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孩子家,过什么生辰。”其实是孟素蓉有些不好意思。住在娘家,公中的饭食嫂嫂从不肯收自己的银子,若不是自己拦着,怕是连顾家人的四季衣裳也要包了。去年给顾嫣然过生辰,也是林氏自己出银子,今年到了顾蔚然,林氏又要出银子,还是孟素蓉推说顾运则在外头,才只是简单治了一桌席面,大家吃碗寿面罢了。

林氏一指头戳在孟素蓉额上:“跟我还这般客气!”

孟素蓉拉着嫂嫂的手,由衷地笑了:“我有件事,说了嫂嫂别恼。”

“是说要找房子迁出去?”林氏一脸的了然,“想着你住了这半年了,也该提出来了。”娘家再好,嫁出去的闺女没有个长住娘家的道理,更不必说是带着夫家人了。孟素蓉硬是住了半年,再拖下去也不好说。

孟素蓉歉然:“我自是知道哥哥嫂嫂待我好,只是你妹夫出京前也与我说了,好歹找处小些的院子迁进去,不好意思总是叨扰兄嫂。再说,今年珩哥儿要下场,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也怕扰了他。”

这会儿已经是二月底,到今年八月秋闱也不过就是半年。孟节已经将儿子带去了同文馆,拜了一位同僚仔细指点。如今孟珩的功课极重,根本不是顾浩然能比的,自不能再带着表弟。顾家人若是留下来,少不得令他分心,故而孟素蓉虽然不愿意迁出去,也要提这事儿了。不过兄嫂待她这样贴心,她也怕说出来倒显得跟兄嫂生分了。

林氏倒是十分轻快地道:“道理你我都懂。倒不是说珩儿怎样,既然妹夫开了这口,你就顺着他也罢。你哥哥前些日子已经替你相看了一处宅子,地方儿离咱家远些,但好在还清静,离同文馆也不远,只是比你们现在住的院子略小些,说不得挤一挤了。”

离孟家远,就是说地脚不如这里好,自然房价也就便宜些。至于院子小——京城里能住大宅子的都是高官显贵,有些那穷翰林,连一处整院子还住不起呢。且林氏既说清静,便是附近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且离同文馆不远,顾运则便十分方便,再没什么不好了。

孟素蓉自然是一口答应:“哥哥去瞧过的,想必没什么不妥。”孟节那个性情是最较真的,他说合适,就必是真合适。

姑嫂两个便又商议起几时迁出去合适,拿了黄历来瞧日子。又说那宅子离昌平侯府闺学有些远,倒可借此机会让女孩儿们换一处闺学。正说得热闹,外头就乱起来,锦心脸色发白地进来:“太太不好了,浩哥儿出事了!”

第64章

顾浩然这些日子,过得是过于逍遥了些。

青文书院里的学生,将来都是要走科举这条路的。故而今年有秋闱,明年有春闱,书院里就将要下场的学生特别关照,分成两班由先生加课指导。如此一来,那些年纪小些,尚未考中秀才的学生,功课就略微放松了些。

顾浩然毕竟是年纪还不大,这还不满十二岁,免不了有些玩心。从前孟珩天天督促着他,倒也不生什么念头,如今孟珩不能天天跟着他,学院的课业又略松散些,加上过年,他就有些贪玩了,倒也不是说不上学,而是时常跟书院里几个同窗出去跑马。

这骑马,顾浩然在沔阳时便学会了。北麓书院那里官宦勋贵子弟多,也时常有些个跑马的机会,到了京城课业紧,他便很久没有去过了。偏过年的时候,有个同窗家里给他新买了一匹小马,听说顾浩然会骑,就时常拉着他去家里骑马。

两个半大孩子,凑在一起难免淘气,这日瞧着学里没有功课,下了学不回家,却悄悄牵了马去城外跑马。两家的小厮吓得不成,一路上千劝万劝,眼瞅着两个小祖宗到了城门口了,这才劝住了没有出去。

原想着各自回家也就无事了,谁知就在小厮们松了口气的时候,顾浩然的马却忽然惊了。京城之内,街道上人来人往,非比城外。顾浩然的马这一路踏过去,撞翻了几家的摊子还罢了,最要紧的是——他撞死了人。

“撞死了什么人?”孟素蓉心里一紧,几乎是气也透不过来,“果然死了?人呢?”

