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可不算什么好消息,顾嫣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怎么陆镇在边关那样肆意妄为居心不良,皇上也仍旧这样宠爱德妃吗?”

“陆镇是陆镇,德妃是德妃。”周鸿当然也绝不会觉得这是个好消息,“不过,舅舅说,这对茂乡侯府未必是好事。”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顾嫣然猛然想起了一句话,“所以皇上其实是…”要先安下陆家的心,然后徐徐图之?

“圣心难测。”周鸿叹了口气,“不过,若是当年重关之事能查出线索来,圣上再怎么宠爱德妃,也不能容忍外戚坐大的。”尤其还是不忠心的外戚。

“只是我怕——”他有些忧心地看着顾嫣然,“你若入宫,德妃只怕要难为你。”如今顾嫣然有一品夫人的诰命,必定是要入宫的。

顾嫣然倒觉得不必太担忧:“到时候我不落单就是。人人都知道边关那点事,倘若我在宫里有个什么不对,第一个有嫌疑的就是德妃,我瞧着她应该没那么笨吧。”

“也是。”周鸿在外头也累了一天,这会儿该说的事都说完了,便毫无形象地往桌子上一趴,“饿死我了,夫人还不赐饭吗?”

“都是你一回来就说这许多事,不然早该开饭了。”顾嫣然白了他一眼,便叫传饭。

丹青带着小丫鬟们将饭菜一一摆好,刚领了人退出来,便见牙白拿了一包东西,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姐姐,夫人传饭了?”

“刚摆饭呢,你这会儿怎么过来了?”丹青往她手里的包袱上看了一眼,“什么东西?”

“是冬衣的花样,送过来请夫人捡选的。”牙白随手抖开一块,上头绣的是喜鹊登梅的图样,设色娇艳,活灵活现。丹青看了都忍不住笑:“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放在这儿罢,一会我替你送进去。”

“这怎么好劳动姐姐。”牙白抱着包袱笑了笑,款款往屋里走,“就这么几步路,我进去见见夫人,问一句就是了。”

“哎!”丹青伸手拦住她,“里头摆上饭了,侯爷和夫人正用饭呢,哪有这时候往里头送绣样的。你放在这儿就是了,回头夫人用过饭我再替你递上去。”

牙白眼睛里的颜色就深了深,顺从地把包袱递给了丹青:“那有劳姐姐了。”她转身往外走,直到要走出垂花门的时候才转身往后头看了看——这是,根本不让她近侯爷的身了?

中秋十五的夜宴摆在琉璃堂,正好可以从那些宽敞的琉璃窗里看到新升起的圆月。外头的空地里还设了香案,有些丫鬟们正在拜月,不时有依稀的欢笑声从外头传进来。倘若不是满座的人有一大半拉长着脸,这本该是个极喜庆的团圆宴。

因人不多,平南侯府的家宴从来也不分什么男女席了,赵氏太夫人坐在最上头,左手边就是周鸿夫妇,右手边则是周家二房三房。此时此刻,赵氏太夫人正在挑剔手边那盅蟹酿橙:“我最不爱吃这种东西,说甜不甜说咸不咸,简直将蟹肉都糟塌了!还不如取一整只蟹上来剥着吃痛快。”

顾嫣然转头就对身后的丹青点点头:“叫厨下将蒸好的蟹送上来罢。”没片刻,一盘蒸得红通通的膏蟹就端上了桌,换走了赵氏太夫人手边的蟹酿橙。

赵氏太夫人瞪着那八脚朝天的东西,最终也只得把头扭开了。顾嫣然又示意送上一小壶烧酒:“蟹性寒,太夫人吃过了须得喝口热热的烧酒才好。”

太夫人无话可说,闷着声道:“我自然知道,哪里用得着你们来提醒。”

周鸿皱着眉头,冷冷扫了太夫人一眼。虽然圣旨上没有提到,但当初逼着齐氏做妾的就有赵氏太夫人,如今她倒还要在他们面前作威作福!

