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夫人靠在罗汉床上,慢慢地捻着手中的佛珠,马氏站在对面,恭敬地低着头。她站的地方是角落,吹不到风,也感觉不到冰山的凉气,站了小半个时辰,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今日在周府,你说要让鹏哥儿对沈家二姑娘负责?”陈太夫人终于开了口。

“媳妇是想——”终于熬到婆婆开口,马氏反而松了口气,柔声说,“毕竟是鹏哥儿扯坏了沈二姑娘的衣衫,若是沈家闹起来,传出去对鹏哥儿名声不好。”

“这么说你还是为了鹏哥儿好了?”陈太夫人的语气中听不出有什么起伏,“那你说,鹏哥儿该怎么负责?”

马氏偷偷地从眼角窥视了一下陈太夫人的神色:“到底是昌平侯的女儿,也勉强配得上咱们家…”她敏锐地发现陈太夫人眉梢跳了一下,马上改口道,“媳妇是想着,回来问问母亲,都听母亲的…”

“都听我的?”陈太夫人点了点头,“那好。你去库里挑十匹烟霞锦,亲自给昌平侯府二姑娘送去,就说今日之事,我们家绝不会随便往外头说,昌平侯夫人不必担心沈二姑娘的名声会有所玷污。”

“母亲——”马氏吃惊地抬起头来。陈太夫人的意思,就是根本不打算让陈云鹏负什么责任,这十匹烟霞锦不过是个由头,陈太夫人是要警告昌平侯府,这件事本就是他们家姑娘有错在先,不要想借着这件事攀扯陈家。

按说陈太夫人这么做也没什么,可问题是,白天马氏刚在昌平侯夫人面前大包大揽替陈云鹏答应了要负责,明日就得亲自去反悔,自打嘴巴也没有打得这么干脆的。马氏顿时觉得脸上都火辣辣的:“可,可媳妇今日已经…媳妇若是去了,也——咱们家的脸面…”

“你下去吧。”陈太夫人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摆了摆手,再也没提这件事。

陈太夫人不提,马氏当然更不会提,连忙就走了。明日她自然是不会去的,若是陈太夫人责问,她就说陈太夫人没有说清楚,反正拖一天算一天呗。

等她走了,陈太夫人才淡淡地道:“你说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旁边伺候的嬷嬷是跟随陈太夫人多年的心腹,半晌才道:“太夫人心里最明白的…”

“是啊。”陈太夫人自嘲地笑了一声,手指间转动的念珠走得更快了,“我啊,当初就不该叫老二先承了爵,就该立了鹏哥儿做世子才是。”有些东西,从来没有沾过还好,若是曾经拥有过,只怕就再也舍不得放下。人心是会变的,是会被养大的,人心越大,就越不满足了。

“不是老奴说一句僭越的话,大少爷也实在是——”也就只有陈太夫人真正的心腹,才敢说出这句话来。

“是。”陈太夫人默然半晌,点了点头,“鹏哥儿毕竟是没有父亲教导,长于妇人之手,总归是不成的。老大早亡,老大媳妇又跟着去了,我这老太婆,再怎么上心,也免不了有疏漏之处,免不了会有所溺爱。鹏哥儿虽比鸿哥儿要强,可还是不成。”

嬷嬷又后悔自己方才说那句话了:“鹏哥儿心性善良,太夫人好生教导也就是了。”

陈太夫人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不成。善良得过了头,就是愚了。不说别人,你瞧瞧他带回来的那个敏娘,妖娆作态的,只有他看不出来。还有这次,珊姐儿都知道这责任不能往自己身上揽,他偏不知。”

嬷嬷只能说:“也是哥儿心性善良有担当的缘由。”

“这不叫有担当,这叫糊涂。”陈太夫人目光中闪过一丝悔意,“当初他爹娘都去了,我心疼他,虽然让他学弓马骑射,但始终舍不得送他去边关。如今他拘在府里,功夫兵法学得再好都是纸上谈兵。上回他偷跑出去那一趟,带回来一个敏娘,我就该警醒的——那个妖妖调调的贱人,也只有他看不明白,居然当成了可怜人带回来。”

嬷嬷轻声道:“也幸好哥儿心性是好的,敏娘虽使了些手段,哥儿也不曾失过分寸。”

“这是因着在自家里。”陈太夫人摇头叹气,“总有人盯着,那敏娘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可若是到了外头呢?或者若是有人心怀恶意,跟敏娘联手呢?就如今日在周家,明明沈家丫头跌下来时周家那孩子离得近,为何他不去接?”

