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没想到啊…”齐妈妈一脸的后悔,“太夫人——当初她还是侯夫人呢,硬说没接到老侯爷的信,不承认跟我们姑娘有婚约。早知道这样,当初我真是不该劝太太来投奔周家,可是那时候太太病得厉害,我们最后一点银子都花净了,真是寸步难行…”

“不是还有老侯爷的玉佩吗?”顾嫣然忍不住问。

齐妈妈恨恨道:“我们才进周府,那玉佩就被偷了!太夫人只当我们是落难投奔的人,绝口不提亲事,直到我们太太实在忍不住了,厚颜先提了起来,太夫人便说不知道。我们想拿出玉佩来证明,才发现玉佩不见了…”

顾嫣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齐家母女对人心估计得实在不足,唯一的证物都被偷了去,还能指望什么呢?那会子周家一下子损失了老侯爷和世子,也是元气大伤,正是需要用联姻去拉拢助力的时候,又怎么会选择有投敌嫌疑的齐家呢?

齐妈妈哭道:“后来太太一气之下病得重了,每日都要吃人参。太夫人拿出上好的山参燕窝来供着太太。后头太太到底没熬过去,姑娘欠了这份人情,哪里好意思再提婚约的事儿,可又无处可去,最后只得答应太夫人,给二爷做了妾室。可是她心里苦,生了鸿哥儿没多久,也就去了…”

“那舅舅如今——”齐大爷手里有什么证据呢?

“大爷当初不是要将世子的棺木送回京城吗?他就顺便带了老侯爷亲手写的那份庚帖!在羯奴那么些年,他硬是把这庚帖留了下来,上头是老侯爷的亲笔,写着二爷的生辰八字,那是万万否认不得的!还有我留下的当初老爷寄回来的信,两下里一对照,再没人能否认的!”齐妈妈昂起头,两眼发亮,“当初姑娘受的委屈,终于可以讨回来了!”

顾嫣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名份或许还能讨一讨,可齐氏已经过世了,她是再也不能知道了。这事就这么掀了起来,周鸿会有什么感想呢?他已经在平南侯府里受了许多委屈,如今——只怕心里更难受了。

“那么当初太夫人不认齐家的亲事,就是为了好娶现在的侯夫人?”沈青芸也是侯府嫡女,当初昌平侯府比现在还强了许多,相形之下,做何选择真是一目了然。

齐妈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曾影影绰绰听得几句话,如今的侯夫人,当初是老侯爷替世子定下的,只是换了个八字,尚未正式下定就去了边关。”

“什么——”顾嫣然大吃一惊,“这,这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不敢说,只是当初我听几个丫鬟私下里传的,其中有一个丫鬟曾经伺候过老侯爷。但之后没几天她就病死了,而我——也被安了个偷盗的罪名撵了出去。”若是假的,又何必这样急着杀人灭口?

“这也太…”顾嫣然喃喃了半句,不想再听,“我去二门瞧瞧,峻之回来了没有。”如今只有周鸿最要紧,至于平南侯夫妇有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她实在无心关切了。

第100章

周鸿回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平南侯府里少见的安静,灯烛都比往日里亮得少,仿佛一座大坟墓似的。他在长房的门口停下,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两扇紧闭的红漆大门,抬脚进了自己的家。

长房的下人少,这时候也是安静的,可周鸿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盏灯亮在那里,他的妻子坐在假山边上,正轻声细语地跟丫鬟说话。周鸿下意识地停了脚步,站在那里静静听着。

“秋装要做起来了,我看峻之从前都用些青蓝的颜色,如今他在边关又晒黑了些,不衬这些颜色,今年换个檀色的吧。”

“哎。正好咱们铺子上进了新料子,奴婢叫他们明日捡些鲜亮颜色送过来,少奶奶好生挑。”

“嗯。也该换个新绣样,不是翠竹就是祥云,怪没意思的。”

“这——少爷的衣裳上,也不好绣花儿啊…”这真是为难了针线上的人。

“绣几朵菊花总归还说得过去罢?菊石图,又应着秋景。待我去翻翻古画,描个花样子出来。”

“那敢情好!牙白那丫头,居然针线不错,会一种什么凸绣法,绣的那手帕子上的梅花像是浮出来似的。就叫她来绣,定然好看!”