这一眼又利又冷,太夫人被他刮得微微有些发毛,后头要出口的长篇大论诸如“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都多”之类的话,便顺势咽了回去。

“今日合家团圆,怎么没见谢姨娘和大哥儿呢?”沈青芸轻轻咳嗽了一声,适时地替太夫人解了围。今日这桌上,还真是只有她的笑容看起来十分自然,仿佛这真是个团圆宴似的。

“大哥儿年纪小,这会儿已经要睡了,谢姨娘哄着他,都不过来了。”顾嫣然脸上也端着笑容,淡淡回答。

“这时候就睡了?大哥儿也半岁了,我记得瀚儿这么大的时候,并不睡得这样早。”沈青芸看了一下外头的天色,笑道,“你们小夫妻没经验,可不要委屈了大哥儿。说起来,这身边没个老人帮你们照看着,还真是不方便。”

“有齐妈妈呢。”顾嫣然也跟着她打太极,“乳娘也是养过孩子的,倒也都知道些。”

“这哪成。”赵氏太夫人也插了嘴,“你们年轻,哪里懂得这些。这养孩儿,可不能由着底下人折腾,没的教坏了哥儿。我看,鸿哥儿媳妇你才接手侯府,每日光这些事都忙不过来,不如把大哥儿送到我屋里来,我帮你照看着。”

“这极好。”沈青芸笑着帮腔,话是对顾嫣然说的,目光却不停地在周鸿脸上游移,“说起来总归是头一个哥儿,养在姨娘身边也不像那么回事。按说是该放到你身边才是,只是真让你认下这孩子,你心里也不自在,不如放到你祖母身边,既不占嫡子的位置,将来说出去也好听。”

顾嫣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鸿:“多谢祖母了。只是祖母年纪大了,前一阵子又病着,怎么好再抱个孩子过去劳动祖母操心呢?孩子如今还小,养在他生母身边也还合适,等他再大几岁接到我屋里也不晚。”

赵氏太夫人嗤笑起来:“再大几岁?难不成要叫谢氏养他到成年?若是外头都知道这孩子是跟着姨娘长大的,名声可怎么好?说到底,你不过还是嫉妒罢了。鸿哥儿如今都二十了,就这么一点骨血,你不好生接到自己身边养着,未免也太不贤惠了!”

“多谢祖母关心。”周鸿打断了她的话,“嫣然对这孩子怎样,孙儿看得明白,祖母就不必操心了,只管颐养天年才好。”

赵氏太夫人看起来还要发怒,沈青芸却笑着打圆场道:“罢了罢了,你们既不放心,也就罢了。”转头向身边的周三太太道,“弟妹怎么不吃蟹?莫非嫌滋味不好?”

周三太太面前的橙盅被推远了一些,此时听沈青芸问,才笑了一笑道:“这些日子不方便,虽知道好,只是不敢吃。”

赵氏太夫人哼了一声,就把火气撒到了周三太太身上:“知道好又不敢吃,莫非怕里头有毒不成?”

周三太太忙道:“并不是疑心这个,只是——大夫叮嘱的…”说着,她脸上就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顾嫣然先是微愕,随即发现,今日这家宴,周三太太脸上一直带着微微的笑意,不是沈青芸那样面具似的优雅,却像是时时忍不住似的。再加上她说这句话,顾嫣然忍不住就问:“三婶婶莫非是…”

周三太太看了看桌上众人,有些不好意思在二伯和侄子们面前说这话:“是有…也才刚刚诊出脉来。”

“真的?”周三老爷险些跳起来,“你怎没告诉我?”

