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里存了这事儿,顾嫣然就是去外头园子里赏菊,也是暗自警惕,所以王姝凑过来说话的时候,本是一件小事,她也戒备着。须知王姝是景泰公主的伴读,从前不但没什么交情,孟瑾和王娴还有利益冲突,王姝这样和气亲热的模样,可实在不大对劲。所谓事若反常必为妖,这宫里向来不是什么平安地方,小心为上。

王姝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可是景泰公主在不远处看着,她也只能打起精神跟顾嫣然说话:“这绿菊也不知是怎么培植出来的,颜色绿得这般可爱。”

顾嫣然也笑笑:“听说是在一株花上选那绿得最好看的一朵,将枝子截下扦插培育,待开花后,又选最绿的一枝扦插。如此不知反复多少次,才种出这样绿如翡翠的花来。”

王姝本是没话找话说,想不到顾嫣然居然也懂些莳弄花木之术,倒颇为惊讶:“周夫人见多识广。”两人打着哈哈,你一言我一语,居然也说得热络。

远处景泰公主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笑了笑,示意了一下来往侍奉的一名不起眼的宫婢,又转回头去笑吟吟跟陆家几个姑娘说话。

“公主在看什么呢?”陆盈含笑道,“那位不是给公主伴读的王家姑娘么?怎么不过来坐?”她年纪最长,别的女孩儿一心看花,她却不时注意着周围,自然也注意到了景泰公主时不时地盯着王姝和那位年轻的平南侯夫人看,其中必有蹊跷。

“随她去罢,大约是说说晋王府两位侧妃的事儿。横竖都是自家姐姐,也说得上。”

陆盈笑笑,没再说话。景泰公主这脾气,真是叫人吃不消。晋王是她的兄长,她说起晋王府两位侧妃来,便跟说起平常人家的妾室一般轻蔑的口气。妾的亲戚算不得正经亲戚,故而家中若有女孩儿做妾,外人少不得会轻视几分。可王姝到底是她的陪读,她轻视平南侯夫人也就罢了,连曲意奉承许久的陪读也这样看不起——难怪当初父亲坚决不许自己入宫做她的陪读呢。

那边顾嫣然跟王姝正说着话,宫婢们已经捧上雪梨羹来,每位女眷处都送一盏。送到顾嫣然身边的时候,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半盅雪梨羹泼出来,溅湿了顾嫣然的裙角。宫婢立刻脸色大变,当即就跪下来磕头:“奴婢一时失手,请夫人恕罪。”

王姝皱眉斥道:“怎么这样不小心!”看看顾嫣然被泼湿的翡翠洒花裙,热心地道,“可烫着没有?附近就是玉阑阁,我陪你去换身衣裳。”

裙子已经被泼湿了一大块,上头还沾着白色的梨羹,显然是没法再穿了。宫中赴宴,不比在外头,可以随时告辞,没有德妃发话,宫宴不结束,便无法出宫,也只能去换身衣裳了。顾嫣然没说什么,只对石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紧紧跟着自己,寸步不离。

玉阑阁离菊园还真是不算太远,引路的宫婢将她们引至一处小轩之内:“周夫人请更衣,奴婢去外头等着。”

屋里摆着屏风,顾嫣然自然是绕到屏风后头去更衣,石绿在旁伺候。才脱了裙子,就听王姝在外头道:“周夫人慢慢更衣,家母那里只怕要找我,我先回去了。”不等顾嫣然回答,已经推门跑了。东西她是放下了,至于顾嫣然究竟捡不捡,就不关她事了。

石绿从屏风上直起身来,小声道:“夫人,王姑娘扔了个什么东西在椅子底下。”自转到屏风后头,她就凑在两扇屏风间的缝隙上往外看,王姝在外头的举动,尽收眼底。

就知道肯定有猫腻。顾嫣然皱皱眉,一边换衣裳一边道:“你去看看,是个什么东西,别随便动。”

石绿出去看了看,一脸惊讶转回来:“是一只桃核雕的小船——夫人,奴婢瞧着,怎么跟那会子您过十岁生辰的时候,老爷送您的那只一模一样!”雕工那般精致的桃核小船,她这辈子也就只见过那么一只,如今居然见着第二只了!