小厮哭得满脸眼泪鼻涕:“本来小的们都快要把那马拦下来了,谁知道旁边小巷里忽然就蹿出个女子来,一头撞上来,就被那马踩到蹄子底下去了,当时就没了气…哥儿,哥儿被衙门的人带走了,吉儿跟着去了衙门,小的就回来报信。”

林氏觉得不对劲儿:“当场就没了气?那马踩得这样厉害?”

小厮哭得更惨:“那女子本来身上就有伤,说是昌平侯府的逃妾。昌平侯府三爷带着人在后头追,眼看着人被踩死了,就来揪着哥儿要他赔命,小的们上去阻拦,还被打了一顿。”他鼻青脸肿,一只左眼都睁不开了,走路也一瘸一拐的,看来这顿打挨得不轻。

“逃妾——”林氏和孟素蓉对看一眼,都觉得这事儿更不对了。昌平侯府的老三是个纨绔不假,可昌平侯府是什么地儿?纳进去的妾这么容易就逃出来了?再说本来身上就有伤,谁知道究竟是怎么死的?

“妹妹你且别急,先让人去打听打听,还要叫人去昌平侯府上问问。”林氏安慰着孟素蓉,一边叫人,“快去看看老爷和珩哥儿回来没有?”去昌平侯府上,还得孟节父子出面。

“太太!”小厮丫鬟们刚刚各自忙起来,就听外头一声凄厉的哭叫,白姨娘一头就扎了进来,扑通跪倒,放声大哭,“太太,这可怎么好啊!求太太快叫人去救浩哥儿,那衙门,那衙门哪里是他去的地方呀!”

“你嚎什么!”林氏早看她不顺眼,不过不是自家人,不好越俎代庖去教训她,此刻看她这样披头散发地扑进来,顿时沉了脸,呵斥着外头的丫鬟,“这样没规矩的也放出来乱跑?你们太太宽厚,你们就该拦住了!哪有没个通报就直往主母房里闯的姨娘?”

白姨娘一听,立刻膝行两步扑上去抱住了林氏的腿:“舅太太,舅太太看我不顺眼,要打要骂都成,只求快些去救哥儿!我们老爷儿子不多,浩哥儿虽是庶出的,可也是老爷的骨血啊!平日里也就罢了,到了这时候,舅太太可不能见死不——”

她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只听啪地一声,脸上已经挨了一个耳光,却是孟素蓉打的。

“来人,把她拉出去!”孟素蓉气得打战,转头对门口的藤黄石绿厉声道,“再让她跑来这里胡搅蛮缠,连你们两个一同发卖!”白姨娘平日里生事也就罢了,这会儿索性把歪话说到林氏头上去,她却不能容忍。

藤黄和石绿因为听说是顾浩然进了衙门,晓得是出了大事,所以一时没拦得住白姨娘,这会儿见孟素蓉极少见地发了怒,连发卖的话都说了出来,连忙上前拖了白姨娘就往外走。白姨娘还要嚎啕,孟素蓉怒道:“堵了她的嘴!锁到房里去!”

正折腾着,山药脸色煞白地跑来:“太太,老太太听说哥儿出了事,吓得不得了,让奴婢请太太快些过去商议呢。”

这是说好听的,其实顾老太太听了这事儿,是在屋里拍着桌子骂孟素蓉不上心,顾运则才离了京城没多久,她就让庶子出事,若是浩哥儿真有个三长两短,就要休了她云云。山药听着这话不像,因此就全给隐了。

不过山药不说,孟素蓉也知道顾老太太没有什么好话,沉着脸道:“去跟老太太说,这会儿我忙着叫人去衙门里打探情况,还要请哥哥去昌平侯府瞧瞧能不能赔情了结此事,还是等情况明了再去给老太太回话吧。”

山药也知道,这时候顾老太太把孟素蓉叫去根本什么用都没有,且顾老太太也拿不出个主意来,只能拍桌子骂人罢了。既然孟素蓉不愿意去,她就照着这个回话,只要说是正在打听消息,谅来顾老太太也没什么可说,顶多骂自己办事不力。做丫鬟的,还怕被骂几句么?