“也就是今日午后,爹刚刚诊过了脉,你回来得晚,还没来得及说呢…”周三太太红着脸,觉得丈夫这样实在失态,“回去再说,你且坐好了…”

“恭喜三叔!”周鸿也是惊喜莫名,连忙向周三老爷道喜。周三老爷那嘴都要合不拢了,若不是顾忌着桌上的人,怕是已经要失态了。

赵氏太夫人看三房夫妻两人的笑脸碍眼之极,哼了一声道:“既诊出了喜脉,自己好生保养着。你年纪也不小了,又是头胎,仔细养不住!”随即瞥了顾嫣然一眼,“你也该着紧些,既看不上姨娘生的,便自己生个儿子出来,也免得叫人说嘴。”

好好的欢喜气氛,就被赵氏太夫人搅得烟消云散。周三老爷夫妇是听惯了这些酸话的,此刻成亲十余年才有身孕,哪里顾得上赵氏太夫人,只管欢喜。周鸿和顾嫣然更是置若罔闻,太夫人自己也觉得没趣,吃了几筷子菜,就托身子不适离席了。

太夫人一走,这席面自然没必要再坐下去,二房三房便也告辞。周润跟着母亲回了屋里,才道:“母亲瞧着,大哥儿究竟是不是他的?”

沈青芸微微皱了皱眉:“瞧着果然不像。知柔那丫头当初听到的,只怕并没听错。”

“母亲怎么看出不像的?”周润犹有些不大放心,“若是拿不准,只怕不好去跟寿王说。”

“这些事情说不清楚,只有养过孩子才知道。”沈青芸摇了摇头,“你就送封信给寿王殿下,实话实说便是。横竖这件事一时也未必弄得清,寿王殿下此刻也不过是要个旁证罢了。”

周润便轻轻叹了口气。沈青芸听她叹气,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怎么,怕未办成此事,寿王殿下不悦?”

周润低着头没说话。如今她已经不是侯爷之女了,将来嫁到寿王府去…

“别怕。”沈青芸轻轻替女儿捋起一丝散下的鬓发,“事既然做了,便不会毫无痕迹,证据总能查到的。”到时候,周鸿窝藏罪眷,这罪名足够他们二房再把爵位夺回来!

第107章

同样是家宴,潞国公府今年的家宴也是极其沉寂,虽然有陈云珊努力说笑,奈何别人都不大捧场。不过吃了几口饭后,陈太夫人便托辞不适,要回自己房里。如此一来,旁人还怎么坐得下去,也只好跟着散了。陈云鹏将祖母送回房中,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低头出去了。

陈太夫人从窗口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比不上他祖父和父亲。”

“哥儿也不必那样,如今日子与从前也不同了,哥儿能守成就极好。”旁边的嬷嬷宽慰着她,眼尖地看见一个人影,“夫人来了…”

马氏的身影躲躲闪闪的,仿佛是想进来,却又缩了回去。陈太夫人只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就收回目光:“不必管她。点上檀香,我念一卷经。”

陈太夫人念上经,那就不容人打扰了,因此马氏好容易下定决心要进来的时候,又被丫鬟拦在了外头,足足站了一炷香时间,才得进来。陈太夫人屋里还有檀香的气息,坐在罗汉床上,抬眼看了看她:“有什么事?”

马氏一肚子的愤怒,在门外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陈太夫人这样问她,她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陈太夫人等了片刻,不见她说话,便道:“既无话便回去吧。过几日也该替鹏哥儿摆一摆酒,请几个亲眷好友过来。”

马氏的手指在袖子里打着哆嗦,半晌才道:“太夫人几时上的折子?”她竟半点都不知道!原本她以为她做了潞国公夫人这些年,这潞国公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她把握住了,谁知道陈太夫人往宫里送折子这样的大事,她竟也半点不知道。

“就是平南侯夫人及笄第二日。”陈太夫人漫不经心地回答,随手转了一下佛珠。

“太夫人——”马氏心里不知有多少话,最后却只冲出来一句,“鸿哥儿也是您的孙儿,老爷是您的亲儿子!”