夜色之中,头顶星月,四面花香,两个声音喁喁低语,全是柴米油盐的琐事,听起来却是说不出的温馨。周鸿满心的戾气,在不知不觉间竟渐渐散去,他轻轻动了动,脚下踢到一块小石头,惊动了那边主仆二人,顿时传来欢喜之声:“少奶奶,是少爷回来了!”

周鸿唇角终于浮起一丝笑容,大步向妻子走了过去:“我回来了。”

“回来了?”顾嫣然也快步迎了过来,吓得丹青提起灯笼在后头追:“少奶奶慢些!这地上滑!”

周鸿连忙伸出手臂接住妻子:“仔细扭了脚。”

“哪有那么娇气。”顾嫣然抬起头,半明半暗的灯光照着她的脸,那是周鸿最喜欢的笑容——又温暖,又干净,“怎的回来这样晚?”

“皇上召见了我。”周鸿忍不住也回应以笑容,连之前心上沉沉压着的石头似乎也轻了些,“谈了——齐家之事。”

说到这个,顾嫣然就不知如何安慰他了,只能伸手握住他几根手指,轻声道:“皇上怎么说?”

“皇上只说明日会给我个交待。”周鸿反握住妻子的手,那只手很小,一下子就能全包在自己手里,却是温热柔软的。顾嫣然娇小玲珑,该有肉的地方却都有肉,她的手也小,摸起来却是软软的,手背上还有五个小窝窝,周鸿捏在手里,就不舍得放开,“其实,我只想母亲的牌位能进祠堂,让我以后说起她,不必再呼姨娘。至于其它的——需要交待的是母亲,可母亲人都去了,就算再做什么,她也不会知道了…”

“只要你过得好,母亲在天有灵,知道了也会高兴的。”顾嫣然轻声地说。这些安慰的话有时其实很无力,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逝者已矣,生者只能过好自己的日子,才算是给死者的安慰。

周鸿默默点了点头,半晌,轻声道:“母亲若是知道我娶了你,定然会欢喜的。”

齐氏在他两岁时就因病而去,故而他对生母完全没有印象,只是听齐妈妈说过,他的母亲秀丽温婉,性情温柔。但也就是因为太柔婉了,在家族倾颓之时全无自保之力,最终只能含悲为妾。周鸿虽然心疼她,可是也难免会想,倘若母亲能像妻子这般坚强,是不是当初——结果会不一样些?可若不是如此,他也就不会再娶到嫣然了。

顾嫣然用两只手合握住周鸿的一只手,轻轻晃了晃,小声道:“那我们日后好好过,让母亲在天上也欢欢喜喜的。”

“好。”周鸿郑重地答应了一声,伸手替顾嫣然捋了捋垂到鬓边的一绺发丝,看见她头上戴的玉簪,突然想起来,“羯奴那边别的没有,倒是产些彩色的宝石,他们管红色的叫做刺子,绿色的叫做靛子,紫色的叫蜡子,还有猫眼石,瞧着比如今所用的那些宝石半点不差,我替你带了一匣子回来,赶明儿去做一根好钗子,再过几日就是你及笄,不可马虎了。”

顾嫣然知道他带了几箱子东西回来,但一直忧心他去朝堂之上的事,还真没顾着看呢,当下便有了兴趣:“我去瞧瞧。”

石绿早备了饭菜,夫妻两个用过饭,丹青已经兴致勃勃地带着人将几个箱子都搬了出来。其中多是些毛皮,草原之人擅养牛羊,周鸿带回来的羊皮极好,都是羊羔皮,颜色雪白,上头的毛卷曲如同珍珠,正是俗称的珍珠皮,拿来做冬衣是极趁身的。