孟素蓉打发了顾老太太那边,去同文馆请人的小厮也回来了。孟节听说了此事,立刻就请了一个与昌平侯府能搭得上拐弯亲戚的同僚去帮忙打听一下口风,自己带了孟珩去了衙门,叫小厮回来拿些银子,不管怎样先在衙门那边打点一二,免得顾浩然受什么苦。

这一折腾就直折腾到了天黑,孟节从衙门回来,脸色就不大好看。仵作已验过了尸首,那女子本是体弱,又被马蹄直踏在胸口上,当时就闭过气去。若是立刻叫了郎中来施针,或许还能救得过来,但当时昌平侯府的人只管揪住顾家小厮去打,顾浩然也慌了神儿,只当这女子死了,竟没一人想到去请郎中,结果活生生的真把人憋死了。如此一来,这罪名就全落到了顾浩然头上。

“这,这事儿也未免太巧了!”林氏一直就觉得不对劲,“昌平侯府的妾是怎么逃出来的?这妾是个什么出身?是奴婢么?”

孟节脸色难看地摇了摇头:“是外室,还是良家子。”

他那个同僚只是跟昌平侯府嫁出去的姑奶奶的小姑子有点儿姻亲,凭着这点关系,想要登堂入室还没那么容易,只从昌平侯府有点脸面的下人处打听到了那女子的事儿。她原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家里穷得叮当响,秀才又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废物,实在没饭吃了,就把女儿许了昌平侯府老三做妾。

说是做妾,沈老三的妻室却是个悍妒的,不敢带回家去,只在外头置办了一处小院做了外室。这女子本人却是不肯的,一心想着逃出去,因此没少受沈老三打骂。这日是捉了个空儿骗了丫鬟逃出来,又被沈老三恰好撞见追上来。她慌不择路,就撞上了顾浩然的马。

这女子本有些喘嗽之症,急跑了一路已然有些强弩之末,又被马蹄这一踏,结果便是香消玉殒。最麻烦她是良家子,父亲还有秀才的功名,这比撞死昌平侯府的家奴,其罪要大得多了!纵然这里头有种种巧合,并非顾浩然有意杀人,但倘若沈老三一定要告,顾浩然怕也要挨了板子流放几百里。

顾老太太听了这消息,嗷地一声就嚎哭起来,连拐杖也不拿就冲来了孟素蓉屋里:“老大媳妇,这可怎么好啊!你快拿银子出来,去把浩哥儿赎出来啊?”

她这么一冲进来,满屋子的人都吓一跳,孟节叹了口气道:“亲家老太太,这会子怕不是钱的事,昌平侯府那边要赔命呢。”

这件事蹊跷,就连他这样方正的人也看得出来。别说那妾是沈老三心爱的,他沾惹过的莺莺燕燕多了,再说若真是心爱,为何又打又饿弄得那般虚弱?隐隐约约地,孟节总觉得这事就是冲着顾家来的,而顾浩然不过是个突破口罢了。

“他们要浩哥儿的命做什么!”顾老太太根本不相信孟节的话,“我们多多地拿银子,赔钱,把浩哥儿赎出来啊!老大媳妇,我知道你有银子!我也知道你的嫁妆是要留给嫣丫头和蔚哥儿的,可浩哥儿也是老大的儿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孟素蓉被顾老太太的歪话气得心头乱跳,林氏见她脸都白了,忙道:“老太太,那是昌平侯府,人家堂堂侯府会缺银子?我们都在找人托情,老太太还是稍安毋躁的好。若是我妹妹也气病了,还有谁张罗这事儿?再说衙门那头已经使了银子打点,哥儿在里头也不会受罪。”

顾老太太原是被白姨娘一番哭诉激来的,此时听了林氏的话,又看孟素蓉脸色蜡黄,也怕她真的病了,到时候撒手不管,单凭她和白姨娘又能做些什么?这才息了哭声,拭着泪道:“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我家老大不在京里,这事儿,还得求你们多搭把手,好歹也算是你们外甥啊。”

林氏头大如斗,哄了她几句将她送了出去,回头还要安慰孟素蓉。这一夜两家谁也没有睡好,到了天色微明,便又各自马不停蹄地出去忙活。

足足折腾了两日,孟节那同僚终于上门来传消息了:“这事儿,瞧着昌平侯府三爷竟像是咬死了似的——素筠,不是我说句不中听的——你们跟昌平侯府上是不是结了怨?我瞧着,竟不像平常的案子呢。”

孟节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与沈三素不来往——”一个是勋爵家的纨绔,一个是清流家的读书人,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在此之前,他简直连沈三长什么模样都不大记得清了。

那同僚想了想道:“这也只是我猜测的。不过我委实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听说那妾是年关下才买的,因她不驯服,平日里沈三爷也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的。更说句难听的话,沈三打死的婢女还少吗?怎的这会子又这样上心起来?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他跟你有仇似的。或许也不是跟你,是你那妹夫得罪了他家?”

