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宛娘一怔:“官职…”顾嫣然说他是做了俘虏,好容易才逃回来的,哪会有什么官职。

小桃忍不住跺脚:“哎哟我的姨娘哎!你怎么这么糊涂!一个逃回来的战俘,你嫁了他,这日子可怎么过?喝西北风么?”

谢宛娘被她这么一说,犹豫起来:“可夫人说,会替我备一份嫁妆…”

小桃冷笑:“夫人会替姨娘备份什么嫁妆?千两万两银子么?”若是谢宛娘嫁了人,她这个做丫鬟的少不得也要陪嫁过去,哪里会有留在平南侯府舒服?有蔡将军的人情在,她养得比西北那些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舒服,若是嫁去了那等一穷二白的人家,日子可要怎么过?

“总归侯爷和夫人不会亏待我…”

“姨娘这话说得倒不错,可怎么才叫不亏待?”小桃恨不得把谢宛娘的脑壳打开来,看看里头装的是不是浆糊,“平南侯府这样富贵,夫人难道会把半个侯府都与你做嫁妆?那位吕公子怕是身无分文罢,姨娘跟了他,将来坐吃山空不成?”

“可是良子哥对我…”谢宛娘只觉得举棋不定,“再说,我若不嫁给良子哥,将来还有谁愿意娶我?”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守着?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蔡将军有话不必守,哪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真愿意终身独守空房?

“姨娘你糊涂了!”小桃走到门边,看看外头无人,才回到谢宛娘身边小声道,“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这不是守在侯爷身边吗?”

谢宛娘大吃一惊:“这,这怎么可能…”周鸿少年英才,气宇轩昂,如今又得了爵位,谢宛娘真是从未肖想过可能与他…

“怎么不可能。”小桃嗤了一声,“侯爷位高权重,将来少不得要再纳几个的,姨娘你论颜色难道还比谁差了不成?”若是谢宛娘能得宠,她这个丫鬟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再也不怕将来会过苦日子了。

“这,这怎么成,我,我可从未想过…”谢宛娘颠三倒四,自己都不知说了什么,却是不由得砰然心动。周鸿这等人才,比年纪已近四十的蔡将军又不知好了多少,若是,若是当真能侍奉他…

“从前自然是不能想。”小桃看谢宛娘颊上泛起淡淡红晕,便知道已然说动了她,忙道,“从前不知道将军有这话留下,姨娘自然要替将军守着,哪会有什么别的念头。可如今不同了——姨娘想想,大哥儿不日就要送出去,没了大哥儿在眼前,也就不必总叫人记着姨娘是别家的人。何况外头人都知道,姨娘是侯爷的妾室,那将来跟了侯爷,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谢宛娘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可哥儿…”那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小桃心里暗嗤——平日里也不见得跟大哥儿多亲近,如今又这般作态——嘴上却道:“哥儿将来自有前程,可是将军的冤情不知几时才能昭雪,哥儿年纪还小,就等上十年二十年也无妨,姨娘可能等么?何况侯爷又怎么会亏待了哥儿。”

谢宛娘扭着衣角不说话,小桃叹道:“奴婢跟姨娘是一体的,自然是一心为了姨娘打算,该说的奴婢都说了,姨娘自己想想罢,横竖不管走到哪里,奴婢总是伺候姨娘的。”虽是这样说,却不退下去,只在一边站着。

谢宛娘坐在那里,心思百转。想来想去,虽舍不得吕良一片痴心,可想想他一个逃回来的俘虏,将来哪有什么前程,自己跟了他,难道将来还要回去种地不成?侯爷和夫人自然会给自己一笔嫁妆,丰衣足食必定是够了,若是从前还在吕家村的时候,这样的亲事自是千好万好。可这些年她也颇见识了些,蔡将军虽不曾给她个名分,却已足够叫她在西北呼奴使婢,若要叫她和她的孩儿将来再回去种地…

“你,你去与夫人说罢。就说我,就说我如今——不好耽误良子哥,还让他另寻清白女子为妻罢,我还是留在府里。”

第110章

武英殿里,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司礼内监念几份折子,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对桃核雕成的小船,都是寸许大小,宛如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你说,这东西是顾家从哪里弄来的?”