另有几张狼皮和狐皮。草原上的狼皮厚实,拿来做褥子甚好。狐皮也是如此,只是草原狐颜色多为浅灰或黄褐色,做衣裳不大好看,倒是拿来做手筒暖和。

丹青看一件就评价一件,顾嫣然只是抿着嘴笑。周鸿也笑了笑,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件狐皮氅来:“草原上的狐皮多数都是那个颜色,倒是这一件还不错。”

这皮氅是数块皮毛拼接起来的,颜色却是颇为纯正的黑色。玄狐少,这样正的玄色,可与貂皮大氅相媲美了。丹青顿时就啧啧称赞起来,已经在想该给顾嫣然配什么颜色的衣裳了。

石绿嫌她丢人,轻轻掐了她一下:“咋咋呼呼的,叫少爷笑话。少爷还带了宝石回来呢,若你看见,还不得把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丹青叫道:“难道你已经看过了?”

石绿抿嘴笑道:“齐妈妈叫抬进来的时候,揭开盖子让我瞧了一眼。”

“好啊,你先偷看了,还不告诉我。”丹青也反掐了她一把,连忙去寻。

顾嫣然也吓了一跳。周鸿说是带了一“匣子”宝石回来,但这匣子也未免太大些。一般装宝石的匣子,就似之前平南侯府送的聘礼里那一匣宝石,能装个二十颗,也就算是不小了。周鸿拿回来的这个匣子,比那个大了将近一倍,简直是个小箱子了。掀开来一瞧,真是宝光耀眼。

丹青倒吸了口气:“这样大的宝石…”

如今用的宝石,有黄豆粒大已算是不错,若有指甲盖大小,就要算是极稀罕的贵重之物了。这匣子里的宝石,却有一半是指甲盖大小的,多数是红绿二色,还有几颗上好的猫眼石,最大的一颗有龙眼核那么大,色如琥珀,中间一道竖着的猫眼明亮灵活,真是栩栩如生。看得丹青直咂嘴:“用这个镶头钗,一定好看!”

顾嫣然却看着几颗紫绿色的宝石:“这是什么?”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宝石,底色紫绿,转动时却又能反射出红色光泽,仿佛把彩虹都揉在了其中一般。

“这也是羯奴那边的宝石,并不多产,也没有特别大的,他们羯奴话就叫蜡子,翻译成咱们国朝话语,还真不知该叫什么。”周鸿拿起两颗一般大小的,往顾嫣然颊边比了比:“做一对耳坠子,衬着你的肤色定然好看。这两颗不算大,胜在个头相当,也算难得。”

丹青和石绿抿着嘴对看一眼,彼此都从眼里看见了对方的喜悦。之前少爷和少奶奶都吃了好些苦头,如今看来,这苦头不白吃,瞧小夫妻两个真是蜜里调油一样呢。这还是没圆房,若是再过些日子圆了房,将来再有了孩儿,定然更是好上加好!

牙白如今也能在外屋当差,只是这些贵重物件都是石绿和丹青保管,她不可插手,这会儿避嫌地站在外屋。天气热,里屋门口也是湘帘半卷,正好让她看见少爷举着一对宝石比在少奶奶颊边。那宝石在烛光下闪着彩虹般的光,映着少奶奶雪白的脸颊,还有上头的一抹红晕,真是夺目耀眼。

更耀眼的是少奶奶脸上那含羞带喜的笑容。虽然前些日子煎熬得狠了,脸颊都有些凹了下去,嘴唇也缺了些血色,都未养回来。然而那明亮的眼睛、墨画出来一般的秀眉,眉梢眼角带出来的喜悦,都衬得顾嫣然明艳动人。

牙白将目光移到周鸿脸上。周鸿双手举着宝石,在妻子脸颊两侧比来比去,神态认真,仿佛这对耳坠子有多么重要似的。牙白觉得自己的心砰砰地跳了几下,乱了节奏——若是,若是将来少爷有一日也会这样看着她,那该多好…

小山居里情意绵绵的,珂轩里谢宛娘却拉着个脸:“齐妈妈,我只是想见见少爷而已。”

“姨娘,时候不早了,还是先歇息吧。少爷刚刚回来,还在少奶奶处用饭呢。这些日子少爷事情极多,身上还有伤,等他忙过了这阵子,自然会来看望姨娘的。姨娘若是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就是。”齐妈妈脸上带笑,却是站在那里堵着个门。这会儿少爷跟少奶奶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哪里能让人去打扰呢?