“可我妹夫也是刚进京城…”打从进了京,顾运则就跟孟节一起出入,万没有再跑去得罪人的工夫,“那这事儿,竟是已经咬死了,没个转寰?”

“要我说,还是得托人去说情。”那同僚叹道,“我是不成,八竿子才打得上的亲眷——不过我娘子去打听了一番,倒是沈三的乳母指了条道儿,说沈三最听他姑母的话,就是平南侯夫人。沈三小时候就得他姑母的欢心,到现在平南侯夫人还时常给他银子花销呢。我听说你家姑太太还曾去平南侯府做过客,倒不如去请她说个人情,只怕还好些。”

有了这同僚的一句话,这件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所有的人都明白了。

“我苦命的浩哥儿啊!”白姨娘披头散发在地上打滚,藤黄和石绿两个人都架不住她,“弄了半天,这是替别人受罪啊!我的儿啊!怎么不叫我死了,也省得看着你受苦!”

“是为了嫣丫头的亲事?”顾老太太只听见什么平南侯府的哥儿想娶顾嫣然,立刻就拍了板,“那还磨蹭什么,快去应了亲事啊!浩哥儿在牢里都呆了三天了,赶紧叫人把他接回来呀!”

“不能!”孟素蓉气得脸都白了,“周家是个什么泥潭子,这样处心积虑地谋算嫣儿,这亲事断然不能结!”

“那是侯府,还有什么不好的!”顾老太太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嫣丫头能嫁到侯府去,你还有什么不足?难道是要眼看着浩儿替他姐姐去死不成?要不是你不答应亲事,浩儿何至于有这场祸?”

孟素蓉按着胸口,觉得自己气都喘不匀了:“他下学不立刻回家,去跑什么马?若不是要去跑马,又怎么会被人算计了!”

白姨娘嗷地一声又嚎起来:“我的儿啊!太太你就这么心狠,你这是想着浩哥儿死,那家产就全是蔚哥儿的吧?我们浩哥儿怎么就这么命苦,明明是大姑娘不检点乱送什么帕子,怎么到头来倒要我们浩哥儿——”

“给我掌嘴!”孟素蓉暴怒,“打到她说不出这些歪话为止!”

锦心二话不说,上去揪起白姨娘的头发就打。藤黄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太太饶命啊。”嘴上哭,却紧靠着白姨娘拉住她的胳臂,让她没法挡开锦心的巴掌。

“打烂她的嘴!”孟素蓉狠狠地道,“让她永远不敢再诋毁主子的名声!”

太太还是头一回这样发狠,柳姨娘立刻过去,抓住了白姨娘另一边手臂。顾老太太眼看白姨娘被打得嗷嗷叫,两颊先是像猴子屁股,然后变成了猪头,气得直哆嗦:“你,你这个泼妇,我要休了你!”

“休我?”孟素蓉一声冷笑,“老太太说胡话呢吧?休妻有七出,老太太拿哪一条休我?”今日她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连母亲都不叫一声了。

“你——你忤逆!”顾老太太拿拐杖墩着地,“我要去告你忤逆!”

“好啊!”孟素蓉几乎是恶狠狠地道,“去告!正好也告一告妾室诋毁主子,忤逆主母!”

顾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在她心目中,衙门大堂那就是顶顶吓人的地方,女眷们没有敢去上堂的,原想着吓唬一下孟素蓉,想不到这个素来温顺的媳妇居然今日跟疯了似的,油盐不进!

“太太,老爷,老爷回来了!”外头看门的小丫鬟气喘吁吁跑进来,面带喜色。老爷回来,这家里总有主心骨了吧。

顾运则风尘仆仆回到家,进门就听见乱糟糟的哭喊声,只见白姨娘被打得嘴角流血,老娘和妻子都是变颜变色,不由得也怔了:“出了什么事?”

顾老太太抢着把话说了,指着孟素蓉:“这样,这样狠心的女人,你快休了她!”