嬷嬷苦笑了一下:“周家那位二公子,过的日子跟咱们哥儿不同…”那等的防备警惕,都不是锦绣乡里能养出来的,周家二公子,可比陈云鹏多吃了许多苦头。

“可是如今,整个周家,就是他最出息。”陈太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鹏哥儿也快二十岁了,这会儿再出去,大约还来得及。竹青啊,拿纸笔来,我要给皇上上折子。”

“您是要替鹏哥儿请封世子?”竹青嬷嬷虽然从听说了马氏在周家的表现开始就隐隐猜到了,但此时仍旧微微吃了一惊,“您,您这是打定主意了?”

“爵位本就该是长房的。”陈太夫人重重捻过一枚佛珠,“咱们家跟周家本来不同,长房还有骨血在呢!原先我总想着,若是老二自己提出来那是最好的,也保住了叔侄情分。如今看来,老二怎么想的还不好说,老二媳妇却是定然不肯让的了。”若是肯让,又怎么包揽下这件事?若是陈云鹏娶了个侯府庶女,以后还怎么去竞争国公府这个爵位?

“那昌平侯府那边?”

“明日你去一趟吧,将烟霞锦送了去。”陈太夫人目光一冷,“昌平侯府若是明白道理的,自然会闭上嘴的。”

潞国公府发生的事情是众人都想不到的。第二日黄昏时分陈太夫人请封世子的折子就到了皇帝案头——这是潞国公府的殊荣,也是对相夫教子,生出了能以身殉国的好儿子的陈太夫人的殊荣。

皇帝看完折子就笑了,亲自提笔在上头批复了,吩咐转去礼部:“潞国公府长孙年近弱冠,可尽快封为世子。”有皇帝这一句话,不出三天也就解决了。

当然这件事情暂时还不为官员们所知,周鸿和顾嫣然就更不知道了,他们这个时候,正在齐家门前。

齐大爷的住处是皇帝赏赐的,不过只有五间正房的一个小院子,环境却十分清雅,院子里有两棵并生的柿子树,颇有些年头了,这会儿树上挂着好些未长成的柿子,像些绿色的小灯笼。这些日子齐大爷一直呆在宫里,连顾嫣然的及笄礼也不能参加。毕竟羯奴虽然已经被打得不轻,但要扶持新君两国建交,后头还有许多的事情都需要向他咨询。今日总算是告一段落,周鸿夫妇才能来见他。

齐大爷就坐在树下,顾嫣然第一眼看见他,不由得吓了一跳。说起来齐大爷今年也就是四十出头,可乍看起来仿佛比孟老太爷年纪还大。脸庞黑瘦,头发花白,两边脸颊上刻着深深的纹路,眼角还有一道疤痕。看见周鸿夫妻进来,他露出笑容,要站起来身来:“鸿儿来了?这是——”

“舅舅快别起来!”周鸿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这是您外甥媳妇,您怎么还要站起来呢?”

顾嫣然发现齐大爷的右腿不正常地弯曲着,真想不出他在羯奴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又是怎么拖着这样的身体绘出一副地图的,连忙上前郑重福身行礼:“嫣然给舅舅请安。”

“好,好。”齐大爷很是高兴,忙叫周鸿扶起来,又仔细打量了顾嫣然一番,“是个贤惠有福气的模样。头回见面,舅舅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块暖玉是陛下赏的,说是冬日里戴在身上可生暖驱寒,你拿着罢。”

顾嫣然连忙推辞:“舅舅身子不好,这暖玉您得时常戴着,我不能拿。这些年我们做晚辈的也没能孝顺舅舅,舅舅不拘给个什么都是心意,一家人,不争什么。”皇帝赏了齐大爷不少东西,以这块玉最为贵重,因听说齐大爷在草原上挨冻,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这才赏了这块暖玉,她自然不能要。

