他也能援手的。虽说西北也是人生地不熟,总好过在这里可能丢了命。再说那蔡将军看着倒像个忠厚老实的,只不知他家里娶妻了不曾…

谢宛娘想到这里只觉得两腮有些发热,连忙自己握了握,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将自己的私房点了点。她虽未签卖身契,却是比照着山药来的,每月有五百钱的月例。吃穿都是公中供给,这月例都是白攒着一文未动,再加上年节下的赏赐,一年多下来也有十两出头。

且孟素蓉对她格外不一般,只两年过节就赏了两对银镯子,一对金丁香,一枝银簪子,这些算算也值得五六两银子了。若是大户人家,十几两银子不放在眼里,可若在吕家村,这银子够一户人家过一年还有余,更不必说当初他们刚从吕家村逃出来时的落魄了。有这些银钱,倘若蔡将军也肯照应,那她至少半年之内不必发愁,至于半年之后,再想办法便是。

谢宛娘正琢磨着,就听顾老太太屋子里忽然乱起来,有人大声喊着:“姨娘见红了,快去请郎中啊!”她吓了一跳,赶紧跑了过去,刚刚不还在说话吗?怎么这会儿就见红了?

顾老太太屋里这会儿确实是乱成一团,白姨娘坐在地上,石榴红的裙子上湿了一块儿,只因为裙子颜色太鲜艳,看起来不怎么显眼。白姨娘一张脸已然变得煞白,捂着肚子直叫疼,孟素蓉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正唤着丫鬟去二门上叫人请郎中。谢宛娘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不由得吓得脸也白了:“这,这是怎么了?”

没人回答她,就连白姨娘自己都说不出来。方才谢宛娘回了自己房里并没听到,她前脚刚走,后脚白姨娘就添油加醋地把孟家的事说了又说,到底挑唆着顾老太太叫了孟素蓉来。

孟素蓉从接到京城的信就知道婆婆定然要闹一回的,也不动气,也不回话,只听着顾老太太念叨。白姨娘心里不足,看孟素蓉八风不动的模样,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道:“太太怎么也不说话,到底舅爷那事儿要紧不要紧哪?”

顾老太太也是一头火:“不要紧?不要紧怎么就让皇上罢了官?我跟你说老大家的,孟家事是孟家事,别把老大也连累了!”

孟素蓉忍着气道:“老爷自做官,只要任上不出什么事,谁能说什么?”

白姨娘啧啧了两声:“我说太太,你这是蒙谁呢,老爷这沔阳的缺不是亲家老爷帮着寻的么,这会儿舅爷出了事,要说不能连累我们老爷,谁信啊?”

孟素蓉冷笑一声:“怎么,你也知道老爷的缺是我父亲帮着寻的?既然一荣俱荣,便该知道一损俱损。”

这下顾老太太却不让了:“谁说老大的官是求着人来的?你孟家有本事,怎么你哥哥做的官还不如老大高?”

“母亲也不必跟我说,这话不是刚刚白姨娘说的么?”孟素蓉也动了气,“母亲难道是没听见不成?”

白姨娘本是想挑唆着顾老太太责骂孟素蓉一顿的,一时不慎说错了话,这会儿收是收不回去了,索性撒起赖来:“太太可别挑捡我,我一个乡下人,没太太那么知书达礼的,就是说错几句话,也求太太看在我肚子里这块肉的份上,大人大量。太太再不喜欢我,也看在老爷面上容了我吧…”

孟素蓉被她胡搅蛮缠气得头晕,怒道:“白氏,你再这样胡言乱语,就回你自己院子里呆着去!”

白姨娘越发得了意,索性往孟素蓉身前走了了两步:“怎么,太太是要——啊!”