孟素蓉冷笑一声:“任你是谁,想让我的嫣儿去跳火坑,都休想!”她不愿再在这屋里呆下去,转身走了。

顾老太太抓着顾运则哭起来:“你看看,你看看这贱妇,她是好狠的心啊!”

“老爷!”白姨娘顶着个猪头脸滚过来抱住顾运则的腿,含糊不清地哭道,“救救浩儿啊…”她还想指斥孟素蓉,可脸上疼得厉害,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顾运则心神还在震惊之中,喃喃地道:“浩儿怎么就——踏死了人?”

“哪里是浩儿踏死人啊!”顾老太太急了,“老大你是没听明白还是怎么的?那边是冲着嫣丫头来的,是孟氏得罪了平南侯夫人啊!说来说去,还是嫣丫头惹的祸,若不是她不检点送人什么帕子——”

“娘,嫣儿不是那样没规矩的孩子!”顾运则下意识地反驳,气得顾老太太举手就往他身上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那丫头说话!浩哥儿怎么办哪!还不快去平南侯府,跟人家好好地说,把这亲事定下来!”

“不能这样。”顾运则尚未镇定下来,但听顾老太太这样轻率地说话,仍旧皱起了眉头,“平南侯府未必是良缘,如今又是这般情形,嫣儿若嫁过去,将来还如何直得起腰来?若是这事儿传了出去,说咱们家卖女救子,这名声也不好听,就是后头孩子们的亲事,只怕也不好办了。”

“那浩哥儿怎么办!”顾老太太大声道,“什么卖女救子,就是咱们乡下,遇了那灾荒年间,还不是卖了丫头养小子?小子那是将来给家里传宗接代的,丫头片子就是给别人家养的!如今这是侯府的哥儿,有什么不好?这样的人家,若不是看中了她,咱家想贴都贴不上去!再说了——”她直问到顾运则脸上去,“你不把亲事定下来,浩哥儿怎么办!你要眼看着你儿子去死?”

“我不活了!”白姨娘适时地嚎了一声,爬起身就要往墙上去撞,被藤黄和石绿扯回来,三人滚成一团,屋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孟素蓉虽出了屋子,却终究是不放心,在窗口站着听。听了顾运则的话,心下稍定,接着就听见顾老太太那一番卖女救子的高论,气得眼泪都险些落了下来,忍不住就要掀帘子进去跟顾老太太争辩,却被人拉住了。

“娘,您别进去,我们去找舅母。”顾嫣然站在孟素蓉背后,小脸煞白,静静地拉着母亲的袖子。

孟素蓉一把搂住她:“嫣儿,你放心,有娘在,绝不让她们卖了你!”

顾嫣然默不作声,直把孟素蓉拉到林氏屋里,才静静地说:“娘,我愿意嫁到周家去。”

“不成!”林氏和孟素蓉异口同声。林氏一把将她搂过去:“我的儿,舅母晓得你是想救你弟弟,可,可这事儿本也不是你的错,你万不可自己先乱了阵脚。”

顾嫣然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更加昂起了头:“舅母,我知道不是我的错。是平南侯府仗势欺人,是他们草菅人命,有意陷害浩哥儿的。”

“你知道就好。”林氏生怕她女孩儿家软弱,顶不住祖母扣下的见死不救的大帽子,“浩哥儿这罪不致死,总能想想别的办法…”

“舅母——”顾嫣然神色黯然,“浩哥儿年纪还小,他受不住…”

林氏也无言以对。倘若顾浩然今年二十岁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才十二岁,惊马踏死了人已经吓得不轻,被关在牢里,虽然孟节上下打点不致受皮肉之苦,却也有些心神恍惚。若是当真被问个流放,几年之后能不能回来都两说着呢。

孟素蓉嘴唇颤抖,仍旧强硬地道:“既不是你的错,娘决不许人把你往火坑里送!”

“娘——”顾嫣然望着她,“或许,那未必就是火坑。周二公子能为李御史扶柩返乡,宁愿变卖自己的玉佩,女儿觉得,他是可嫁之人。”

第65章

林氏苦笑:“我的儿,你年纪还小不明白,周二公子或许是可嫁之人,可那平南侯夫人,却不是个易与之辈。何况周二公子是庶出,平南侯夫人是他的嫡母,就是你的嫡婆母,想要磋磨庶出的儿媳,实在是易如反掌。”

女孩儿家嫁人,多半总是想着夫婿是不是好,可只有做了人家媳妇才知道,夫婿好最多只能顶一半,婆婆好,那才是真的好日子。

“我知道平南侯夫人不怀好意,可是舅母,平南侯夫人为什么会这么急急地逼着我们?”