司礼内监被打断了念折子,丝毫不敢说什么,忙敛手道:“平南侯夫人说是自福建一村落废墟中捡来的…奴婢以为,未必是虚言。”平南侯夫人虽是少见,但孟家家教是何等样的,京城中人都知道。孟家嫡长女被指给了晋王做个侧妃,实在是有些委屈了,然而听说孟侧妃恪守本份,从未有一丝逾矩之举,不但晋王妃夸赞,就是晋王,从前眼里只有晋王妃一个的,如今也对孟侧妃颇有青眼。有女如此,家教可知。

平南侯夫人,是孟家外孙女。女儿的教导,都是由母亲负责,因此俗语有云:有其母必有其女。如此,平南侯夫人若说是信口开河,有意踩下景泰公主的脸面,仿佛不大可能。

皇帝伸出手指,轻轻拨着那一对核舟转了转,缓缓道:“你可见过此物?”

内监一怔,随即明白这不是对自己说的,当即低头无声,耳中只听在皇帝身边研墨的女子淡淡道:“奴婢不曾见过此物。”

“当真不曾见过?”皇帝似笑非笑,“卿父与孟家一般,同样参过茂乡侯府。”

李菡放下手中朱墨,俯身行礼答道:“先父参茂乡侯府,乃为茂乡侯府多纨绔,倚仗自己身为外戚,欺男霸女无所不为,陛下有此亲戚,实为不妥。”

司礼内监吓得稍稍抬头,从眼皮底下偷偷看了看李菡。这女子瞧着纤弱,竟然如此敢说话?当着皇帝的面,就敢说“有此亲戚实为不妥”?莫不是不想要命了!

李菡却是面不改色:“孟家参茂乡侯府时,奴婢已扶先父灵柩返乡,并不知所为何事。当初在京中,先父与孟家亦无甚交情,一在都察院,一在翰林院,先父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逢点头而已。”

皇帝笑:“如此说来,李家与孟家全无关系了?”

“若说关系,只有一桩。”李菡并不抬头去看皇帝的脸色,只道,“奴婢全家返乡,至夷陵县,曾得顾太太赠程仪二百两。彼时顾太太不曾留下名姓,还是奴婢事后打听方知。”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皇帝笑吟吟地道,“如此说来,平南侯是你父亲的学生,平南侯夫人之母与你家又有赠银之情,正该好生亲近才是。”

李菡心里苦涩。当初得安阳郡主之力返京,甫一入京便听说周鸿已娶,所娶的还是恩人之女。事已如此,若自己再有一分半分不该有的念头,岂不枉费了父亲一番训导,让父亲在地下也不安宁?只怪自己命薄,还是入宫罢。

“奴婢身在宫中,举动不敢自专,从前种种,唯铭记而已。”虽说女官是有品级的,并非寻常宫女,亦非妃嫔之类,但说到底,这宫中女子都是给皇帝准备的,该不该跟谁亲近,能不能亲近,难道还是她说了算么?

皇帝又笑了两声:“其实朕一直奇怪,你究竟为何入宫?”

“一者,为借陛下天威,护佑家母舍弟。”李菡侃侃而谈,并不犹豫,也不畏缩,“二者,希冀或有一日,能为先父辩白一二。先父弹劾茂乡侯府,或有不妥,但断无谋名之意。”

“是吗?”皇帝微微向前俯了俯身,“那你可怨怪于朕?”