谢宛娘不由得丧气起来。她本不是个硬气的人,齐妈妈这样一步不退,她便没了勇气:“我就是担忧少爷,想亲眼看看少爷无事便放心了。”

“多谢姨娘记挂着。少爷无事,姨娘就放心吧。”齐妈妈皮笑肉不笑。担忧少爷?真担忧少爷,前些日子就不会只记得要把自己撇清出去了,“姨娘得闲,还是多照顾哥儿的好。”

说到这一点,齐妈妈真是看不上谢宛娘。她不是周府的人,周鸿出事想着自保也还算有情可原,可是对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上心,这可真是——齐妈妈自己命苦,儿女都没养住,但她自幼照顾周鸿,这不是自己亲生的,她都爱若性命,恨不得时时刻刻放在眼前。可谢宛娘呢,把孩子扔给乳娘照顾,自己一天都不过去看几眼罢了。天天心里只惦记着如何到周鸿面前,去挽回自己当初要撇清时给人留下的印象。

“我知道——”谢宛娘有些尴尬。这些日子她真是只顾着想怎么去周鸿面前辩白,倒忽略了大哥儿。

齐妈妈不再多说,行礼之后便退出去了,在外头吩咐小丫鬟:“值夜警醒着些,别姨娘起身了,你们还睡死着。”

小桃撇了撇嘴,小声道:“这是防着我们跑出去呢?”

谢宛娘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这可怎么办?”

小桃想了想,道:“有什么怎么办的。之前姨娘也没做错什么啊。姨娘本来就不是周家的人,那时候想逃出去也是为了保住哥儿不是?将军对少爷有救命之恩,少爷不也是为了要保住将军的骨血么?所以姨娘心虚什么?”

“当真?”谢宛娘仍旧愁眉不展,“我怕这样一来,少爷会觉得我——”

“姨娘多虑了。”小桃略有些不耐烦了,“姨娘这些日子的份例不还是跟从前一样么?可见少爷没放在心上。姨娘也别总摆着一副理亏的模样,少爷来了,姨娘略提一提此事,只说自己当时吓住了,一心为了哥儿就是了。对了,姨娘在少爷面前多提提哥儿,让少爷多来看几次哥儿,这事儿不就自然过去了?”

“你说得是。”谢宛娘这才放了心,回去睡觉了。

小桃伺候她躺下,走到外屋才撇了撇嘴。这个谢宛娘,也就只有一张脸蛋长得还差强人意,蠢得要死,真不知道当初将军是怎么看上她的。上回她那么一闹,周家谁还会待见她啊?周二公子是要替蔡家保住骨血,可那要保的是哥儿,可不是一定要保她这个姨娘。倒是这么一来,连带着她这个伺候谢宛娘的丫鬟也不招人待见了,这倒是件令人发愁的事,她总得想个办法,最好是能出了珂轩去少奶奶面前伺候才好呢。

这一夜辗转难眠的不只小桃一个,还有周家二房。

颐福居里的灯烛比平日灭了一半,小丫鬟们都早早躲进了下房里,只有当值的小丫鬟没办法,战战兢兢地在外屋站着,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唯恐错过了传唤,被拖出去打板子。今儿下半日,已经有两个丫鬟被夫人打了板子,就连夫人身边最得宠最会说话的知月姐姐,都被打了两记耳光。她们这些粗使的小丫头子,可不个个噤若寒蝉,唯恐板子落到自己身上么?

屋里头,侯夫人烦躁地把手里的扇子往桌上一摔:“热死人了!采买上买的什么灯烛,怎的这样刺眼?明日叫他去买好的,再弄这样次货来,他也别干了!”

知雨连忙捡起那把象牙骨子的仕女纨扇,小心翼翼答应着退了几步,替侯夫人打起扇子来。其实房里几步之外就放着冰山,她站在这里都觉得凉意侵人,侯夫人喊热,不过是心中烦躁罢了。

“侯爷呢?”