方才谢宛娘打翻了顾老太太的红枣粥,小丫头子拿了湿布来擦了地,这会儿还没干透。白姨娘只顾着得意,不防脚下踩到水渍上一滑,顿时往地上歪倒了下去。

她得了消息就跑来挑唆顾老太太,唯恐藤黄和石绿阻止,特意将两人支了开去,找了个洒扫的小丫鬟陪着过来。这会儿那小丫鬟没经过事,早吓呆了,就眼睁睁看着白姨娘歪倒下去,正好撞在旁边的椅子上,顿时痛呼一声。

若是换了往常,孟素蓉离得近,少不得也要伸手拉她一把,只是今日被她气得头昏眼花,也不曾伸手,白姨娘摔了个结结实实,便觉得腹中一阵绞痛,两腿间热乎乎的,裙子上便漫开了一块红色。

顿时屋里一片混乱,山药带着人将白姨娘抬到床上,下头人忙着请郎中。只是白姨娘这一下摔得太结实,等到郎中来了已是无法可想,只好换了稳婆,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等顾运则下了衙回来,白姨娘小产下一个男胎,只是落地就不会哭,半个时辰之后便断了气。

顾老太太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一个孙子,一个好端端的孙子啊。

“娘不要太伤心了。”顾运则心里也窝着一团火呢,这些日子甄同知没少给他找麻烦,众人都已经知道孟家之事,看他的神色都有些不对劲。

“这都是你媳妇闹出来的!”顾老太太想想孙子就觉得像有人在割肉一般。

“这与素蓉什么相干?”顾运则也有些恼,“秀云有孕,不好生在房里呆着,出来乱跑什么!”还有句话他没说出口,若是顾老太太不把孟素蓉叫来斥责,怕也不会闹出小产的事来。

“怎么不与她相干?孟家的事,难道不牵连你?”顾老太太理直气壮,“若不是孟家闹了这桩子事,连国舅爷都敢惹,我何必叫她来?秀云又怎么会小产?”

顾运则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为人圆滑,但到底还有点儿读书人的风骨。做御史的,讲究的就是“文死谏”,何况陆镇那杀民冒功的事儿他是知道的,实打实的并非人诬陷。他自己是做不到大舅子那般不怕死,但心里对孟节还是佩服的,故而实在不爱听顾老太太这样指责孟节。可眼前是自己亲娘,讲道理又是讲不通的,他也只能含糊了事:“行了娘,舅兄也是为国为民,此事不要再提了,难道娘还怕别人不知道舅兄罢官不成?”

这话算是对症下药,顾老太太连忙闭了嘴,忧虑道:“到底会不会连累你也罢官啊?”

“舅兄之事与我无关的。”顾运则也只能这样说,“他是御史,弹劾官员乃是职责所在。我是外任官,自然与他没干系。”

顾老太太不懂这些,只听儿子说了没关系,心里到底是松了口气,想起白姨娘小产的死婴,又哭了起来:“这是谁作的孽哟…”

顾运则被她哭得头疼,只得又劝了半天,才随便指了件事退了出来,转身去了白姨娘院子里。还没等走到屋门口呢,就听见白姨娘在里头撒泼打滚地哭:“太太你好狠的心,那是老爷的骨血,你就狠心弄死他!”

孟素蓉脸色铁青,两边太阳穴都一跳一跳地胀痛,眼看白姨娘披头散发地哭嚎,蓦然间怒上心头:“锦心,掌嘴!”

锦心一怔,但随即反应过来,上前就是两记耳光,打得白姨娘全然怔住了。自打她进了顾家门,孟素蓉对她诸多容忍,还是头一回挨耳光,一时抚着脸竟没回过神来。

孟素蓉冷冷地道:“你怀着身孕还不安生,害得老爷失了一个孩儿,还敢攀诬主母?谁家做妾是你这样做的?”

“明明是你害得我——”白姨娘又哭嚎起来,“老太太会让老爷休了你!”

孟素蓉的眉猛地一挑:“锦心!”

