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顾运则突然暴怒,“你若再胡说八道,就滚回家乡去给爹守墓!”

“秀云也没说错什么。”顾老太太不悦地开口,“浩儿还不是被嫣丫头连累了。”

“娘!”顾运则头一次跟母亲说话声音这样高,“嫣儿是我亲闺女,您亲孙女!不是外头捡来的!”

“你这么大声音做什么?”顾老太太拿拐杖用力墩地,“我是你娘!你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到头来为了丫头片子,竟然这样跟我说话!”

顾运则闭了一下眼睛,不再想跟母亲争辩什么,只道:“此次浩儿惊马,全是因着他不认真读书,只想着玩耍之故。他今年也十二了,我想着也该让他下场试试。要考童生,须得回原籍去,正好同文馆里要测绘东南沿海一带的舆图,算来总得费上将近半年工夫。我打算趁此机会带着浩儿回乡,参加县试。”

“这也好。”虽然不大满意顾运则说顾浩然不认真读书只顾玩耍,但事关大孙子前程,顾老太太自是同意,“叫秀云跟着你去。”

“秀云就留在京城伺候您。”顾运则淡淡道,“素蓉在东城典了个宅子,娘也不好总住在孟家。不过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宅子小,全家都过去不免拥挤。素蓉就先住在岳父这里,也好让娘住得宽敞些。”

孟素蓉这次是冷心冷意,决不肯再跟顾老太太和白姨娘住在一处屋檐之下。顾运则想来想去,只得先这样敷衍着,过后再慢慢劝转。他如今在同文馆烧冷灶,总得要烧出点前程来才行,焦头烂额之中,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顾老太太疑惑:“什么?老大媳妇还住在娘家?这成什么体统!”

顾运则不想多说:“这是我的意思。嫣儿这次受了大委屈,岳父岳母和舅兄都极疼爱她,要留她多住些日子。”

顾老太太还想多说几句,看儿子脸色黑得锅底一般,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想想儿媳不在,家中只有自己和白氏,日子也乐得自在,便闭了嘴。白姨娘倒是满心想着跟儿子同去,并不想留下来伺候顾老太太,但又怕顾运则当真将她留在家乡守墓,只得也闭了嘴。

顾运则见两人都不说话了,怕顾浩然跑去见顾嫣然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便起身去女儿院里。远远便见丹青站在门边上红着眼圈,走到近前,便听屋里顾浩然在说话:“姐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想着出去玩。我不出去玩,就不会撞死人,他们就没办法害你了——”

顾嫣然看着弟弟束手束脚地站在眼前,一脸的悔恨,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兄弟与姊妹不同,本来年纪略长就要分开,相处时间便短些。加上顾老太太严重地重男轻女,又有白姨娘在,顾嫣然与这个庶弟实在是无甚感情,答应与平南侯府的亲事,更多的不过是为了母亲和蔚哥儿。但看顾浩然一脸悔恨的模样,到底是血脉之中流着一半相同的血,眼眶也有些酸胀:“也不怪你——”说到底,顾浩然也是遭了无妄之灾。

“在牢里,有没有被吓着?”

“没有。”顾浩然捏紧拳头,“姐姐,我以后再也不贪玩了。我要好好读书,要考举人考进士,要当官,要当大官!等我当了大官,他们就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顾嫣然擦着眼泪道:“好,好,你有这个志向就好。好好读书。”

“我——”顾浩然扭着衣角,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我以后也会好好孝顺太太…”孟珩这一路上把什么话都给他讲明了,倘若太太执意不肯把姐姐许给周家,他就得去挨板子、流放。

顾运则站在门外听着,心里百味杂陈,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忙转头去看,却是孟素蓉从后窗边上匆匆离开,边走边举手拭泪,忙追了上去:“素蓉——”

