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林氏才缓缓道:“这主意,还得你自己拿,只是拿定了,日后就要做到底,不可后悔,更不可怨恨。”后悔和怨恨,除了折腾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孟瑾伸出手,轻而又轻地摸了一下儿子的小脸,低声却清晰地道:“当日进王府之前我就说了,既做了侧妃,就要守侧妃的本份。王妃愿意把钊哥儿记在自己名下,对钊哥儿也是极好的事。我能养他一个月——也高兴…只可惜我没奶,竟不能亲自喂喂他。”

林氏眼睛一热,忙干咳了一声扭开头道:“既是要给王妃抚养,你不喂他也好,免得传到王妃耳朵里,对孩子也没好处。你只记得,既是下定了决心要替他谋前程,就莫想别的。”

孟瑾微微一笑:“娘放心,我知道。”

林氏怎能放心?长女自幼贤淑又能干,原想着找一户门当户对的清流人家嫁过去,上孝公婆下教儿女,没有一样是孟瑾拿不起来的。怎知道一纸诏书下来,这些统统用不上了,唯一能用得上的,就是安分随时,不生妄念。林氏每每一想起长女,就觉得胸口简直是有什么东西死死堵着,气都要喘不上来。

孟素蓉在一边瞥见林氏脸色不好,连忙拿话打岔道:“我瞧着不单哥儿结实,瑾姐儿脸色也好。虽说如今天气热,但这月子里第一禁忌吹了风,略热些也要忍着。这女人家若是月子里养得好,将来那身子就好,万万不可大意了。”

这么一说,林氏也就将心思全都移到了女儿的身子上来,絮絮叨叨嘱咐了杜若好些话,直到前头传话来请,才不得不过去。孟素蓉看孟瑾有些舍不得,便对顾嫣然道:“你陪陪你表姐,我和你舅母去前头应酬几句。”

顾嫣然巴不得不上前头去。周鸿之事闹得满京城都知道,今日她才进了晋王府,就有人接二连三地上来搭话,那言语之中巴结的、打探的、鄙薄的、仇视的,简直一人一个样儿。顾嫣然满心都在惦念着周鸿,若不因今日是孟瑾之子满月,她连出门做客都不愿的,哪里还耐烦跟她们应酬?正好躲在这里陪孟瑾说话。

钊哥儿睡得小猪一般呼呼的,顾嫣然便拿出一叠经文来:“没什么好东西给哥儿,王府里也不缺什么。这是我给哥儿抄的九十九遍《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给哥儿放在褥子下头,也是我一点心意。”

孟瑾接过来一看,纸是上好的玉版笺,用端秀的簪花小楷抄着经文,墨色乌润光亮。孟瑾是识货的,不禁赞道:“好墨。”

顾嫣然笑道:“因是给哥儿放到褥子下头的,这纸和墨我都仔细择过,里头不加那些药材花汁子的。”现今有些讲究的笺纸,时兴用各色花汁染出颜色,有些甚至在里头嵌上些碎花瓣。墨也如此,多有加什么珍珠、香料乃至药材的。成人用着自是不妨,然而孩子身子娇弱,这些东西没有才是最好,故而顾嫣然在抄经文的时候真是仔细挑拣过的。

晋王府里不缺什么金锁片玉佩玦,何况钊哥儿满月之后就要抱到晋王妃院子里去,到时这边孟瑾给他准备的东西只怕一件都带不过来,反而不如这经文有个好意头。孟瑾心里明白,拉了顾嫣然正要说话,杜若皱着眉头进来:“侧妃,王侧妃带了大哥儿过来探望。”

自从铭哥儿的满月酒之后,顾嫣然还没见过王娴,王娴也再未出门,一直都说是身子不大好。此时一见,王娴比那时候倒胖了些许,大约是被身上的洋红色衫子衬的,脸色也红润了些,只是那神态却跟满月酒时一般,仿佛总带着些疑神疑鬼的模样,看着人时便让人心里生起些不快的感觉。

王娴一进屋子便笑道:“原来周少奶奶也在。铭哥儿闹着想来看看弟弟,我就抱着他过来了。”

顾嫣然便起身行礼,这才分别坐下。王娴转身将铭哥儿从乳娘怀里接过来就往孟瑾床上放,口中笑道:“铭哥儿,瞧瞧,这就是你小弟弟。小弟弟长得多俊呀,铭哥儿喜不喜欢?”