锦心立刻动手,啪啪又是两记耳光,打得白姨娘彻底闭上了嘴。

“老爷休不休我,轮不到你一个妾室说话。”孟素蓉冷冷扫了一眼室内,“白氏在这院子里禁足,没有我的话,不许她出来一步!”说罢,转身就出了屋子,正对上站在外头的顾运则。

两人四目相对,孟素蓉脸色铁青,笔直地站着。顾运则看了看她,又看看屋里,叹了口气,没往屋里去,却是转身走了。

第47章 贬官入京城(上)

白姨娘小产,顾家闹了个天翻地覆。只是这一次孟素蓉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强硬,将白姨娘禁足在自己院子里,不许她出来一步。顾老太太拍桌打椅地骂,孟素蓉只有一句话:“折腾掉了老爷的孩子,就是将她发卖都不为过,如今只是禁足,已然是便宜她了。”

顾老太太从未见过孟素蓉这般模样,吃惊之余居然无计可施。白姨娘说的什么休妻根本不可行,不说别的,就为了顾嫣然和顾蔚然,孟素蓉也是不能休的。更何况孟素蓉此时反而端出了千金小姐的架子,有条不紊地准备起顾蔚然的抓周来,倒压得顾老太太不知说什么才好。

顾老太太挑不出孟素蓉的毛病,憋气之极,叫了顾运则来哭骂了一场,可惜顾运则听也听了,却是不吭声不接话,顾老太太没办法,只能骂他窝囊而已。

第三日就是顾蔚然的周岁,本来顾家在前头和后头共准备了十桌席面,可是来的人却只稀稀拉拉坐了六桌。顾老太太脸色铁青,孟素蓉却恍如未见,仍旧微微含笑地领着两个女儿在后宅招呼客人。

顾怡然心神不定,见顾嫣然也跟孟素蓉一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忍不住小声道:“姐姐,来的人怎么这样少…”请客的单子她也跟着顾嫣然看过的,有好几家都根本没照面,还有几家来的是有体面的仆妇,找了各种借口解释家中主母不能前来,只送了份礼便走了。顾怡然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这里头肯定是有事的。

“不要管来的是什么人,又来了多少。”顾嫣然也小声回她,“上门是客,我们只跟着母亲学就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自己乱了阵脚。

顾蔚然今日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袄子,被奶娘抱了上来。他也不怕人,只转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四处看,见人看他,就冲着人笑。来的宾客们虽然各怀心思,见他这样子也不由得都称赞起来。

花厅中间放着张大圆桌,桌上摆了各式抓周的物件儿。奶娘将顾蔚然放上去,他趴在那里将小拳头在嘴里咬了几下,就扭动着胖胖的小身子往前爬了几步,迅速伸出手,左手紧紧抓住了一杆玉管羊毫笔,右手捞了一本《论语》,收进自己怀里抱着,抬着头嘿嘿笑起来。

“好好好,将来必然像顾大人一样,也要中进士的。”屏风后头坐着的女眷们中,林太太先就拍着手笑了起来,余人纷纷附和,不停地说着吉祥话儿。

虽说抓周不过图个彩头,孟素蓉心里也高兴,说了几句谦逊的话,便叫奶娘将顾蔚然抱了下来,给这些太太们看。

这个年纪的妇人都是喜欢小孩子的,何况顾蔚然又不怕生只爱笑,哪个都想抱上一抱,正说得热闹,有人从门边进来,径直拉了顾运则说话。孟素蓉一眼看见,认得那个是顾运则的幕僚,姓黄,从在襄樊的时候就跟着顾运则的,算得上心腹。黄幕僚此时脸色沉重,连个笑脸都装不出来,必然是有什么大事了。

果然顾运则听了他的话,脸色顿然也变了,回身勉强笑道:“前头衙门里有事,失陪片刻。”

说是失陪片刻,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横竖抓周也抓过了,宾客们也就三三五五告辞。孟素蓉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心里总是不踏实,转头就吩咐:“去前头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

小厮去了半日都没消息,直到天色擦黑,顾运则才匆匆回来,连顾老太太屋里都没去,直奔孟素蓉的院子:“太太,替我收拾点东西,我要出门去县里。”

孟素蓉看他眉头中间紧紧拧出个川字,心里就是一沉:“出了什么事?”