“在太夫人那里。”

“快去寻他来!到底朝堂上怎么说的,倒是给个准话啊!”

知雨不敢违拗,只得答应着往外走,走到门口见平南侯黑着脸正好进来,顿时松了口气,赶紧退到一边给他行礼:“侯爷,夫人等着您呢。”

平南侯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一脚就跨进屋里,拉着脸往椅子上一坐,沉重地叹了口气。侯夫人已经急得不行,张口便道:“侯爷,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明日自有旨意。”平南侯有些颓然,“这次——怕是要不好。”

“难道会夺爵?”平南侯夫人急切地道,“可是有父亲和大哥双双殉国,皇上不可能夺爵的吧?”

“大哥大哥!你是不是就惦记大哥呢!”平南侯忽然发起脾气来,“你是不是后悔嫁了我?”

“侯爷你——是不是疯了!”平南侯夫人险些失声叫起来,连忙往门口扫了一眼。知雨站在门口,乍听这句话只觉得心跳都停止了,连忙转身就退出去,却慢了一步,被平南侯夫人看见了背影。

平南侯自觉失言,连忙捞过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口,抹了把脸道:“我是快疯了!皇上今儿在朝堂上那脸色——都是你!之前若不是嚷着要把鸿哥儿除族,惹得皇上已经恼了一回,这次说不定还不致如此!”

平南侯夫人被他气得脸都白了,但知道此刻不是跟他吵嚷的时候,只得忍气吞声地道:“那次是妾身的错,可如今说这个也没用了,侯爷没有去寻过寿王?”

“寿王不顶事。”平南侯叹了口气,“他还不是指望齐王和德妃撑腰?可是如今齐宣献上了羯奴地图,皇上对舆图十分看重,他又立了功——齐王也不想沾这事儿。我倒是去寻了,可听那口风,也不怎么牢靠。”

“那可怎么办?”平南侯夫人愁死了。

“我哪知道。”平南侯也是一筹莫展,“总之只要不夺爵,哪怕是降等或是罚俸罢官,也都只得认了。”

夫妻两个战战兢兢熬了一夜,到了第二日巳时,来宣旨的内监果然到了门口:“陛下有旨——”

平南侯夫妇心跳如鼓,排出香案接旨,内监却瞧了一圈儿:“周家长房三房何在?此旨意下给周家,合该三房同来接旨。”

平南侯夫人顿时觉得大事不妙,但也只能叫人去请了周鸿夫妻和周三老爷夫妇,内监这才展开圣旨读起来:“…悔婚弃约,逼妻为妾,本该严惩。念其祖上有功,其父兄亦以身殉国,不忍夺爵,着罢其官职,其无德不堪承爵,即将爵位传于其子弟…”

平南侯听见不忍夺爵,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听到叫他将爵位传下去,脸色又难看了。这爵位传给子孙本是应该的,也颇有人是在生前便将爵位下传,自己做个富贵闲人的。但那自己情愿传下去的,跟犯了错让皇帝下旨命令他传下去的,能一样吗?这会爵位没了,从前那官职也没了,他可就成了白身了。

平南侯夫人却顾不得那些,抬头看着宣旨的内监:“大人,之前侯爷已经向礼部递上了请封世子的折子…”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内监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夫人别急,咱家还没念完皇上的旨意呢。其长房嗣子周鸿,原系其原配齐氏之子,应为嫡长。既过继至长房,当为长房长孙,理应承爵…”

平南侯夫身子一软,顾不得失仪,跌坐在地上。完全了,全完了。圣旨里直接承认齐氏为原配,那么她就成了继室,周瀚便成了继室之子。倘若周渊还活着,他年纪比周鸿大,这还是桩糊涂案子,因为周渊才是既嫡且长。可周渊死了,周鸿便顺理成章成了嫡长子。他又过继去了长房,这爵位本就该是长房继承,这一下子,周鸿无论从哪一边讲都该承爵了,而她的儿子,什么都没有了…

内监宣完旨意,看看跪了一院子的人:“平南侯周鸿,接旨吧。”

周鸿抬起头来。他其实没想过要这个爵位,可是这该是他母亲得到的。原配,皇上的圣旨里亲口承认了齐氏的原配地位,母亲的牌位可以进祠堂了,将来,还会摆在平南侯夫人沈氏的前头!