铭哥儿已经有半岁了,倒也养得白白的,只是瞧着没什么精神似的。被王娴放到钊哥儿身边,也没什么反应,只管趴着吃手指。王娴便拉着他的小手去摸钊哥儿的脸,笑吟吟道:“小弟弟小着呢,什么都不懂,铭哥儿以后可要好生照顾小弟弟呀。”

孟瑾和顾嫣然悄然对看了一眼,同时微微皱了皱眉头。而钊哥儿被摸醒了,很不给面子地哇一声哭了,倒吓了铭哥儿一跳,跟着也哭了起来。

这下王娴尴尬了,忙转头叫乳娘:“快把哥儿哄哄。”乳娘忙过来抱起铭哥儿,又拍又哄。

这里孟瑾也伸手去拍着钊哥儿,钊哥儿放开嗓子嚎了几声,很快又睡着了,倒是铭哥儿哼哼唧唧没个完。王娴只得叫乳娘抱了他先回去,自己对孟瑾苦笑道:“妹妹看见了,小孩子就是这般难养的。”

孟瑾只觉得她今日来得蹊跷,含笑道:“姐姐说得是,孩子小呢,自然比不得大人。不过铭哥儿也半岁了,我听我母亲说,孩儿过了周岁,就好得多了。”

王娴叹道:“再是长几岁,也是个小孩儿。妹妹不知道,我自打养了铭哥儿,方才知道养孩子有这许多琐碎。不是我说,便是乳娘丫鬟团团围着,也不如亲娘在身边上心。这不是自己的骨肉,总归不会用心。”

顾嫣然忍不住皱了皱眉。她总算是听出王娴的意思了,王娴这哪里是来看孩子的,分明是来探孟瑾的口风,想说动她不要将孩子给晋王妃养。

本来晋王妃是要将长子记到自己名下的,但自从王娴在满月酒上闯出来那么一头,晋王妃便再不提此事了。那铭哥儿就始终只是个庶子,倘若钊哥儿被记为嫡子,虽然他排行居次,也比铭哥儿身份高。只有钊哥儿也是庶子,铭哥儿这个庶长子才更贵重些。

孟瑾也明白了,淡淡一笑:“姐姐说的是。姐姐对铭哥儿用心,大家都看见了。”

王娴见她不接话,心里便有些慌了。如今她是有些后悔了,当初实在不该听了继母的话,闯到满月宴上去跟客人们见什么礼。原本还盼着孟瑾能生个女儿,谁知道她偏偏生了个儿子,一落地王爷就给起了名字,显然十分喜欢。若是再记到晋王妃名下,那将来铭哥儿在这王府里还有什么机会?左思右想,只得跑来跟孟瑾说育儿经,期盼能说动了她,将钊哥儿也留在自己身边,不给晋王妃。

“妹妹生了钊哥儿日子还短,日子再长些就知道,自己身上落下的肉,那真是——”

“表姐,是不是该喝药了?”顾嫣然见王娴还要长篇大论地讲,果断出言打断了她。这孩子孟瑾已经决定给晋王妃了,再听这些什么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只会让孟瑾心里更难受。

杜若早就不耐烦了,只是她一个丫鬟,侧妃说话她可不敢随意插嘴,此刻听了顾嫣然的话,立刻去倒了一碗红糖水捧进来:“幸好表姑奶奶提醒,奴婢险些熬糊了药。”

孟瑾接了糖水在手,皱着眉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顾嫣然见王娴还坐着不走,便支使起杜若来:“吃了药该让表姐好生歇着。这屋子里若不通风也不好,毕竟气味也熏人。你把那屏风摆到这床前来,将窗子开条缝儿,别让风直吹着。若是实在太热,就用一点冰搁在门口,只要进一半点凉气就成。虽说不能冷着,可太热了也容易生出毛病来。”