“桃核雕的…”顾嫣然沉吟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几下换好衣裳,快步出来亲自去看。

椅子底下果然是寸许长一只小船,由桃核雕成,虽小,却是桅杆船棚一件不少,船头船尾还各立一个船夫,跟她那年生辰时得的当真一模一样。顾嫣然本来是打定主意不管王姝扔下什么都原封不动放在原地的,此时却不由得伸手将那核舟拾了起来。

当初顾运则得到的那一只,原是吕良在吕家村废墟上拾的。如今这一只——顾嫣然心中思绪翻腾,最终将那核舟揣进袖中——她得弄明白,这一只核舟究竟是谁的?是王姝的,还是别人的?

“看看外头那宫女还在不在?”

石绿探头出去看了一圈,又叫了一声,全无动静:“不在。院子里都没个人。”

“那就快些回去。”顾嫣然攥紧了手指,“先去找陈太夫人!”说不定这个谜,今日就能解开。

菊花丛里,众位命妇们饮酒或赏菊,气氛颇为融洽。德妃正跟人说话呢,听得不远处略有些混乱,片刻之后,王尚书夫人走过来,一脸歉然:“小女不慎扭伤了脚踝…”

“可伤得重不重?”到底是景泰公主的伴读,德妃少不得要关切一二。

“倒也不重,只是行走不便,怕是不能再承娘娘赐席了。”

德妃便点点头,吩咐宫人道:“送王夫人和王姑娘出去,将本宫那里的红花油赐两瓶给王姑娘。”

王家母女谢恩出去,德妃也没在意,继续跟身边的陆宛说话,谁知说到一半,却转眼看见顾嫣然从外头走进来,不由有些诧异:“平南侯夫人去了哪里?”

她的贴身宫女忙叫人去打听了一下,片刻之后回话:“方才有个宫婢将雪梨羹泼到了周夫人裙子上,她去玉阑阁更衣了。”

德妃眉头便一皱:“平明殿里难道没有更衣的地方?怎么跑到景泰的住处去更衣了?谁带她去的?”

宫女忙道:“是王姑娘带她去的,想必王姑娘只熟悉玉阑阁。”

德妃顿时觉得有些不对,还没容她多想,景泰公主就从外头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母妃,母妃,我的桃核小船丢了!”

她声音太大,德妃想喝止都来不及,不由得沉了脸:“怎么大呼小叫的?”

景泰公主却丝毫没有理会母妃的神色,仍旧大声道:“方才我带表姐去玉阑阁看舅舅送我的东西,才发现那桃核小船不见了!”

德妃已经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见众人目光都往这里投来,连忙咳嗽了一声:“想是宫女们拿去清扫了,回去问问自然有了,这会儿张张慌慌成何体统,快别说了。”

景泰公主正在兴头上,怎么肯听母亲的话:“母妃,我问过了,并无人拿那个走。倒是宫女说了,方才平南侯夫人去了玉阑阁。”

“住口!”德妃这会儿算是知道女儿想干什么了,不由得一阵头疼。这是谁给景泰出的主意?这样拙劣!景泰年纪也不小了,怎的头脑还这般简单,平南侯夫人拿你一个桃核小船做什么?

“母妃!”景泰公主有些不满,转过头去看着顾嫣然,“平南侯夫人,那桃核小船虽不值什么钱,却是我舅舅送我的礼物,若是你拿了,还请还给我,我要赠与表姐的。夫人若觉得那个有趣,我日后得了再送你。”她也不是全然的愚蠢,知道说顾嫣然偷盗是不大合理的,因此只说顾嫣然瞧着有趣才拿了。横竖不告而取即为偷,至于为什么取,那倒不重要了。

德妃只觉得头嗡嗡的,恨不得把女儿的嘴捂住。顾嫣然却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公主说笑了,我虽去玉阑阁更衣,却并不曾看见什么桃核小船,更不必说不告而取了。”

今日来宫里的命妇们哪个不是人精子,知道这是有一场好戏看了,顿时嘤嘤嗡嗡地低声议论起来。德妃只想叫人将女儿带下去,景泰公主却是胸有成竹——顾嫣然走后便有宫人进去查看,并未在屋中见那核舟的踪影,那必然是被她捡去了——当下理直气壮道:“我玉阑阁今日只有平南侯夫人一位外客,恐怕我只得多问夫人两句了。”

“不知公主丢的是何等样子的核舟?”一直默不作声的陈太夫人却忽然说话了,“说来,方才老身去殿内更衣,倒是在房中捡了一只桃核小船,可不知是不是公主所说的。”说罢,慢条斯理拿出一只寸把长的小小核舟,当着众人的面摆在德妃面前的几案上:“公主瞧瞧?”