孟素蓉快步回了自己屋里,将门砰一声在顾运则脸前面甩上,扑到床上放声大哭。顾运则站在外头,听着妻子的哭声,良久,狠狠一拳捶在门上。

顾孟两家愁云惨雾,平南侯夫人却是满面春风地坐在厅堂之上。

平南侯府的厅堂极宽敞,虽然林林总总坐了二三十人,却也丝毫不嫌拥挤。平南侯夫人高居主位,含笑往下看了一圈儿:“有些年头不见了,虽说都是一家亲戚,我年轻,不大识得,可别见怪。”

下头坐了有四五家的女眷,无论年长年幼,衣着都十分寒酸。或有只穿布衣的,或有虽穿着绸缎,颜色却褪得厉害,显然是在箱子里放了几年的旧衣。不过这些人有一共同之处,便是人人都带着个年幼的男孩子,大约在三岁到五岁不等。

平南侯夫人却正相反。她素日不爱大红大绿的颜色,今日却偏穿了件正红色绣银色玉兰花的袄子,下头是珍珠色织锦凤尾裙,其上镶嵌的金线在射进厅堂的阳光照耀下光华灿烂,夺人眼目。头上梳了高髻,戴着赤金镶红蓝宝石的回鸾钗,旁边是大朵的镶珠花钿,耳朵上垂挂一对镶红宝石的蝴蝶形坠子,连手腕上的白玉镯子也换了镶宝石的金镯,只看得一众妇人们眼睛都直了。有几个年轻没见过世面的更是惊为天人,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与她直视,只敢偷偷地看几眼罢了。

“励哥儿媳妇——”还是一个老妇开了口,她年纪已有六十出头,脸上一层层的皱纹,看着越发的老了。不过才张口,平南侯夫人已经咳嗽一声,随手拨了拨腕上的镯子,眉头都不抬一下地道:“冷妈妈,这是哪位?”

冷妈妈伺候她多,闻声知义,马上道:“夫人,这位老太太仿佛是老侯爷伯父的庶弟那一房的,隔得远,奴婢一时实在也理不清。”

老妇一张黑瘦的脸顿时变了猪肝色。冷妈妈这分明是说,什么庶出的八竿子的亲戚,也跑到平南侯府来管侯夫人叫励哥儿媳妇?今日厅堂之中,以这老妇年纪最长,她的小孙子今年五岁,正是聪明伶俐的时候,本想着拉拉近乎好让自己孙子过继,没想到才开口就碰了个大钉子。

旁边一个中年妇人不屑地笑了一下,转头便对着平南侯夫人堆起一脸笑容:“给侯夫人见礼了。我是七房周勇家的,我公公是老侯爷的堂弟,这么多年没来见见亲戚,实在是乡下生活艰难,不好走动,夫人千万担待我们。”

这个就会说话多了。旁边几家自忖没有她口舌伶俐,顿时都对她侧目以视,同仇敌忾起来。

王大太太今日也来了,眼看这几房人自己便要内讧起来的模样,连忙重重咳嗽了一声,抬头向平南侯夫人道:“我说表弟媳,说来说去这立嗣的事儿也说了好几个月了,今儿我瞧这些孩子都不错,想来族老们都是上了心的。表弟媳瞧着哪个好,今儿就把这事定下来便是了。”

她中气十足,一席话震得屋里嗡嗡作响,满厅堂的人顿时都精神起来,个个眼巴巴地盯着平南侯夫人。周勇家的抢先就道:“我这小儿子,自小生得结实,三岁上花儿就出过了,长到而今五岁,连伤风都没有几回。这过继嗣子是为了承香火的,若是身子不好,可不是要白折腾么。”

她这一开口,其余人顿时也炸了锅。有说自己儿子聪明伶俐,今年四岁就能背《三字经》,将来能替长房撑起门楣了的;有说自己儿子有孝心,定会将嗣父当成亲生父亲一样的,乱纷纷乌泱泱,简直闹成了一团。

平南侯夫人只管坐着不动,含笑仿佛看戏一般俯视着下头。直到众人说得嘴都干了,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她才笑微微地道:“既是族里的孩子,想必个个都是好的。只有一条儿,年纪都太小了。”

众人顿时哗然。这过继都是愿意过继小的,若是过继了大的,已经认得了自己亲生父母,将来还如何与嗣父母亲热?

