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镇此时心里简直是翻江倒海一般,要强自镇定了一下才能说出话来:“景泰,那平南侯夫人说,小贩是从何处捡来的?”

景泰公主忿然道:“谁还记得她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不过是为了折辱我罢了!舅舅,你不是说——”

话犹未了,陆镇已经打断了她:“景泰好好想想,平南侯夫人是怎么说的!”

这一声颇有些声色俱厉的意味,吓得景泰公主怔了一怔,皱眉想了半晌,才迟疑着道:“仿佛说,是,是福州还是哪里的一个村落废墟…”

陆镇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勉强抑制住自己,对景泰公主咧了咧嘴:“都怪舅舅不仔细,真把那核舟当成了独一份的。景泰别生舅舅的气,赶明儿舅舅叫人送了宝石给你赔礼好不好?”

他此刻虽然在笑,面上肌肉却有些扭曲,十分怪异。景泰公主虽然娇纵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竟没敢再发脾气,呆呆点了点头,由着陆镇走了。

陆镇回了前头席上,却是再也坐不住。当初他搜罗来这对核舟的时候,卖家便说过,这是陈会宗雕刻出的一对“鸳鸯”舟,是传世仅存的珍品。他便揣在了随身的香囊之中,只等着回京送给外甥女。谁知去了一趟吕家村,回来才发现一对儿核舟只剩了一只,那一只大约是掉在吕家村,早也烧成灰了。

如此,他回京之后才将这一只核舟送给了景泰公主,并说这是天下独一份,再无第二只。谁知道八年之后,居然又出现了另外一只!而且这件事,他远在边关居然不知道!这会儿他哪里还有心情吃酒,只想飞奔到内院去,把陆二太太揪出来,问问他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一声!

陆镇越坐越是不安,好容易撑到寿王出来敬过了酒,便寻个借口将陆二太太叫了出来,先行回府。

陆二太太正在后头与人说话,被丈夫叫了出来便有些不悦,上了马车便道:“这么急做什么?我正与黄侍郎夫人说话呢,听说他有个侄儿今年才十七岁,已经中了举人,我正要细细问她几句,看跟我们盈儿相配不相配——”

“景泰说平南侯夫人手中有一只核舟,与我送她的那只一模一样!”陆镇此时不耐烦听妻子多说什么,劈头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你为何没有告诉我?”

陆二太太一怔,随即有些心虚起来:“这——不过是件小事…”陆盈的确是说过,这件事要写信告诉陆镇的,可她当时因为恼怒陆镇身边婢女有孕,就将此事搁下了,后来竟都忘记了,当真没有提过一言半语。

“我离京的时候可曾说过,宫中之事,即便是小事也要尽快告知于我?”陆镇声音低沉压抑,已经怒极。这个蠢妇,只怕坏了他的大事!

第115章

深夜,茂乡侯府二房,陆镇的脸色宛如锅底,神情狰狞似乎要吃人一般。

离京几个月,就因为妻子的一时嫉妒,竟致他错过了这样一件大事,从而导致他对京城情形的判断出现了极大的偏差——譬如说,顾运则外放福州知府一事,原当只是皇上为了补偿周鸿,谁知道这里头居然还牵扯着一枚核舟。

皇帝的性情,陆镇是知道的。当初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才能平平,下头颇有几个所谓贤能的弟弟,最终他得承大统,人人都说是因其为中宫嫡出之故,谓之侥幸而已。但有眼光的人却能看得明白,自来太子是极难做的,因其若不贤明,便被人称为平庸、不堪储君之位;若太贤明,又难免遭了皇帝的忌。太子虽被人说平庸,最后却硬是熬掉了几个不平庸的弟弟,顺顺当当登上了皇位,又岂是一个侥幸能做到的呢?

“先生说,皇上外放顾运则,是不是已经疑心了我?”

书房里的是陆镇最为倚重的幕僚徐先生,多少年来都跟着他,也是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吕家村之事的知情人。此时,他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倒是很想安慰陆镇一句,可是实在说不出来。

今上的性情,他和陆镇已经揣摩许久,别的不说,皇帝的多疑他们是知道的。从前他们占着上风,利用皇帝的脾性得心应手,倘若不是皇帝多疑,他们如何能扳倒李檀,更如何能扳倒孟节一派呢?只是如今这疑心转到他们这边来的时候,就不好办了。

“只怕——东主要早做打算…”徐先生最后还是说了实话。此时此刻,若是心存侥幸只做自我安慰,无疑是将掌握生死的权交到了别人手里,倒不如宁可多有几分危机,或许还可早行一步。

“如何打算?”陆镇抬手做了个杀的动作,“将顾运则…嗯?”