景泰公主看着那核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德妃心里又气又急,倒是陆盈轻笑道:“莫不是有人从玉阑阁取了这个,又怕被发现,才丢在了平明殿内殿里?”

顾嫣然仿佛没听出陆盈话中所指,随便瞥了一眼那核舟,淡淡一笑:“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种东西。说来我家中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小时候也时常拿来把玩,到十二三岁上便抛开了。”分明是淡淡的轻蔑口气。景泰公主说她觉得核舟好才取走,可她家中有个一模一样的,且只是小时候把玩,如今自己家里的都不稀罕了,还稀罕景泰公主的么?

景泰公主顿时炸了毛,冷笑道:“平南侯夫人说得好轻巧,可认得这是什么?这是前朝陈会宗的手艺,不是什么仿刻的赝品!”亲手将核舟上比指甲盖还小点的窗户推开,“平南侯夫人瞧瞧里头,那桌子上的茶盅,里头还有漂浮的茶叶呢,正是一个陈字!”

众人不由哗然。前朝雕刻圣手陈会宗的大名,无人不知。此人原本长于绘画,是三十岁后才迷恋雕刻的,越到后期,越是雕工精细无出其右,晚年更是爱雕寸许长之物。别看人年纪渐长难免眼力减退,陈会宗偏就是年纪愈长所雕之物愈是精巧,据说他到了后期,雕刻之时已经不是靠眼睛去看,而全凭手上感觉了。不过他精益求精,若所雕之物自己不满,便会毁掉,兼且竹木核雕之物不易久存,故而传世之品极少。

这会儿景泰公主已经叫人取来了水晶放大镜,趾高气扬地让人传看。果然那茶盅里头有个小小的陈字。茶盅已经雕得极小,那个陈字自然更小,不用放大镜去看,还当真是看不清。景泰公主冷睨着顾嫣然,嗤笑道:“平南侯夫人家中若也有这般珍品,何不取来一观?”

顾嫣然接过水晶镜看了一看,转头对石绿道:“你去家里问问母亲,还能不能寻到那核舟。”这不是问孟素蓉,而是问顾运则,能不能将那东西拿出来。

景泰公主想不到她居然真敢叫丫鬟回家去寻,冷笑道:“好极,我就等着瞧了。”倒把开头自己想给顾嫣然扣上盗窃帽子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德妃头疼之极,但看女儿不再提盗窃之事,又放下点心。旁边茂乡侯夫人和陆二夫人见状,正要打个圆场说起别的事情,便听内监大声道:“皇上驾到——”

一众命妇纷纷下跪迎接,皇帝走过来,先亲手扶了德妃,又笑命众人免礼,才道:“好生热闹,都说什么呢?”一眼看见桌上的核舟,不由好笑,“景泰怎的又把这个取出来了?”这东西由陆镇送来之后,景泰公主没少炫耀过。不过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景泰公主已经在宫中炫耀了一个遍,之后这几年便极少取出来了。

景泰公主见皇帝来了,更是精神,笑道:“父皇怕不知道吧,平南侯夫人说她家中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核舟呢。儿臣正等着平南侯夫人的侍女去取了来,好叫大家都看看。”

“果然?”皇帝也来了兴致,“那朕也等着瞧瞧。”

顾嫣然低头道:“臣妇已经命人去取,但愿不是赝品,免得污了皇上龙目。”