“陛下只下诏将先父入狱,并未令先父死,奴婢怨怪不到陛下。”

司礼内监在旁边听着,心里暗暗称奇。这宫里的妃嫔们,见到陛下都是战战兢兢,只想着怎么样讨好。纵然位高得宠如德妃,亦未能免俗。至于外命妇们,跟陛下隔得更远,若有幸得陛下召见,更是字斟句酌,只捡皇帝爱听的说。怎么如今,这些年轻姑娘们反倒胆子大,前有平南侯夫人替夫辩白,后有李女史为父辩白,有些话坦白无违,听得他这司礼内监都心惊肉跳的。

皇帝默然片刻,嗤地笑了一声:“你倒是敢说话。”

“君父面前,岂可隐瞒。”李菡仍旧十分干脆,说完,静静跪在地上,不言不语。

“起来罢。”皇帝手指仍旧拨着那对核舟,良久才淡淡说了一句。李菡起身,仍旧走到案几旁边,拿起墨条研墨,神色从容冷静,仿佛刚才根本没有说过什么话。

“顾郎中在户部做得如何?”皇帝也不再理睬李菡,转而问起阴影里的人。

“风评甚好,皆言其娴于庶务。到任不久,山西一省两三年的钱粮之事已知之甚详。”

“既这么着,放在户部里倒可惜了,着他外放福州做个知府罢。”皇帝嗤笑了一声。进了户部,查山西省的钱粮,为的就是西北这批军粮罢?不过,这确实是军国大事,不可不查。尤其最近这段日子,曝出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皇帝固然重武功,看重能替他打仗的武将,可是若武将自恃军功便自行其是,连皇帝的意思都要拂逆,皇帝也就不喜欢了。

“顾郎中升正五品时日不久…”司礼内监小心地问了一句。一年前才升了正五品,如今连跳两级到了正四品的知府,是不是升得太快?

“若有本事,不必拘着。”皇帝淡淡地道,“当初朕举用陆镇,亦是越级擢拔。何况顾家老太太年事已高,离开家乡日久岂不思乡?能得回去住几年也是好的。”

司礼内监低下头去:“是,陛下真是慈心体贴臣子。”有皇帝这一句话,日后这后宫里是个什么风向,他大概已经知道了。知道了,才不会走错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西北那边如何了?”

阴影里的人答道:“招抚使与主帅略有些冲突…”哪是略有冲突,招抚使要分权,陆镇怎么肯?

“有趣啊…”皇帝又乐了,“潞国公府太夫人前几日上折子,与朕说道潞国公世子该去军中历练。既西北事犹未了,叫他去见识见识也好。”

司礼内监又想抹汗了。上回出征,陛下派了周鸿去,陆镇没沉得住气;这次,陛下又要派潞国公世子过去,陆大将军,你若再沉不住气,可是谁都救不得你了。不过…若是顾家在福州查出些什么来,也说不定,你已经没救了。

皇帝打发走内监,转头看看李菡。李菡仍旧在磨墨,雪白的手指捏着墨条,运腕圆转流利,力道不轻不重。不过,手上略有些薄茧,可见在家乡之时,的确曾经操劳过,比不得在京中时娇养,十指不沾阳春水。

“可想过日后如何?”皇帝只看着李菡的手腕。宫女也罢,女史也罢,自有统一的衣装,并不许逾越,可手腕上悄悄戴个什么,或者鬓边插一朵精致的绢花,亦是准许的。那等粗使宫女什么都没有,自然没得戴,但略有些脸面的,都爱戴个镯子。金的不许戴,银镯子也有各种各样的花色。还有些独出心裁的,为了吸引皇帝目光,用五彩丝线编成各种花样,戴在腕上倒比镯子更新鲜些。唯独李菡,手腕上光秃秃的,连一根丝线都没有。

李菡研墨的手腕连停都没停过:“只愿二十五岁后出宫,还来得及侍奉母亲,颐养天年。”

皇帝似笑非笑:“若是做了寿王侧妃,也可颐养你母亲。”

“妾者,立女也,凡事不可自专。”李菡仿佛根本没听出皇帝的意思,“妾之亲戚算不得正经亲戚,奴婢又如何奉养母亲?”

皇帝突然冷笑一声:“你竟言辞如此大胆?”