“好,好。”齐大爷颇为感慨,“你说得是,一家人,不争什么。陛下还赏了一块翡翠山子,你们拿那个回去摆着玩,不许再说不要了。”

“哎。”顾嫣然脆生生答应了,“谢谢舅舅。”

齐大爷很是高兴:“鸿儿,你有福气。”

周鸿含笑看了顾嫣然一眼:“嗯。我们还带了些药材来,舅舅也不许不收。”

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端着茶水过来,一见顾嫣然顿时有些发怔,上下仔细看了几眼才试探着道:“顾——顾姑娘?”

“吕良!”顾嫣然没想到他居然跟齐大爷住在一起,还端茶倒水的,“你也在这里?”

“是。”齐大爷也颇有些惊讶,“你们——相识?”

“舅舅知道吕校尉是为何去边关的吧?”周鸿接过吕良手中的茶水,亲自给齐大爷奉上一杯,“当初吕校尉与一个同乡,就是在我岳父家中唱戏告状的。”

“是是。”吕良也激动不已,“当初还是顾大人送我来了京城,又是孟祭酒大人托了关系将我送去了西北军中的,只可恨我学艺不精,才去了半年就被羯奴俘虏了…”他越说脑袋越往下沉,一脸羞愧。

齐大爷笑着拍了拍他:“你身手还算不错,只是少了上阵杀敌的经验。如今到了京城,我替你寻个明师,好好教导你些拳脚兵法,当可再进一步。再说,你不是在羯奴营中也杀了好几个兵丁么。身虽被俘,心念故国,有此一念,就是忠贞之臣了。”

吕良低了头,喃喃道:“只是我不知何日才能出头,才能得以向陛下告御状。”

齐大爷笑道:“陛下已经答应了你,自然就有机会的。”

顾嫣然有些诧异:“陛下答应了什么?”

“这个傻小子。”齐大爷顺手拍了拍吕良的脑袋,“陛下说他此番也有功劳,要赏他一个御前侍卫当。结果这个傻小子说要去边关立军功,等将来他立了功劳,求陛下准他告一人的状。陛下也答应了,便给了他这个八品校尉——傻小子,御前侍卫可比你这个八品强太多了。”

“可是,可是我还是想告状。”吕良抬起头来,一脸倔强。这些年他脸上风霜之色渐重,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大上一两岁,只是这倔强的神色,仍旧跟当年在顾家戏台前告状的那个少年一模一样。

齐大爷点了点头:“不但你要告状,将来只怕我也要告。陆镇——哼,当年重关之战,与茂乡侯府只怕脱不了干系。”

“果然是茂乡侯府?”周鸿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有扳倒了潞国公府,才能扳倒皇后娘娘。可我们平南侯府,又怎么扎了他们的眼?”

齐大爷哂然一笑:“战场之上,老潞国公与你祖父互为犄角,守望相助,自然是能弄倒一个,才能弄倒另一个。老潞国公为人稳重,战术上也以稳妥见长,潞国公世子性情也随了他,不好下手。而你父亲毕竟还是年轻些,从他那里下手,自然更为容易。”

周鸿微微抿了抿嘴唇。齐大爷所说的父亲,指的是战死沙场的平南侯世子周勋,虽然他已经过继到长房一年多,但如今听起这个称呼,仍旧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凄凉。

“这件事还要慢慢地查。”齐大爷说着,回头看了吕良一眼,“你也不要急躁,先在京中呆几年,好好拜师学艺,日后自然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是。”吕良老老实实地点头,小声问顾嫣然,“顾姑——周夫人,宛娘她,还好吗?”