皇帝这一来,命妇们便不如方才自在,连说话声音都低了下来。德妃恐怕场面尴尬,便让众人都坐回殿中,唤了人上来歌舞,丝竹齐奏,却也热闹。

顾嫣然仍旧在陈太夫人身边坐下,先是低声谢了陈太夫人,再抬眼往皇帝背后看了看,那儿站了个宫女,衣着却与旁人不大一样,垂头立着,身姿端秀。这个人顾嫣然认识——李菡。

皇帝与德妃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向潞国公太夫人这样年长的命妇一一话过家常,外头便有人来报:“平南侯夫人的侍女回来了。”

景泰公主早等得不耐烦了,闻言忙道:“可取到那‘一模一样’的核舟了?”将一模一样四个字咬得重重的。

早有内监自石绿手中接过匣子,打开来看了,方将里头的核舟取出,送到皇帝面前。满殿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核舟上,离得远的人看不见,但离得最近的几席,尤其是德妃和景泰公主却看得清清楚楚,这匣子里的核舟,果然是与景泰公主那一枚一模一样。

景泰公主犹自不肯相信,亲自拿了水晶镜往船舱里看去,却在那茶盅里看见了清清楚楚一个“陈”字。

皇帝也拿了水晶镜亲自看了,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缓缓问道:“周夫人,此物是何处得来?”

顾嫣然忙起身道:“回陛下,此物是臣妇十岁时,父亲寻来为臣妇做生辰之礼的。当时持此物者说,这核舟乃是他八年前在福建一村落废墟之中拾来的。”

“胡说!”景泰公主顿时恼了,“这样东西,村落之中岂能拾得来?”她以为顾嫣然是故意贬低这核舟来侮辱于她。

皇帝却是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忽然道:“此物朕瞧着有趣,也难得凑成一对,周夫人可肯割爱?”

顾嫣然略一犹豫,便道:“能得陛下青眼,是此物的福气。”

皇帝便大声笑了起来,转头问景泰公主:“景泰这一个,肯不肯割爱让给父皇呢?”

景泰公主噘了噘嘴,却还是道:“父皇喜欢就拿去吧。”

皇帝笑笑,转头吩咐李菡:“去内库取那对白玉镶金的菊花簪来给周夫人。这般珍品,朕可不能白拿。”

顾嫣然连忙福身谢恩,景泰公主却不悦起来:“父皇都没有赏儿臣呢!”

皇帝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景泰去内库里自己挑,喜欢什么就拿什么。”说罢,他将两枚核舟亲手袖了起来,站起身来,“回武英殿。”

第109章

虽然有皇帝来打了个圆场,但景泰公主搞的鬼把戏已经漏了底,德妃再怎么从容自持,也不可能当真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谈笑风生。在场命妇们都是机灵人,以陈太夫人为首,率先请辞:“臣妇年迈,着实不能久坐…”

德妃当然马上答应,散了平明殿里的宴会。才回自己宫中坐下,便见景泰公主高高兴兴捧了一顶镶红蓝宝石的小花冠回来:“母妃看,好不好看?”

德妃把手一摆,宫女们流水一样退了下去,才放下脸来:“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本宫真是平日里太娇纵你了,没头没脑,不知所谓!”

景泰公主从来没有挨过这样的骂,顿时就要抹眼泪:“儿臣不过是捉弄她一下罢了。”

德妃气得头昏眼花:“今日是你母妃的寿辰!你倒好,变着法儿给本宫生事。若是做成了也就罢了,这样愚蠢的局,当谁都看不出吗?”越想越怒,“给本宫传话下去,王姝不必再入宫了!”这样的伴读,既不懂得劝谏,又不会出个天衣无缝的主意,要来做甚!

留在殿中伺候的只有德妃一个心腹大宫女,闻言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娘娘,王家…”王尚书是得皇帝信任的,贬了王姝不要紧,可得顾着王家的颜面哪。

德妃是被顾头不顾腚的女儿气昏了头,得心腹这么一提醒,头脑清醒了过来:“罢了,再送两瓶御制的养骨膏过去,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骨头还嫩,必得好生养着,免得日后落了病根反为不美。”在家里多养些日子,就不必入宫了。横竖公主年纪也不小,要开始着手择婿,往后这伴读也不需要了。

说到择婿,德妃又开始头疼。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哪知到了择婿的时候才知道,无论谁家的女儿,都是要愁的。