杜若配合着她的话,团团乱转。别的不说,那屏风虽轻巧,但摆到床前来也占地方,至少王娴坐的椅子就摆不下了。都到了这份上,王娴终于坐不住,勉强笑道:“瞧我,只顾看着哥儿高兴,就忘了妹妹才生了孩儿,该多歇息。妹妹快歇着吧,我明儿再过来说话。”

顾嫣然连忙将她送到门口,客客气气谢了她过来看钊哥儿,才转回屋里。孟瑾正看着钊哥儿,深深叹了口气:“有时我也不知,究竟哪样才是对的。”

顾嫣然想了一想:“谁也不生前后眼,只要不悔,便是对的。”

孟瑾笑起来道:“倒是我不如表妹了。前些日子闹成那样,我因快生了,虽知道些也不能做什么,也不知表妹吃了多少苦头。如今看来,倒是表妹这样心志,才能苦尽甘来呢。”周鸿那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晋王虽然暗中想办法,但碍于身份,反倒不能明面上替周鸿开脱,甚至连孟瑾都要避嫌。道理虽是这个道理,孟瑾却总觉得没有给顾嫣然帮上忙,心里颇有几分不安。

顾嫣然忙道:“我晓得表姐的心意。这件事本来王爷也不好开口的,若被人说是结交臣子,就更不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丹青一脸激动地跑进来,吓了顾嫣然一跳:“怎么了?这是在王府,不是在咱们自己家里,怎么这样没规矩?”

“奴婢该打!”丹青虽然嘴上认错,干脆地一屈膝,看神色却根本没有认错的意思,只一蹲身就站了起来,一脸兴奋地道,“少奶奶,少爷来了,少爷来接您!”

这下顾嫣然也顾不得她的失态了,呼地站了起来:“少爷来了?”

“是!”丹青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少爷从宫里出来就过来了,说是来接您回家的!正在前院跟晋王爷和陈大公子说话呢。”

孟瑾抿嘴笑起来,抬手去推顾嫣然:“快去罢,这都多久没见着了。”

到了这会儿,顾嫣然只觉得整个人都轻快得似乎能飞起来了,匆匆跟孟瑾道了别,又去前头跟晋王妃辞别。

晋王妃也是一脸笑容:“可算回来了,快叫几个腿快的轿娘送出去,别耽搁了小夫妻两个见面。”

厅里众人便都笑起来,不管真心假意的,都附和着。更有人向孟素蓉道起喜来,却也有人酸溜溜道:“只是听说这阵前不领将令就擅自行动,仿佛也是有些罪过的。我是不懂这武将们的事儿,潞国公夫人可知道?”

不等潞国公夫人马氏回答,晋王妃已经道:“这些爷们的事,我们问来做什么?横竖有皇上做主,旁人议论也无用。今儿是来给我们哥儿洗三的,夫人们可别说些打呀杀的话,再把我们哥儿吓着。”

方才说话的人被噎了回去,不敢再吭声,厅中便又说笑起来。

顾嫣然自是不知厅里的那些酸话,只觉得这轿子走得太慢了。好容易到了二门停下,她一下轿,便看见周鸿站在门外的石榴树下,负手而立。

正是石榴花盛的时候,一团团明亮的红色仿佛火苗儿一般,周鸿却穿了深青色的袍子,站在那花树之下,仿佛一柄藏在鞘中的剑似的,腰背笔直。半年未见,他又黑瘦了些,神态之间却又比从前沉稳了许多,看见顾嫣然从轿子里下来,立刻几步走了过来。

到底是在晋王府里,顾嫣然眼睛里迅速浮了一层泪,视线都模糊了,却不好落下泪来,只得扶着丹青的手往自家的马车边走。她看不清,又要强忍着眼泪,踩脚便几乎滑了一下,忽觉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将她扶住,周鸿在耳边道:“当心。”顿时那眼泪再忍不住,啪哒一颗落在周鸿手背上,扭头钻进了车厢里。

周鸿只觉得手背上被烫了一下一般,本是想骑马的,这会也顾不得了,跟着就进了马车,挤得丹青只好坐到了车辕上。车夫轻轻晃了晃鞭子,马车便慢慢动起来,驶出了晋王府的大门,直往家里走去。

顾嫣然在车厢里哭得不成样子:“你,你总算回来了,有没有受伤?吃了不少苦吧?”