陈太夫人很从容地点了一下头:“是。原本我打算着鹏哥儿将来靠自己去拼个前程,鸿哥儿生性太柔懦,就承了爵位也好。”

马氏震惊得连礼数都顾不得了,抬头看着陈太夫人:“什么——”陈太夫人原本是这样打算的?那,那为什么…

陈太夫人也在看着她:“可惜我到那日才发现,鹏哥儿太过善良,连沈二那样的丫头,他也能被自己婶娘压着认下来,又怎么指望他将来自己去拼前程呢?所以我想来想去,到底是长房长孙,还是承爵更为稳妥。”

马氏两手哆嗦,说不出话来。她宁愿陈太夫人是在说谎,宁愿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帮着长孙争这个爵位,也好过相信陈太夫人说的是真话。因为这样一来,岂不就是她自己断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若是她当时不想着给侄子塞一个没助力的岳家,是不是就不会显得侄子太过“善良”,是不是陈太夫人就会一直指望着陈云鹏自己去打拼,而把爵位留给陈云鸿?

她不能相信陈太夫人说的是真的,可是这些年,她好歹也知道,自己这位婆婆,是不说谎的。

陈太夫人看着马氏摇摇欲坠的模样,连一丝怜悯都没有,淡淡地道:“珊姐儿也大了,该说亲事了。”

马氏已经掉到底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紧张地看着婆婆。只听陈太夫人缓缓道:“咱们是女家,纵然有意,也不好自己先上门去提,还是要寻人与男家通个气,请他们先上门来才是。过几日宫中饮宴,我正好去与平南侯夫人提一提此事,请她从中说项。”

平南侯夫人?那就是说,婆母与自己选的该是同一人了。马氏刚刚吐出口气,就听陈太夫人续道:“孟家清贵,珊姐儿的嫁妆不必太过张扬,也要与夫家相宜才好。”

孟家!这两个字一落入马氏耳朵里,惊得她脱口就问了出来:“孟家?什么孟家!”

“自然是孟老祭酒家。”陈太夫人仿佛早就料到了她会这样问,淡淡道,“孟老祭酒的孙子孟珩,今年也有十八岁了,跟珊姐儿正好相配。人我也是见过的,生得清俊斯文,学问也扎实——”

“不成!”马氏失态地叫了出来,“太夫人,太夫人明知道,媳妇看中的是韩家!韩探花!”

“韩家看中你了吗?”陈太夫人不动声色地反问。

马氏死死捏住了双手,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若太夫人不在此时给鹏哥儿请封世子,韩家焉有不应之理!”都是这老太婆,都是她!这事突然宣扬出去,人人都知道韩云鸿不再是未来的潞国公,那韩云珊的身价自然也就降了。否则,国公嫡女嫁给一个探花郎,还算得是下嫁呢。

陈太夫人笑了,满眼鄙夷:“倘若如此,那韩家娶的是媳妇,还是岳家?你便是这样为女儿挑夫婿的?原以为你不过是贪心了些,却想不到数十年仍旧如此蠢笨,毫无长进!”

“那孟家又有什么好!”马氏也豁出去了,尖声道,“孟珩如今才只是个举人,连进士都没考中!孟老祭酒年纪大了,过不了几年就要致仕。孟大人在同文馆,听着有官阶,可同文馆是什么地方?编书,画舆图,这算什么?”

“有那样的祖父和父亲,孟公子三年之后要中个进士何难?”陈太夫人看着这个媳妇,本已经懒得与她多说,但想到又活泼又贴心的孙女,还是多说了几句,“孟家家风清正,虽不似有些人家,有明令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但历数下来,自孟老祭酒父亲一代起,家中子弟就从无妾室,甚至连通房都没有。反观韩家,韩家大爷有庶子庶女各人,听说房中还有美婢相伴。有其父方有其子,韩探花风流人才,只怕不会守着妻子一人过日子。你自己并无妾室及庶子女之忧,怎么不替珊姐儿想想?倒是珊姐儿天性纯朴,不知世事艰难,够不够格做孟家宗妇,妥当打理家事,尚是未知呢。”

马氏想说话。她想说孟家这样只会读书的人家,还得罪了茂乡侯府,将来有什么前途?可是她随即就想起来,潞国公府是晋王府的外家,若是齐王成了太子,潞国公府难道会有好日子过?到时候是不是与得罪过茂乡侯府的人家结亲,还有什么不同么?