本朝比前朝规矩松些,驸马入仕虽不易,但也不像前朝一般,尚了公主就等于断了前程。但即使如此,好些志存鸿鹄的男儿也不肯娶公主,盖因尚主不比娶妇,简直形同入赘,家中父母非但得不到儿媳孝敬,反而见了公主还要先行君臣之礼。如此一来,驸马的人选实在难挑。

德妃从前是不在意的。一则女儿还小,虑不到那么远;二则自己位高权重,景泰公主也得皇帝宠爱,想要什么样的人家没有?到了眼下真开始挑的时候才发现,一般有志气有才华的臣子家中,若是不愿娶公主,皇帝还真不能强逼。若是因尚主而失了一个未来的得力臣工,皇帝却觉得不划算。而皇帝舍得的,德妃又看不上。

真是愁死人了。德妃看着眼前仍旧一脸倔强,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的景泰公主,恨得抬手摔了个茶盅:“回你自己宫里去,没有本宫的话,不许你再出宫!”

景泰公主犹自不服气,被有眼色的宫女好歹劝了下去。德妃疲惫地往椅背上一靠,卸下了平日里端庄自持的面具,苦笑:“景泰这般年纪了,还这样糊涂,如何是好?”

心腹宫女只得道:“公主自幼娇养,不曾经过风浪,自是天真单纯些…”其实是单蠢,不过宫女怎敢说出来,少不得捡好听的讲,“将来即使出嫁,自有公主府,又不需应酬那些个公婆妯娌,其实也无须什么心计。娘娘择几个老成嬷嬷身边伺候也就是了。”找几个有点心计的人出出主意,也就足够了,谁让她是金枝玉叶,天生的就比别人高贵呢。

德妃叹了口气。有些话,纵然是心腹也不好说的。宫女方才说的话,她难道不知?她愁的其实也不全是女儿糊涂,还有如今朝堂上的形势。

陆镇此次吃了大亏是不消说了,若不是皇帝仍旧派他去西北处置羯奴后续事,只怕人人都要说他失了圣心了。茂乡侯府也就他一个有出息的,若是连他也失了圣心,整个茂乡侯府就算是垮了。

可陆镇也有信送回来。他虽然仍旧是西北主帅,皇帝却另派了文官过去任招抚使。说是因为两国邦交之事甚多,非文官不能主理,其实这个招抚使却是分了西北主帅的权。因皇帝说了:边关如今不比从前,两国邦交,皆由招抚使决定。

边关上的邦交,岂有不涉及军队的?但凡与邦交之事有关的,就交由招抚使决定,那招抚使的手,自然就能伸到军队里了。故而陆镇在西北呆着,颇有些不自在。

朝堂之中如今也渐渐起了变化,自打晋王有了儿子,仿佛底气都足了似的,也开始领些差事。虽然瞧着不大起眼,可德妃瞧着却有些隐隐的担忧——说不大清楚究竟在担忧什么,只觉得一颗心总是微微提着,落不到实处似的。

德妃在宫中忧愁烦闷的时候,陆家女眷们已经回了茂乡侯府。陆二太太到了自己院子里,才对女儿道:“景泰公主今日又是闹什么?”

陆盈笑了笑,带了几分轻蔑:“母亲又不是不知道,公主一向是这样任性的。”命好,生为金枝玉叶,便是有任性的资格。

陆二太太也轻轻嗤了一声:“你姑母这个女儿啊…半点你姑母的城府也没有学到。”

“母亲管她做什么,倒是给父亲写封信的好。”陆盈无心谈论景泰公主。

“写信?”陆二太太有些莫名其妙,“不是前几天才送了封信过去?”

“母亲没有觉得吗?今日平南侯夫人拿出来的那只核舟,女儿总觉得有些蹊跷。她说自商贩手中得来,而商贩又是自福建村落废墟中拾来的,女儿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陆二太太笑了笑:“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景泰公主明摆着是要难为她,硬扣一个没见过世面偷盗的名声。平南侯夫人年纪也轻,哪里沉得住气?何况人家新做了侯夫人,十五岁的一等侯夫人,何等风光,怎能忍得下这口气?说一个自村落废墟中拾来,活生生就把景泰的脸面踩到地上去了,岂不痛快?至于究竟这东西是自哪里得来的,谁还去追究不成?”