林氏不假思索地道:“因为咱们家如今不如意,门户低,你嫁了过去,周二公子得不着岳家什么助力。”

顾嫣然摇摇头:“舅母,嫣儿是说,为何平南侯夫人这样着急。明明周二公子人还在西北,她若是不愿给庶子挑门好亲事,只要以人在西北为由拖着不定亲就是了。更何况,周二公子既不得父母欢心,还有谁会过问他的亲事呢?”

林氏沉吟不语。是呀,顾嫣然这才十三,离着及笄还差两年,就是要给周鸿寻个不起眼的妻室,又何必找个年纪这样小的?若是为了叫周鸿不能尽快成亲,那不定亲就是了,究竟是有什么事,让平南侯夫人这样着急呢?

“舅母,听说前头的平南侯太夫人娘家入京,提起了给周家长房立嗣之事?”

“啊!”林氏猛地拍了一下腿,“正是!这么说,平南侯夫人是想把周二公子过继给长房!”带几分惊讶地看着顾嫣然,“我的儿,你竟能想到这个!”

孟素蓉是关心则乱,还有些茫然:“过继?”

林氏却是有几分激动:“嫣儿果然聪慧!不错,周家长房立嗣,是要分家业的,听说周家旁枝的亲戚也来了好几家,怕是都想着分一杯羹呢。”对平南侯夫妇来说,与其把家产分给旁枝,不如给了自己庶子,还好拿捏。

孟素蓉半晌才明白过来:“若是过继了,平南侯夫妇就是叔婶…”叔叔婶婶,离着生父嫡母可就差许多了。

历来,长房在一家子里头地位尊崇,虽然周勋年纪轻轻便过世,爵位被老二周励袭了,与爵位相联系的祭田等家产自也要归二房,但除却朝廷赏赐的这些之外,家产之中却是该长房拿大头,以平南侯府的家业计,不是小数。

周家那些乡下亲眷们,还不是奔着这家业来的?就是王家,这样热心为表哥立嗣,也未必不是想着分润些什么。试想,无论是哪一家的子弟被过继为嗣子,还不得对王家感激涕零,好处又怎能少得了呢?

不是林氏小人之心,已故的王尚书和王河道固然是难得的清正之人,但后人却是未必。且人穷志短,王家合家在东北那等苦寒之地熬了这些年,如今冤案虽翻了,可将来的前程还渺茫着呢。

这就是清流读书人的难处。勋贵之家,若是平反,只消发还爵位,立刻便能锦衣玉食。清流科举出身,就是朝廷有所安抚,将来也还要靠着自家子弟出息。王家在东北苦熬二十年,子弟还有心思读书么?纵然不再是罪官,还有几个能入仕的?更不必说要再做到河道、尚书了。

前途没有,家产就没有,子弟就还得继续吃苦,也难怪王家要另打主意了。林氏想明白了,一则欣慰于外甥女的聪慧,一则又十分犹豫:“前门驱虎,后门拒狼,王家怕也不好相与。”

“王家只是舅舅,比叔婶更疏远些。”顾嫣然倒是三人中最镇定的,“如今之事,平南侯府势在必得,蔚哥儿还小,浩哥儿——总是家中长子,怕再拖延下去,将他吓坏了…母亲,还有嫡母之名呢…”

林氏心里一酸,把顾嫣然搂在怀里:“我的儿,你是真孝顺。”若叫人知道孟素蓉为了亲生女儿不顾庶子,外头少不得有难听的话。世人便是如此,轮到自己恐怕看庶子十分不顺眼,但若别人这样做了,便要评头论足,显示自己的高洁。

孟素蓉大哭:“叫他们去说!拼着这名声我不要了,也不在这京里住了,娘带着你,随便去哪里落脚,天高皇帝远,娘什么都不管了!”

顾嫣然眼泪也流了下来,却赶紧擦掉了:“娘,还有蔚哥儿呢。”母亲名声不好,对蔚哥儿难道有好处?他还小呢。

母女两个抱着哭成一团,顾运则在门口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林氏沉着脸看他:“妹夫有事?”

顾运则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手心手背全是肉,儿子女儿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却都是他的孩子,让他放哪一头是好?