周鸿被她哭得手忙脚乱。他一出宫回了家,就听说妻子来了晋王府,于是衣裳都没换就跑来了,只是这会儿见了人,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只能反反复复地道:“我没事,你别哭,我真的没事。”

顾嫣然足足熬了有四个月,这会儿一哭起来自己也没法收场,足足哭到马车到家,这才勉强停下来,自己觉得有些丢人,哑着嗓子支使丹青:“去拿顶帷帽来。”哭成这样进门,被人看见了还不知要说什么闲话。

帷帽取来戴好,周鸿小心翼翼牵了她下马车,回了小山居忙叫人打凉水来给她净面。夫妻两个折腾了半晌才能相对坐下。顾嫣然红着眼睛看他:“当真没事?”

“当真没事!”周鸿恐她不信,特地站起来伸伸手踢踢腿,“只不过受了几处皮肉伤,如今都好得差不多了。”

“这还叫没事?”顾嫣然的眼泪又要下来了。周鸿连忙上前搂了她,温声道:“当真就是皮肉伤,丝毫不碍的。倒是你,眼瞧着就瘦了许多。我也料到你必然担忧,只是当时陆镇笑里藏刀,舅舅来得急,机会又是稍纵即逝,委实来不及派人回来送信…”

“舅舅?”顾嫣然忙收了眼泪,“是听说舅舅跟你回来了,人呢?”按说齐氏是妾,齐大爷也是不能叫舅舅的,只是既然周鸿都这样叫了,她难道还会作对不成?

周鸿深深叹了口气:“舅舅在羯奴那里,当真是够隐忍!他如今在宫里呢,当初西北重关那场仗,颇有些蹊跷之处,只有他知道。”

西北重关战役,纵然顾嫣然这样不出闺阁的女儿家也知道。因为那场战役里,把守重关的老平南侯父子双双战死,而百里之外的老潞国公救援却姗姗来迟,导致重关一度失守。因为这个,平南侯府与潞国公府曾经还交恶过,直到如今的平南侯夫人嫁进门,才渐渐修复了两府之间的关系。

当时,齐氏父子任军中参赞,也在重关,正是老平南侯麾下。平南侯世子并非在重关失守一役中阵亡,早在羯奴大举进攻重关之前,他便在一场战斗中身中流矢而亡。老平南侯痛失爱子固然伤心欲绝,然而他是重关将领,并不能离开,便托齐大爷将儿子的尸身送回后方,以便送回京城。

棺木要出重关,少不得要开城门。然而城门一开,便有一支早已埋伏好的羯奴骑兵冲出来,因守军不忍叫平南侯世子的棺木落在城外,关门慢了些,被羯奴骑兵冲了进关。此刻羯奴也是大兵压城,里应外合,破了重关。

“舅舅受伤,被一群百姓带着逃出了城,却遇到一股羯奴人,都做了俘虏。舅舅苦熬了几年,因为能书能文,被一个羯奴将领要了去,才渐渐的能接触些羯奴的军情。”周鸿神色冰冷,“当初老平南侯派人去潞国公处求援的几队人马,都被人杀死了,潞国公根本没收到求援,还是他派出的斥侯发觉不对,回去报了信,才领兵来救的。只可惜晚了。”

顾嫣然听得心惊肉跳:“那些埋伏在城门外的羯奴人——”

“是。”周鸿轻轻点了点头,“有内奸。就是平南侯世子中的流矢,也是在肩背上。舅舅疑心,那箭是从我们自己人战阵里射出来的。只可惜舅舅是国朝人,并不得羯奴人的信任,他努力了这十几年,也没能打听出来这个内奸是什么人。不过他却绘出了羯奴的地图,又熟谙羯奴人势力的分布。去年那一场仗打得羯奴四分五裂,舅舅发现了机会,便带了地图逃出来。他身子不行,多亏认识了一名新俘虏,年纪轻身子壮,硬是背着他逃到边关,我们这才得见。正因有了舅舅这张地图,我才敢率兵出击,直捣羯奴内部!”