陆盈却摇了摇头:“母亲,父亲当初,可也是在福建任职的。且,都是八年前。”

“那又怎样?”陆二太太仍旧迷惑不解。

陆盈也说不大清楚,只是有种异样的感觉:“总之母亲快写封信与父亲说一说此事。”

“行,行。”陆二太太就好笑,“你这孩子,什么大小事情都要与你父亲说,可你父亲远在西北呢,送信也不是容易的事,这样天天的写,天天的送,兵部那边纵然不说什么,人家也是要厌烦的。”

“这件事,女儿觉得不一样。”陆盈想了想,还是道,“总之母亲别忘记了就是。”

“知道了。”陆二太太随口答应,又道,“今儿我本想跟潞国公府太夫人多说几句话,没想到她对平南侯夫人倒那样青眼有加…”今儿陈太夫人拿出那只核舟,分明是跟顾嫣然联手做的局,可见两家关系之亲近。

陆盈不由得红了脸:“母亲跟陈太夫人说什么呢。”

“还不是为了你啊。”陆二太太叹道,“陈家大公子请封了世子了。潞国公府虽说是晋王的外家,可国公府就是国公府,陈大公子上头没有父母,谁家姑娘嫁了他,连公婆都不必侍奉,岂不自在。”

陆盈的脸顿时通红起来,跺脚道:“母亲怎么在女儿面前说这个?须知陈家跟我们,那是——母亲可千万别糊涂了!”说罢,气冲冲转身就走了。

“这孩子——”陆二太太没防着陆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冲着她的背影道,“娘还不是为了你好!”

她喊过了这一声,也冷静了些,坐下来想了想,不由得也叹了口气。陆盈说得也对,潞国公府与茂乡侯府,那是泾渭分明,犹如水与油一般不可调和,自己这主意委实是打得有些错了。可是陈云鹏实在是个好女婿的人选,放过了也太可惜。

陆二太太一边想着,一边吩咐丫鬟铺纸磨墨,准备给陆镇写信。陆盈年纪虽不大,但陆镇十分宠爱她,在京城时有什么事情都喜欢说给女儿听,故而陆盈既然说写信,陆二太太也就准备照做了。

纸铺罢墨研好,陆二太太刚执起笔来,外头丫鬟笑嘻嘻进来:“太太,老爷的信。”

陆二太太颇为惊喜:“快拿过来!”前几日自己的信刚刚寄过去,虽然是夹在兵部的文书里递过去的,但这会儿边关那边应该尚未收到,不知丈夫有什么事写信回来。

丫鬟拿小银刀裁开信封,取出薄薄一张信笺递给陆二太太,陆二太太看完,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原还当丈夫是有什么关切之语,谁知竟是写信回来,告知随侍边关的一个丫鬟有了身孕,要送回来抬了姨娘!

陆二太太气得一把将信纸拍到了桌上。陆家也不知是不是家传的门风,子弟都喜女色,别看陆镇这样能干的,又没有妾室,其实房中服侍的美婢也不少,只不过陆二太太管得严,至今没有庶子女出生。谁知道这才到边关半年呢,居然就有丫头有孕了!

“抬姨娘!”陆二太太冲着那封信冷笑一声,“行,送她回来,我给她抬姨娘!”至于抬了姨娘之后她还有没有命生下那孩子,就看她的造化了。

这么一气,陆二太太把桌上的纸全拂到地上去了,抬脚就走。还写什么信去边关,气都气饱了!她并不知道,她这一气,耽搁了什么样的大事。当然,远在西北边关的陆镇更不会知道,一个丫鬟有孕,会叫他损失多少…

顾嫣然乘了马车到家,周鸿不久也匆匆回来了,还带了齐大爷和吕良二人。顾嫣然说了说那核舟之事,齐大爷便沉吟道:“瞧着陛下神色如何?”

“看不出来。”顾嫣然摇了摇头,“陛下城府深沉,神色不动。”都说皇帝才能平庸,只是因身为嫡子才能得承大统,如今看来并不是。这份儿叫人难以揣摩心思的本事,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顾嫣然心里一直揣着德妃问的那几句话,比对核舟之事还要紧张,“…我总疑心,是不是有人知道了什么?”