“盖因奴婢知道,陛下绝不会喜欢被人欺骗——就如所有人一般。”

武英殿里安静得厉害,再也没听见皇帝说话。

顾运则升为福州知府,阖家各有喜忧。

顾老太太从前跟着儿子到处跑,儿媳妇孝顺,孙子承欢膝下,到哪儿都是老封君,自是也不会觉得有些不适。如今在京城,长孙是长大了,日日都要在外读书,并不能再围着祖母转;小孙子却与她不大亲近,总跟着母亲。至于儿媳,更是不复从前的柔婉,虽然礼数周全,奉养的份例也并无变化,却总是淡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老太太没读过什么书,描述不出那种感觉,只是觉得不自在。常常想发脾气,却又总是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全不着力,憋闷得很。如今听说儿子能回家乡做官,不由得欢喜起来——到底还是家乡水土相宜,回去看看山水也好。

白姨娘更不必说了,天天被拘在家里,这么小的院子,就是多走上两步都在丫头婆子们的眼睛底下,可不闷死了人?若是去了福州,不管怎么说,宅子总比京城里的大些罢?

孟素蓉是喜忧掺半。顾运则升官固然是好事,只是升官的原因有些蹊跷,夫妻两个商议了半夜,仍旧有些悬着心。

皇帝升了顾运则做福州知府,自然是默许他借着那核舟,去查当年之事,这足证皇帝对陆镇已经起了疑心,自然是好事。可从另一面说,顾运则对皇帝也有隐瞒之事,将来这事揭出来,皇帝对顾运则又会怎么想?若是谅解,自然是觉得他并无实证,又怕茂乡侯府势大;可若不谅解,轻一点说他明哲保身不够一心为国,重一点,保不准要治他欺君。

“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先查清此事,扳倒茂乡侯府为要。”顾运则没孟家人那般心无旁骛,扳倒茂乡侯府,就能扳倒齐王一党,将来晋王上位,他若有功,晋王也该想办法保他的。

孟素蓉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老爷尽力便是。”至于后果究竟如何,谁也不敢断定。尽人事,听天命罢。

柳姨娘大概是家里唯一一个不高兴的,待顾运则去了衙门交接事务,才哭丧着脸去了孟素蓉屋里:“太太,老爷升官自是喜事,可二姑娘年纪也不小了,福州到底不比京城,这亲事可怎么办?”

孟素蓉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淡淡道:“福州未必就比京城差了。”不说别的,顾运则若仍旧在京城里做郎中,一个五品官可算得了什么?五品官的庶女就更算不得什么了,去哪里找好亲事?倒不如外放了,到了福州,顾运则便是一府父母,谁不要来巴结?那时虽是庶女,但寻个门第低一点的人家的嫡子,却也可成的。

柳姨娘就要拿帕子抹泪:“福州怎比得上京城?那等乡下地方,有什么——”

她尚未说完,孟素蓉已经沉了脸:“那是老爷的家乡!”什么乡下地方,你是看不起自己的男主人?

“姑娘的亲事,不是你能过问的。”孟素蓉冷冷地道,“回去收拾东西罢。”

柳姨娘满脸通红地走了,撞去了顾怡然屋里哭:“到底太太不是你亲娘,哪里会替你用心挑亲事…”

顾怡然从前也觉得嫡母不好亲近,可从她满了十三岁,孟素蓉去哪里做客都带着她,这嫡庶之分,她算是明明白白了。并非嫡母不替自己用心,而是自己身为庶女,那些高门大户的贵妇们,断不会为自己嫡子求娶她,若嫁个庶子——倒也有几家提亲的,嫡母细细打听过之后,都婉拒了,因那几家庶子都不成器。

如此几次,顾怡然便知嫡母对自己实在是用心的,否则那几家随便答应一家,立刻就能将自己嫁了出去,外头人还挑不出什么毛病,到最后吃亏的只有自己罢了。她既明白了,便不愿多听柳姨娘的话:“姨娘难道不知道太太为人?何况太太生长京城,什么样的人家好自是知道的,若太太说不好,那必是不好。我如今才十四呢,姨娘别着急,太太总不会叫我落空了便是。”接着便叫来丫鬟,“快打水来让姨娘洗脸,好生送姨娘回去。”

柳姨娘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藤黄扶了回去。藤黄年纪也已不小,已经定了外院的小管事,只等满了二十岁就放出去嫁人。如今她心气也平和了些,倒劝了柳姨娘几句:“姨娘安生过日子罢,太太若不肯照顾二姑娘,也不必费这些心力,到头来还要听姨娘的埋怨。”