“那舅舅呢?如今还在宫里?”顾嫣然想起齐家似乎也有个投敌嫌疑,不由得有些担心。

“舅舅有皇上安排呢。”周鸿拍了拍她的手,“明日舅舅要上朝献羯奴地图,我也要去献俘。我想——这下舅舅就能洗刷齐家的嫌疑,不过他身子只怕熬坏了,我想——日后替他置处宅子,孝顺他两年。”如今他过继到了长房,跟齐家更没关系了,虽然想把齐大爷接到家里来养着,却也不成。

“好。”顾嫣然立刻点头,“我这就去寻处合适的房子。还有那个背着舅舅逃到边关的人,也该好好谢谢他。”

周鸿笑道:“那人年轻,刚去边关当兵就被俘虏了,如今只想还回去当兵立军功呢。我瞧着,这次等向皇上回完了此事,再替他安排。听说他家乡是福建的,倒是跟你算是同乡呢。”

顾嫣然微微一怔:“是么?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叫吕良。”

第99章

顾嫣然万万没有想到,跟齐家大爷一起从羯奴逃回来的人,居然会是吕良。这仿佛两条看来永远不会交集的线,最后却奇妙地转了个弯,交汇在了一起,就像她和周鸿一般。

“他——谢宛娘——”顾嫣然一时简直不知该如何讲述了。周鸿却会错了意,以为她仍在介意谢宛娘,忙道:“齐妈妈不曾告诉你?谢氏她,与我其实并无关系。”

在西北边关被陆镇算计着竭力拼杀的时候,他心里曾经有一阵后悔。如果他就这样阵亡了,那就永远没有机会亲口告诉顾嫣然,谢宛娘并不是他的人,那孩子更不是他的骨血。他说过绝不纳妾,那就此生只会有一位妻子。当然,若是他死了,齐妈妈会告诉她真相,可是那不是他亲口说出来的。早知道,他就不应该瞒着妻子才是…

“我知道,齐妈妈都告诉我了。”

周鸿觉得有一丝遗憾:“我该早些告诉你的——”

“我也有件事该告诉你——”

两人异口同声,对看片刻才同时嗤地笑了出来。顾嫣然微红着脸道:“你先说。”

周鸿很想马上知道她隐瞒了什么,但眼下还是先将谢宛娘的事说清楚才是:“…蔡大哥救过我的命,何况他根本就是冤枉的,怎么也不能让他的血脉断绝。谢氏是他在沔阳催粮时纳的外室——蔡家嫂嫂是个好人,只是一直无有子嗣,眼看着三十多岁了,蔡大哥一时糊涂…怕蔡家嫂嫂不肯,才将人放在外头。那日圣旨下来,我去探监,蔡大哥只求我照顾谢氏母子。我原想去那外宅里将人接了,送到一处安稳地方去。谁知我才到,就有拿人的兵士到了,我只得说谢氏是我的人…”

“他们信了?”

周鸿目光一冷:“那告密之人原也是蔡大哥的朋友,那外宅只有我们三人知道,随即他就被大将军斩了。”而谢宛娘,也就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外室,“原本想说是许将军的——可是总归不妥,毕竟大将军已经娶妻。我原想着,家里大约是要拖着不给我定亲,便说是有个外室也无大碍…谁知道…”谁知道平南侯夫人已经给他订下了顾家的亲事。

顾嫣然轻轻吁了口气:“难怪。这是藏匿罪眷,你不与我说也是谨慎…我,我也有件事,一直未曾告诉你,同样,是件牵涉到身家性命的大事…”

谢宛娘和吕良的家仇,说起来并不复杂,周鸿越听越是眉头紧皱:“陆镇——难怪出征之前你就总说他心狠手辣,要我提防。”

“只可惜,吕良和谢宛娘并无证据。”顾嫣然也叹了口气,“吕良一直想立下军功得了高位,然后亲自向皇上告状。只是他去了西北军中就失了联系,我爹还以为他阵亡了,没想到是被俘了。”

“此次他也算立了功,羯奴一个小王子就是他拼了命杀掉的,舅舅能逃出来也多亏了他。功劳必然会有的,可若想扳倒陆家,还是远远不够…”周鸿沉吟着,半晌才低声道,“只要德妃和齐王不倒,陆家就倒不了…”即使皇上出手都不行,将来皇上一去,若齐王继位,陆家就是他的外家,还不是风光无限?