倒是顾嫣然擦了擦眼泪,抬头看着林氏:“舅母,给平南侯府递个话吧。”孟素蓉已经跟平南侯夫人翻了脸,若去服软必定大大受辱,顾嫣然虽然打算了救弟弟,可也不能让母亲去当面受辱。

林氏长叹一声,慨然道:“妹妹,嫣儿聪慧明智,心性坚定,将来必定过得不差。”日子还是人过出来的,有些人拿着一把好牌也能打成烂的,有些人纵然牌面儿不佳,照样能经营出一番天地。这个外甥女儿既能审时度势,又能坚定果决,绝不会是能把自己日子过得一团糟的人。

顾运则看林氏出去了,才往屋里走了几步:“太太——”

“嫣儿回自己屋里洗把脸。”孟素蓉叫旁边也哭成一团的锦心和丹青送女儿回屋去,才木然道,“哥哥在东城寻了一处宅子,过些日子去置办下来,你带着老太太和白氏过去住罢。”

“太太——”顾运则悚然一惊,“你——”

“我自和我的儿女住在娘家。”孟素蓉断然道,“从此之后,你我只有夫妻之名。蔚哥儿还小,不能有和离的母亲,待他将来成家立业,那时你我和离,你尽可抬举白氏。”

“太太,不能!”顾运则急了,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孟素蓉冷笑:“有何不能?老太太既只觉得浩哥儿要紧,就让她守着浩哥儿和你心爱的白氏去过日子吧!我们母子就不上前了。我晓得她心里怕还嫌我嫣儿带累了浩哥儿,很好,如今嫣儿也算还了这债了,我们母子不欠你家什么了罢?”

结缡十数年,顾运则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妻子这样决绝的说话,急得满头汗出:“太太,素蓉,这万万不能!嫣儿也是我闺女,她没什么错,是平南侯府仗势欺人——只恨我无能,不能护着妻儿…”

孟素蓉双手颤抖,仍紧紧咬着牙:“不必再说了。我的嫁妆,将来都是要留给两个孩儿的。你挣来的,我嫣儿和浩儿一文不取!”

“太太——”顾运则一把拉住她的手,“不不,我们是原配夫妻,不能分开!娘她年老糊涂,可——可浩儿也是我的儿子,我实在是——”他并不是多么宠爱白氏,只是总记得当初家境贫寒之时,白氏时常来伺候他的父母。若不是孟家榜下捉婿,他大约也会娶白氏的。

一朝由妻而妾,他也念白氏不易,加上母亲偏心,他要孝敬母亲,就免不了要宽容白氏,委屈了孟素蓉。原觉得妻子善解人意,总能宽容几分,且也有手段,想来不致被白氏欺到头上去。如此一年又一年,孟素蓉不说,他也就不知,原来妻子早就无法容忍了…

三月初一,平南侯府与顾家换了庚帖。三月初二,顾浩然回到了家。

顾老太太和白姨娘少不得抱着他一番痛哭,又是叫人烧洗澡水,又是叫人端粥端点心,把接人回来的孟珩晾在了一边。孟珩神色淡淡,看看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告辞。

顾浩然从白姨娘怀里挣出来道:“表哥代我谢过舅舅舅母,我先去看看姐姐,一会儿沐浴更衣,亲自去给舅舅舅母道谢请安。”

孟珩淡淡一笑,点点头走了。白姨娘诧异道:“你去见大姑娘做什么?我的儿,这牢里又阴又冷,你可有受凉?肚子想必也饿坏了,这里有你最爱吃的鸡丝粥——”

“我去见见姐姐。”顾浩然这一路上已经听了孟珩将来龙去脉讲明,此时神色间有了一丝与往日不同的成熟,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许多,“都是为着我,姐姐才要许到周家去。”

“怎是为了你?”白姨娘撇撇嘴,“我的儿,你是不是被你表哥骗了?你都是被大姑娘拖累了,才有这场牢狱之灾!”

“姨娘别说了!表哥全都告诉我了,并没隐瞒我什么。”顾浩然打断她,拔腿跑了。白姨娘追不上,只得在后头跺脚:“这孩子,哪有被人害了还往上贴的?”

“你说谁被人害了?”顾运则一掀帘子进来,盯着她,“你说谁害浩儿?”

白姨娘噎了一下,低了头小声嘀咕:“明明是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