“臣领旨谢恩。”他忽然想起了皇帝在朝堂上意味深长说的那句“朕不能赏你”的话。舅舅应该是在头一晚就跟皇帝禀报过了此事,皇帝不能在西北战事上赏他,因为要顾忌到陆家,顾忌到德妃和齐王,所以,就用一个爵位补偿了他。

院子里有一刻死寂无声。平南侯——哦,如今该叫周二老爷了——还跪在那里,面色复杂。周鸿原是他的儿子,可如今已经过继到长房,就成了侄儿。若早知如此,真不该给长房立嗣的…

“好啦。”内监将圣旨交到周鸿手上,笑眯眯地道,“平南侯,皇上的意思,即日起这爵位就是你的了,至于礼部那边的东西,这几日就会送来。哦对了,还有夫人的一品诰命,也是这几日送过来。皇上说了,夫人下个月就及笄了是不是?平南侯府地方大,也该好生庆祝一番。呶,皇上这里还送了一件礼哩。”

平南侯夫人——如今得叫周二太太沈氏了——用怨毒的目光斜瞥过去。平南侯府地方大?之前划给长房的园子可不能算地方大,皇帝这么说,就是催着二房赶紧搬出去,在顾嫣然及笄之前把地方腾出来!还送什么礼!是要把他们夫妻捧到天上去不成?

“臣妇谢皇上赏赐。”顾嫣然捧着那个象牙的匣子,转脸去看周鸿。他在边关吃的苦受的罪,还有身上那些伤疤,终于都在今日得到了报偿。在这侯府里,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第101章

平南侯爵位易主的消息,在京城里像风一般传了开去。

本来爵位传承这种事,在勋贵人家是司空见惯,并不值什么。但像平南侯府这样的,是因犯了错被皇上勒令提前传了爵位的,却是不多。虽然圣旨的内容丝毫没有泄露出去,对外只说这爵位本就应是长房的,只是长房无后,若是从外头族人处过继香火,等于是把爵位放到了外人手里;如今过继的也是周家三房里自己的血脉,比外人亲近多了,自然就该把爵位还给大房了。

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但当时齐家大爷在朝堂之上公然告了御状,再加上之后的让爵,这里头的猫腻谁看不出来?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少不了要暗笑,然后准备送给长房的礼物。毕竟这位新出炉的平南侯,可不是原平南侯那个游手好闲的,人家是在西北战场上扎扎实实立了大功的人物,连皇帝都说,他像他祖父老平南侯呢。

这些打点送礼的人家里,王家来得最快,第二天就搬着一箱子的毛皮和几篓瓜果上了门,比孟素蓉只晚来了一步。

王大爷下车的时候还有些迟疑。他到底读过十几年的书,虽然在东北流放的近二十里,书本已经全部还给了先生,但王家书香传家的风骨,到底还残存了一线,这样饥附饱飏趋利避害的事做出来,还真有些脸红。

可是王大太太完全不理解他的尴尬,高声大嗓地吆喝着下人把东西搬进去,又扯了儿子女儿往里走:“哎哟,这长房的院子可是小了点,如今外甥当了侯爷,该搬到那边大园子里去住了吧?”

王大爷看看迎出来的石绿眼带不屑之色,真是臊得有些抬不起头来。无奈王大太太完全不是他能扯得住的,只管大步流星往里头走,一进小山居就叫起来:“外甥媳妇,这可是大喜了啊!早就看着鸿哥儿是个有福气的——哟,这是亲家太太啊?”