顾嫣然轻轻咳嗽了一声,看看周鸿,到底还是道:“她如今在我们府上,已经——当了娘了…”

三言两语将谢宛娘的事说清,顾嫣然对谢宛娘当初逃走的事情含糊了过去,但无论如何,她给蔡将军做妾的事却是不能含糊的:“…二月里她生了个哥儿,母子都平安。”

吕良的目光就黯淡了下去:“她有儿子了…也好,也好…我这些年都没个消息,她来西北都不曾找到我,想必吃了许多苦头…”

顾嫣然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吕良倒真是个宽厚的,这样也好:“如今她只能暂时留在我们府上,将来若是能替蔡将军昭雪,她才可恢复身份。你若想见她,我可以安排,只是万不可泄露出去。”

吕良想了一想,叹道:“还是先不必见了。将来我若是能替村里的父老乡亲们报了仇,再去见她。”

齐大爷长叹一声:“又是一个冤死的!那些军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有线索了?”

“目前只是查到,是自山西运来的,可尚无凭证。”周鸿目光寒冷,“陆镇,那阵子正任户部山西清吏司郎中!”

“又是陆镇。”齐大爷缓缓摇了摇头,“只可惜,吕家村之事无有实证…”

“总会有的。”周鸿沉声道,“若是能将重关和军粮之事先查清,那么吕家村惨案纵然无有物证,有人证亦是可以的。”

吕良握紧拳头:“我一定能立功的!一定要到皇上面前去告状!”

齐大爷看他这样子,忍不住又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拍,转头向周鸿道:“我能逃出羯奴多亏了良子,我想,认他做个义子。”

“齐大人——”吕良有些怯怯,“我这身份——够不上。要是大人不嫌弃,我一辈子伺候大人,不用,不用做义子也行的。”他是种田的,最佩服读书识字的人,齐大爷又会读书又会兵法,在他眼里真是天人一样,若说自己能做他的义子,实在觉得配不上。

齐大爷忍不住好笑:“这说的是什么。就是认你做义子,也不是让你一辈子伺候我的。”他在羯奴这些年,身体已经耗损得差不多了,若说要娶妻生子为齐家延续香火,只怕是有心无力。吕良与他一起风餐露宿吃尽辛苦逃出羯奴,危急关头也不曾放弃他自己逃跑,他便觉这年轻人品性实在不错。若认了他做义子,一者自己终身有靠,二者也能让吕良的路走得更顺当些。周鸿在血缘上虽近,但毕竟姓周,如今又过继到了周勋名下,礼法上也不宜太过与自己亲近的。

周鸿倒是十分赞同齐大爷收个义子。他在西北边关便找军医为齐大爷诊过脉,对齐大爷的身体状况知道得清楚,吕良又是个实心眼的,将来必定会尽心伺候齐大爷的。

“此事也不必张扬,免得有人又拿眼盯着良子。”齐大爷笑了笑,“我这身子虽说不中用了,再活个十年八年还是可以的,也不急在一时。”等将来吕良再有些出息,就不会觉得做他的义子太过高攀了,“总归,我一定要活到亲手揭开重关战役的真相,要替你父亲、你祖父、你外祖父,还有被害死的那些将士们报仇!”

直到天色黑尽,周鸿和顾嫣然才离开齐家。他们有心请齐大爷到周家去住些日子,却被齐大爷推拒了。

才回了周府,便见一个小丫鬟等在二门上,急急道:“侯爷,夫人,可回来了。大哥儿病了。”

周鸿眉头一皱,拔脚便往珂轩走,顾嫣然紧跟在后头,问道:“请大夫了没有?”

“请了请了。”小丫鬟点头如捣蒜,“大夫说是受了风,还在发热,大哥儿哭得厉害,不肯吃东西。”

珂轩里乱成一团,在门口就听见大哥儿有气无力的哭声。顾嫣然是喜欢小孩子的,如今知道了大哥儿根本不是周鸿的骨血,心里的芥蒂一除,听着大哥儿的哭声便觉心疼,一脚便跨进去:“怎么哥儿哭成这样?”

齐妈妈和乳娘都在房里,正轮流地抱着大哥儿哄,谢宛娘坐在一边愁眉苦脸,见周鸿和顾嫣然进来忙道:“侯爷和夫人回来了?唉,哥儿也不知怎么就受了风,午睡起来就哭个不住,这会子索性发起热来了。”

周鸿一看大哥儿小脸红红的,趴在齐妈妈身上全无精神,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哭,顿时恼了:“你们是怎么伺候大哥儿的!”