平南侯夫人笑吟吟地道:“若是放在别家,自是这个道理,可是我们长房,却是人都过世了的,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让谁来教导呢?”

便有人忍不住道:“我们也可来照顾——”跟着儿子住进侯府,锦衣玉食的,多美啊嗣父母不在,儿子还是亲自己的亲爹娘,那将来分得的家产…

“呵呵。”平南侯夫人掩口笑了一声,“没这个道理。若是过继了,断没有叔叔婶婶也跟着来的。”过继了,爹娘就不是爹娘了,没听说过有个远房叔叔跟着侄儿住的。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到话说。平南侯夫人掸掸没有一点儿褶皱的衣裙:“长房无人能负起教养之责,我们做叔叔婶婶的,也不愿被人说掣肘侄儿,是以还是该过继个能立事的,一过来就能将这份家业接过去才好。”

王大太太马上道:“那就让族里再寻个年纪大些的。”她是很不情愿找个年纪大的,不过终究无论寻了哪家,都得借着王家这事儿才能得这份家业,只要少不了他们这一份就行了。

“不必了。”平南侯夫人优雅地端了茶,“说起来,这过继还是要至亲骨肉最好。我们侯爷一直也惦记着兄长的香火,只是不与舅舅家告知一声总是不妥。既然表弟妹今日在这儿,那我也就将我们侯爷的主意说一说——侯爷的意思,将我这一房的鸿哥儿过继给长房,这是亲侄子,再也没有更亲的了。”

第66章

“什么?顾家把人许给了平南侯府?”齐王府里,寿王火冒三丈,“几时的事儿?皇嫂,你怎么现在才说!”

齐王妃顶着眼下的两块青黑,心情也有些烦躁。自打太后病倒,宫中嫔妃们不必说是要轮流侍疾的,她们这些孙媳妇,更要表表孝心才是。太后不怎么喜欢德妃,那她这个齐王妃,少不得要替婆母多尽尽孝心,抓紧机会在太后面前做些表示不是?

细细算起来,太后总共病了将近四个月,晋王妃在宫里侍疾至少六七十天,齐王妃跟她摽着劲儿,索性去了将近八十天,宫人们说起来,谁不赞她一声孝顺?

只是这孝顺的名声也不是好得的。既然是去侍疾,就得有个侍疾的样子。齐王妃本来是想着诸事有仁寿宫的宫女们,自己只要去坐个纛旗儿就行。谁知去了几日才知道,晋王妃那是亲自捧药喂饭,连痰盒子都捧过的;半夜里睡在宫女们值夜的榻上,太后只要一咳嗽,晋王妃立刻起身倒茶。齐王妃既然要跟她争这个贤名儿,也只得样样比照着来,侍疾到如今,太后总算神智清醒了,齐王妃也觉得自己快要成了纸片人儿,风一吹就会倒了。

就因着总是在宫里侍疾,齐王妃忙得连王府都没法仔细打理,直到太后清醒过来,让众人都不必再来侍疾,她才知道王府里居然有个侍妾有了两个月身孕了!想她在宫中苦熬苦做的侍疾,这些狐媚子居然在府里勾引王爷,她便觉得简直要七窍生烟。相比之下,顾嫣然跟周家定亲可算个什么事儿呢?

偏偏这位寿王皇弟,一点忙都帮不上,还要添乱。平日里也就罢了,此时齐王妃累得走路脚下都发软,哪有心思应付他?

“这些日子太后凤体欠安,我忙着侍疾,也是昨日才知道此事。”齐王妃心里不悦,脸上却还不能显露出来,“小定都下了。不过是个女子,才十三呢,容貌身条都没长开,有什么好惦记的。这京城里多少美貌的,你另挑几个就是。”德妃极宠爱这个小儿子,养得他无法无天,齐王妃虽是嫂嫂,却也不敢得罪他。

寿王很是不悦:“我就看上她了!”他就喜欢十三四岁的美貌女孩儿,青涩如同半熟的果实,才有趣儿。何况,只有他瞧不上别人的,哪有人敢拒绝他的?