“只怕不妥…”徐先生嘴里有些发苦。二十年前他便投身陆家,初始默默无闻,直到重关一役他为当时的陆老侯爷献计,才得到重用。

茂乡侯世子平庸,陆老侯爷便将他留给了次子。陆镇亦是有天分有本事的,自入仕起便一直便是一帆风顺,徐先生自然也是仆以主贵,尤以当初福建一战毕功为巅峰,何曾面对过这样的困境?

“皇上若尚未对东主起疑心,福州知府身亡,反而会启皇上之疑惑;若是已然起了疑心…”那就更不必说了。今上疑心重爱猜忌,否则当初陆镇也不会在东南沿海建功之后还要来个以退为进。

“那要如何是好?”陆镇脸色黑沉,“我断不能坐以待毙才是。重关战役年久,纵然还有人存活,也难寻证据。不比福建之事,有这枚该死的核舟!”

徐先生默然片刻,低声道:“东主最该担心的,其实是那批粮草…”

一提到粮草,陆镇顿时一拳捶在桌上:“敦儿那个不成材的小子!”

陆敦,是茂乡侯最心爱的次子,因为小时候磕坏了腿有些跛,因此格外得宠,就连陆镇也很疼爱他,甚至超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就是这么千娇百宠着,反而宠出了陆敦一身毛病。比起强抢民女的茂乡侯世子,这小子出门不大方便,胆子却更大,竟伙同人干起了贩卖军粮以次充好的把戏。从前的军粮几次都是入了别的粮仓,由陆敦买通人第二年报一个损耗就遮掩了过去,偏偏这一批粮草去了西北,陆敦才慌了神,找到陆镇求救,因此才有了西北被羯奴偷袭,粮草被烧的把戏。

如果细论起来,重关战役已过去将近二十年,福建吕家村之事也过了八年,唯有这批粮草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应该是最易被查出来的,的确是最该担心的。可陆镇一想到平南侯夫人拿出来的那枚核舟,就觉得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

两枚核舟,如今都在皇帝手中。德妃或者以为,这不过是皇帝为了挽回景泰公主的脸面,才将东西收走,但陆镇却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皇帝取了这两样东西,就表示他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倘若皇上疑心到我…”陆镇口中一阵发苦,“或许当初,我的确不该操之过急,要逼死周鸿…”

众人都以为他是要争功,才不容周鸿,却不知他其实是想逼得许骐再不能躲在幕后,必须亲自出马来争夺兵权。

齐王与晋王争储位,世人都觉齐王背后有他陆镇,故而更得力一些。其实外戚之事十分微妙,若是没有,难免失势,可若是势力太大,又成忌讳,这也是他当初福建功成后定要辞官丁忧的原因之一。

晋王也并不是没有外戚支持的。潞国公府虽然已经凋零,却还有他的岳家许家。许大将军这些年经营西北,渐渐也要成为皇帝所忌讳的外戚一党了。偏偏在这时候,许骐居然能急流勇退,将功劳全送了周鸿,自己竟要退下来。如此一来,许家不必担着外戚为患的名声,却仍能通过周鸿享了好处,简直是一举两得。叫他如何能够忍受?

可是,终究是在周鸿一事上处置得太过急躁,引发了皇帝的疑心。其实有时候,皇帝手中有没有证据,并不是非常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究竟相信谁。倘若皇帝已经不肯再信任他,那么即使这三件事都没有实证,皇帝只因茂乡侯府子弟的纨绔言行,都可以夺去茂乡侯府的权势乃至爵位的,到时候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徐先生嘴里也一样发苦,半晌才道:“当初东主也是为了…罢了,如今再说什么也无益,谁能料到那一枚核舟居然会在顾家人手中…东主,为今之计,要想后路了。”

“后路?”陆镇苦笑,“东南已派了顾运则去,就连西北那边,也有招抚使分权,甚至还送了潞国公世子过去,陛下这是在为十年后做打算了罢,我又哪里来的后路呢?”