“你下去罢。”陈太夫人看马氏面上神色变化,最终低下了头,便淡淡说了这么一句,等马氏低着头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她才转头向身边的嬷嬷叹了口气,“总算还没有糊涂到家。”

嬷嬷也有些叹息:“到底是当娘的…”无论心思怎么糊涂,还有爱子女的一片心,总算知道陈太夫人的选择,才是对陈云珊最好的。

陈太夫人按了按眉心,又叹了口气:“珊姐儿的事倒还好办,可鹏哥儿该娶个什么样的媳妇,这才难办。他这脾性,不娶个性情坚韧办事能干的,将来怎么做得他的贤内助?”内助,这名字不是白叫的,所谓相夫教子,可并不是管好丈夫的衣食住行,替他安排好美妾美婢伺候就算完了的。内助,就须得对丈夫真正的有所助力,这些助力,远不是一个只会听话柔顺的女子能提供的。在京城之中,所谓贤良淑德的贵女有很多,可是抛却她们背后的娘家,真正能本人给丈夫助力的,很少。

九月重阳,家家登高时,户户菊酒香。

德妃的生辰宴在平明殿举行,酒宴摆在曲曲环绕的廊阁之中,外面就是上百株精养出来的名品菊花,饮宴、赏菊,两不耽搁。此时此刻,廊阁中坐满大妆的命妇,还有几个带了自家的女儿侄女的,顿时花团锦簇,把外头那些真正的鲜花都压下去了。

潞国公府女眷的位置,当然是要比平南侯府的高一些,但也离得不远。潞国公太夫人入席之后,便笑着对年轻的平南侯夫人招手:“过来坐,陪我说说话儿。”

如此一来,本来应该坐在潞国公府下面一席的那几位女眷,也就很识相地跟平南侯府换了个位置——虽然她们也是出身国公府,但早败落得差不多了,别说跟潞国公府比,就是跟如今炙手可热的新平南侯比,也是棉线串豆腐,提不起来,哪个会这般没眼色得罪人呢?且潞国公太夫人的年纪辈份都摆在那里,她让平南侯夫人去陪着说话,就是德妃都不好说什么。

如今德妃虽然还只是妃,但她执掌六宫,而中宫无人,就是叫一声副皇后都不差了。她过生辰,又是皇帝亲自下令举办酒宴,自然各宫嫔妃和公主皇子们都要来祝寿,满满当当坐了一殿。景泰公主是德妃的独女,当然也在其中,正跟她的伴读王姝说话,看见潞国公太夫人将平南侯夫人叫到身边,拉着手十分亲热的样子,就忍不住哼了一声。

王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知道景泰公主心里想什么,连忙先嗤了一声道:“瞧她轻狂的,还坐到别人的席上去了!这便是顾家的家教?到底是乡下出来的,就是不知礼数。”

景泰公主拉着脸道:“你光说这些有什么用?如今人家是侯夫人,有本事,你当着她的面去说!”从前王姝的奉承在她听来是很顺耳的,可是如今才发现,奉承虽然好听,却没有什么实质作用。譬如现在,就算她和王姝在这里把这位新任平南侯夫人骂个狗血淋头,又怎么样呢?瞧瞧那些命妇们,还不是颇有人上前讨好?