柳姨娘无话可说,回了房里偷偷哭了一场,暗暗后悔当年不该一心要做什么姨娘。如今自己独守空房,当初一起陪嫁来的几个年纪相仿的丫鬟,差不多都放了出去,一夫一妻地过日子,纵然衣食上差些,也好过如自己这般形单影只罢。

顾嫣然听了父亲外放的消息,上门来拉着孟素蓉掉了几滴眼泪:“父亲母亲都不在京城…”就是不提为什么去福州,父母远离了身边,也叫人舍不得。

林氏也上门来送行,看见顾嫣然掉眼泪,忙拉了到自己身边:“这一路千里迢迢的本来辛苦,若让你娘再惦记着你,路上便更辛苦了。好孩子,你父亲这是大喜事,京城里头,还有舅舅舅母呢。”

顾嫣然也有点不好意思,都是出了嫁的人了,不比从前在家里做姑娘,动不动就能在亲娘面前撒娇落泪,擦了眼泪,勉强笑道:“我也是舍不得,忽然间说走都要走…”

秦知眉前几日也回家去了。秦三太太总算死了攀高枝的心,由秦老太爷在自己故友里头给秦知眉定了一桩亲事,只是将来不能嫁在家乡,这会儿自然要回家去,一则待嫁,二则也多跟父母相处一段日子。再则周三太太有了身孕,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秦知眉留在京城也不方便。顾嫣然跟她旧友重逢,再次分别,日后就不知几时才能见面,自然惆怅不已。

林氏又叹又笑:“这长大了都要成家的,秦家姑娘嫁得好,你自然只有高兴的。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几时相逢呢。也说不定那时你们都绿叶成荫子满枝了,抱着儿女相见,可不好么?”

顾嫣然顿时脸红,赶紧打岔:“舅母,那前日我跟您提过的事…”

林氏也是有意说些欢喜的事,冲淡母女两个的离愁,便道:“那自是好事,陈姑娘性子爽朗,心地仁厚,我也是极喜欢的。只是珩儿如今才只是个举人,原想两年后若能中进士,也不算辱没了人家姑娘,只是不知陈家是什么意思,嫣儿你还替舅母去问问可好?”毕竟陈云珊已经十五岁了,不知道陈家是愿意把女儿再留两年,等孟珩中了进士风光上门提亲,还是不愿拖延女孩儿年纪,先成了亲再说。

孟素蓉听了也欢喜:“陈家姑娘委实是个好的。这长子宗妇,第一人品要端正,旁的都可教导,心术却是教导不得的。”若是不会理家什么的,婆婆手把手教,只要不是太笨,有个几年也该学出来了,唯有这人品,坏了却是轻易扭不回来的。

“这事包在我身上。”顾嫣然拍胸脯保证,“明儿我就去陈家,赶在年前能定下来才好。”

这般说说笑笑,到底冲淡了些离愁。到了十月中,顾家全家启程,往福州任上去了。女儿女婿自然要去送行,在城门处,碰见潞国公世子陈云鹏,带了几个心腹,也是同日动身往西北边关去从军。

陈云鹏跟周鸿在兵法上颇谈得来,这样悄没声地出京,本是为了不惊动人,不过既然在城门口碰见了,没有个不说几句话的。这边说着话,那边马车里叫丫鬟送出两张银票来:“并不知世子要动身,仓促之间不曾备什么,五百两程仪,还请世子别嫌简慢。”

说起来潞国公府根本不缺银子,若是早知道消息,得送些西北边关得用的东西,送银票,那真是不大讲究。只是这样仓促碰上,也真没别的可送。陈云鹏本想推辞,远远看见马车车窗支起,露出半截银红色衣袖,鬼使神差便伸手接了过来:“多谢了。”

这次去边关,他只带了几个小厮,敏娘哭得梨花带雨要跟去伺候,被陈太夫人拖下去赏了一顿板子。并沉着脸教训他:“去边关好生历练,多长长心!等你回来,祖母也好安心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一年前,她成了亲,再过些日子,他自己也会成亲,一份根本没有开始过的缘分,也该尽了。陈云鹏翻身上马,对周鸿一抱拳,策马而去。