徐先生沉声道:“自然还有的,齐王殿下,就是东主的后路了。”

陆镇哈哈笑起来:“先生虽然神机妙算,可对我那大外甥,却并不怎么了解。”

徐先生一直重点在研究先帝以及今上,对齐王殿下还真不怎么了解,闻言不由道:“怎么?东主可是齐王殿下的助力!”

陆镇笑道:“是助力不假,可若我这助力没了,先生说说,皇上会因此偏向立晋王为太子么?”

徐先生不由得沉吟起来,缓缓道:“皇上迟迟不立太子,是因喜爱齐王殿下…”

皇帝自己当初就是因中宫嫡出而继位的,他倘若不是实在喜欢齐王,大约早就立了晋王为太子了。亦即是说,齐王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源自他自己,而非陆家。

徐先生细细一想,顿时觉得有些危险:“但若东主获罪,对齐王殿下可并不利!”舅舅家有没有出息都不要紧,可有个罪臣舅舅,却是不行的。

陆镇讥讽地一笑:“倘若皇上私下里处置我呢?他可不会替我周旋。”

“这——还有德妃娘娘…”徐先生有些冒汗了。一直以来陆家依仗的不过就是齐王,倘若齐王都不可靠,陆家要靠谁呢?

“妻妾终是外人,儿子却是自己的。”陆镇沉沉地道。

徐先生只觉得匪夷所思:“东主,未必如此。”

“齐王,其实并不十分喜欢陆家。从前,他是嫌陆家有用的人不够多,这一点,当初我丁忧之时便知道了。”陆镇仿佛没听见徐先生的话,只是缓缓地道,“我这几年未有兵权,他也嫌弃我沽名钓誉;如今西北一事上我处置失利,他更嫌弃我自作主张,不肯听从娘娘的话…我这个外甥,其实十分难伺候。”

徐先生紧紧皱着眉头:“依东主这样说,齐王殿下竟是并不需要我等了?”

陆镇苦笑了一下:“只要皇上春秋鼎盛,仍旧喜爱着他,他便的确不大需要我,因此,他也绝不会全力助我。倘若我当真被问罪——他或许会帮我,或许——会大义灭亲。”

徐先生迟疑道:“依僚下看,齐王殿下当还会帮您的,毕竟外家获罪,于他无益。”

陆镇冷冷道:“若希望不大,他却多半会大义灭亲。先生,我不能赌。我们既不能赌皇上不疑心我,亦不能赌齐王定会助我们。”

徐先生明白他的意思,陆镇一直以来,都是个要把一切都紧紧攥在自己手中,由自己算计的人,要他将成败的权柄交到别人手中,由别人来决定他的生死,却是不行!

倘若换了茂乡侯,会觉得只要我将证据全部抹去,皇上即使疑心我,亦不能将我怎样。可在陆镇,却是连皇帝的疑心也不愿要的。

相对而言,徐先生更愿意跟随陆镇这样的东家,也不愿跟着茂乡侯那样得过且过自欺欺人的主子,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陆镇太过犀利,因为照陆镇这样的说法,他们竟然是已经没有了退路。摆在眼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让齐王登上皇位——是皇位,而不是太子之位!

徐先生觉得心惊肉跳:“东主…这,这不成…”

“为何不成?”陆镇沉声问。

“齐王殿下自己只怕就…”齐王如今比晋王离太子之位似乎还要近一点儿,又何必来冒这个险呢?

陆镇冷冷地坐了一会儿,缓缓道:“倘若他不肯也不行呢?”

徐先生的脸顿时没了血色:“东主的意思是——”是要逼着齐王造反吗?

“不这样,我还有退路吗?”

“东主三思——”徐先生连坐都坐不住了。他并不是没想过将来有一日或者要动刀兵,事实上,齐王既然非中宫嫡出,他作为陆家的幕僚,就已经想过会有这样的可能了。毕竟天家夺嫡,动起刀兵者简直比比皆是,并不稀罕。但如陆镇这样,竟要逼着自己外甥造反,就实在…

此时此刻,徐先生心里微微有些后悔了。从前他觉得陆镇杀伐决断,是个果毅之主,今日却觉得他杀伐之性未免太大,自己要奔着窄路上走。可是他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此时便是要后悔,也后悔不来了。