乳娘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奴婢抱哥儿午睡的时候,明明把窗都掩好了,只放了一小块冰在门口。不知怎么的窗就开了,哥儿受了风…”

齐妈妈也有些惭愧:“也是我大意了…”大哥儿身子不错,生下来也不怎么长病,都觉得他结实,谁知一个不小心就病了。

“药来了药来了。”小桃捧着药碗从外头小心翼翼地挪进来,“药熬好了,奴婢拿扇子扇得差不多凉了,哥儿可以喝了。”

周鸿看了她一眼。小桃脸上不知怎么抹了一道黑,头发上还落着炭灰,大热天的在炉子前头煎药,热得满头大汗。

齐妈妈忙接过药来喂大哥儿。药苦,小孩子怎么会愿意喝,单是喂药又费了好些功夫。也不知是药起了效,还是大哥儿实在哭累了,喂了药片刻之后总算是迷糊着睡了过去。周鸿冷冷看着乳娘:“你若不能精心伺候,就不必留在这里了。”

乳娘吓得半死,连忙又跪下指天誓日。齐妈妈低声道:“她平日里伺候还算尽心,且哥儿吃惯了她的奶,若这会子换了只怕哥儿不吃奶,不如等哥儿好了再说?”

周鸿这才罢休,看着乳娘战战兢兢抱了大哥儿去厢房安置,又把一干丫鬟婆子警告了一番,最后看了看谢宛娘:“谢姨娘也上心些。”他虽然不大懂照看孩子的事,但方才给大哥儿喂药,连顾嫣然都上去帮忙了,谢宛娘却只扎撒了双手在一边打转叹气,实在是…

小桃忙道:“侯爷放心,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奴婢一定尽心伺候哥儿。”

满屋子里人顶数她狼狈,周鸿不由得又多看了她两眼,微微点了点头:“用心伺候,夫人不会亏待了你们。”

“是。”小桃忙蹲身脆生生应了,暗暗吁了口气。不枉她这样折腾,侯爷和夫人眼睛里总算能看得见她了罢?

第106章

迁入平南侯府正院,顾嫣然的日子一下子就忙了起来。

平南侯府家大业大,每日里要管的事自然多如牛毛。自然,事情是一层层上来的,下头有小管事,小管事上头有大管事,大管事那里无法决断的,才要上报侯夫人处置。但如今,周家二房迁出去,带走了不少人,自然都是选特别能干的,至于留下的人…顾嫣然还真不大敢完全放心。

碧月如今管了厨房,外头大厨房管着全府下人的饮食,里头小厨房管着主子们的,更有采买上的关节,也忙得好生辛苦。这是大有油水的位置,碧月虽有一手好厨艺,却从没管过这许多人和事,难免头晕脑涨,好容易得个空,亲自做了荷叶糕,捧来给顾嫣然吃,顺便请示:“眼看着中秋节要到了,夫人看怎么过?”

顾嫣然正在跟齐妈妈商议买人进来的事,见碧月小脸瘦了一圈,也忍不住想叹气:“都辛苦你们了。”

“奴婢不辛苦。”碧月连忙表白,不过随即垮了脸,“只是奴婢打小没管过这些事,只怕做不好——真后悔从前在厨房里学做菜的时候,没好生瞧瞧管厨房的妈妈们都是怎么做的。”

“唉——”一声长叹同时从几个人的口中传了出来,不但碧月,顾嫣然和丹青也是同时长叹一声。无论顾家还是孟家,其实人口都简单,哪像平南侯府,主子虽不多,下人却无数,从前她们谁都没想过,将来会在这么大一座侯府里过日子,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管啊。

“这是做什么叹气呢?”门口帘子一撩,周鸿从外头走了进来。

顾嫣然连忙站起来:“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连个通报的都没有…”她身边四个陪嫁大丫鬟,丹青和石绿是不能离开的,周鸿的人就更少,一个知暖如今都放出去管人了,真是矬子里头拔将军。

“我回来还用通报吗?”周鸿不以为然。他从前在军营里,除了元宝就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自然也不觉得侯府空成这样算得了什么,反而觉得自在。何况每次他进了屋,顾嫣然总是亲力亲为伺候他,连丫鬟们都退下去,人多了,他还嫌碍眼呢。

顾嫣然一面替他宽下外头大衣裳,一面叹气:“我的侯爷,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愁…”

周鸿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看顾嫣然替他折起衣裳,嘴里还般般样样地讲着家里的事,颇觉新鲜。听了一会儿之后,笑道:“我有个主意,只是不知能不能行?”