孟素蓉自然也是一早就来了,还带了蔚哥儿和顾怡然。白姨娘眼红得不行,撺掇着顾老太太让把顾浩然也带来,却被顾浩然自己以上学不能请假辞了。孟素蓉跟他始终是亲不起来,但见他如今懂事了,也觉欣慰,收拾了自己陪嫁里的一块澄泥砚叫人送了过去。

顾蔚然如今四岁多了,长得胖嘟嘟且结实,孟素蓉一年前就像玩儿似的教他认字,如今磕磕绊绊的,能把《三字经》背下来了。顾嫣然不能常见他,但亲姐弟之间自有一份关联,这会儿来了没多久,就自己爬到姐姐膝上坐着。王大太太这么大嗓门地进来,吓了他一跳,很是稀奇地抬头看着,忽然蹦出一句:“像祖母——”

王大太太顺梯子爬竿,闻言就笑道:“哟,可是我跟哥儿有缘分,看着就亲。不过祖母是当不得,哥儿叫我一声舅母就是了。”她自是知道这是顾家嫡子,忙从篓子里拿过一颗桃子递到顾蔚然眼前,“哥儿拿着。”

孟素蓉轻轻咳嗽了一声,含笑道:“他小人儿家,舅太太不用管他的。”转头示意顾怡然,“给舅母见过礼,就带你弟弟去后头玩罢。”王大太太以为顾蔚然是看她亲切才说像祖母吗?根本就误会了好么。

孟素蓉幼承庭训:有理不在声高,故而在家中说话都是温言细语。顾运则有读书人的规矩,也极少高声喊叫。整个顾家,其实只有顾老太太不管不顾的,时常放开嗓门拔高喉咙。顾蔚然是看见王大太太这样的叫嚷,觉得跟祖母颇为相似,才有那句话的。

锦心忙过去,先接了王大太太手里的桃子,递给了旁边的小丫鬟笑道:“去好生洗出来拿给哥儿。这是舅太太给的,仔细不要弄破了。”桃子上全是毛,连洗都不洗就给小孩子?不说吃,单说弄上一手桃毛可怎么好?小孩子爱动,这里抓抓那里挠挠,还不搞得满身都是,难道不会痒吗?姑奶奶这个认来的舅母,当真是不着调。

顾怡然眼看王家的两个儿子也不知避嫌地跟着父母进来了,便知孟素蓉是叫她避开去,当即向王大爷夫妇行了个礼,又笼统地唤了一圈表哥表姐,便领了顾蔚然去了后头。王家两个儿子一个十八一个十五,她也十三岁了,自是该避嫌。也就只有王大太太这样的人,才把这么大的儿子不管不顾直往外甥媳妇这里领。

顾怡然长相随了柳姨娘,小时候瞧着干瘦,这几年身条脸盘都长开了,便显出水秀来。王家大儿子看得目不转睛,腆着脸笑道:“表妹这是去哪里?我娘带了几篓果子来,表妹吃个果子再走?”

顾怡然哪里理他,只当没听见,牵着顾蔚然就走。王家大儿子还想说话,顾嫣然已经咳嗽了一声,转头对齐妈妈道:“妈妈,送舅舅和几位表弟去前头书房罢。少爷不在家,妈妈去隔壁问问三叔在不在,请三叔过来陪着舅舅和表弟说说话。”转头又对王大爷含笑道,“齐妈妈是峻之的乳娘,对这府里比我还熟悉呢。前头书房里也有些花草勉强可看,舅舅和表弟们缺什么,只管跟齐妈妈说。”

王大爷自觉儿子实在失礼,拿不上台面,臊红着脸答应了一声,拖着两个儿子走了。

王大太太这一番殷勤没得什么好处,却也不气馁,只管道:“外甥媳妇,前几日我叫人来说,铺子里进了一批好皮子,叫你来挑。想来你如今事忙不得去,我这给你带来了,瞧瞧,都是上好的。这几条貂皮尤其好,虽是小了点,做个领子最合适不过的。”

顾嫣然瞧了瞧,王大太太拿来的皮子果然是不错,尤其有四条貂皮,确实都小了一些,但颜色黑中泛紫,针毛完整,丰厚光润,果然是极好的。便点头叫丫鬟收了,取出周鸿带回的几块羔皮,并红绿宝石各两枚来:“这是峻之给舅舅舅母的,羊皮做件袄儿,宝石送舅母和表妹们镶个簪子玩。原说要送去,舅母正好来了,一并便带回去罢。”