“毕竟如今一切都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徐先生镇定了一下,说话又顺当了许多,“东主此刻是因那核舟之事已过去数月而我们竟丝毫不知,未免有些太过惊怒了,不妨略略冷静几日,再议此事。如今当务之急,乃是让人去打探打探,顾知府在福州,究竟有没有查出什么。另外需将粮草之事再梳理一遍,看是否有漏洞。至于东主所说之事,当是最后的一条路。”

陆镇脸上的戾气略略收敛了些:“先生说得不错,我这便修书一封去福州。”他在福建一带征战多年,福建驻军之中自然还有他不少人手,要探查顾运则的动向并不难。

徐先生暗暗抹了一把冷汗:“那僚下先告退了,容僚下细细思索一下,以后要如何行事。”

陆镇微微点头,看着徐先生退了出去,自己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桌上的蜡烛慢慢燃烧到了尽头,烛焰轻轻一晃,熄灭了。

这是他的书房,即使是心腹小厮,不得召唤也不能进来,因此屋子里并没有人来更换灯烛,而是陷入了黑暗之中。

陆镇就在黑暗之中坐着,眼前渐渐浮现出八年前那个血色与火焰相交织的夜晚。福建一带的海匪确实不少,但与他初到福建便上报的数目并不相符。在福建数年,他先是联络了最大的李老鲨帮,一边剿灭那些零散海匪,一边与李老鲨帮做交易,容许他们在近海劫掠,同分财物。待数年之后,海上只剩下了李老鲨帮,他才调集水军,将其围歼。

只是最后的海匪人头数目有些太少,于是他打上了吕家村的主意。挑中吕家村其实全是偶然,沿海数十个渔村,他也只是随意拣选了一处便利行事的罢了。事后,人头数目进了军报之中,而当初随他去屠村的百名军士,已经在这几年之中被他慢慢提拔起来,又一个个送上战场,全部身亡了。到了今日,知情人,只剩下了他与徐先生。

那是他最得意的一场功劳。而前几年,他又用两个假证人诱使孟节一派上奏折弹劾他,从容地将这十余名御史一举扳倒,亦是他的得意之笔。但如今,这些从前最得意的东西,已经渐渐显出了危险…

茂乡侯府中这一场深夜密谈,并无外人知晓。陆大将军此次回京,也不仅仅是来向寿王贺喜,还要向皇帝禀报西北边关军情,故而第二日便入宫,并得皇帝在德妃的长春宫中赐宴。据宫中所传出的消息,陛下于席间谈笑风生,看起来仍旧十分宠信于陆大将军。

周家暂时顾不上这些事,因为要准备迎接寿王妃三朝回门,十分忙碌。

虽然寿王妃是周家二房之女,但毕竟身为王妃,到三朝之时,周家三房人都聚到二房宅子里,迎接王爷和王妃。

寿王今儿穿了一身朱红色金线滚边袍子,衬着他白生生的脸倒是十分俊秀,只可惜眉梢眼角都带着点不怎么正经的笑容,平白多了三分流气。

他先下了马车,随即转身抬手,笑嘻嘻将周润从马车上扶了下来。教在门口等候的沈青芸心里顿时一松——寿王如此体贴王妃,想来夫妻十分融洽才是。

不过一看见周润,沈青芸松下的那口气便又提了起来。

周润也是一身红衣,真红色的二色金绣牡丹衫子,胭脂色泥金裙子,头上戴着王妃规制的五尾凤钗,钗口衔下一枚红宝石,直垂到眉间,真是彩绣辉煌。只是她神色略显僵硬,虽有笑容,却并不自然。沈青芸是她亲娘,知女莫若母,只这一眼就看出来,周润这笑是强挤出来的。

虽说是新姑爷,可国礼在前家礼在后,将人迎进后宅,周家众人齐齐先给寿王夫妇行礼。

“罢了罢了,都是一家人了,何必如此。”寿王吊儿郎当地笑着,目光在众人中溜来溜去,落在顾嫣然身上,“二嫂有身孕,切莫多礼,快扶起来罢。”

周润的脸色便又难看了些,在无人注意之处狠狠瞪了寿王一眼,淡笑着道:“可不是,二嫂如今身子金贵,若是动了胎气可不好,快免礼罢。横竖日子长着呢,待二嫂生了之后,有的是行礼的时候。”