“快说来听听。”顾嫣然忙回身坐到他对面,睁着眼睛认真等着他。

周鸿沉吟了一下才道:“别的我也不懂,只是军中操练,五人一组,十人一队,各有管带。设若有一人不力,全组连坐,管带也要受罚。你若不放心这些人,不妨添买了人手之后便如此,想必那些不愿受罚的人,也就会替你多长两双眼睛了。”

顾嫣然顿时眼前一亮:“这个主意好!”其实留下的这些里头,大部分都是侯府家生子,只要不受苛待,究竟是哪个主子当家对他们并没多少差别,又是熟悉府里的,比起再买些生手来,顾嫣然倒是更愿意用他们,只是怕他们当中有些心怀鬼胎,是二房特意留下的眼线内奸。若照周鸿这法子,百十双眼睛盯着几个人,可比让她们这几双眼睛盯着百十个人强太多了。

周鸿也略有些得意:“替夫人出了好主意,夫人该怎么赏我?”

顾嫣然脸上一红:“过几日中秋,赏你一个最大的月饼吃。”

周鸿往她向前凑了凑,低声笑道:“我不爱吃月饼,爱吃馒头…”

顾嫣然初时不解,待到明白过来,不由得满脸飞红,抬手捶了他一拳:“不正经!”

两人嬉笑了片刻,才又说起中秋节来:“也有从前的旧例,下头人不过是比照着来便是,倒是这家宴怎么摆…”说起来周家虽然将三房分了出去,但到中秋节还是大家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的。可是今年闹成这个样子,这要是坐到一起,饭还吃得下去么?

说到这个周鸿也很头疼:“原还想接舅舅过来住呢,如今连中秋节都不能陪他了。罢了,你就看着摆罢,总之就算摆上龙肝凤髓,二房也不会有什么好话的。”

顾嫣然跟着叹气:“这些日子二房时常去给太夫人请安。”反正每去一次,太夫人之后准要找点麻烦。不是嫌果子不新鲜,就是嫌屋里的香不纯净。说大事也不是大事,但总归不叫人痛快了就是。

“委屈你了…”周鸿心疼地握着妻子的手。这是无奈的事,从血缘上来说太夫人是他的亲祖母,从礼法上来说是他的继祖母,他是长房长孙,又承爵,奉养太夫人是天经地义,怎么也推不掉的。

“委屈倒也说不上,横竖都是些小事。我只在想,二房那边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样小打小闹的,也伤不到他们什么,不过是淘个气罢了,仿佛没什么大用啊。

周鸿嗤笑了一声:“他们如今也就只能这样了。”

周励是个没大本事的。他是继室所出的嫡次子,赵氏太夫人从小娇养着他,唯恐他在吃喝穿戴上比原配所出的长子差什么,唯独没有想过要让他苦学点什么。而老平南侯觉得承爵长子该当好生磨练,幼子略逊色些也无妨,故而也就随赵氏太夫人去了。

谁知父子两个会在边关身亡,倒由周励承了爵。那时候他年纪已经十七岁,再要扭也扭不过来了,遂就这么平平庸庸地过下来,成了个除了爵位什么都没有的人。如今一下子连爵位也没了,他便更无计可施了。

至于沈青芸,到底是个女流,除了为儿女谋一门好事之外,也做不了什么。

“他们一家子都恨我。”周鸿淡淡地道,“如今既不能弄死我,折腾折腾给我添些堵也是好的。”

顾嫣然不觉有些可怜他,轻声道:“如今他们不是你父母了…”总算摆脱了,就不必再想了。

周鸿倒笑了笑:“无妨。打小我就知道。他们对我,还不如三叔三婶呢。”