顾嫣然没有说话。周鸿的意思很明白,陆家与德妃和齐王是一体的,想要他们倒,只有晋王上位!说起来,孟瑾是晋王侧妃,许大将军是晋王的舅舅,其实他们周家长房,已经与晋王利益相关,结为一体了。

“算了,我们不说这些。”周鸿看看天色,不由得苦笑。数月未见,几乎生死两隔,怎么一见了面,反倒先说起这些煞风景的烦心事来了?“你的眼睛——”话未说完,他自己肚子里倒先咕噜一声,引得顾嫣然笑了起来:“这是怎么了?”

周鸿揉揉肚子,略有些尴尬:“早上进了城就去见皇上,直到午后才出来,又去接了你——我,我还没沾水米呢。”

“你怎么不早说!”顾嫣然急了,“身上还有伤,一日又不吃东西!丹青,丹青!去看看厨下今日熬了什么粥?晚上不可太油腻,捡那好克化的菜上!”

丹青满脸笑容地从门边伸出头来:“少奶奶放心。方才奴婢已经去过厨下了,碧月说齐妈妈都叮嘱过她了,做了鸡茸粥、八宝豆腐、罗汉菜心…”她扳着手指头一样样数,“齐妈妈说,这几样都是少爷爱吃的。”

顾嫣然这才放心:“这就好。齐妈妈呢?”

“我送她去见舅舅了。”周鸿接口,“舅舅惦记着我姨娘,所以急着要见齐妈妈。”他有些黯然,若是齐氏如今还活着该有多好…可惜她已经故去,齐家大爷也不过只能问一问当年情形,而后徒增伤心罢了。

“少爷,少奶奶——”牙白小心翼翼地进来,“侯爷和夫人听说少爷回来了,派人送了一篓子螃蟹过来,说少爷回来一日了,也该去给祖母请安才是…”

周鸿唇角浮起一丝冷笑。齐妈妈已经告诉他平南侯夫妇要将他除族之事了,如今这样大喇喇叫他过去请安,无非是为着周润已经指给了寿王,找到了德妃和齐王这座靠山了罢。

“既是这样,我先过去给祖母请安,回来再用饭。”

“我跟你同去——”顾嫣然才站起来就被周鸿按着坐下了:“你不必去。无非是些勾心斗角假惺惺的话罢了,去听他做什么?我去去就回,对了——过年时你做的炸春卷不错,我还想吃那个。”

“我去做就是。”顾嫣然也忘记自己刚刚才说不可上太油腻的菜了,“你快去快回。”

不过这炸春卷没能做成,顾嫣然还没走到厨房门口,又有人来报了:“舅爷家送了一筐葡萄来,说是自己家园子里出的。还来了一个婆子,想见少奶奶。”

“请过来吧。”顾嫣然只得放弃了亲手做春卷的想法,转身往厅上走。

丹青跟在身边,冷笑道:“又来了!几个月都不见上门,少爷立功了,东西也送过来了。若要给就给点好的呀,只拿着些瓜果打发人!”

周鸿才出征没多久,朝廷就给王家发了一万两千银子的补偿,又给王大爷在太仆寺安排了个八品闲职,打这之后,王家果然就再没上门了。顾嫣然也听说,王家在京里开了个毛皮铺子,又在城外买了个庄子,过得十分滋润。王大太太虽粗俗,做生意却也有一套,既懂得怎么种地,又识得皮子的好坏,居然也经营得有声有色。

等到周鸿通敌的事儿揭出来,王家更是没了声息,别说王大爷和王大太太了,就是家里仆妇都没个上门的。等到元宝一回京,周鸿立功的消息传开去,王家立刻叫人隔三差五就往这边送东西,不是庄子上种的寒瓜,就是园子里结的花红,这会儿又是葡萄,说是时新的果子,其实还——真是不怎么值钱。

顾嫣然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你呀,心里明白就是了,何必说出来,倒显得你刻薄。我可听说,下头的小丫鬟们都怕你呢。”

丹青把嘴一撇:“奴婢才不怕呢!奴婢就是看不得舅老爷家这样假惺惺的。”

“到底不是真正的亲人。”顾嫣然并不在意王家的态度。当初王家要给长房立嗣,也不是真心为了周勋,还不是想自己从中得益么?这一点她和周鸿都很明白,所以也根本不指望王家能雪中送炭。

丹青狠狠地道:“还不如不要送这些破瓜果来呢,害得少奶奶还要打赏那些送东西的!”