顾运则站了片刻,手抓住身边的椅背,沉着嗓子道:“去年四月里,我办了一桩案子。是一寡妇与人私通,其子发现之后,愤而将母亲和奸夫痛打一顿,当夜那寡妇便上吊自尽了。我接到此案时,判为自尽,可是如今又有人翻了出来,告此子逆殴生母以至逼其自尽,要定为逆伦大案。”

这种子女杀父母的案子属于大逆,不但杀人者要被判极刑,就连当地官员也要受牵连贬官的。孟素蓉当即也变了脸色:“当时不是已有口供吗?”

顾运则握得指节突出,缓缓道:“那儿子不肯损了父亲声誉,当初宁可认了无故殴打生母的不孝之罪,也不肯当堂供出奸夫是谁,还是我多方设法打探,才确认了身份。我怜他顾惜父亲声誉宁可一死,便,便将尸格改动,定为久病不堪折磨方才悬梁…”

孟素蓉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道:“那奸夫呢?若能找出奸夫定罪,尚可向上司陈情…”

顾运则沉声道:“我这便是要去县里寻找那奸夫,只是事隔如今,还不知奸夫是否肯认罪。”他顿了一顿,缓缓地道,“我只怕,是有人蓄意翻案。毕竟舅兄那边出事不久,就有人翻出此案,若说只是巧合…”那也实在太巧。

孟素蓉一颗心直往下沉,半晌才定了定神道:“老爷也不要先想这些了,且去县里看看再说。这一去只怕也要住些日子,我给老爷收拾东西。”

顾运则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孟素蓉不过是宽慰他而已,这件案子被人重新掀起来,他几乎已经能确定是有人故意为之了。如果是这样,别人蓄意已久,那这桩案子只怕难以证明——隐隐的,他已经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孟素蓉默默地替他收拾了行装,夫妻两人就寝之后,孟素蓉才在黑暗里幽幽地道:“老爷,大不了便是贬官,再从七八品的县丞县令做起。”从五品的官员,出了这样的事贬官也最多贬到八品县丞,想当初顾运则中了进士之后,也是从县丞做起的。

顾运则没说话,只在黑暗中握了握妻子的手。

第二日孟素蓉早早起身,直将顾运则送到二门才转回自己房中,顾嫣然已然过来了,一见孟素蓉就吓了一跳:“娘,你的眼睛——”

孟素蓉摸摸自己的脸,不必看也知道眼睛下面必然是青的,微微笑了一笑:“无妨的,不过是昨夜没有睡好。”

“娘,是不是出事了?”顾嫣然已经憋了一夜,侵早就过来,却见父母都不在房中,越发肯定是出事了。

孟素蓉叹了口气,把女儿揽到膝前,遣散丫鬟缓缓将顾运则的话说了:“这次,只怕难以善了,你爹爹这个知州怕是做不成了。”

顾嫣然呆了一会儿,忽然问:“那我们是不是也不能住在这里了?要不要再去找处宅子?”这官邸是给知州住的,顾运则若不是知州,自然就不能再住,官职一贬,立刻就要搬出去。

孟素蓉怔了一怔,哑然失笑:“倒是你想得周到,娘居然一时没有想到要先找处宅子。”万一被勒令迁出,却又没有房子可住,被人看笑话还是小事,若是来人顺手抄检财产,那少不了要损失许多。虽说这罪再大,她的嫁妆也是不在抄检范围之内的,但难保有人顺手牵羊,难道还能拿了嫁妆单子当面对质不成?