王姝没想到屡试不爽的法子今儿不管用了,只得低下了头,在心里把景泰公主骂了一句。她今年也十五岁了,可是至今尚未定亲。王尚书忙着朝廷上的事,是不管后宅的,要管也只是管管教育儿子,女儿的事,他是全然扔给王夫人的,不管是之前前妻留下的长女被养得懦弱糊涂也罢,还是嫡次女至今亲事未定也罢,他都不管。

就如之前王夫人挑唆王娴在晋王长子事上闹了一把糊涂,倘若不是影响到了他在皇帝面前的“忠心”,他只怕也是不会管的。如今王娴在晋王府里过得并不怎么舒心,他也同样不过问,只不过叫人去送了句话,叫女儿“谨守本份”罢了。

而王夫人,真正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范例了。她在京城里挑了半天,都觉得没有特别配得上自己闺女的人才。身份高的,差不多都已经成亲了,她的女儿总不能去做妾吧;而没成亲的,她又觉得身份不够高。她在丈夫面前抱怨过几次,丈夫只说叫她不必心太高,可在新进士中捡择一二便可。但在王夫人看来,这些新进士哪个配得上尚书府的嫡女?或许也就只有——韩探花还勉强?可韩探花的父亲又没什么出息。

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就导致王姝已经十五岁了,亲事还没有半点动静。王姝眼看着当初在闺学里的同窗都已经一一出嫁,她纵然再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心里也有些着急了。

心情一变,性情也就变了。从前王姝在景泰公主面前曲意奉承,且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悦,可现在,她却是没有那么多耐心了。一个马屁拍到了马脚上,她便不想再说话了。

景泰公主等了等,没等到王姝再说话,不由得也不悦了起来:“怎么不说话了?刚才说平南侯夫人不是说得挺高兴的?怎么这会又没动静了?你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王姝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低声道:“公主说的是。”然后又没动静了。

景泰公主更不悦了:“这就算完了?你不是挺有主意的么?赶紧替我想个主意,怎么整整顾家那丫头!”

王姝有几分诧异地抬头看了看景泰公主:“公主,今日是娘娘的寿诞。”在亲娘的寿诞上闹点事出来,德妃娘娘的脸面往哪里放?

可惜景泰公主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反而道:“正因是母妃的寿辰,她闹出点事来,我才好以大不敬来治她的罪呢!快点快点,快想个主意出来!”

王姝不敢。一来,她不敢在宫里闹事,要知道一旦搞得不好,连她也要牵连上的;二来,她怕父亲知道了这事会责怪她。毕竟上次她和母亲挑唆着姐姐在晋王府里闹的那一出,害得母亲挨了个耳光,母女两个好几个月没有出门。父亲平日里并不怎么管束她,可是那一日,实在有点吓人。

但是说不敢是肯定不行的。王姝脑子转了转,一眼看见在德妃身边坐着的陆氏姐妹,顿时眼睛一亮,嗫嚅着道:“公主,我这——一时实在想不出法子来。若不然——若不然公主去问问陆家几位姑娘?说不准她们会有法子?”

“没用!”景泰公主嘀咕了一声,忽然警惕地看着王姝,“你不会是因为你姐姐去了晋王府里,就打着主意不给我出力了吧?”

王姝吓了一跳,忙道:“公主冤枉死我了。就不说我姐姐是被晋王妃强求了去做妾的,只说如今我姐姐在晋王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公主也该知道的。”

王姝说着,就往晋王妃身边看了看。晋王妃身边坐着的,正是孟瑾。她比做姑娘的时候丰腴了些,神色也比从前更温柔,坐在晋王妃身边虽不说话,但面含微笑,气色极好。有不少人都在悄悄看她——晋王府两位侧妃,可晋王妃只带了孟侧妃过来,且听说已经将孟侧妃之子记在了自己名下,这说明什么?

景泰公主看了两眼,勉强算是信了王姝的话,但随即道:“既然这样,你只听我的。嗯——你说,将她引到我宫里去,说她偷了我的东西怎么样?”