“只怕是他们一直不曾消了怀疑。”周鸿也皱起眉头,“大哥儿越长越像蔡兄了。”孩子的模样实在是藏不住。

顾嫣然也知道:“若不然,想办法把谢姨娘和大哥儿送出去?”

周鸿摇了摇头:“送一个不难,送两个…”姨娘和庶长子同时暴病身亡?未免太巧了,何况对顾嫣然的名声也极其难听,谁不怀疑是未有子嗣的主母下的手?

“那就先把孩子送走。”顾嫣然想了想。孩子的相貌掩都掩不住,但谢宛娘究竟是不是蔡将军的人,却是找不到明证。只要孩子送走了,谁能证明谢宛娘跟蔡家有关系?

“这个,只怕还得先跟谢氏说通道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这一送走,在未能给蔡将军昭雪冤情之前,怕是见不着了。

顾嫣然叹口气:“我去与她说。”

周鸿犹豫一下:“其实当时蔡兄对我说,只要替他保住一线香火,谢氏年轻,另替她择个人家,并不必空守一辈子。你不妨与她都说明白了。”

吕良在旁边默默听着,这时候一下抬起头来,口唇微动。顾嫣然一眼看见,笑道:“表哥想说什么?”吕良既做了齐大爷的义子,自然要叫声表哥。

吕良脸上涨得通红,手足无措片刻,站起来对着顾嫣然一揖:“还请表弟妹与宛娘说一句,她若肯嫁,我,我愿娶她,明媒正娶。”

周鸿咳嗽了一声:“谢氏她——”是嫁过人的人了,还生过孩儿。

“我都知道。”吕良郑重道,“从前我娘就有意向谢家求娶,如今,如今我仍是不变。”其实哪是吕大娘想娶,分明是两家相邻,他打小跟谢宛娘青梅竹马,心里早想着要求她做媳妇。如今虽然经过了八年,这念头却是始终未变。从前谢宛娘是蔡家人,他不敢擅提,如今蔡将军既然有此遗言,那求娶的心思便又翻腾了上来。

齐大爷微微一笑:“矢志不渝,乃为信人,甚好。不过若是谢家姑娘不肯,倒不可相强。”他倒并不在意义子娶个再蘸之妇,但谢宛娘肯做人外室,这品格倒不得不斟酌些,“也不必说良儿如今认了义父云云,只提旧情即可。”

他这么一说,顾嫣然就明白了,心里顿时觉得有些不大靠谱。老实说当初谢宛娘在顾家不辞而别,还带走了顾家给她置办的东西,孟素蓉便对她有些不大看好。不过如今时过境迁,或许她对吕良别有不同也未可知:“舅舅放心,我定然仔细问问。表兄明日听消息罢。”

当天晚上,送走了齐大爷和吕良,顾嫣然便去了珂轩。先是将外头有人疑心大哥儿之事说了:“…如今妥当起见,要将大哥儿送出去才好。本来侯爷想将你们母子二人一并送走,一来动静太大,恐怕反招了疑心;二来蔡将军有遗言,你年纪轻,又没个名分,并不必守着,若是有意再觅良人,我们自然替你备一份嫁妆。”

谢宛娘低头不语。顾嫣然看不出她什么意思,屏退了丫鬟,轻声道:“你知道么,吕良也在京城。”

“良子哥?”谢宛娘惊呼出声,“他在哪里?我去了一趟西北,都不曾找见他!”

顾嫣然心想这大概有戏,便道:“他之前被羯奴俘虏了,如今逃了回来。只因听说你已经嫁了人,所以不曾来打扰。如今蔡将军有许嫁的遗言,他听了,便说你们当初两家便有意,他愿明媒正娶,求你为妻。”

谢宛娘眼圈一下子便红了,垂泪不语。顾嫣然便起身道:“这是你终身大事,你自己决定,我明儿再问你的意思。”转身走了。

小桃在门外听不见里头说什么,急得要命,好容易等顾嫣然走了,忙溜进屋子道:“姨娘,夫人说了什么?”

谢宛娘简单说了几句,眼泪汪汪:“良子哥到如今还肯等着我…”

小桃却皱起眉头:“不知那位吕公子,如今是个什么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