“嫣儿果然是长大了,能替娘分忧了…”孟素蓉怜爱地摸着女儿的脸,“又长高了,是大姑娘了…”顾嫣然十二了,姑娘家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寻摸亲事,若是这个时候顾运则被贬官,这亲事就只得往下去寻…孟素蓉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口憋得难受。

“娘别担忧——”顾嫣然抱着母亲的手臂轻轻晃了晃,“爹爹这桩案子,最多是有人参他为不连累自身,错断逆伦案子,糊涂人命。爹爹这是断活,并非断死,纵然有错,也比错杀人命要轻,最多不过是连贬三级而已,大约会贬为七品。爹爹还不到四十岁呢,有些人考中进士都四十多了,也不过就是从七品做起,爹爹再来就是。”

孟素蓉惊讶地看着女儿:“你几时看过《律例》的?”怎么会知道这样的案子是贬三级呢?

“是禇先生教的。”顾嫣然有些拿不准主意了,“他说我们虽是女儿家,《律例》也是可读一读的,圣人设教以化民,立法以治民,法与理皆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娘,我可是说错了?”

“没有没有。”孟素蓉搂着女儿,“你说得都对!不过是再来过就是,没什么好怕的。一会儿娘就叫人去外头寻一处宅子,先把细软东西搬过去才是。”

“娘,究竟是谁在害爹爹?是有人知道我们藏着吕家村的人吗?”

孟素蓉摇了摇头:“这应该不会。娘想,大约是你舅舅那里出了事,就有人想要趁机踩我们了。毕竟沔阳这个缺,是好些人都想要的。”富庶之地民风平和,绩考便容易过关,且还能多捞些油水,自然是人人都盯着的。

“不过,宛娘是不宜再留在家里了…”孟素蓉沉吟着道,“现在还不知茂乡侯府究竟是知道吕家村有人生还呢,还是只为了做个陷阱害你舅舅他们,若是后者还好,若是前者,宛娘还是及早送出去的好。实在不行,也送她去西北。”

顾嫣然正要说话,忽然听外屋有人说话,片刻之后山药走了进来,神色焦急:“太太,宛娘不见了。”

第48章 贬官入京城(下)

“不见了?”孟素蓉神色骤变,“几时不见了?可知去了哪里?”

山药本来只觉得顾老太太院子里丢了人,她这个大丫鬟脱不开干系,此刻见孟素蓉变颜变色,倒唬了一跳,忙道:“昨儿本该她给老太太值夜,她说头疼,奴婢便替她值了。方才老太太都起身要用饭了,奴婢看她还没来,就去下房里叫。将被子一掀才见里头藏了个枕头,人早不知几时没了,太太平时赏她的东西,还有月例银子和衣裳,都带走了。”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奴婢看那褥子是平平整整的,只怕昨夜就没睡过。”

也就是说,昨天晚上就跑了。孟素蓉沉着脸想了想:“去前后门查问,昨日谁见她出去了。再叫小厮们立刻去城门瞧着,若是看见了人,立刻带回来。”

锦眉在外头答应一声,连忙出去叫人。孟素蓉这才慢慢地问山药:“昨日她可有什么反常之处?”昨日本来宾客就多,后头又有顾运则被幕僚唤走,再加上前几日孟节被贬,下人们这些日子确实有些人心惶惶。那些用老了的奴仆还好,到了沔阳才新买进来的这些就乱了。

山药仔细回想了一回才道:“昨日反倒没什么,倒是——倒是姨娘小产那日,奴婢瞧着她有些反常。姨娘在那里与老太太说舅爷贬官一事,她先是掉了匙子,最后索性将茶盅都砸了。”

孟素蓉唇角掠过一丝嘲讽的冷笑:“我明白了。”原来是听说顾家要倒了,生恐自己被连累了呢,“叫人去城门盯着吧,再派几个人去城里找找,先把人找回来再说。”倘若谢宛娘不是吕家村一案的生还者,孟素蓉就要说随她去了。