齐王妃累得不行,实在没精力应付他了,只得吓唬他道:“太后病了将近四个月,人人都常去问安,只有四弟你不见影。皇上几次问起,娘娘都说你在读书,仔细皇上回头问你功课。”

寿王天不怕地不怕,对皇帝倒还忌惮几分,闻言不敢再在齐王府里耽搁,闷闷回宫去了。齐王妃对着他的背影在心里啐了一口:“废物!”游手好闲一事无成,齐王为了这个太子之位,打小就要刻苦读书,清晨即要起身练弓马,可这个弟弟却是个纨绔,连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只会添乱。也不知他们夫妇上辈子烧了什么断头香,摊上这么个兄弟。这会儿虽然拿皇上把他吓唬回宫去了,只怕也不会安生。

不得不说,齐王妃对这个小叔子真是十分了解。寿王坐着马车还没到宫门口呢,就把身边的贴身小中人叫过来:“顾家姑娘许的,是不是之前被平南侯撵到西北去的那个庶子?叫什么来着?”

“是。”小中人赔着笑,“是叫周鸿。”

“一个庶子也敢跟本王抢人!”寿王一肚子的不高兴。这些日子太后养病,正月十五的花灯没放,二月二不能出宫踏青,三月三不能去河边上看游女,早憋得寿王受不住了。才能出来,就听说了顾嫣然定亲的事儿,怎教他不满腹火气。

“王爷——”小中人不敢说,可又不能不说,“周二公子如今过继到周家长房了,不是庶子了。”从二房庶子摇身一变成了长房嗣子,如今知道的人,谁不说平南侯夫人仁厚?毕竟就是周鸿害得兄长坠马身亡,如今还有这样的大造化,还不都托赖了平南侯夫人的福?

“什么?过继了?”寿王还真不知道。

“已经是定下此事了,只是周二公子还没回到京城,这过继的大礼尚未举行。”

“还没回到京城?”寿王摸着下巴,心里冒了点坏水儿,冲着小中人点点头,“附耳过来,去给本王打听打听,端午节顾家…”

小中人听得脸皱得像苦瓜:“王爷,这,这不妥啊…”

“叫你去你就去!”寿王抬脚给他当胸来了一下,“你若是办不成事,本王就让母妃换一个人来就是!”

小中人的脸顿时煞白,硬生生挨了寿王一脚:“奴婢这就去…”

因为太后醒了过来,京城里长达数月的沉寂之后,端午节总算可以热闹热闹了。

“嫣儿,”孟素蓉走进女儿的屋子,“明日端午,城外御河上有赛龙舟,还要放生,出去瞧瞧可好?”

平南侯府的小定是三月中下的。中规中矩,既不算寒酸也不打眼。平南侯夫人未至,是充当媒人的柳太太来的,说起周鸿如今尚未返京,婚期一时还无法定下。

孟素蓉根本不想谈什么婚期,板着脸听完便道:“这也无妨。我女儿年纪还小,总要及笄之后再谈婚期。”冷冷淡淡把人送走了。

不管议不议定婚期,小定一放,这亲事就算定下了,孟素蓉再不情愿,也要开始给女儿置办嫁妆。本朝的规矩,姑娘家的嫁衣和盖头是要自己绣的,纵然贵为公主也得动动手。这嫁衣就是姑娘家针线水平的最好展示,若是绣得不好,会被亲戚笑话的,故而顾嫣然也开始关起门来绣嫁衣了。

时近端午,天气渐渐热起来,却是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在窗下支起绣架,火红的缎子上绣上五彩飞凤,银丝江牙,再有一个少女手拈金针飞针走线,实在算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可惜孟素蓉根本不觉得这情景有多美好,事实上她一看见那绣衣就眼皮直跳,得将目光转开才能柔声细语地说话。

顾嫣然放下针线,揉了揉有些发僵的后颈。在一旁分线的丹青连忙过来帮她揉着肩膀。孟素蓉怜爱地看着女儿的脸:“时间还早着呢,娘总要留你到及笄之后,这些东西且不忙着绣。太后卧病数月,好容易有些起色,皇上下旨要在几处寺庙里都放生,今年龙舟赛也比往常热闹得多,你也出去散散心可好?”