“这——”即使是王姝,也觉得这主意实在太简单粗暴,“平南侯府素来富贵,若说她偷盗,也——不大可信…”皇宫里当然有好东西,可是平南侯夫人也不会随便去偷啊,除非她是傻的。

景泰公主眼珠子转了转:“那若是不值钱的东西呢?不值钱,又有趣的东西,你送给她,她想必会收下的吧?”

王姝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公主——”这不是生生把她连带进去了吗?

景泰公主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你悄悄送她,谁能证明那是你送的?虽说不是值钱东西,可只要闹起来,就能给她个难看。”她当然不是说就要因此治顾嫣然的罪,只不过是想让她脸上下不来罢了。

王姝只觉得想一头撞死。真要是闹大了,将她也牵扯进来,那她的名声不也一样要受影响么?难道她曲意奉承景泰公主,就是为了今日被她这样连累?只是当面拒绝,她是不敢的,想了半天,总算勉强想出个主意:“公主,不如扔在地上让她拾到,那岂不是更可信些?”

“若她不拾呢?”景泰公主觉得这样听起来虽然可信,可是似乎不大牢靠。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有了主意:“你带在身上,就说是你的东西,之后再掉了让她看见,想必她会拾了还给你,那时候——”

王姝只觉得半点不靠谱,可是又不敢违抗景泰公主的意思,只能苦笑道:“可是若被别人看见,怕是先有人疑心我偷盗了。”

“拿件不值钱的东西便是。”景泰公主很随意地道,想了一想,打发贴身宫女去了一趟,便拿回一样东西来,“瞧这个如何?”

王姝看了一眼:“这不是公主的二舅舅送您的桃核舟吗?”

“正是。”景泰公主拎起系在舟末小孔上的丝绳,给王姝塞进了腰间的香囊里,“这个不值钱,可众人都知道是我的东西。一会儿我会跟母妃说叫大家伙去外头赏菊,就看你的了。”

王姝真是欲哭无泪,想去寻自己母亲商议一二,景泰公主却阴阴地瞧着她:“你若是不愿意就直说,我另找人去做便是。”

王姝怎么敢说这话。若是她说不去,景泰公主明日就会跟皇帝说,换了她这个伴读。做公主伴读是荣耀之事,可若是被公主退回去,那就不是荣耀而是耻辱了。此时她真是万分后悔,为什么会跟着景泰公主。这个陷害的主意实在拙劣之极,景泰公主显然并不求当真给顾嫣然扣上什么罪名,只是要闹一闹下她的脸。可问题是,她身为公主,闹罢了也不会有什么事,可她这个伴读只怕就要倒霉了。

不能做…王姝的头脑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平南侯如今已经不比从前了,景泰公主大概还觉得自己是金枝玉叶,还觉得顾嫣然仍旧是那个小官之女,对她做点什么都行,而她王姝不过是个臣子之女,可不能如公主一般随心所欲看不清形势。不说别的,万一事情闹出来,她做替罪羊那是铁定的了。

如果这事没做成,景泰公主其实也不能怎么样。毕竟这个主意实在拙劣之极,不成功的可能性完全比成功更大。而之后,她可以装病,只说自己被吓着了,哪怕是从此不再入宫呢?自己年纪也到了,还是出嫁更要紧吧。

“公主既然这样说,我就尽力一试。”王姝低下头,捏着腰间的香囊,“只是公主一定要安排好了宫婢,且千万不能叫别人看见我身上有这个,否则只要有一个人出来作证,这事就不成了。”

“这好办。”景泰公主拍胸脯保证,“我自然会叫人将你们带远些的,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看见。”

怎么会这么蠢…王姝默默地看了看景泰公主张扬的脸,忽然油然生起了一种不平衡之感。就这么个蠢人,只因为她会投胎,做了宠妃之女,就能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她比景泰公主不知聪明多少,却只能被她呼来唤去,指使着做事。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第108章