沈青芸见她神色不好,早就担忧得不行,也顾不上借机踩顾嫣然几脚,忙上前挽了周润的手道:“你祖母一早就等着你们过来了。”

按说新姑爷陪着回门,少不得要给长辈磕个头,如今也没人敢铺下磕头用的垫子,只由寿王做了个揖礼,周润福了福便罢了。众人自然也给了些见面礼,寿王也叫人送上回门礼,忙活了半晌才算见礼完毕。沈青芸便给周励和周瀚父子使眼色,示意他们带着寿王到前头书房去说话。

寿王却不急着走,眼睛似笑非笑地在屋里打转,就这一会儿,每个丫鬟脸上他都拿眼睛刮过一遍了,尤其是对顾嫣然,看得更仔细,笑嘻嘻道:“二嫂还是当初在潞国公府的宴上见过一回,如今瞧着,倒比那时更显得年轻了几分似的。”心里不免有些遗憾——若是当初端午节那回周鸿没有碰巧回京,说不定这么个娇嫩的小美人儿已经收在他房里了。

其实真论容貌,顾嫣然也未必就比周润出色。只是周润师承沈青芸一脉,力图清雅脱俗,宛如空谷兰花一般;顾嫣然却是如同四月里新鲜开放的芍药花,明艳照眼。本是各擅胜场,无奈周润如今日子不如意,身上总带几分怨气,便显得刻薄寡淡了;反是顾嫣然日子过得顺心,眉间唇角常不自觉便有一丝笑意,叫寿王看了心里便有些痒痒的,忍不住就要出语撩拨一二。

沈青芸青了脸,只恨不得眼里能飞出几把刀子,戳死顾嫣然这个勾引自己女婿的狐狸精,暗暗后悔不该叫他们夫妻过来。

周鸿心里更是恼怒,冷冷道:“内子有孕,只怕不能多奉陪王妃了,容我等先告退,寿王殿下恕罪。”一拱手,扶起顾嫣然就走了。

寿王再混不吝,也不能明目张胆拦下隔房的嫂子,也只好看着顾嫣然走了。再看这房里的丫头们,并无一个比得上顾嫣然和周润的,便失了兴趣,跟着周励周瀚往前院书房去。

这里沈青芸打发了下人们,便忙不迭拉住女儿的手问道:“润儿,殿下待你如何?”虽看见女儿面有怨色,心里却还抱了一丝希望——寿王好色,女儿容光过人,总能得宠罢。

周润却是恨声道:“沈碧莹那贱人,她竟有孕了!”

“什么?”沈青芸顿时变了脸色,“正妃未过门,她如何能有孕!”虽说周润是因为年纪太小不能立刻出嫁,才让沈碧莹这个侧妃先过门的,这种情况其实皇帝也是默许侧妃先生个子嗣下来,但按礼节来说,总归庶子是不该生在嫡子之先的,寿王倘若尊重正妻,就该给侧妃服下避子汤药。

周润手里一条帕子绞得不成样子,咬牙道:“那贱人,第二日到我屋里来请安,我只略叫她立了一会规矩,她便做张做致晕倒在地,请了太医来一诊脉,说是已有了两个月身孕。问她,她只说不知,还说避子汤药都是喝了的——呸!明明是贱人耍了手段,根本没有用药!问起她来,便说什么癸水素来不准,又说这些日子忙着筹办我与殿下的大婚,并未顾得上请平安脉…殿下居然,居然就信了!”

沈青芸只觉得怒气上冲:“信了又怎样?便该一碗药给她打掉了才是!”

周润满心气恼,哭道:“殿下虽对我好,可说到子嗣便护着贱人,只说他年纪也不小了,便是生了下来,也由我来养——娘,我为何要替贱人养孩子!”

第116章

周润在房里扯着沈青芸哭诉的时候,寿王正在周瀚的陪伴下逛园子。

本来周励是要请寿王去前头书房坐,翁婿两个再加上周瀚这个舅兄说说话的,可寿王不愿。他跟周家父子也实在没甚好说,周励好金石古玩,周瀚如今天天捧的都是四书五经,并没人能陪着寿王谈谈美人画儿什么的,还不如逛园子呢。