自打顾嫣然的庚帖送到了平南侯府,虽然顾嫣然看起来一如往常,甚至还能安慰孟素蓉,可是很明显地,她的话比从前少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少了。孟素蓉看了心疼不已,变着法儿想让女儿快活些,端午节这样的热闹自然不可放过。

“嗳,那一定得去看看。”顾嫣然岂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当即笑着点头,“大家——都去?”

这个大家,还包括顾老太太和白姨娘。平南侯府来下过小定之后,顾运则就带着顾浩然启程出京,而顾老太太和白姨娘在这之前就迁出了孟家,搬进了东城的小院里。

初时,白姨娘还快活得很。离了孟素蓉,她自觉简直是自由自在,翻身当家作主人了似的。不过大概过了半月,她就觉得这事儿不那么美妙了。

东城那处宅子不大,更没有什么荷花池藤花架,就是几间房子,院子中间好歹有棵槐树,树荫倒也铺得不小,可惜会往下掉虫子。白姨娘头一次到树荫下乘凉就被掉了个虫子在衣袖上,吓得失声尖叫。

除此之外,不如意的地方还多着呢。比如伺候的人就那么几个;比如夏天的新衣只有两套,而新首饰干脆没有了;比如原本用惯的厨娘没有跟着来,灶上的饭菜味道大不如从前;比如京城东西这样贵,月例银子反而降了,白姨娘倒是去质问过跟着来管家的杨妈妈,杨妈妈却淡淡道:“老爷如今每月俸禄就只有十两银子,除了老太太和姑娘哥儿们的用度,能给姨娘匀出这五钱银子来就不错了。横竖吃穿都是公中的,姨娘也没什么花销处。”

五钱银子在京城里能做什么?白姨娘气了:“从前老爷刚做官的时候,俸禄也不比这高多少,公中的份例比这强得多,月钱也多得多——”

她还没说完,杨妈妈就不客气地打断了她:“从前那是太太拿了自己的嫁妆出来贴补的!”

白姨娘很想问问孟素蓉为什么现在就不拿银子来贴补了,但她还未失去理智,知道这话说不得,话到嘴边硬生生扭成了:“那老太太呢?怎么能让老太太委屈?”

杨妈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孝敬老太太,那是做媳妇的本份,不劳姨娘操心。”

白姨娘跑去顾老太太处看,见顾老太太的饭菜比她丰盛,衣裳也比她做得多。可惜顾老太太的饭菜全都做得十分软烂,炖了又炖,她不爱吃。顾老太太的衣裳全是非蓝即绿,甚至是近黑色,尺寸也不合,她穿不得。总之就是顾老太太的供奉半丝未减,只是她沾不得光。

她挑唆着顾老太太叫杨妈妈来训斥,杨妈妈面不改色地听着,末了回道:“京城东西贵,老爷的俸禄又低,就是这宅子还是太太拿了自己的嫁妆钱来贴补着买的,老太太的用度也是太太用嫁妆贴补的,老太太若觉得不好,不如太太把老爷的俸禄全交到老太太这儿来,要买什么,由老太太自己定,可好?”