只是顾家的小厮在城门盯了两日,也没见到谢宛娘的踪影,城里找人更是没有消息,毕竟顾家又不能挨门挨户的搜人。谢宛娘并未签身契,不能做为逃奴报官,更不必说她还有一层身份,更不能宣扬,孟素蓉也只能罢了。

顾运则这一去就去了八日,顾老太太担忧得要死,天天在屋里不是骂谢宛娘忘恩负义,就是念叨孟家做事莽撞连累亲戚,孟素蓉统统听如不见,只叫人去外头寻了一处小宅子,先将家里的细软金珠之物先迁了过去。

到第八日黄昏时分,顾运则才回家来,也没去顾老太太处,先进了孟素蓉的院子。孟素蓉迎着他,一看他脸色,便知道事情不好:“可是不成?”

顾运则坐倒在椅子上,苦笑了一下:“那孝子宁死不肯说出其母私通之事,偏偏——奸夫一月前酒后跌入河中死了。”

孟素蓉心里一沉:“我去见见那孝子!倒要问问他,自己死也就算了,是不是打算把别人也害死!”

顾运则苦笑道:“无用的。子为父隐,若是说出其母私通,其父的脸面又置于何处?他宁愿一死,倒是把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只说当初是伪造证据蒙骗了我,才得脱一死。只是那尸格上确实被我改动过,虽有他的供词,我也难逃其罪。”

“那,将会如何?”

“案子已然报上去了。”顾运则叹了口气,“如今令我先卸职待罪,看来贬官是逃不掉的,只看贬几级罢了。”

孟素蓉低了低头:“老爷去见见母亲吧,这些日子一直惦记着你呢。”

顾运则正要起身,锦心急急跑进来:“老爷、太太,那甄同知带人上门,说让我们快些搬出官邸呢!他说,他说老爷已经不是知州的,不能再住在此处。”

顾运则与孟素蓉对看了一眼,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桩案子翻起来,其中少不了甄同知兴风作浪。

“我去前头看看。”顾运则大步走到前头,果然见一群衙役都站在园子里,甄同知坐在厅上,正翘着腿观看茶几上摆的一对官窑花瓶,听见顾运则的脚步声,连站都不站起来,只笑道:“顾兄,这宅子收拾得果真雅致呢。”

此刻他占着上风,顾运则也只能压着气淡淡道:“甄大人此时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甄同知嘿嘿一笑:“也没有什么,只是来提醒顾兄一声,如今你卸职待罪,这宅子怕是住不得了。今日天晚了,府上还有老太太,本官便再容一日,明日,顾兄定要迁出了。”

饶是顾运则早已料到他的嘴脸,仍旧忍不住额上青筋直迸:“甄大人,我家中人口不少,且还要寻下处,明日如何能迁出?”

甄同知站起来,还顺手掸了掸衣裳:“顾兄,你已不是知州,民占官邸,这可是有罪的。我容你一日,已然是看在你我的交情份上了。”

顾运则冷笑一声:“我虽卸职,却还是官身,既说待罪,则处置未下,我还有从五品之位,甄同知说什么民占官邸,还是慎言的好!”

由甄大人而甄同知,不过是为了提醒甄同知,论品级他还不如顾运则呢。甄同知两眼一翻就想发作,只是想想这马上要到手的知州之位,忽然又不想跟顾运则计较了:“总之明日顾大人还是迁出的好,若是人手不够,我叫衙门里的人来帮忙可好?”