周家二房分得的这处园子,便是从前平南侯府的东园,不过是建起一道墙与长房分隔开来而已。其中有一段,便是东园原本的围墙。

东园当初是给周渊兄弟两人住着读书的,有时也供他们请好友前来游玩,与后宅女眷们的宅子必要区分开来,免得有不自觉的人乱跑。故而东园的围墙建得不比一般人家园子里用的那等矮矮的花墙,而是颇为高峻牢固,但为了美观,在墙上用小巧的红砖砌出镂空窗洞,其空隙安排巧妙,连一只手都伸不过去,却可以隔墙观看或者说话。

寿王正从这道墙旁边走过的时候,便听外头有人带笑说道:“你们这群小蹄子,只会搜罗我的东西,不过是几个香囊罢了,也值得这么你争我夺的。”声音清脆,宛如莺啼燕啭。

寿王一听就有些拔不动脚了,顺着墙上窗洞往外看去,只见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大丫鬟立在一丛紫红色芍药花旁,正含笑看着三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嬉笑着抢东西。

这月白衫子的丫鬟有十六七岁,衣裳虽简单,却裁得合身卡体,短短的窄裉,正衬托出细柳般的腰肢。下头配湖绿色洒脚裤子,站在紫红色的芍药丛边,越发显得颜色娇嫩鲜亮。那衫子上自腰间起绣了一丛兰花,枝叶也是青绿的颜色,仿佛是从下头的裤子上生长出来似的,在胸前开了几朵浅紫色的花,饱满的胸脯微微起伏,那花朵便也如在春风里上下轻颤似的。

寿王的视线就从那细腰顺着兰花直移到胸前,再往上移到了那丫鬟脸上。只见一张瓜子脸儿满满的都是笑容,真也如刚开的花朵一般鲜嫩。满头青丝挽着双螺髻,只简单用两根绣带扎着,戴了一朵浅黄色的堆纱玉兰花。倒是耳朵上一对亮晶晶的水晶坠子来回晃荡着,更显得青春动人,秀色可餐。

三四个小丫鬟围着她,分几个颜色各异的香囊,各人往腰带上挂。一个伶俐的边系香囊边讨好地笑道:“牙白姐姐做的香囊最漂亮了,我们不抢姐姐做的,却去抢谁的?”

牙白?寿王摸摸下巴,笑了起来,隔着墙扬声道:“什么香囊,可有本王的份儿么?”

周瀚见寿王半晌都站在墙边上看丫鬟,心里已经有些鄙夷,只是他是王爷,也不好说什么,却没想到寿王居然这样不讲究,隔着墙就调戏起长房的丫鬟来。这个牙白他也知道,是顾嫣然陪嫁的四个丫鬟之一,管针线房的,岂能让寿王这样调戏,连忙咳嗽了一声:“殿下,我们往前面去罢。”

寿王这一嗓子,吓得那边几个小丫鬟一下子都躲到花树后头去了,只留下牙白一个人站在原地不动,冲着墙这边扬起头来,仿佛受了惊吓似的:“什么人?”

寿王看见那张脸上浮起的红晕,心里更痒痒了,凑到窗洞上笑道:“本王乃寿王,你又是什么人?”

“殿下!”周瀚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是长房的陪嫁丫鬟。”

他若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寿王越发的有兴趣了:“哦?你叫什么名字?”

周瀚真是又气又急。气的是二房的姑爷调戏长房的丫鬟,这简直成何体统!急的是若是牙白应对不当惹怒了寿王,又该如何是好?先国礼后家礼,寿王毕竟是皇子亲王,若是发起怒来,即使牙白是长房的丫鬟,怕也要吃亏。

他倒是好心好意在担忧,牙白却飞红了脸,双手握在腰间冲着墙这边福身一礼:“奴婢牙白,给寿王殿下请安。”她今儿穿的衫子袖口宽大,不知怎么的却有些儿短,双手在身侧这么一握,左边衣袖便滑了上去,露出半截莲藕般的小臂,白腻匀圆,戴着五色丝线编成的彩绳,还有一枚镂空的老银镯子,并不贵重,却衬得那肌肤越发的白净,在日光下几乎都能泛出光来似的。

寿王看得津津有味,眼睛溜来溜去,笑道:“你是平南侯夫人的陪嫁丫鬟?啧啧,你们侯爷好福气啊。”

牙白脸更红了:“殿下不要乱说…”声音娇细,又像气恼,又像含羞。

寿王笑道:“本王乱说了什么?难道你们侯爷不是好福气?”