德妃若是心里无事,本该能注意到女儿的把戏的,毕竟要调动宫女,景泰公主自己手中可用之人不多,少不得要动用长春宫的人。可惜德妃今日自己也有要办的事儿,竟没在意景泰公主在做什么。何况德妃也根本没有想到,女儿一个愚蠢的念头,居然会引出那样致命的祸事,因此这会儿,她还是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嫣然。

今日命妇们入宫,虽说是赴德妃的生辰宴,并不必如大年初一朝贺一般按品大妆,并穿上各自的诰命服饰,但也都是妆容隆重,端正自持的。这样的妆扮,年长些的命妇们也就罢了,若年轻的,却是不大撑得起来。只是因能得到三品以上诰命的,差不多都已经年过三十,是以从前也没显得出来,如今这打眼一看,除了几位王妃侧妃之外,就顶数这位新出炉的平南侯夫人年轻得显眼了。

“听说平南侯夫人家里也有个小子,几时抱他来给本宫看看?”德妃逗了逗齐王的小儿子,转过头来仿佛刚刚看见顾嫣然似的,顺口就笑吟吟地说了这么一句。

顾嫣然忙欠了欠身笑道:“才半岁的小子,什么规矩都不懂,哪里敢带进来吵闹娘娘呢。”

齐王妃便在一边帮腔笑道:“小孩子么,哪里要拘什么规矩。我这个小子也不过两岁,若照这么说,越发不该带进宫来了,顽皮得很呢。”

顾嫣然心里就微微生了几分警惕,含笑道:“王妃府上的小公子,我家那个怎么比得了。我瞧着小公子的规矩就极好的,总是龙子凤孙,天生的就有个仪态。”

这奉承话说得如此堂堂正正,齐王妃倘若再拿自己的儿子跟臣下的庶子比,那简直就是自己作贱自己了,便只得一笑,不再往下接话了。

德妃在一旁笑道:“说起来你们家小子居然已经半岁了,没听说办过洗三或是百日,我便拿不准年纪了。”

“那阵子侯爷还在边关,家里都担忧着,也就没办那些。”

说到这个理由,德妃脸面上就有点不大好看。皇帝虽然以“不遵军令,擅自行动”为由,抹去了周鸿的战功,可反手就给了个爵位,可见皇帝的态度了。反而是陆镇,虽然得了皇帝两句不疼不痒的夸奖,还赏了百两黄金,但那算个什么啊?百两黄金不过是千两白银,茂乡侯府随便哪家铺子一年检点检点也挣出来了,谁稀罕哪!

“半岁的孩子也不小了。”德妃咬牙把堵在心口的气咽了下去,依旧和颜悦色地笑道,“平南侯少年英俊,想必孩子也像他父亲,定然是个俊俏的。”

顾嫣然心里立时就咯噔了一下。原因无它,大哥儿长得当然是不可能像周鸿的,更糟糕的是也根本不像谢宛娘,一张方脸完全是随了蔡将军。幸而现在年纪还小,圆嘟嘟的倒还不大明显,但倘若再大个一岁半岁的,只怕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孩子跟周鸿毫无关系。

心里紧张,但顾嫣然脸上也是不动声色,只含笑道:“娘娘太夸奖了。那孩子这会儿圆嘟嘟的,我瞧着不大像侯爷,倒是跟他生母眉眼间有些相似。”

德妃笑笑,又转过去跟别人说话了。顾嫣然提了筷子,随便挟了一片笋放在嘴里,看起来悠闲自得,其实心里已经绷紧了——德妃问起周鸿的庶长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当然,她人未进门,周鸿已有婢妾有孕,这事儿说出来实在打脸,德妃也有可能只是要下下她的脸面而已。但要下正妻的脸面,又何须说要将孩子带进宫来给她看看呢?看臣子的庶子,德妃这不只是下别人的脸面,也是在自贬身份,除非,她确实是想看看大哥儿。

堂堂宠妃,为什么想看一个臣子的庶子?顾嫣然手指轻轻转动着筷子,眼色渐深——难道,是因为蔡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