顾老太太还真赌气答应了,然后杨妈妈转头就交了十两银子过来,当天晚上厨娘就来跟顾老太太要钱去买柴米肉菜了,不是要顾老太太那份儿,而是要白姨娘那份儿。顾老太太这下才明白,孟素蓉是来真的了,顾老太太是她的婆母,总归少不了要孝顺,可白姨娘这个妾室,孟素蓉是不打算养她了。

白姨娘也傻了眼,抱着顾老太太的腿哭。顾老太太又叫了杨妈妈来,杨妈妈却只是轻蔑地一笑:“是老太太您要自己管家的,给姨娘吃什么穿什么,自然由老太太您做主。”

顾老太太叫她唤孟素蓉来,杨妈妈只道:“太太身子不适,再说还要给大姑娘备嫁妆,要教导二姑娘和蔚哥儿,一时脱不开身。”

白姨娘很想怂恿着顾老太太到孟家去找,但到要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这宅子没配备车马和轿子。当然了,这么小的宅子也养不开车马,从前他们用的都是孟家的车马,当然不会跟着到这边宅子来。若想用马车轿子,倒也不难,花钱去雇就是。至于雇马车轿子的钱么?十两银子里自己出!

这十两银子在顾老太太手里,险些没把白姨娘一个月的饭食撑下来,此后她便再也不敢说要自己管家了。

“你舅父不能去,不过表哥可以陪我们去。”孟素蓉也知道女儿问的是什么,含笑回答,“你外祖母和舅母也去呢。”

白姨娘在宅子里关了一个来月,就觉得憋不住了。从前在外任上,虽然孟素蓉也不爱带她出门,但至少宅子还大些,还有个园子可以走走,还有儿子可以说说话,还有丈夫可以邀邀宠。可是到了这里,连个乘凉的树荫都要往下掉虫子,儿子跟丈夫都不在身边,生活简直没有一点乐趣,只有听顾老太太的絮叨。

从前白姨娘很乐意来陪顾老太太,因为那样可以让顾老太太更喜欢她,帮着她去压孟素蓉。现在孟素蓉根本不在眼前,她就渐渐觉得去听顾老太太的絮叨是桩苦差事了。好容易盼到端午节,她连忙挑唆着顾老太太叫人来给孟素蓉送信儿,说要出门去看赛龙舟。

孟素蓉听了山药说的话只是冷笑了一声:“去跟老太太说,御河边人太多,老太太年纪大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可不成。也去跟白氏说,叫她过去是去伺候老太太的,不是叫她心野着只想出去抛头露面的。”带她们出去看赛龙舟?做梦!

孟素蓉既这么说了,顾嫣然也不会去多问一句:“只怕到时候人很多,蔚哥儿也能带去么?”

孟素蓉也在犹豫。一家人都去,当然不能把小儿子扔在家里,可蔚哥儿又确实太小了,那么挤的地方,万一把小儿子挤着了怎么办?

“太太——”锦心从外头进来,手里拿了一张帖子,“是潞国公府上送来的呢,请咱们明儿去御河边上看赛龙舟。”

这下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这样的时候,京里高官显贵们都会沿河搭上棚子方便观看龙舟,以潞国公府的地位,那棚子必然既宽敞又占了好地方,足够把孟顾两家人都装上。

憋了几个月的热闹仿佛都攒在了端午这日,孟家的马车全部出动,一大早就往城外御河边去,却仍旧是将近午时才到了潞国公府的棚子边上。

陈太夫人没来,是潞国公夫人马氏带着陈云鹏兄妹三人。偌大的一个棚子,就他们几人还真撑不起来。陈云珊无聊地扭来扭去,见孟顾两家人来了,顿时眼睛一亮,跳起来就挽住孟瑾和顾嫣然的手:“你们怎么才到啊!”

彼此见过礼,马氏跟孟老夫人和林氏还有孟素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孟瑾才顾得上回答陈云珊的话:“没想到路上车马这样多,根本走不动。”

陈云珊这些日子也入宫侍疾过几日,知道些情况,小声道:“太后娘娘虽然醒了,可身子大不如前,所以皇上才又要放生又要大办龙舟会,就是想着冲冲晦气,给太后娘娘祈福。”

顾嫣然看她面带忧色,也小声道:“是太后有什么…”

陈云珊左右看看并无外人,轻轻点了点头。这是犯忌讳的话,不能明说。太后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那样被噎得闭过气去,对身子大有损伤,如今说是清醒,其实还有些糊涂。御医也早就透过话了,只怕这个夏天未必熬得过去。