“殿下——”牙白仿佛忍不住似的抬起头来,冲着窗洞投过一眼微带抱怨的目光,“殿下请自重。我们侯爷与夫人情好,殿下说话随意,要害得奴婢无处立足的。”

周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寿王明显是在调戏,若是正经丫鬟,遇到这种事只怕早拔脚就跑了,即使要给寿王行礼,礼毕之后只要说一句还有差事要做,走了也就罢了,哪有像牙白这样,不但不走,还站住了跟寿王一对一答的?更不必说最后这句话,怎么还说起自己主子夫妻情好的话来了?这样的话,也是做丫鬟的可以跟客人说的?

寿王却更乐了:“怎么,你们夫人这么小心眼儿,本王这一句话,她就容不下你了?无妨,她容不下你,本王容得下你,本王去向平南侯讨了你如何?”

“殿下不要再说了…”牙白看起来仿佛受了惊的兔子,“殿下,殿下是真要奴婢死无葬身之地吗?”

“怎么会!”寿王最喜欢这样娇滴滴又胆小的女孩儿,当即血冲头顶,朗笑一声,“你等着,本王这就去找平南侯说话。”一回身对周瀚笑道,“还请舅兄把平南侯请过来,本王向他讨个丫鬟,他该不会不允罢?”

周瀚简直要叹为观止,第一次深深后悔起来——也许实在不该将妹妹许给寿王的!

“殿下,这丫鬟不过是胡说罢了。平南侯夫人岂会因殿下几句笑话,就容不下一个陪嫁丫鬟呢?何况,这也不妥当。”真要让寿王去向周鸿要一个丫鬟,且不说二房的姑爷要长房嫂子的丫鬟有多丢脸,单说这还是周润回门呢,却带了个美貌丫鬟回去,周润的脸面又要往哪里放?

可惜寿王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别说平南侯府的丫鬟了,就是宫中的宫女,他看上的也是说要就要,德妃也罢,皇帝也罢,都会给他的。一个丫鬟罢了,值什么呢?

“那本王亲自去拜访平南侯。”

周瀚狠狠攥起了拳头,咬着牙道:“殿下,今日是舍妹回门,殿下却向隔房嫂嫂讨要丫鬟,这…只怕是不成体统。”

“一个丫鬟而已。”寿王不以为意地瞥了周瀚一眼,“难道平南侯要吝惜一个丫鬟,还是舅兄要管到本王头上来了?”如今周家二房还算个什么?他肯照样迎娶周润,已经是看在赐婚圣旨和周润的美貌上了。

周瀚指甲几乎要掐破了掌心,半晌才沉声道:“臣这就叫人去请堂兄过来。”这等屈辱,他平生从未受过,现在却要硬生生地忍下去,只因为如今二房什么都没有。

前来长房的是周瀚的心腹小厮知砚,三言两语就将话说明白了:“…寿王请侯爷过去,怕是要向您讨要牙白姑娘了。”

顾嫣然脸色微变:“是牙白隔墙与寿王调笑?”上回她叫石绿去劝牙白,过了几日石绿回来说,牙白表示都听夫人安排,之后便与往日无异,一心只管打理针线房,还在新买进来的未留头的小丫鬟里头挑了几个跟着她学针线,看起来果然是安分守己的模样。既然如此,顾嫣然也就不再禁她的足,只是叫丹青和石绿仔细着,别让她再往正院这里凑也就是了。万没想到,牙白竟会在今日与寿王搭讪起来,只是不知她当真是偶然遇到了寿王,还是刻意在那墙边等着。

“是。”知砚将自己听来的几句话一字不落地学了一遍,“如今,寿王看起来对牙白姑娘十分有兴…”

“你先回去,只说我马上就到。”周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打发了知砚先走,脸色便阴沉下来,对顾嫣然道,“你别怕,寿王再怎么身份贵重,也没有强抢的道理,你若不愿——”

“不必了。”顾嫣然冷笑了一下,“只怕是牙白自己也不愿留在咱们府里了。”周鸿还不知道牙白曾经动过的心思,她却是明白的,牙白这是不肯弃了荣华富贵的目标,又换了一个人去追逐了,既然如此,她成全她就是。幸而牙白是外头买来的,她始终不曾像对丹青石绿一般重用她,无论是顾家还是周家,那些秘密她都不知晓,送给寿王也无妨。