十一月底,孟家派了官媒往潞国公府去,送了孟珩的庚帖,又讨了陈云珊的,送去寺庙里合了合,批出个“天作之合”来,随后两家先定了亲事,商定年后慢慢下定,至于成亲——潞国公府舍不得女儿太早出嫁,也怕耽搁了女婿两年后的春闱,便定下两年后再成亲。

这桩亲事在京城颇为轰动。潞国公府先是换了世子,接着又给大姑娘定了亲事,不乏有人在背后偷偷议论,因爵位又回了长房,陈大姑娘身价不比从前了,攀不上好人家,才许了孟家。这其中不无嫉妒陈云珊能得宁泰公主青眼的,也有曾经求娶过而不能得的,话说得十分刻薄。

潞国公夫人马氏年前走了几家酒宴,听了几句闲话,气得回家来痛哭。正哭着,陈太夫人命丫鬟来叫她过去,商议过年后孟家来下定的事,见她眼睛通红,并不多问,只淡淡道:“你当皇上喜欢听见这些话么?我们两家定亲,关他人何事。”

马氏犹自不大明白,结果年前各衙门要封笔的时候,皇帝随口道:“同文馆最近诸事都顺遂了,孟卿再留在同文馆也没甚事可做,不如还回都察院罢。”随口给了个右佥都御史的官衔,正四品。

圣旨一下来,那些议论孟家没出息,陈大姑娘身价不抵从前,乃是贱价甩卖的话,顿时少了一大半。只有几个不服气的,也只敢在私下里议论,盼着两年后孟珩春闱落第,到时候孟家这样的书香人家,不管祖父父亲官有多高,只要儿子自己没出息,家道便会中落。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韩晋的亲事。

第111章

韩晋亲事,从他高中探花就开始折腾,至今未曾落定。孟素兰倒是也看中了陈云珊,可这头马氏才露了口风有结亲的意思,那头世子头衔就落到了陈云鹏头上,孟素兰顿时便没了兴致——这国公爷的女儿,跟国公爷的堂妹,可是差得有点远。

韩老夫人并不说话,由着孟素兰和韩缜兴冲冲的折腾,每日只管吩咐韩晋韩磊兄弟两个:“读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日不可懈怠。”

韩磊出孝之后考中了秀才,如今只等着两年后的秋闱,自然日日攻书不辍。韩晋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已经中了进士,在皇帝面前也有些脸面,如今在外头的应酬也多是些风花雪月,诗词联谜是尽有用处的,正经的经书却不大有人提起,因此虽然当着韩老太太的面答应,背后却并不上心。横竖他如今做了官不比从前,究竟是真读书假读书,韩老太太也不能知道。

孟素兰最忧心的倒还不是儿子的亲事,而是韩绮的。儿子拖几年无妨,女儿家的青春却是误不得。韩绮过了这个年就得算十六了,至今亲事仍旧未定,倒有些烦恼。潞国公府世子之位落定之后,孟素兰倒是有意于陈云鹏,可惜马上就听说陈云鹏要往边关去磨练几年,显然是无意现在定亲,她也只得做罢了。

因为有这许多事情,孟素兰在除夕家宴上,看见儿子女儿都是丰神俊秀的模样,心里便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她就坐在韩老夫人旁边,韩老夫人怎能听不见她的叹气?待酒宴之后,便托有些累了,叫孟素兰扶她回房。

到了韩老夫人房里,打发了丫鬟们,老夫人才淡淡道:“你今晚叹气,可是忧心几个孩子的亲事?”

孟素兰知道这位婆婆厉害,平日里不过因着寡妇身份,不怎么过问家事,只管含饴弄孙罢了。此刻韩老夫人问起来,她怎么敢隐瞒,低头道:“绮儿过了年就十六了,她这亲事,儿媳实在发愁。”

韩老夫人淡淡道:“我也知道绮儿不小了,到了二月二,你带了绮儿绢儿,跟我去大慈寺上香。”

上香这事儿,是贵妇贵女们常有的活动,说是上香,其实至少有一半的时候是两家约好了去相看的,孟素兰当初第一次见着韩缜也是在寺庙里上香,如何不明白,顿时精神一振:“娘说哪一家?”