“算了算了,别说这个。”陈云珊的性子不能长久地伤心,很快就换了话题,“你跟平南侯府下了定,我还没恭喜你呢。”

平南侯府跟孟家那点子官司,两边都刻意压了下去,故而外人并不知道。潞国公府里也议论过这件事儿,陈太夫人觉得顾嫣然配个庶子有些委屈,马氏却觉得以顾家的门楣,能嫁进平南侯府已然算祖坟冒青烟了。陈云珊倒没有这些想法,只是觉得周鸿这人还不错。

“我跟你说,晋王妃的兄长也在西北,我听她说,周二公子杀敌英勇,还立了些功劳呢。虽说他在侯府里不大——但如今听说是要过继到长房去了,等过继了就不是庶子,而且长房又没有人了,你嫁过去正自在呢。”

马氏在一边重重咳嗽了一声。这些话都是平日里她跟人说闲话时说起的,陈云珊这样现学现卖也就罢了,可在人家女孩儿面前讲未来夫家的事,实在是有些口无遮拦了。不过,周鸿杀敌英勇什么的,她倒不知,难道是陈云珊跟晋王妃打听的?

陈云珊听见母亲的声音,偷偷吐了吐舌头,不敢吭声了。顾嫣然感激地在桌下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我晓得你关心我。”

女孩儿们说话,少年们纵然能听见也不好意思去听,陈家兄弟与孟珩就坐在棚子一角说话。陈云鹏好武,陈云鸿却是被马氏拘着只许读书,故而与孟珩倒也有些话说。陈云鹏插不上嘴,便微笑坐在一边,用眼角余光悄悄扫着顾嫣然。

大约是因着顾家人不但曾送他十两银子,且还十分欣赏禇易林画作的缘故,陈云鹏对顾家这个大女儿有几分不一样的感觉。这女孩儿不像他堂妹一样大大咧咧,又不像婶娘曾带他见过的几家女儿一般矫揉造作。每次见了面,这女孩儿总是那么笑微微的,跟她的名字倒是十分合宜。

相比之下,孟家大姑娘就略严肃了些,瞧着有几分“硬”;自己堂妹又太豪放,有几分“野”;都不如顾家这女孩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明亮神色干净,教人瞧着也忍不住想一起笑。只不过眼下,她的笑容仿佛有点沉寂,不如从前那么活泼了。

陈云鹏不曾细想过自己的感觉,毕竟顾嫣然年纪虽然还小,但已经是定了亲事的人了,别人的未婚妻子,岂能胡乱肖想?不过在他内心深处,隐隐地有了个念头——将来倘若他成亲,希望妻子也能有这样干净欢快的笑容。

龙舟赛果然极其热闹,还有开盘下注的。不过孟顾两家都从不玩这博采之事,马氏却是舍不得银子,遂都没有下注,只是看完了赛舟,又看了两边岸上放生了数百只鸟雀,便准备各自打道回府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午后,因不少人家还想着坐游船游御河,故而河堤上仍旧满满的全是人,直等众人走到停放马车的地方,人才少了些。

孟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这样一路挤下来气喘吁吁,虽然有丫鬟婆子搀着也走不快。林氏遂让女孩儿们先上车,虽然都戴着面帷,但也不好在外头呆久了,还是上车坐着妥当。

顾嫣然自然是跟孟素蓉一辆车,孟素蓉还在后头等着搀扶孟老夫人,顾嫣然便先带着丹青上了车。她刚在车厅里坐稳,车夫尚未坐上车辕,忽然不知打哪里飞来一颗石子,正打在马眼上,顿时把马儿惊得一声长嘶,尥起蹄子就跑了出去,将才坐了半边屁股的车夫甩到地上,从车马轿子丛中冲了出去。

“嫣儿——”孟素蓉才一转头的工夫,马车就带着女儿冲了出去,惊得她一声尖叫,“快,快去救人!”