叫衙门里的人来帮忙,那就不是搬家而是揩油了。顾运则看一眼园子里站的那一排衙役,暗地里咬了咬牙:“不必了。既然叫我们明日迁出,那今晚就要收拾东西,恕我不能奉陪甄大人了。”

甄同知自觉扬了威,嘿嘿一笑:“好啊,那明日此时,我带人来检收宅子。”带着人扬长而去。

顾运则瞪着他的背影站了片刻,终究是转身回了后头。孟素蓉听了他的话倒是眉目不动:“老爷放心,前几日嫣儿提醒了我,已寻了一处宅子,就是家里值钱的细软也搬去了些,明日迁出,虽说时间紧了些,却也不是不成。只是那宅子小,再者迁出之事,还要跟母亲…”

顾运则听了倒松了口气:“嫣儿当真是长进了,竟能先想到这些。”只是想起顾老太太那里,不由得又锁了眉头,“母亲那里,我去说便是。”

顾老太太盼了八天才把顾运则盼回来,却是这么个结果,顿时呆了,半晌才缓过来,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会——怎会如此?早知今日,再不该跟孟家结亲——”

“娘!”顾运则已然烦得不成,听顾老太太又要数说起来,忍不住断喝了一声,“案子是我判的,与孟家何干?如今是要尽快迁出,娘还是快些收拾东西,切莫有什么遗漏的才好。儿子还有些事要到衙门里交割一二,先出去了。”

顾老太太眼看着他拔腿就走了,气得捶胸顿足,就想叫过孟素蓉来骂一顿,还是被山药劝住了,只得先收拾起细软来。

因孟素蓉早有准备,第二日黄昏之时,顾家已经举家迁出了官邸,住进了租来的小院里。地方自然是挤了些,白姨娘还在坐小月子,就要到顾老太太面前去哭,只是藤黄石绿早得了孟素蓉的吩咐,以养身子为名将她牢牢按在了床上,倒省了孟素蓉耳根清净些。

五日后韩家得了消息,特意派人过来,要将顾家众人接到庄子上去住,被孟素蓉婉言推了。足足过了一个多月,处置的文书才下来,判定顾运则不合因有私心,误断逆伦之案,削去知州之职,降为从六品,至于官职,那就要待选了。

这来来回回折腾了将近两个月,连顾老太太都没脾气了,白姨娘倒是想闹腾,看着顾运则整日里脸色不好,到底还是没敢闹事——毕竟她刚刚自己折腾没了一个男胎,也怕顾运则找她算账呢。

四月底,顾运则在衙门里才交割完毕。果然是甄同知得了任命,“暂代”知州之职。虽说是暂代,众人也都心知肚明,这知州的位子大约就落进甄同知的口袋了。他于交割之时颇多刁难,幸而几个幕僚都是好的,顾运则略破了几百两银子的财,总算将衙门里的事清楚明白地断了。

“老爷,我们还是去京城吧。”一家人几个月来还是头一次聚在一起商议前程,还是孟素蓉先开口。毕竟这待选之事,近水楼台才好先得月,进了京城,才能想办法,不然在这沔阳呆着,不光是一筹莫展,只怕还要受甄家的气。

白姨娘一听去京城眼睛就是一亮,忙附和道:“去京城好,也让哥儿们见见世面。”

“京城好是好,只怕开销…”顾运则有些犹豫,“不然,我一人去?”

白姨娘一听就急了,直拿眼睛去看顾老太太。顾老太太虽舍不得儿子,可也舍不得花银子,只闭了嘴不说话。

孟素蓉将众人神色都看在眼中,缓声道:“还是一起去吧,一家人一处也放心。京中开销大,少不得家中下人要裁减些,待去了京里再想办法寻些进项——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其实要说去京城,还是她和顾运则去最合适,毕竟孟家在京城,去了方便些。

可若说让顾老太太和白姨娘单留在沔阳,这两人能答应才怪。若是只让顾运则一人进京,孟素蓉又不放心,且她离京多年,也想着回京城见见父母才好。

“父亲前日来了封信,说若是此地无事,就进京去住几日也好。”因为孟节一事,孟老太爷也受了些牵连,不过国子监祭酒的职位并未有失,这会儿叫女儿女婿入京,自是还想替他们打算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