“就是老太爷生前的好友郑家,他家大公子已经娶亲,小公子今年十七岁,已经中了秀才,两年后的秋闱,一个举人也稳稳的——”韩老夫人才说到一半,就见孟素兰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顿时冷笑道,“怎么,你敢是看不上郑家?”

郑家,孟素兰是知道的。郑老太爷一辈子都是个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升到从五品之后就再也不动了。自来正五品是官员的一个坎儿,有许多官员终其一生都被这道坎卡着,郑老太爷也不例外。他只有一个儿子,倒是才华极高,三十几岁上就做到了一府的知府,谁知道偏偏命不好,回京述职的时候被山匪杀了,只留下妻子并两个儿子。

郑大公子十九岁上中了进士,但却只是三榜的同进士,外放去做县令,在外头呆了六年,去年年中才回到京城,进了行人司。他娶的妻子是座师的堂侄女,家中也是清流门第,听说嫁妆并不丰厚的。

这样一家子,孟素兰怎么肯?郑大公子好歹还有了官职,郑小公子却只是个秀才,委实也太委屈她的女儿了。

韩老夫人看着她的神色,冷笑道:“绮儿是个什么性情,你比我清楚。若是叫她嫁到高门大户做长媳,她可支持得起来?”这个儿媳妇虽然还算能干,可是对女儿十分娇惯,韩绮到了这个年纪,管家理事还不怎么拿得起来呢。

韩老夫人心里岂不想给孙女挑门好亲事?可是眼看如今韩绮高不成低不就,年纪再拖两年,更不好找了。皇帝虽然对韩晋有所青目,可更多的是看在过世的韩老太爷份上,并且极重要的一点,皇帝既没有给韩缜放个官职,也没有将韩晋放在什么要紧的位置上。韩老夫人最怕的是,皇帝留着韩晋在身边,不过是当成个能说说话儿开开玩笑,奉承得皇帝喜欢的优孟之臣,这也就是韩老夫人逼着孙子读书的缘故——万一哪日皇帝忽然有什么军国大事要垂询,韩晋也得答得出来才行啊。琴棋书画精通不是不好,可齐家治国平天下,哪有只靠琴棋书画的呢?

就因着这个,韩老夫人才挑中郑家。韩绮这般应该算是下嫁,纵然将来韩家不大好,郑家也不会亏待了韩绮。且郑大公子夫妇能干,韩太太又心疼小儿子,韩绮嫁了郑小公子,将来家中之事一毫不必烦心。韩家给她准备的嫁妆必不会少了,这日子只有过得舒舒服服的。

那郑小公子,韩老夫人也是多方打听过的,学问颇为扎实,等上几年,一个进士是有把握的。

这中进士的事儿,跟考秀才考举人又有所不同。并不为说考进士要舞弊,而是与主考的喜好,颇有些关系。郑大公子官职不高,却长袖善舞,在京城里结识颇多,将来弟弟要考进士,他哪有不倾力相助的?郑小公子不必像哥哥一般辛苦,得的助力却比哥哥多,有哪里不好呢?

“都十七了才是个秀才…”孟素兰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低头轻喃了一句。

韩老夫人嗤笑道:“有几个年轻进士?”平常人家,若是三十岁上中个进士,已经要给祖宗烧高香了,也只有韩家这样,因着孙儿年纪这样轻就中了探花,才会看不上十七岁的秀才。

“是绮儿嫁人,不是你嫁人。”韩老夫人不无讽刺地道,“绮儿日后过得顺心,不操心不烦恼,那才叫福气。郑家家风与你娘家相仿,你自己琢磨去罢。”

孟素兰被噎了个半死,低了头走出来,在院子里就流下泪来。当初她自己挑中了韩缜,结果这身边娇妾美婢不断,饶是她有本事,也还生了韩磊和韩绢。若是将来韩绮也要过这种日子,她自是不肯,可难道她的女儿就嫁不得门第高又洁身自好的男儿?凭什么!