只是人哪有马跑得快,车夫虽然爬起来就撒腿追上去,可是仍旧眼睁睁看着马车将他越甩越远,追都追不上…

第67章

马儿这一撒野,顾嫣然和丹青同时被从座位上甩了开去。丹青死命地抱着顾嫣然,拿自己当垫子垫在她身上。幸而孟家的马车小,座位也不高,平时坐着自不如那宽敞的大马车舒服,但这会儿被甩了下来,两人却是很快就抓住了点东西,稳住了身子。

只是人是稳住了,却没法把马也控住。丹青只能不停地叫着:“姑娘抓紧了,姑娘抓紧了!”

这条路只通往城门,马就这么拖着车狂奔而去。城门处日日人流如潮,这会儿见了马车横冲直撞地过来,都乱了起来:“这是谁家的马车!”

寿王便服隐在人丛里,看着孟家的马车冲到近前,嘴角一歪,向身边的随从道:“去拦下!”等到随从拦下车,就该他登场了。

随从应声,正要排众而出,忽然从另一条路上过来几个策马之人,眼看孟家的马车狂奔而来,其中一骑突然越众而出,就向疾驰中的马车贴了过去,马背上的男子甩镫离马,纵身跃到了车辕上,一手就抓住了缰绳,一边勒缰,一边低声呼喝着安抚马匹。

此人显然对控马十分娴熟,惊跑的马匹在他的安抚之下很快放慢了脚步,一直到城门近前,居然低嘶一声站住了,只是还有几分不安地踏着蹄子。

寿王看得眼睛都快要脱眶而出,恼怒地道:“这是什么人?”他什么都安排好了,就等着上去掀开帘子看看车里的人了。

别看定了亲,那又怎么样?这会儿车里的人还不吓得瘫了?到时候他以看病为名,亲手把人从车上抱下来,众目睽睽之下,顾家要想保住姑娘的名声,也只能退了周家的亲事,把人嫁到自己府上来。而既然是退了亲的,给个侍妾的名份,顾家也该心满意足了。

谁知道,千算万算,没算出来还真有个多管闲事的。马惊成这样,他居然能跳上车去,到底是什么人?

随从也认不得,迟疑着道:“瞧这身手,还有这衣裳,倒像是西北军的人…”

“去打听打听!”寿王白忙活了半日,一肚子的火气。

这会儿,孟家的车夫已经赶着另一辆马车追了上来,一见姑娘的马车被一个年轻男子控住了,并不曾翻车,就连车帘都没有撩起,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连滚带爬地过来:“姑娘,姑娘可受伤了?”

顾嫣然除了最开始被甩下了座位之外,并没有磕碰到哪里,且那一下也有丹青垫着,故而可算毫发无伤,只是受惊不小,听见车夫的声音才定了定神,对丹青说了几句话。丹青便将车帘掀开一条缝,探身出去道:“姑娘没有受伤,多亏这位——公子了。”她原以为伸出头来会看见一个彪形大汉,没想到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只是风尘仆仆,一张脸上就看见眼睛黑白分明了。

车夫当即打躬作揖,感激不尽:“多谢公子援手!”

孟素蓉从后面马车上下来,腿都是软的,直听到丹青的话才把憋在胸口的气吐出来,转身就向那少年深深一福:“请问公子尊姓大名,容后登门拜谢。”

少年连忙侧身避开孟素蓉这一礼:“敝姓周,万不敢当夫人这礼。路见惊马而援手,也是应有之事,夫人万勿如此。”

“原来是周公子,不知府上家居何处?”这是救了宝贝女儿,孟素蓉可不是感激涕零?须知顾嫣然已经定了亲,若是因为惊马之事抛头露面失了闺誉,后头怎么办?因此而被退了亲事的姑娘也不是没有。当然若是平南侯府真肯退亲,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可被退亲的女孩儿日后的路,却是倍加难行。

这位周公子,不但是危中出手控制住了马车,且谨守礼数,连车帘都没有掀开,可见真是个规矩人。虽说大恩不言谢,但备一份厚礼登门那是必须的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