王大太太就咂了咂嘴,干咳了一声:“这做什么,倒叫我不好意思的了。”

丹青站在顾嫣然身后,就拿略带惊讶的目光去看王大太太。顾嫣然这份礼,可是超过了王大太太送来的东西。王大太太这么爱占便宜的人,怎么今儿看起来倒像是真的不好意思似的,可真稀奇了。

殊不知王大太太今日是另有打算,并不是想来占便宜的。她虽市井,但乡村人家也要来往走礼的。你送出的礼,人家又添上些还礼,若是亲厚人家,只说对方待你好;若是一般人家,那便表示对方并不想承你的情。王大太太脸皮再厚,也知道自家与周鸿说不得亲厚,那自然是顾嫣然不愿承她的情白拿东西了。如此一来,后头的事只怕不好办…

王瑶王碧哪里知道亲娘肚子里的肠子是怎样转的,看见那四颗黄豆大的宝石,阳光下光莹莹的看着就喜人,连忙起身接了道谢,喜孜孜各人肚里盘算起来,要镶个什么饰物自家戴。

孟素蓉在一边坐着,虽厌烦王大太太这样不知礼数,但看女儿游刃有余地应付,又觉得心里欢喜,含笑开口道:“既是舅舅舅母,合该有这礼数的,舅太太收了无妨,只要以后多心疼外甥也就是了。”

王大太太尴尬地咧嘴笑了笑,转头就跟孟素蓉攀谈起来:“说起来,亲家太太真是有福气的人。哥儿长得那样结实,看着就是一脸聪明相。女儿如今又做了侯夫人——不是我说,鸿哥儿是个有造化的,外甥媳妇跟着他,就等着享福吧。”

孟素蓉听她说得颠三不着两的,便也只淡淡一笑,随口应付。正说着,牙白从外头进来:“少奶奶,小库房那边正收拾东西,好几件东西要请少奶奶示下。还有少爷说要大办及笄礼,那宾客单子也还没拟出来,外门上管事问,几时去各家送帖子…”要请客,帖子自然要早送,没有个明天开席今天才送帖子的,那是失礼。

王大太太完全没听出来牙白这是提醒她顾嫣然事多,只管道:“你这丫头,如今皇上都下旨了,怎么还叫少爷少奶奶?要叫侯爷和夫人了!”她看牙白很不顺眼,这么水秀的一个丫头,明晃晃就是勾引爷们的狐狸精!有这丫头在,比得王瑶原本那几分姿色也没了。

“舅母可别这么说,皇上的旨意虽下了,如今二叔还没有迁出去,礼部也还没送来礼册和诰命,并不急在这一时。”

王大太太马屁拍在了马脚上,不由得有些讪讪的。顾嫣然便转头责备牙白:“怎的这时候过来说这些?没见舅母在吗?那些事都放一放,午后再来处置。”

这下王大太太脸皮再厚也坐不下去了,只得逡巡着起身道:“知道你事忙,不过是来送东西,就不打扰了。”

顾嫣然忙起身道:“如今家里乱糟糟的,就不虚留舅母了。过些日子收拾好了,再请舅母过来。”

王大太太只能笑了两声,让丫鬟们送了出去。上了自家马车,王瑶王碧两人就按捺不住了,将那几颗宝石拿在手里反复地看:“娘,这个红的打个海棠簪子可好?镶在花心里,必定好看!”

“打什么簪子!”王大太太翻手就夺了过来,仔细揣在自己怀里,“没眼力价的,几颗宝石就激动成这样。她能拿出四颗宝石来,自己手里还不知有多少颗呢!”

王大爷见她一脸晦气模样,倒有些莫名其妙了:“已是送了四颗宝石了,你何故还这副模样?纵然人家有四十颗四百颗,也不见得都要给你罢?如今咱们送的这些毛皮,加起来都不如这些宝石贵重,你难道还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