这下连石绿都笑了。敢情丹青是心疼那些赏钱呢。

王家派来的婆子是新买来的,从前也不曾在什么大户人家当过差,这一路从角门走进来就畏畏缩缩的,这会儿一见一个明艳的女子带着两个丫鬟进来,赶紧就跪下磕头:“奴婢给表少奶奶请安。”

“起来罢。”顾嫣然瞥了一眼那筐子里的葡萄,倒是个头不小,虽然颜色还有些青碧,却有股子甜香,怕是什么早熟的品种,京城里倒也不多见,“又偏了舅舅舅母的新鲜东西了。”

婆子陪着笑道:“这是庄子上试种的,叫什么马牙青——奴婢也不大懂的——新结的第一茬果子,太太赶着叫奴婢送过来,给表少爷和表少奶奶尝尝新。太太还说,前儿铺子里来了一批好皮子,其中有几条银鼠和狐狸的十分好,太太特地留了下来,请表少奶奶明儿过去挑挑呢。”

顾嫣然笑了笑,吩咐丹青赏了她一百钱:“多谢舅母了。不过这些日子少爷刚回来,身上还有伤,得好生养养,我只怕一时分不出身去,就不劳舅母替我留东西了。”

婆子接了一百钱,千恩万谢地退出去。王大太太如今手里虽有钱了,却抠门得紧,这婆子一个月的月钱也不过才两百钱,接了这打赏自然是欢喜无限,也顾不得没请到表少奶奶,乐颠颠地回王家复了命。

王大爷一听就叹了气:“外甥媳妇这是恼了。都怪你!若是外甥失踪那会儿,咱们哪怕是送个信去问候一下呢,也不至这时候生疏至此。”

王大太太心里也后悔得紧,但嘴上还不肯承认,硬着头皮道:“这有什么。那时候咱们也难呢,哪里说得上话。到底你是他舅舅,难道他还能不认这门亲事?再说了,如今咱们也有钱了,你也当了官,未必就要靠着他们。虽说他立了功,可我听说还有个不遵军令的罪名呢。再说了,就算立下再大的功,难不成皇上还能让他当侯爷不成?”

王大爷素来说不过妻子,只得叹气,心里却暗暗地想:周鸿若是这样立功下去,将来未必就不能得个爵位呢。

王大爷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个念头,在不久之后居然还真的成了事实…

羯奴献俘的事儿已经有过一次,倒还不算太稀奇,但多年前被俘的人在羯奴国内潜伏许久绘出了羯奴的地图,并帮着国朝军队如尖刀般直入王廷所向披靡,却颇有几分传奇意味了。更何况齐家大爷还带回了重关战役那不为人所知的内情,便是传奇之上又加轰动。齐家大爷和周鸿,在一夜之间就成了朝堂之上的焦点。

“周鸿——”皇帝坐在龙椅上,俯视着下头的人,不紧不慢地道,“你虽立下大功,可终究是不遵军令在先,朕想赏你的战功,可又要治你擅离守地的罪。你说,朕该怎么办?”