韩老夫人这一番话,第二天晚上,就有个小丫鬟悄悄告诉了韩绢。韩绢从前会讨好韩绮,手头还算宽裕,对丫鬟们素来大方。且她只是打听点消息,并不做什么,故而丫鬟们透露个一丝半丝的,心里也没有什么负担。

韩绢听罢,叫心腹丫鬟打发了小丫鬟三百钱,便拿帕子捂了脸在床上独自笑起来。她的心腹丫鬟芙蓉忙关好了门,有些无可奈何道:“姑娘笑什么呢。”

“我为何不笑?”韩绢挪开帕子,嗤嗤笑道,“我那好姐姐,一心想着攀高枝呢,眼睛只瞄着顾家表姐,如今——哈哈哈,我真是乐死了。”

“大年下的,说什么死不死的。”芙蓉连忙呸了两口,又拉了小杌子在韩绢面前坐下,小声道,“姑娘别怪我多嘴,大姑娘怎样都不关姑娘事,姑娘今年也十四了,该想想自己才是。”

一句话戳中了韩绢的痛处,冷笑道:“我想有什么用?不打发了姐姐,我如何出得了门子?你瞧着吧,这门亲事,姐姐会答应才有鬼了!”

芙蓉伺候她好几年了,平日里也悄悄为自己将来谋划过,这时候看着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大姑娘不愿意,姑娘何不——”

韩绢顿时立起了眼睛:“你叫我捡她不要的?”

“姑娘——”芙蓉长叹一声,“奴婢若不为姑娘好,再不敢说这话的。姑娘只想,这亲事是老夫人亲自挑的,老夫人会害自己孙女不成?”

一句话倒叫韩绢低头沉思去了。芙蓉趁热打铁道:“姑娘再想,姑娘虽好,总有个出身放在这里,老太太年纪一年大似一年,精神怕也不如了。若是日后老太太还愿意管姑娘的事,那难道会比大姑娘的亲事更好?若是老太太短了精神管不得,太太看大姑娘嫁了这样的人家,会给姑娘挑什么样的人家?”

这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韩绢从前年纪小的时候,常想着日后自己用个什么手段,替自己谋一门好亲事。等到她进了京城,才晓得自己那时候太异想天开了。京城里规矩更大,小姑娘们没有长辈带着根本不能出门,就是出门做客,身边也有丫鬟婆子寸步不离陪着。她若是有生母在世,又得宠,或许还能帮着她;再不然有几个心腹丫鬟肯拼死帮着,说不准也有希望,只可惜,她都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姐姐这个空子可以钻。

芙蓉看韩绢不说话了,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她已经十九了,也盼着姑娘快些定了亲事,或放自己出去,或嫁了人给姑娘做陪房去,再拖下去,她自己也要拖过年纪了,因此才得了信,心里就打了这个主意。横竖大姑娘的脾气谁不知道,这桩亲事她绝不肯要的,何不就给了二姑娘,也省得得罪了郑家,还对自己有好处。

芙蓉退了出去,留下韩绢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芙蓉说的是对的,若是让嫡母给自己挑亲事,绝不会比这一桩更好。但是若让她就这样收手,她又不甘心。看看几位表姐,顾家表姐不说了,如今是正经的一品诰命侯夫人;就是孟家表姐,如今也是正四品的侧妃,更妙的是正妃不能生,如今将她的儿子记在名下!自己是庶出,顾家表姐的福气没有,难道孟家表姐的福气也不能有?无论如何,她总要试试,若是不成,那就死了心,照芙蓉说的,谋了郑家那门亲事就是。

韩绢在床上想到天色朦胧之时才睡了过去,只觉得睡了没多久就被唤了起来,芙蓉脸色有些慌张,一边伺候她穿衣洗漱一边道:“平南侯的庶长子没了。”

韩绢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说的是周鸿家的大哥儿,不由吓了一跳:“怎么就没了?”年前去的时候,也没听说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