“对了。”一说到周三老爷,顾嫣然马上想起一件事来,“我想把咱们家的铺子,分几家请三叔帮忙经营,每年给三叔分红。我问过了,三叔成亲之前,也是在铺子里学着管这些庶务的,只是后头分家出去罢了。如今三叔家的几个铺子,生意都做得不错。”

周三老爷是庶出,分家的时候只分了一处田地一间铺子,简直少得可怜。周三太太娘家父亲不过是个太医,嫁妆也不过千把两银子,可夫妻两个都娴于庶务,如今铺子开得有声有色,家产虽远不能与二房相比,却也足够在京城里过日子了。须知京城这地方,居大不易呢。当然,这里头也有三房没有子嗣,开销小的原因。

周鸿低头想了想:“这事,我得去问问三叔的意思。其实三叔书读得也不错的——”只是上头有赵氏太夫人压着,只说勋贵人家子弟,不可去与寒门子弟争那入仕之路,硬生生的只考了个秀才便做罢了。

“自然要先问过三叔的意思。”顾嫣然点点头,不过她觉得周三老爷多半会愿意的,“三叔对你真好。”

周鸿苦笑一下:“同病相怜吧。三叔小时候日子过得也苦。”老平南侯是嫡庶分明的人,重视长子,对年纪最小的庶子无暇多管,周三老爷虽然衣食不缺,但处处被压制是免不了的。加以他又至今没有子嗣,对侄子倒是真如自己生的儿子一般。

说到同病相怜,周鸿倒想起另一个人来:“潞国公府请封世子的事儿已经定下来了,长房的陈大公子为世子,是陈太夫人亲自上折子请封的。”

“啊,是陈太夫人亲自上的折子?”顾嫣然倒不惊讶陈云鹏做世子,却是比较诧异由陈太夫人亲自上折子,“是——因着那件事?”

周鸿冷笑了一下:“是。”马氏真当别人都是呆子吗?哦不,也许陈云鹏真是那个呆子,善良得太过的呆子。

顾嫣然默然片刻,又问:“那沈二姑娘…”按说应该叫一声表妹,可她哪里还叫得出来?沈碧芳明目张胆地打自己丈夫的主意,再认这样的表妹,真是叫人作呕。

周鸿微一耸肩:“听说陈太夫人叫人送了十匹烟霞锦去昌平侯府,之后就没动静了。”想也知道,陈太夫人要替长孙请封世子,怎么可能叫一个德行有亏的侯府庶女做世子夫人?沈碧芳倘若想进国公府,大概顶多是个妾,只怕是陈太夫人连这个妾都不见得想纳呢。

“我们约好了,过几日摆酒替他庆贺一番。听说陈太夫人在物色未来的长孙媳呢,还打算送他去边关。”如今西北边关没什么大仗要打了,这会儿去了,建不得什么大功,可是历练倒是极好的。

“总要送点贺礼吧。”顾嫣然立刻开始盘算应该送什么东西了。孟素蓉说过,男人在外头应酬,这些来往走礼的事儿他们是注意不到的,都得做妻子的替他们打算。成亲这些日子,顾嫣然十分同意母亲这话,周鸿在行军打仗上定然出色,平日办差也是利落的,可是说到这些走礼的事儿,就别指望他了。

“贺礼——”周鸿果然抓了抓头,“你看着送吧,不过就是那些东西,陈大公子也不在意。”他忽然一拍大腿,“有了,我从羯奴那里弄了把好匕首来,他若是要去边关,带上倒好。”

顾嫣然十分无奈,有送礼送刀的吗?

“也罢,再添一块平安玉佩就是了。”横竖男人们都这样,就是陈云鹏,收到的礼怕也不会太在意,说不定倒是那把匕首更合他心意呢。

“你说了算。”周鸿还有别的事要说呢,“九月初九是德妃的生辰,钦天监说德妃明年有些星宿不利,今年应当办一办生辰,好冲一冲明年的运势。因此皇上准备替她办一场菊花宴,四品以上外命妇都可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