“臣忝为先锋,只以报国杀敌为己任,是赏是罚,但凭陛下,绝无怨言。”周鸿跪在朝堂正中,声音清亮,神色坦然。

皇帝眉眼中带上了一丝满意:“既如此,朕就算你功过相抵,仍居原职。”

底下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有些人觉得周鸿的功大于过,不封赏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再说西北那些猫腻,纵然没有证据大家也能猜到一点儿,若说周鸿离开边关没有陆镇的手笔,那谁会相信?皇帝这样,未免太偏袒了陆镇。

可是却也有些人对周鸿刮目相看。京卫指挥使司是个实权衙门,周鸿离开了四个月,回来又把这职位握在了手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做到的。何况陆镇是谁?不说他多年前在东南沿海的战绩,单说他的后头,可是有德妃和齐王的。可周鸿有什么?一个碌碌无为的平南侯伯父吗?看起来他没得封赏是亏了,可人人都知道,这次功劳都是他的,陆镇可半点都分不到,他不得封赏,那陆镇在边关这几个月也一样是白忙活。这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就颇值得玩味啦…

周鸿却仿佛没听见众人的窃窃私语,磕了个头道:“多谢陛下。只是臣虽杀了些羯奴,之后两国之事,还需仔细筹备。臣在羯奴国内略有些识见,也想呈于陛下,若能略有俾益,便是臣之幸了。”

皇帝唇角的笑纹便更明显了些:“甚好。朕等着你的奏折。”

下头众官员便又彼此使了一番眼色。皇帝这话,说得可实在令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周鸿一退下去,就轮到齐家大爷上前了。他也是有功之臣,从前就是军中七品参赞,这会忍辱负重立下大功,皇帝打算去兵部,做个正五品的郎中。

“陛下——”齐大爷尚未休养回来,还瘦得像竹竿似的,跪下去的时候都叫人担心他会不会一下子就折断了,“臣不求封赏,只求陛下准臣告状。”

殿上的议论声比方才还大。好么,这又出来什么夭蛾子了?放着封赏不要,又要告起状来了。要告状,顺天府衙门不是在那儿吗?这在皇帝面前开口,是要告御状了?

就连皇帝也是始料未及地抬了抬眉毛:“齐卿要告什么状?”

“臣,要告平南侯及平南侯太夫人。告他们悔婚弃约,逼妻为妾。”

站在官员队伍里的平南侯脑袋嗡地一声,接着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盯着齐大爷的背影,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他居然告了,他真要告,难道说这么多年了,他手里还保留有什么证据?

齐大爷这一句话,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一传到平南侯府,赵氏太夫人直接就病倒了。虽然平南侯夫人勒令南园众人不许传出去,但到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长房二房只是一墙之隔,顾嫣然又怎么可能不听到一点风声?

“妈妈,您是说,当初二叔定下的亲事,是跟齐姨娘?”顾嫣然觉得这简直跟戏文上写的似的,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齐妈妈今日一早才从齐大爷的住处回来,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现在说话还沙沙的:“是。当初我们老爷跟老侯爷有交情,姑娘八岁的时候,老侯爷就说要替二儿子娶了。”她一激动,又唤起了齐氏当年的称呼。

“我们姑娘才貌双全,性子又好,这边二爷是嫡次子,不用承爵,老侯爷就想给世子娶个能干的,给次子娶个脾性好的。因着两家知根知底,就看上了我们姑娘。不过那时候,两家只是口头约定,并没正式换庚帖下定礼。”

“后来我们老爷和大爷都在军中参赞,正在老侯爷麾下。那年——就是重关战役之前没两个月的时候,老爷寄了封信回来,说是在边关那里跟老侯爷喝酒,就把两家的亲事定了下来,还换了庚帖,就在边关找了人合了八字,说是极相合的。两家都写信回来告知家中女眷,只等这仗打完了,就回京城下定办喜事。随信,还送了一块玉佩回来,那玉佩是老侯爷随身佩戴的,跟我们老爷的一块玉佩做了交换,当个信物。”

“那时太太接了老爷的信,高兴得很,还扯着大奶奶给姑娘备嫁妆,谁知道才过了几个月,边关就传来消息,重关一度失守,老侯爷和世子阵亡,我们老爷和大爷都在乱兵里失踪了。”

齐妈妈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抹了把眼泪:“大奶奶跟大爷伉俪情深,那会儿又怀着身孕,这一受刺激就动了胎气,出血不止,母子两个都去了。太太也病倒了。我们姑娘千好万好,就是性子太软了,那会子又有人疑心我们老爷和大爷投敌了,来抄了家产,我没办法,想到跟周府定了亲事,就劝着太太和姑娘投奔了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